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發現大人和孩子，老師和學生好像是一棵樹上的兩根樹杈，永遠長不到一塊兒。譬如我們喜歡玩兒，追追打打；大人見了就皺眉，吼著說：“給我好好地去坐著！”為什么大人那么喜歡坐呢？又不是菩薩，如果叫我做菩薩，我也決不肯整天坐著，一定要去看看和尚怎么念經，廟門口有什么好吃的。在學校里也一樣，比如，王平平同學，他游泳挺帥，上山爬樹是個行家里手；跟他一起遠足時，不帶干糧也不要緊，他會帶著我們在山上找什么金鉤鉤、酸咪咪吃，因此同學們都非常喜歡和他一起玩耍。可是我們的孫老師連瞧都不愿瞧他。

孫老師頂頂喜歡的一個同學叫李小彤，他“長得可愛極了”：小圓臉，雙眼皮的大眼睛，小巧的嘴巴，笑時還有兩個酒窩。男人長得像女孩子，叫人惡心。上課時，他總是把手背在身后，大眼睛笑瞇瞇地盯著老師，一眨也不眨。我知道這是“裝的”，因為有時候老師提問他，他站起來，大眼睛眨眨，什么也答不出來。可老師總說：“坐下好好想想……”這不明明是偏袒他么。我氣不過，暗地給他取了個綽號——“蠟燭峰”。

老師把教室的鑰匙讓他管，電影票叫他發。遠足時，大家的衣服、干糧袋叫他管著。我們去鉆山洞做游戲、下溪澗摸魚蝦、拾虎皮斑紋的石子，玩得興高采烈，可他就守著我們的衣服，一步也不走開，只是不時地吃著自己帶來的橄欖和楊梅干。孫老師感動得眼睛都濕了，逢人便說：“這樣老實、守紀律的孩子真少見，班里有十個像他這樣的學生，我就不用操心了！”

我看不慣他那副傻樣子，總想法子治治他。他保管教室的鑰匙，要第一個到校開門，我就七點鐘到校，第二天六點半到，第三天，我警告他：“明天我六點鐘到校，做作業。”結果，我六點鐘來，他已乖乖地開了門在等我。不多一會兒，他奶奶帶著油炸糕、肉饅頭趕來了，說他今天連早飯也沒吃。孫老師又著實感慨了一番，說他的負責精神好，集體觀念強。

有一次，我們去參觀小學生畫展。回來后孫老師叫我們談談看到了什么畫，有什么感想。輪到我時，我說：“月亮上蕩秋千這幅畫我很喜歡。不過我有個問題，秋千的繩子是怎么掛上去的？得使用導彈和航天飛機才行。”

我看同學們聽得有味，越發來勁了，大聲喊：“我還有個意見，如果月亮圓了，繩子不是要掛不住了嗎？所以還得給蕩秋千的人，背上畫一把降落傘，好讓他們‘安全著陸’！”教室里的空氣頓時活躍起來，有幾個同學還拍了幾下手掌。我正得意時，王平平拉拉我的衣服，我一看孫老師，她虎著臉說：“看畫就是看畫，哪有那么多的問題和意見！”我吐了一下舌頭，趕快把頭低下去。下面輪到李小彤講，他站起來支吾了半天才說：“我……我看到了后腦勺。”哄的一下，大家全笑開了，畫展上哪有什么后腦勺的畫呀！女生們嘰嘰喳喳地問來問去，調皮的男生趁機打著別人的后腦勺。這回連孫老師也蒙了，她叫李小彤站起來解釋一下。李小彤睜著那雙大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孫老師，忸怩了半天說：“出發時，老師說，叫我們不要東張西望，后面的人要看著前面的人的后腦勺，我就看著陳小芳的后腦勺，其他什么也沒看到。”“嘩——”教室里又爆發出一次前所未有的笑聲。

“陳小芳，你應該向李小彤收參觀費。”有人怪聲怪氣地嚷著。

有的同學還趁機跑到前面去看別人的后腦勺；有的把腦袋捂起來不讓看，整個教室沸沸揚揚，亂作一團。這時孫老師用教鞭啪啪地打著講臺，我們不得不控制自己，勉強停止了笑聲。

二

從此，我把李小彤的外號“蠟燭峰”，改成了“后腦勺”。每當我們叫他“后腦勺”時，李小彤的臉總是緋紅緋紅，恨不得立刻把抽屜板打開，把頭伸進去。要是這時候他跳起來罵我幾句，或者朝我揮幾下拳頭，我倒反而不會生他的氣，可他一點表示也沒有，真窩囊！

李小彤雖然窩囊，但他的學習成績，在班上是數一數二的，除了體育，每門課都能考到九十分以上，年年被評上三好學生。開家長會時，孫老師老是向家長們介紹李小彤如何如何聽話、守紀律。開完家長會，爸爸總要訓斥我一頓。我不愛聽，彎著脖子頂牛：“什么了不起，他不過是個‘后腦勺’——”

“啪”，我的后腦勺重重挨了一巴掌，“你也有后腦勺，你的后腦勺就不如人家？”為了“后腦勺”，我吃了不少苦頭，所以我越發想找他的岔兒。

陳小芳和“后腦勺”是鄰居，陽臺隔陽臺，有時說話的聲音大一點也可以聽到。暑假里，我交給陳小芳一個任務，對李小彤實行“火力偵察”。

陳小芳是個好管閑事的小姑娘，班上已經在取笑她了，說陳小芳的后腦勺給別人看了去，所以算術考試不及格。陳小芳正恨著李小彤，馬上就接受了我的指令，所以我每天都收到不少“情報”：

“李小彤每天早上六時起床，在陽臺上背課文，還背什么‘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李小彤晚上十一時才睡，老聽到他爸爸和他大聲嚷嚷。嚷些什么聽不清楚……”

“李小彤的奶奶告訴我奶奶說，小彤是他們三代的獨苗，他爸爸為了小彤能考上重點中學，在小學三年級起就對他‘敲木魚’‘喂小灶’了。也就是說，他的每一門功課都經過他爸爸的重點輔導。”

“每天李小彤到陽臺上來做作業，他奶奶給他送來兩只又大又紅的蘋果，他媽媽給他送來兩塊上面帶白霜的紫雪糕。”

聽了這些“情報”，我心里大為不服：李小彤的成績優秀是他爸爸幫忙幫出來的，而且他有好多好多東西吃，還有人伺候，這樣學習能不好嗎？我爸爸是鉗工，媽媽是臨時工，再說我也吃不到那又大又紅的蘋果。如果每天能給我吃一個大蘋果，那帶白霜的紫雪糕也給我吃一塊，我的成績，哼，還用說嗎？全校第一，全世界第一！

三

過了暑假，我們的班主任換了一個年輕的范老師。開學第一天，范老師叫我們每個人把暑假作文拿出來念。她說，通過作文，她會逐漸認識大家、了解大家。

王平平念的是他在暑假中怎樣去賣棒冰的作文，他在電影院門口、輪船碼頭那兒賣棒冰，生意好極了。有一天，天很熱，他從郊區賣完了棒冰回來，后面跟來了一只胖胖的小花狗，轟它也不走。平平想，可能小狗也想吃棒冰，便把一支準備留給自己的丟給了它。果然那小狗用兩只爪子捧起棒冰，很有滋味地吃起來……

我們聽了全都樂極了。小狗會吃棒冰，那么蛐蛐也會吃。以后吃棒冰，我一定留下一小截，給蛐蛐嘗嘗，讓它以后斗得厲害些。

我正想入非非時，想不到范老師在叫我了：“劉振，該你了。”我嚇了一跳，騰地跳起來從褲袋里掏出那張皺巴巴的紙念起來。我講的是暑假中在外婆家怎樣搖小船，沿著河浜到河里摸螺螄。河水清清的，楊柳綠綠的，風景真好，可摸上來都是小的紫殼螺。后來摸到一只大螺螄，上面還爬著一只小螺螄，就像它們爺兒倆正要到城里去看電影似的。我想，可憐巴巴的，捉了去，它們連電影也看不成了。于是我把它們扔下河了，讓它們快快樂樂地進電影院去。同學們聽得很入神，嘴巴都張大了。我咽了口唾沫，還想胡謅下去，王平平扯了我一把，我乘勢坐下，抬頭朝范老師看看。她那黑亮黑亮的眼睛，盛滿笑意，我才放心地噓了一口氣。

“后腦勺”站起來了。怎么，才過一個暑假，他卻瘦多了，說話的聲音輕輕的，臉色很蒼白。他可憐巴巴地看看大家，看看范老師，無意識地用手摸摸后腦勺。這一舉動，引得大家暢懷大笑。范老師向大家示意別鬧，這才平息下去。“后腦勺”輕聲地念了個作文題目：《小足球賽》。我的耳朵一下豎了起來，足球賽多吸引人呀。教室里靜下來，誰都想聽聽兩軍對壘的緊張場面。“后腦勺”用讀書一樣的聲調，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咦，怎么小足球賽一點也不精彩？作文里成語用得那么多，我們聽都聽不明白。同學們嗡嗡的聲音又響起來了。滿頭大汗的“后腦勺”不知有沒有把作文讀完，就慌慌張張地坐下來。

下課后，“后腦勺”被范老師叫到辦公室去了。我和王平平假裝在看辦公室外面墻上的宣傳畫，站在走廊上偷聽。

“你說說，什么叫‘強弩之末’？”范老師問。

“……”

“‘厲兵秣馬’這句成語你解釋一下。”

“……就是……就是……”

“你看過小足球賽嗎？”

“……”

我忍不住探過頭去看，只見“后腦勺”臉孔紅到脖子，成串的淚珠往下掉，那對大眼睛像被逮著的小兔子的眼神一樣，充滿著憂傷、驚恐。

“你的作文怎么像寫報告，一點，兩點，共十大點，什么踢足球的意義啦，克服困難的決心啦，注意事項啦……”范老師的聲音雖然柔和，但很有分量，“到底是怎么回事？回去好好想想，下午再來告訴老師，好嗎？”

“后腦勺”低著頭沖出辦公室。

四

下午，我剛進教室就聽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后腦勺”失蹤了。“后腦勺”的爸爸、媽媽、奶奶全在老師的辦公室里。我們班的同學也都趴在辦公室的窗臺上看熱鬧。我們聽了半天窗外話，才知道“后腦勺”的那篇作文《小足球賽》不是他寫的，而是他爸爸出的題目，是他爸爸幫他立的提綱，他沒有看過足球賽，寫不出，后來，他爸爸索性幫他寫好，讓他謄抄一遍。“后腦勺”在留給老師的信中還說，他對學習沒興趣，作業太多；爸爸媽媽又抓得緊。如果考不上民辦初中，爸爸媽媽就要送他到山東老家的農村去，他覺得沒意思，沒意思……

“后腦勺”的爸爸向老師說明：他們家中一向很注意勞逸結合的，沒有給他任何壓力，正因為感到學生負擔太重，才代他做了一篇作文。

“后腦勺”的媽媽在向旁邊的老師訴說小彤是如何聽話，如何乖，五年了，年年受老師表揚，怎么換了一個老師，第一天就出了事？

我聽得實在不耐煩了，一下子沖到李小彤爸爸的面前，刷地倒出了陳小芳提供給我的情報。我自己也不知道竟會那樣勇敢：“你不要賴！小彤每天早上六點在陽臺上背書，晚上十一點鐘才睡覺，星期天你們也要他做作業，還給他吃又紅又大的蘋果……”

范老師奇怪地看著我，沒等我這半路殺出的程咬金說完，她就揮了揮手說：“現在別說這些了，先尋人要緊。你們同學先分頭去找找看，我馬上給各個派出所打電話。”

同學們商量了一下，有的到汽車站，有的到火車站、輪船碼頭，有的到鳳凰山上幾個山洞里去找。

我和平平認為“后腦勺”膽子小，不會走遠，便從學校附近往他家的方向搜索過去。到了一處樹叢前，我脫口便喊：“后腦——”平平狠狠地擂了我一拳：“你再叫！”我摸著自己的后腦勺半天也說不出話來：“平平，如果找到李小彤，我一定向他賠不是，叫他抓我的腳底板，或者我給他當馬騎……”我的眼淚快要流出來了。

平平好像在想什么，說：“小彤以前不是這樣的，和我們挺合得來，常常纏著我們給他捉小烏龜，好預報天氣。”我也記起來了，小彤剛上學時，老師問他幾歲，他說六歲，可爸爸叫他說七歲。有一天，老師穿了件皮大衣來上課，他竟走到講臺上去摸老師的大衣，還問這是不是真的老虎皮……

我們說著走著，不知不覺走進了樹林子。突然，平平拉拉我的衣襟，指著不遠處一棵桂花樹下的石凳子，上面正躺著熟睡的李小彤。我們撒腿奔到跟前，一看，“后腦勺”睡得那樣香，那樣甜，嘴角流出一條亮晶晶的口水，眼角下還有一條條干了的淚痕。“小彤……”我正想叫，平平捂住了我的口，“讓他睡一會，他太累了！”我眨了幾下眼睛，然后把平平拉過來悄悄地說：“李小彤在這兒，我們先誰也別告訴，讓他爸爸媽媽去哭好了，眼淚水哭干，喉嚨哭啞……”

“讓他們找到天黑，找到月亮出來，找到……”平平也高興地說。

于是我們在李小彤身邊的草地上坐下來，一邊一個，為他輕輕地趕走小蟲子。我還隨手逮住了一只很漂亮的金紅色的蝴蝶，等李小彤醒來，我要送給他。

金黃的桂花瓣撒在我們身上、頭上，香噴噴、涼颼颼，真舒服呀。天邊一大塊火燒云把半邊天空都映紅了。哦，太陽下山啦。“睡吧，小彤，你醒來，我再也，再也不叫你‘后腦勺’了！”我的眼里含著滿眶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