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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聰明爸爸

玉潭水碧清碧清,從一個小小的缺口流下,沖擊著石墩子,發出叮咚聲。四周有密匝匝的樹林,一種霧似的水氣彌漫在林子中,看上去很像一首朦朧詩。小鳥很多,在樹上嘰呀,喳呀的,好像在說:“你別嚷,你別嚷……”

這種嘰嘰喳喳講話的樣子,真像我們這幫女同學。我們下課時常圍成圈,你一言我一語說個不停。我剛說:“你看,謝咪咪的裙子……”鈴聲響了,只好回到座位上去。這句沒說完的話,一直要憋到放學,才能接著說:“她的裙子太緊了……”而旁邊的女同學卻又著急說:“太那個了……”她沒說完,便又給我打斷了,然后她又打斷我。這樣一直到家門口分手時,我們要講的話還是沒有表達清楚。

考試完,放了假。我提議,大家到玉潭去,說個痛快。我們吃瓜子、花生、話梅、杏脯、魚片干……沒有一點正經的主食品;我們在玉潭的缺口處,用腳踏水花,相互潑水,尖聲叫著、笑著、逃著,然后心滿意足地到小樹林里,躺在草地上,說開了。

有人說女孩子是天生的評論家。一點不錯,我們評論同學,評論老師,評論電影,評論看過的小說。譬如我們評論那個年輕的英語老師,說他是英國牛津大學的博士,教得太深了,沒人能聽懂,便給他取了個綽號叫“牛津”,誰也不知道其中的奧妙,我們樂得咯咯地笑。我們評論電影:“哎喲,這個女主角是個胖娃娃,真難看。”“這個男主角是‘奶油’。”

我們今天的中心議題是評論自己的爸爸。沒遮攔,沒分寸,沒心眼,像小鳥一樣自由自在。

楊玲玲先說:“喂,我爸爸是個神經病,你們知不知道?”

我們都愣了。她爸爸是個什么機關的處長,神經病當處長,哪有這樣的事?

楊玲玲噘著嘴說:“我昨天回家,左手捧了一大摞書,右手拎著一口袋東西,就是今天大家吃的。爸爸在陽臺上看到我,對我直笑,就是不下來幫我,害我走一級樓梯掉幾本書,才彎下腰去拾,手上的又掉下來了。一路拾,一路掉,好容易走到五樓,拼命叫門,門一開,東西和人一塊兒跌進去,東西撒得滿地都是。我爸爸呀,非但不幫我,還是一個勁對我笑,真氣人,像神經病一樣。”

原來是這樣,我們起初還以為他真是神經病呢。

俞小麗搶著說:“我爸爸是個‘克格勃’!”

“克格勃?”我們全都嚇了一大跳。

俞小麗憤怒地說:“自我上五年級以后,爸爸特別‘關心’起我來,星期天同學上我家來玩,擠在我的小房間里嘻嘻哈哈地談得高興,可他老是在門口‘偷聽’。等同學走后,爸爸就板起臉來問我:‘你們在談些什么?我看你們小小年紀思想太復雜啦!’真讓人掃興,什么叫思想復雜?我看倒是爸爸他自己把我們想得太復雜啦。”

“我每天寫好日記,總是小心地放進抽屜鎖好。可是有一天下午我提早放學回家,正巧看到爸爸在開我的抽屜。原來他也配了一把我抽屜鎖的鑰匙。我驚呆了,爸爸像個‘克格勃’,我可受不了他這樣的監督,簡直想自殺……”說著俞小麗竟哭了起來。

我們幾個不知怎地心頭一酸,也陪著嗚嗚地哭了一會兒。李晶晶使勁抹了一下眼淚大聲地向大家宣告:“俞小麗的爸爸是個‘克格勃’,可你們不會想到我的爸爸是個‘貪污分子’……”

大家又全吃了一驚,瞪大眼睛,盯著李晶晶。李晶晶一連串沒有標點的語言,像雨點那樣向我們潑過來:“上五年級了,數學題多,要大量的草稿紙,問爸爸要。爸爸說:‘這容易。’下班回來他就帶來一大摞機關的信箋。我要買圓規、三角尺,爸爸說:‘這容易。’下班回來又全帶來了,順便還領了紅藍水彩筆、簽字筆、圓珠筆。我們家還經常有人送禮來呢,中秋節送來的月餅吃都吃不完。這不是貪污分子是什么?”

啊,太可恨了。我們義憤填膺,還想“聲討”幾句,齊中中突然把聲音提高了八度,插進來說:“我爸爸是個三面派。”

這個名詞新鮮!我們請她慢慢說:“我爸爸有副甜甜的笑臉孔,那是我得了高分,或者媽媽得了獎金的時候。他還有一副既不像哭也不像笑的臉孔,那是別人有事求他,送來了高檔煙、高檔酒;但他一想到要擔責任、冒風險,剛爬上的笑影兒沒下去,哭模樣便上來了,這時比什么都難看。如果我考了中檔的分數,爸爸便會哭喪著臉。所以我叫他三面派。有時我故意逗他:‘爸爸,我考了第一。’他馬上甜甜地笑了;我接著說:‘是倒數第一!’他換成既不像哭,也不像笑的面孔;我索性破罐子破摔:‘爸爸,我留級啦!’他立刻哭喪著臉,搓著手,踱著步,連連嘆氣。我在一邊咯咯地笑個沒完,還把媽媽拖來,看爸爸臉部的無窮變化。”

齊中中說完,大家來了興趣,便學著她爸爸的樣子,先笑,再換成哭笑不得的樣子,然后皺眉毛聳鼻子,裝成哭相。每個人見了對方的怪樣,都笑得喘不過氣來。齊中中說,都學不像。我們便到玉潭的淺水處去照自己的模樣。水中的漣漪把我們的臉一會兒拉長,一會兒縮短,鼻子旁邊突然多了一根綠水草的胡子,頭上又長出一根樹枝的角來,簡直使我們樂瘋了,笑著,鬧著,滾作一團。

齊中中突然說:“鄭安,你怎么不說說你爸爸?”

凡是見過我爸爸的人,便會惋惜地說:“咦,你怎么一點兒也不像你爸爸,你爸爸可聰明啦,什么都懂。”

我爸爸的額頭又高又亮,人稱“智慧額”。他聰明“絕頂”,各種各樣的客人,他可以一口氣不歇地和他們談上三個鐘頭。文學,他從古希臘古羅馬談起,談到目前的荒誕派、抽象派、黑色幽默、意識流;數學,他會從哥德巴赫猜想談到模糊數學。

鄰居發生爭吵,總是請他去解決。他張開就說出一大串名詞,什么“道德”啦、“義務”啦、“素養”啦、“氣質”啦,一講就是兩個鐘頭,常常把那些張口罵臟話的人弄得十分尷尬。等他的長篇發言完了,吵架的人氣也全部消了,為此他得到鄰居們的尊重和稱贊。

雖然他只有高中文化水平,但他經常抱著一摞厚厚的書在看,而且能夠一口氣背出十幾段名言警句。

爸爸還特別崇拜陳景潤。他用數學符號的讀音“α”(阿爾法)當作我的小名叫,后來連我的表妹蓓蓓和表弟路路也有了數學名字“β”和“lg”。

也許是因為爸爸當了多年的車間主任,他似乎習慣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口氣與人說話。他常常對我和媽媽說:“你們這批人頭腦太簡單了,沒有我是不行的!”

每次從外地出差回來,他總是睜大眼睛先在房間里東張西望,想發現一些因為他不在,我們無法解決或者正等他來解決的事。可偏偏什么事也沒有,家里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

有時我發牢騷說:“人家的爸爸比你好多啦,和孩子們又說又笑。”他一聽就從椅子上跳起來:“阿爾法,像我這樣的爸爸還不好?我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你到哪里去找?”我如果和他爭,他便會用無數例證來證明他的“最好”。他那個“智慧額”閃閃發亮,唾沫四濺,真像一頭雄獅,威風凜凜。

如果我有什么不懂的問題問他,他從不正面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先訓斥我:“阿爾法,你怎么連這一點都弄不清楚,虧你還是高年級的學生。你先去找報紙看看,然后用腦袋好好想想,弄清了,再來問我。”天呀,如果弄清了,我何必問呢。從此我把問題一股腦兒都悶進肚里。他見我不問他,不能顯示自己的聰明,于是常常來考我:“阿爾法,你給我背一首古詩。”

“爸爸,古詩很多,你要我背哪一個朝代哪一個詩人的?”

“阿爾法,這要我說嗎?你應該有獨立的理解能力、應變能力,你應該領會我的意思,你會選擇一首最符合我現在的情緒、感覺,最適合我現在的思維活動的詩,這才叫聰明,像我,就有這種能力。”

爸爸的“教誨”,使我和他的距離越來越遠。我和媽媽成了一條聯合陣線,如果爸爸在家,媽媽就把陽臺上的花盆擺成一對一對的,不在家,就擺成單只的。這樣我就可以隨機應變,或偷偷溜進自己的臥室,或跑到鄰居家去磨蹭到天黑。

但吃飯的時候,我沒法躲避了。他乘機又要考我:“阿爾法,你知道嗎,如果用同一種正多邊形的瓷磚來鋪地坪,用哪幾種正多邊形的瓷磚能使地坪中間不留空隙?”

這題目太簡單了,可以用正三角形、正方形、正六邊形來鋪。可是我故意把飯吞下去,噎住了喉嚨,嗯嗯嗯地講不出話來。爸爸一臉狐疑,用眼睛瞪著我。我索性到廚房去大聲咳嗽,以拖延時間,想不到他竟跟進廚房又問:“阿爾法,再考你一考,在勻速行駛的火車里,用力向上跳,落下時在什么地方?”我只好嗯嗯嗯地打“啞語”,爸爸看不懂,不耐煩了:“阿爾法,我與你不同,我從來不會在回答問題時噎住。”他還想沒完沒了地問下去。媽媽一見“局勢”對我不利,于是借用“飯要涼了,涼了就會肚子痛”這一學說把我“解救”了出來。

想到這里,我突然冒出一句:“我爸爸是個‘聰明爸爸’。”

這話引起了同學們極大興趣,她們提出要去我家看看我爸爸的“智慧額”。我嚇唬她們:“你們敢去?我爸爸可要考你們的!”

楊玲玲昂著頭說:“不怕,他考我們,我們也會考他!”這話像一道閃電,掠過我心頭:對聰明爸爸考試,過去我怎么沒想到?如果我們贏了他,那么以后我再也不必“噎飯”了。

于是我們在小樹林里“密謀”起來。

小鳥又在樹枝上吵開了:“嘰喳嘰喳,聰明聰明。嘀嘀哩哩,明天贏你。”

我們快樂得大笑,相互摟著,大聲唱著歌,走下山來。夕陽在我們背后鍍上了金色,并把我們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一早,有人敲門。我裝作沒聽見,讓爸爸去開。我那幫小麻雀似的伙伴,一個個跳進了客廳。爸爸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手里就被塞上了一束鮮花。“這是獻給您的!”俞小麗脆生生的聲音真好聽。

“您是聰明爸爸,向您致敬!”她們刷地行了一個隊禮。爸爸一時竟不知所措,尷尬地笑著,一只手不自然地舉起來,大概是想還個禮,但別扭極了。

“我們暑假的小隊活動有一個智力大獎賞,我們想請您做主持人,來出題目。”爸爸的“智慧額”一下亮了起來。我把同學介紹給我爸爸:這是方程,這是開方,這是R,這是平方根,這是拋物線,這是平行線……爸爸不住地點頭,十分高興。他不知道我們的名字是一夜之間變成數學符號的。

同學們很快分成兩組坐下來。齊中中說:“請主持人先熟悉一下我們的名字,以便記分。”爸爸搓著手,一個也叫不上來。齊中中對爸爸說:“我們的名字都是數學符號,有必然的邏輯性,您可按規律記住。”中中又介紹了一遍。除了阿爾法,爸爸還是沒記住誰的名字。第一回合,爸爸就輸了。于是俞小麗笑著說:“算了,您考我們吧!”爸爸想了一會兒,一口氣出了好幾道題目。

別看我們這些女同學平時嘰嘰喳喳的,可成績都不錯,對他提的問題全能對答如流。

爸爸又出了一道題目,太簡單了,大家幾乎沒有興致回答。楊玲玲笑嘻嘻地拿出一條答案,上面寫著:“cōnɡ minɡ bà bɑ bù cōnɡ minɡ!”我們一看,全都偷偷笑開了。爸爸認了半天:“不像英語,是法語吧,也許是拉丁語,不,不,是世界語。”

我們終于忍不住大笑起來,我們又勝了第二個回合。

李晶晶說:“這是拼音字母,是我們國家最新的語言結構,小學生都會。”她向我們擠了一下眼:“所以請主持人必須講普通話。”

這可難煞了爸爸,他講的是寧波普通話,非常拗口,他每個字都卷舌,認為只有這樣才標準。可他叫我們的數學名字時又犯難了,一個也叫不上來。這時,齊中中趁機撤銷了爸爸的主持人角色,說:“下面智力競賽采用大家提問題大家搶答的方法,誰得的分最多,誰最聰明。”

楊玲玲尖著嗓子說:“我先出一個題目,請聰明爸爸回答。”

爸爸迫不及待地拍拍胸口:“可以,可以,快說。”

“請問,您知道孩子與家長之間心靈溝通的橋梁是什么?”

爸爸凝神默思,絞著手,好不容易才說了一句:“孩子聽大人的話,這樣不就容易溝通了嗎?”

齊中中大叫:“您說得不對,應該是平等相處。”

“好,齊中中得分,現在由她來提問。”

齊中中想了想,擺出一副老練的架勢:“您知道現在小學生最迫切的愿望是什么?”

爸爸不作聲。

“您了解自己的孩子嗎?”

“您的孩子有哪些愛好?”

“您的孩子常常把心里話告訴你嗎?”

連珠炮似的一連串問題把爸爸搞蒙了。他氣呼呼地說:“怎么可以把亂七八糟的問題拿來考我呢,智力競賽應該是純知識性的!”

“好。假如您的孩子不聰明,您會發脾氣嗎?發脾氣對人體有害嗎?對孩子心理、生理有影響嗎?”齊中中不動聲色地問。

“當然,發脾氣對人體是有害無益的。”爸爸甕聲甕氣地說,顯然有些不耐煩了。

看來,不必再讓爸爸為難,因為我看見爸爸的“智慧額”黯淡了。他雖然挺著胸,但懊喪的神色,在他眼睛里明顯地表現出來了。他有些恍惚,靠在椅背上一聲不吭地沉思著。

為了打破房間里的沉悶,我們快樂地哈哈大笑,并且唱起歌來,一支接一支,唱過了《童年》,又唱《人生小站》《童年的小搖車》和《魯冰花》。

唱夠了、笑夠了,同學們對坐在一邊抽煙的爸爸說:“鄭安爸爸,再見啦!”

她們像風似的輕輕飄走了,房間里留下一片銀鈴般的笑聲。

啊,真是個炎熱的、艷麗的、明亮的夏天。風卷著熱塵在空中打旋兒,陽光刺得眼睛很痛。知了耐不住熱,煩躁地叫著:“吹點風來,灑點雨來。”叫累了,便戛然而止。鄰居家陽臺上的米蘭,散發著芬芳濃郁的香氣,熏得人醉,熏得人想笑……

我們這幫小姑娘,一點也不覺得熱。我們又湊在一塊兒去玉潭玩,捧著肚子先笑上一陣。然后說:“每個爸爸有每個爸爸的弱點,但是也挺可愛……”我們又耳語了一陣,決定下星期到齊中中家去,她不是有個“三面派”的爸爸嗎?

整個暑假,我們去了解爸爸,但愿爸爸也了解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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