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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追尋女性自我生命價值的實現——丁玲作品中的情愛與革命

在思考女性生命困境、尋找女性生命出路的立場方面,丁玲和她的湖南姊妹白薇是完全一致的。丁玲在1928年出版第一部小說《在黑暗中》,從題目便呼應白薇曾走過的人生道路及生命感受。

《在黑暗中》包含《夢珂》《莎菲女士的日記》《暑假中》和《阿毛姑娘》四篇小說,這四篇作品從不同角度呈現女性所面對的生命與社會困境。丁玲在處女作《夢珂》中即展現高度的才華和敏銳的社會感受,小說透過女主人公夢珂的生命經歷,開展出“學校”“姑母家”和“圓月劇社”三個場景,而這三個場景分別代表新女性必定要面臨的幾個人生問題,包括受教育、愛情與婚姻、職業等。小說將背景設計在上海這個最現代化的大城市中,封建思想與資本主義文化在這里有最激烈的沖突和最高度的結合。整部小說圍繞著社會對女性的觀看方式和物化問題,學校美術繪畫課中代表西方前衛藝術的“人體模特兒”,到了中國被翻轉成男性對女體的觀看和騷擾,在姑母家,夢珂承受表哥曉淞和澹明對她身體的凝視和欲望,在圓月劇社,夢珂更直接地感受到自己如同商品般被品頭論足,像妓女一樣被毫不尊重的眼光所觀覽。夢珂的生命經驗,呼應了白薇《炸彈與征鳥》中余彬與余玥的社會體驗,也非常精準地掌握新女性進入社會之后所面對最嚴重的問題。

在《莎菲女士的日記》中,丁玲細膩地描寫莎菲面對愛情時復雜的心情。丁玲沒有白薇那種“五四”式的對于愛情浪漫美好的歌詠,而相較于白薇描寫男性與女性面對愛情時態度上的差異、男性對女性身心嚴重的傷害,丁玲所思考的是更為女性自我內在的問題。她透過莎菲對于葦弟和凌吉士兩人反復無常、舉棋不定的心情,直視女性面對愛情時精神與肉體、理智與情感的沖突與拉扯,勇敢地說出自我的欲望,也認真地反省自我的軟弱與虛榮。同時,她更以“愛情”為出發點,延伸到對于女性自我定位與人生問題的思考,莎菲自省“我,我能說得出我真實的需要是些甚么呢?”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丁玲全集》,第3卷,48頁,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無疑指出了莎菲生命的真正病根。可以和《莎菲女士的日記》合觀的是《暑假中》,《暑假中》透過志清、德珍、嘉瑛、承淑幾位自立女校的女老師在暑假中對于未來的思考,表現新女性不同的生命出路和精神表征,她們有的期待幸福的婚姻,有的向往熱烈的愛情,有的對未來感到消沉無望,有的懷抱著突破現狀的熱情和夢想。小說末尾,由于校長交付了學校招生的任務,這些女孩便各自忙著要講授的功課,相較于莎菲生活的無聊空虛和無所事事,相較于這些女孩在暑假中的牢騷情緒,忙碌中的她們最是神采奕奕。這樣的結尾意味著女性在工作中所獲得的成就感和充實感,相對于愛情、婚姻和家庭,女性也許只有找到自己的人生事業,才能找到安身立命之所,丁玲在此具體地指出女性知識分子參與社會工作的必要性,從這個角度來看,丁玲往后的人生會將自我發展與社會革命結合在一起,并不是讓人意外的事。

而《阿毛姑娘》則是可以與《夢珂》合觀的作品,它同樣圍繞在女性處境與社會現代化、資本主義商業化之間的問題,但它更具體地寫出現代城市的物質生活對女性的誘惑。阿毛姑娘的城市冒險之旅讓她無法再滿足于現有的農村生活,而城市生活幸福的虛假性卻導致她精神上的抑郁和苦悶,最終走上自殺一途。阿毛是來自鄉鎮的農村姑娘,正與夢珂作為新女性的身份相互對照,但無論夢珂或阿毛,都不能擺脫現代城市生活對女性的誘惑和宰制。從丁玲對《阿毛姑娘》的書寫,也能看到丁玲寬闊的社會視野,她在思考新女性的生命出路時,也同時關注不同階級的女性命運。

從《在黑暗中》的四篇小說可以發現,丁玲最早的創作立基在思考及尋找女性生命價值的實現,這是青春時代的丁玲最重要的生命課題,因此盡管她寫愛情,她的愛情卻是與自我認識、自我實現等的人生問題結合在一起。同時,她警醒地察覺到女性與現代社會之間的緊張關系,更因此從個人經驗中抽離,去觀察和描寫不同階級的女性與社會的互動,從而更清楚地認識社會和女性生命的困境。她在最早的四篇小說中,便同時向內省視女性個體,也向外觀察社會,因此當她與胡也頻在1928年來到上海,“革命文學”與共產黨革命的概念進入她的社會視野之后,她便將女性生命實踐與中國社會革命的問題結合在一起。

但這轉變是漸進式的,充滿辯證性的思考,思考的痕跡留在一向被稱為“革命+戀愛”小說的《一九三〇年春上海(之一)(之二)》中。從思考女性生命出路和自我實現的角度出發,《一九三〇年春上海(之一)》中的若泉和子彬代表兩種不同的生命取向和選擇,而小說的主線可以說是美琳思考和選擇的過程。若泉所宣揚的無產階級革命和普羅文學代表20年代末期風起云涌的革命思潮,而子彬擁有“文學”與“愛情”的雙重成就則是男性知識分子在五四文學運動與個性解放之后獲得的最大幸福。這兩種思潮之間具有某種沖突和矛盾,若泉以為像子彬那樣的作品是“一些感傷主義,個人主義,沒有出路的牢騷和悲哀!……他們的出路在那里,只能一天一天更深地掉在自己的憤懣里,認不清社會與各種痛苦的關系”丁玲:《一九三〇年春上海(之一)》,《丁玲全集》,第3卷,269頁。,他企圖讓文學更有益于社會和歷史。而子彬一方面認為追趕時髦的革命文學是膚淺的行為,一方面又為自己逐漸被文壇忽視而焦慮萬分,革命文學的風潮擾亂了他的心神。在對兩人的描寫中,未必沒有丁玲自我的反省,敏銳而富有熱情的她一定在上海革命風潮的鼓動下,在胡也頻積極投入的左翼運動中,感到了時代的變局所產生的激動人心之處,可能也因此反省自己早期的作品正流露著“沒有出路的牢騷和悲哀”,而正因為這“沒有出路”的景況是真實的,所以她必須尋求突圍,她以美琳的選擇來說明自己的思考:美琳原本的理想是擁有幸福的愛情,但在若泉和子彬的論辯中,她發現自己除了愛情之外一無所有,若泉在十字街頭的忙碌和活躍與子彬在亭子間的騷亂和苦惱形成鮮明的對比,她無法再安于“五四”之后所擁有的幸福的家庭生活,而產生了參與社會同時也實現自我的美好愿望。在小說的結尾,一向被子彬認為是溫柔嬌美的美琳也走向了街頭和群眾。

相較于《一九三〇年春上海(之一)》呈現丁玲思考女性如何自我實現的路徑,在《一九三〇年春上海(之二)》中,丁玲則透過望微和瑪麗難以妥協的沖突,更集中地思考“五四”個性解放與個人主義思想和20年代末期革命思潮兩種意識形態之間的差異。望微希望能將生命的一切幸福,包括自我實現與愛情追求納于革命理想之下,他期待與瑪麗既是情人,又是同志,但瑪麗向往“戀愛至上”的人生,主動追求全然的,完整的愛情,于是她最終選擇離開望微。在丁玲筆下,瑪麗早已擺脫莎菲在愛情中的猶豫不決、自憐自傷,是個自信美麗而積極主動的女人,但在對望微和瑪麗的描寫中,也未嘗沒有丁玲的判斷。望微的革命信仰和他忙碌充實的實際工作讓他的生命有了安頓之所,在他眼里,瑪麗是個聰明美麗的女人,但她的出身和學識局限了她的思想:“她的聰明更造成她的驕傲,她的學識卻固定了她的處世態度,一種極端享樂的玩世思想。她信仰自己,她不屈服人。有時她會更倔強更頑固起來。”丁玲:《一九三〇年春上海(之二)》,《丁玲全集》,第3卷,319頁。這字字句句都有丁玲深刻且坦率的自剖與自省的意味。當瑪麗最終決定離開望微時,望微知道“他的信仰依然存在,他的思想不會為一個女人的去留而改變,他雖說在當時會很難過,然而他一定會用別一種力,他的理性來克服這殘留著的愛情的弱點。”丁玲:《一九三〇年春上海(之二)》,《丁玲全集》,第3卷,326~327頁。相較于望微的沉毅穩定,瑪麗面對望微時則充滿著愛情無法滿足的焦慮和躁動,她因望微的忙于工作而感到生活的寂寞和沉悶,而望微的工作環境又讓她產生格格不入的挫敗感,她終于在爭吵中對望微發出怒吼:

“我使你痛苦嗎?笑話!是你在使我痛苦呢!你有什么痛苦?白天,你去 ‘工作’,你有許多同志!你有希望!你有目的!夜晚,你回到家來,你休息了,而且你有女人,你可以不得我的允許便同我接吻!而我呢,我什么都沒有,成天游混,我有的是無聊!是寂寞!是失去了愛情后的悔恨!然而我忍受著,陪著你,為你的疲倦后的消遣。我沒有說一句抱怨的話。現在,哼,你倒嘆氣了,還來怨我……”丁玲:《一九三〇年春上海(之二)》,《丁玲全集》,第3卷,327~328頁。

瑪麗對望微的不滿其實正說明著愛情無法操之在我的非自主性。雖然瑪麗果斷地離開了望微,找到另一段幸福的愛情,但能保證她不會再次嘗到“失去了愛情后的悔恨”嗎?小說結尾雖然望微因示威抗議而被逮捕,但在他來說是“雖九死其猶未悔”,他看到瑪麗被一個漂亮青年攬著,手里拿著許多包包,正耀眼而娉婷地從大百貨商店門口走出。瑪麗此時的形象盡管自信而快樂,但卻呼應《阿毛姑娘》中現代城市文明的物質享受對女性的誘惑和吸引,如果阿毛姑娘的下場是抑郁苦悶,那么瑪麗的生命會不會也遭遇同樣的困境呢?

丁玲可以說是最早指出女性對現代物質文明,特別是流行服飾和生活享受的著迷的現代女作家,她在處女作《夢珂》中,就描寫夢珂在姑母家見識到馬車、洋房、客廳、沙發、地氈,又香又軟的新床和天鵝絨的枕頭,她對這些從未夢想過的物質享受感到迷醉。同樣的概念在《阿毛姑娘》中有了更深刻完整的演繹。而到了《一九三〇年春上海(之二)》中,在望微堅定的信仰對照之下,瑪麗的物質享受看似光鮮亮麗,卻顯得空虛無著,這對一直在思考女性生命處境和出路的丁玲來說絕對是個重要的提醒。許多丁玲傳記、作品選集和研究論文集都會以毛澤東贈給丁玲的詩句“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將軍”來說明丁玲的轉變,并且總是搭配著兩張照片,前者是20年代丁玲在上海拍攝的,穿著絨毛洋裝的,摩登女子眉眼略帶憂郁的頭像,后者則是丁玲1938年在西安拍攝的,身著軍服長褲,帶著微笑英姿瀟灑的全身照,個人以為這之間的轉變,《一九三〇年春上海(之一)(之二)》的思考和選擇正是關鍵。相較于《在黑暗中》文字和情緒的慷慨憤激或彷徨陷溺,《一九三〇年春上海》(之一)(之二)顯得客觀、理智,也明朗許多。正是通過真誠坦率的反省和冷靜理性的思考,革命成為丁玲(女性)實現自我生命價值最重要選項之一,讓文小姐走上“與革命相向而行”“與革命相向而行”一詞是解志熙教授為王增如、李向東兩位老師合著《丁玲傳》寫序的標題,文章全名為《與革命相向而行—— 〈丁玲傳〉及革命文藝的現代性序論》。的生命道路,也讓女性自我實現的努力與中國革命歷史進程的發展緊密地結合起來。

革命絕非一條坦途,在此之后丁玲做了許多努力,例如她在1931年寫作《一天》,丁玲透過大學生陸祥參與左翼運動的一天,描寫知識分子如何對群眾產生新的認識,并在艱困且充滿挫折和不適應的革命工作中鍛煉自我的意志,堅定革命的信仰,這其中必定有丁玲在實際革命運動中所獲得的感悟,而在之后寫作的《田家沖》和《水》中,她更將描寫主體轉移到她原本相對陌生的群眾上。這些作品在文學表現上雖然尚未成熟,但卻可以看到丁玲不斷挑戰自我的個性,挑戰自我文學表現的習慣,也挑戰自我看待社會問題與革命工作的看法。

也因為有這樣的努力,丁玲才能在40年代初寫出一系列包括《新的信念》《縣長家庭》《入伍》《我在霞村的時候》《在醫院中》《夜》等優秀成熟的作品,在這些作品中,可以看到丁玲將曲折而復雜的革命過程中所遭遇到各種矛盾、沖突的問題盡納于己,因此這些篇章幾乎涵蓋了個人、集體、啟蒙、救亡、革命、知識分子、群眾、理智、情感及新舊思想觀念之間種種錯綜復雜的關系,也可以說涵蓋了“五四”以來最重要的社會與歷史問題。而在參與革命也思考、書寫革命問題的過程中,丁玲同時進行著知識分子的自我教育與自我改造。因此她在1950年5月所寫的《〈陜北風光〉校后感》一文中,回顧了自己來到陜北之后的生命道路:

在陜北我曾經經歷過很多的自我戰斗的痛苦,我在這里開始認識自己,正視自己,糾正自己,改造自己。這種經歷不是用簡單的幾句話可以說清楚的。我在這里又曾獲得最大的愉快。我覺得我完全是從無知到有些明白,從一些感想性到稍稍有了些理論,從不穩到安定,從脆弱到剛強,從沉重到輕松……

但我總還是愿意用兩條腿一步一步地走過來,走到真真能有點用處,真真是沒有自己,也真真有些獲得,獲得些知識與真理。我能夠到陜北,自然也是一步一步走過來的。當然也絕不是盲目的。丁玲:《〈陜北風光〉校后感》,《丁玲全集》,第9卷,50頁。

丁玲在寫這篇文章的同時,可能也同時回顧了自“五四”啟蒙之后所走過的崎嶇的生命道路。在這條蜿蜒曲折又艱難的道路上,女性自我生命價值的實現可以說是讓丁玲走向革命的強大動機,但高度的反省力、不怕苦的自我鍛煉,以及為這個社會盡一份心力的熱情才是使她終能走完革命全程的重要原因。也因此,她在《三八節有感》一文的最末給予女性同胞具體的“強己”辦法,其精神包括:一、愛護自己,節制地生活,不讓自己生病。二、靠著生活的戰斗和進取,讀書和做有意義的工作,讓自己的精神愉快。三、用腦子、有理性,才能獨立判斷。四、要有為人類的大抱負,并且下吃苦的決心,堅持到底。丁玲:《三八節有感》,《丁玲全集》,第5卷,62~63頁。即使從現在的眼光來看,這依然是作為一個“人”很中肯也很艱難的生命鍛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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