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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室的仁政《東海學報》一卷一期,1959年6月。

孔子的哲學思想,以“仁”為中心,政治學說,以“周”為理想,本是儒門內的老生常談。這兩者雖然在邏輯上沒有其必然的關聯性,但是以“周室”代表“仁政”,在中國人的論著中,兩千多年來,似乎是一直如此。可是,最近一連出了兩篇翻案的文章。

蕭公權先生在他的《中國政治思想史》1954年版中,說“周政”有“法令滋彰”的傾向。因為“周禮六官,定制綦詳。大司寇縣法象魏,事近任法。觀禮記儀禮所記之節文,誠有禮煩之感。讀尚書大誥,統制多士,多方,康誥酒誥諸篇,更覺周人開國氣象之中,肅殺之威,多于寬厚之德。”因之“周人殷民”,“以征服者壓制亡國遺民之通例推之”,則其“實行‘刑新國,用重典’之政策”,大有可能。(63、64頁)

沈剛伯先生《法家的淵源、演變及其影響》一文(自由中國第十七卷七期,民國四十六年十月中),說“周人是一個紀律嚴,賞罰明,效率高,武力強的民族;而用嚴刑峻法來部勒全民,使其過一種集團生活,便是姬周開國的大政方針。”(198頁)

他的論證,大約可分為三點。

一,周公在《康誥》里,指示康叔治衛的方針,不外“敬明乃罰”,在《酒誥》里,以死刑禁酒,更是“千古少有的酷刑”。康叔后來回中央做司寇,可知“衛自始便是用康誥,酒誥的教訓為施政標準”。

二,孔子說過,“夫晉國將守唐叔之所受法度,以經緯其民,卿大夫以序守之,民是以能尊其貴,貴是以能守其業”,可見“唐叔所受于周而行于晉的法度,該是何等的嚴密苛刻!”

三,毛詩唐風僅十二首,卻是憂怨之什,幾達半數。季札一聽,便嘆其“思深哉!何憂之遠也!”、“晉國強盛,而一般平民竟會思深憂遠,則其身所受,非極權統治而何?”(以上皆見198頁)

蕭沈二君之說,我皆未敢贊同。現在分幾點來討論。

一,研究古代實際的政治情形,第一應當注意的,自然還是正史。照史記的記載,周先的公劉和太王,都是“積德行義”之君,太王以不忍“殺人父子而君之”,才遷國歧下。文王更是“篤仁,敬老慈少,禮下賢者”,曾獻洛西之地于紂,以請去炮烙之刑。國內“耕皆讓畔,民俗皆讓長”,使前來爭訟的虞芮之人,自慚而去。武王“修文王緒業”,伐紂克商。“釋箕子之囚,表商容之閭,散鹿臺之財,發鉅橋之粟。縱馬于華山之陽,牧牛于桃林之野,振兵釋旅,示天下不復用。”成王絀殷命,襲淮夷,“民和睦,頌聲興”。康王得召公畢公之輔,知王業之不易。“成康之際,天下安寧,刑錯四十余年不用”。(以上皆見《周本紀》)

文武成康,四代都是仁德之君,不但史記上的記載是如此,其他周秦兩漢時代的書籍,所記載的似乎也莫不如此。詩書論孟,固不必說,此外如:

(1)墨子引《泰誓》上文王若日若月之言,以贊文王之兼愛天下之博大(兼愛下);稱文王舉閎夭泰顛于置罔之中(尚賢上);說武王染于太公周公,而為天下仁義顯人之所必稱(所染)。

(2)莊子稱文王迎臧大人而授之政(田子方);

(3)荀子稱文王載百里地而天下一(仲尼);武王以百里之地義立而王(王霸);禹湯文武為仁義之兵(議兵);

(4)呂氏春秋贊文王辭千里之地,以請去炮烙之刑(順民);

(5)淮南子述武王之伐紂及周公之服四夷(皆見泰族訓);

(6)管子稱殷民舉首而望文王,愿為文王臣(形勢解),以及武王之有臣三千而一心(法禁);

(7)晏子春秋稱文王修德而不以要利(內篇問上第二十三)。

這些書籍,對于周初的君王,無不是贊揚其仁德,甚至于偶爾可能還有點過實之處,例如淮南子說成康二王,“繼文武之業……非道不言,非義不行,言不茍出,行不茍為,擇善而后從事”(主術訓),但從來沒有哪個人說過他們是刻薄寡恩。所以“周室”和“仁政”兩詞,在古人字匯中,幾乎成了同義字。漢宣帝回答他太子之諫,說:“漢室自有制度……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漢書元帝紀)。唐武后時,周矩上書,說:“周用仁而昌,秦用刑而亡”(新唐書·刑法志),這些話,都很明顯的說明了過去人對于周朝政治的一般看法。

二,要談周室初期的政治,自然一切要看開國時的幾位君臣。現在我們把文武周召四人,就古書中所記載的,觀察一下。

(1)文王是以“小心翼翼”(大雅·文王之什,大明)、“慈和”(祭公謀父語,史記·周本紀)、“惠和”(司馬侯語,左傳·昭公四年)等見稱的。他“視民如傷”(孟子·離婁下),當時人稱“文王之民,無凍餒之老者”(盡心上)。所以伯夷和太公,這兩位“天下之大老”,先后聞而歸之(盡心上)。他后來“三分天下有其二”(論語·泰伯),但仍然“帥殷之叛國以事紂”(左傳·襄公三十一年)。孔子對之,十分贊嘆,說“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矣”(論語·泰伯)。他曾告訴過武王說,他一生所服膺的,是“厚德廣惠,忠信愛人……不為驕侈,不為靡泰,”(汲冢周書,文傅解)。在他死過了六百多年之后,人們還一直在說“文王之功,天下誦而歌舞之……文王之行,至今為法”(北宮文子語,左傳·襄公三十一年)。所以無論如何,文王應該不會是提倡嚴刑峻法的第一個人。

(2)武王也是一個“有盛德”之人,(詩經·大雅,下武序)他“纉太王王季文之緒”(論語·中庸),而“能廣文王之聲”(詩經·大雅文之聲序),看他事父之道,就依文王之事王季,“帥而行之,不敢有加”(禮記·文王世子)。周書泰誓里,記載他的許多話,如同“予小子夙夜只懼”,“吉人為善,惟日不足”,“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百姓有過,在予一人”,“予克受,非予武,惟朕文考無罪;受克予,非朕文考有罪,惟予小子無良”,他伐紂到了殷郊之時,襪系自解,他左釋白羽,右釋黃鉞,勉自為系(呂氏春秋)不茍。克殷之后的許多善政,前面已經略述。踐阼三天,太公授以丹書之訓,他“惕若恐懼”,退而為銘于各種器物及起居坐臥之處,以自警戒(大戴禮,武王踐阼)。還鎬之后,他“憂未定天之保安”,徹夜不寐,和周公講了許多戒慈恐懼之詞(史記·周本紀)。孟子曾以“至仁”許之“以至仁伐至不仁”。(盡心下)所以他也不像是一個提倡嚴刑峻法的人。

(3)周公無疑是周室初建時最重要的人物。他在武王病重的時候,曾經向太王王季文王禱告,愿以身代武王(尚書·金滕)。武王死后,他行天子之政七年,“一沐三握發,一飯三吐哺,起以待士,猶恐失天下之賢人”(史記·魯世家)。成王長大,他反政成王,北面就群臣之位(史記·周本紀)。尚書《無逸》記載他的話,有“亂罰無罪,殺無辜,怨有同,是叢于厥身”幾句,這豈是主張嚴刑峻法的人所能說出來的?孔子對于周公,最為傾倒,曾有“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之嘆(論語·述而)。孔子是殷人之后,一生提倡仁心仁政之人。如若周公曾經用重典以壓制亡國遺民,而孔子只為了要作“周之順民”,(蕭君思想史,57頁)就不惜故意對之誦揚如此,又何以為孔子!

(4)召公在周室的地位,是僅次于周公的。(亂臣十人,以周召為首:尚書,秦誓,孔氏傳)他是文武成康的四朝元老。他曾以文王之教,治理南國,而風化大行,看毛詩召南里的幾首詩歌,真是太平盛世,而《甘棠》三章,充分說明了他的遺愛在民,尤為千古美談。只就此一端而論,他就不會是一個主張嚴刑峻法的人!

周朝開國時的四位君相,文武周召,都不會是主張嚴刑峻法的人,那么,周人嚴刑峻法之說,就非常缺少根據了。

三,現在再就蕭沈兩君提出來的論證,指出它們似乎不甚站得住的地方。

(1)蕭君據周禮之制,謂事近“任法”。據禮記儀禮所記,認為有“禮煩”之感。但周禮即不如何休所云,出于六國之季,但其非周公所定,而為孔孟之所未見,則可斷言(皮錫瑞三禮通論),所以也就不足據為論證。禮記乃漢人著作,儀禮也有古文今文之辨,那么,兩書的時代及真偽,也就有了問題。而且就是姑認二書為可靠的話,那么“禮煩”和“刑重”之間,也還有一大段的距離。(禮和刑之間,是否有一種互為消長的關系存在著,倒是一個十分值得研究的好題目。)

(2)蕭君在尚書大誥、多士、多方諸篇中,感到“周人肅殺之威”。然而大誥是周公東征前聲討叛逆之文,多士是用以誥戒遷往成周的殷之頑民,多方是伐奄歸來,安撫四方者,這些都是有所為而發之言,那么偶爾有兩句話稍微嚴肅些,也很自然。雖然如此,這幾篇里,也還有不少戒慎恐懼之詞。例如大誥里:“予惟小子,若涉淵水”,“知我國有疵”,“允蠢鰥寡”,“毖我民,若有疾”;多士里:“非我小國,敢弋殷命”,“惟天明畏”,“明德恤祀”,“予一人惟所用德”;多方里:“明德慎罰”,“惟圣罔念作狂,惟狂罔念作圣”,“克堪用德”等等,也未嘗不可以說是慈祥愷悌之情,溢于言表。所以沈先生在尚書里為周人嚴刑峻法找證據時,也就沒有把這三篇提起。

(3)康誥酒誥兩篇,是蕭沈二君全都提出過的論證。不過酒誥之作,是因為殷人有沉湎于酒的惡習,所以不得不用重刑以警之,如同現在我們之用死刑來禁止制造或販賣鴉片(“戡亂時期肅清煙毒條例”第5條)。然而其中也還一再提出“畏天”,“人無于水監,當于民監”,“勿庸殺之,姑惟教之”等等。如果酒誥所言,真是千古少有的酷刑,那么似乎不應該要等到今天才被人發覺——屈萬里先生解釋酒誥,認為要處死刑的是周人,殷人則得到寬恕。他根本認為周初所用的乃是一種“懷柔政策”;和蕭沈兩君見解,恰恰相反[見《周初的刑法思想》,載民主評論九卷十二期(民國四十七年六月)]——至于康誥,里面更充滿了“明德慎罰”、“若保赤子”、“無或刑人殺人”等語句。何可因此便斷定康叔必然成為用重典的刑名專家!季札聞邶鄘衛之詩,說“美哉淵乎!憂而不困者也。吾聞衛康叔武公之德若是,是其衛風乎?”(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季札曾經“先聞其善”若此,則康叔不像是以“用重典”的統治方針來作為他施政標準的人。

(4)孔子勸晉國應該守“唐叔之所受法度”(左傳·昭公二十九年),是主張用不成文法而反對用成文法的表示,并不足以證明這些法度之嚴密苛刻。季札一聽唐風,便嘆其“思深憂遠”,然而他乃是從這里看出他們是陶唐氏之遺民,因為“非令德之后,誰能若是?”(左傳·襄公二十九年),那就未免和“極權統治”相差好遠。而且國風里的詩章據說大都采自西周晚期,而晉之強盛,乃文公以后之事,那么中間還隔了一百四五十年。沈君所言,似乎犯了“時間顛倒”(anachronism)之病。

四,中國過去,喜歡作翻案文章的,代有其人。對先賢有貶詞,甚至于開玩笑的,在周秦諸子中,也數見不鮮。例如莊子說伯夷叔齊到了岐陽,周公來與之“要盟”(讓王)。韓非子說文王使用“間諜”以亂紂心,(內儲說下第三十一),周公稱“官治必有賞罰”(解老)。淮南子譏文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為“非制”,十五歲而生武王為“非法”(泛論訓)。但從來沒有人說過周人之用嚴刑峻法。

王充是一位目光如炬、辨虛證妄的大師。他曾經說過,武王伐紂之“兵不血刃”和成康“刑措四十余年”兩種說法,都不免有言過其實之處(前者見論衡“語增”,后者見“儒增”)。但他也未言周人之嚴刑峻法。如果周初真有嚴刑峻法之事,而詩書左傳上有確實的佐證,那么這樣重要的問題,他應該不會留著給后人去發現。

五,大凡后人對前人的翻案文章,能成立的,總出三種情形。

(1)顧忌已失,于是敢言前人所不敢言。

(2)從一種新的觀點——就是說有了新的概念——來研究舊的問題。

(3)有新的證據發現。而在蕭沈兩君所討論的問題中,這三種情形,似乎都不存在也。

附注:

前文排印以后,偶翻梁任公《先秦政治思想史》(民國十一年著),中有下面一段:“……儒家盛言文武周公以禮治國,衡諸往故,殆未必然……書經中康誥酒誥等篇言刑事綦詳,可見其視之甚重……飲酒細故,而科死罪,倘所謂‘刑亂國用重典’耶?”(49頁)。那么在蕭沈二君之前,任公先生已有類似的表示。但不知蕭沈二君,曾否注意及之耳。

道隣又記 1959年5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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