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唐律中之新穎思想

以上數章，就唐律中各種主要觀念，略有論述。讀者或不免嗤為古董癖，而目之為傅會之說。然唐律中尚不乏種種思想，在今日觀之，彌覺其新穎進步者。茲試論之如下：

1．感應主義 感應主義者，以刑罰為感應犯罪人之工具。其輕重專以犯罪人感應力之如何以為準，即一方審查其犯罪之事實，一方更考察其犯罪之原因，合雙方而驗之，以定其所宜處之刑罰。唐律上之“官當”制度，……不失為感應主義。（朱方，《中國法制史》,158頁）

2．目的主義 目的主義，認刑罰為國家對于犯罪人所施之一種防御手段，以期保全社會及國家之安寧秩序與正義道德。故其用意不在為被害人報復，而在消滅犯罪。而“官當”之制，“贖刑”之制，皆含有目的主義存在。（朱方，同上）

3．人格主義 人格主義，重在犯罪之人格，其所云“八議”其所云“過失”皆為兼重人格主義之表現。（朱方，同上）

4．人道主義 唐律刑名，雖有身體刑存在，如笞杖之類。然對于古代刑罰之慘酷無人道者，已努力廢除。且死刑而外，次之即為自由刑，尤深合于人道主義及刑事政策。（朱方，同上）

5．優生思想 中國對于優生論之觀念，發達甚早，男女同姓，其生不蕃之論，在春秋時已為人所注意。故戶婚律規定同姓不得為婚，（戶婚三十二，同姓為婚條）而同時極端取締良賤相混：故官戶雜戶及奴，與良人婚者，皆有罰。（戶婚四十二奴娶良人為妻條，四十三雜戶不得取良人條）奸非之罪，賊人犯良者，加重其罪。（雜律二十二，奸徒一年半條，二十六奴奸良人條）而良人不得養賤為子孫，（戶婚十，養雜戶為子孫條）亦不得愿嫁賤人。（戶婚十一，放部曲為良條問答）七出之狀，“無子”居首者，（戶婚四十，妻無七出條）蓋以妻在則不能更娶，（戶婚二十八，有妻更娶條）納妾不能得良家女，故以種族為重，而強其出妻耳。殺一家非死罪三人，支解人，及造畜蠱毒者，其妻子家人，皆緣坐配流，（賊盜十二，殺一家三人條，十五造畜蠱毒條）蓋以犯者兇狠謬亂，不欲其種族傳搖華夏，意尤顯然。

6．國防政策 唐時之中國，一尚武之國家也。府兵之制，于斯為盛。其國防政策之散見于律令者：衛禁律：私度關者徒一年，越度者加一等。（衛禁二十五，私度關條）又不應度關而給過所者徒一年。（衛禁二十六，不應度關條）又，越度緣邊關塞徒二年?！脚c化外人禁兵器者絞。（衛禁三十一，越度緣邊關塞條）此關禁之嚴也。廄庫律：牧畜死失及不充，一笞三十。（廄庫一，牧畜產課不充條）驗畜產不實，一笞四十。（廄庫二，驗畜產不實條）受官羸病畜產，養療不如法，笞三十。（廄庫三，受官羸病畜產條）此畜牧之重也。而“郵驛本備軍速，其馬所擬尤重”。（詐偽十八，詐乘驛馬條疏）故職制律：增乘驛馬，一匹徒一年。（職制三十七，增乘驛馬條）乘驛馬枉道，一里杖一百。（職制三十八，乘驛馬枉道條）乘驛馬赍私物，一斤杖六十。（職制三十九，乘驛馬赍私物條）詐偽律：詐乘驛馬，不問遠近皆加役流也。（詐偽十八，詐乘驛馬條）即非官馬，而自殺牛馬者，徒一年。（廄庫八，故殺官私馬牛條。而無罪殺奴者亦不過徒一年耳，斗訟二十，主殺有罪奴婢條。）將馬越度關者，減度人一等。（衛禁二十六，不應度關條）而出關須請過所者，馬以外尚不乏他畜也。（同上條）畜產出關，必請過所，主不得自殺馬牛，非國防政策中所謂統治經濟者乎？而興軍征討，有所稽廢者，雖過失不減罪。（擅與七，乏軍興條）以弓射為戲，雖賭物亦無罪名。（雜律十四，博戲賭財物條）唐之崇兵重武，不亦尚乎！

7．警察思想 唐律中警察思想，甚為發達，戶婚律：脫戶者家長徒三年。（戶婚一，脫戶條）里正知情者同家長。（戶婚二，里正不覺脫漏條）州縣知情者從里正法。（戶婚三，州縣不覺脫漏條）此戶籍警察也。雜律：于城內街巷，及人眾中，無故走車馬者，笞五十。（雜律四，城內街巷走車馬條）船人行船筎舩寫漏不如法，船筏應回避不回避，笞五十。（雜律三十九，茹船不如法條）此交通警察也。雜律：營造舍宅……及墳塋，于令有違者，杖一百。（雜律十五，舍宅車服器物條）此營建警察也。又：不修堤防及修而失時，主司杖七十。（雜律三十六，失時不修堤防條）盜決堤防，杖一百。（雜律三十七，盜決堤防條）此水利警察也。又：醫為人合藥，誤不如本方，雖不傷人，杖六十。（雜律七，醫合藥不如方條）穿垣出污穢，杖六十。（雜律十六，侵巷街阡陌條）賊盜律：脯肉有毒，曾經病人，不即焚，杖九十。（賊盜十六，以毒藥藥人條）此衛生警察也。雜律：深山迥澤，施機槍，作坑穽，不立標幟，笞四十。（雜條六，施機槍作坑穽條）時非燒田野，笞五十。（雜律四十二，非時燒田野條）賊盜律：山野之物，已加功力，輒取者，以盜論。（賊盜四十四，山野物已加功力條）此森林警察也。雜律：負販之徒，共相表里，參合貴賤，惑亂外人，杖八十。（雜律三十三，賣買不和較固條）造器用之物及絹布，行濫短狹而賣者，杖六十。（雜律三十，器用絹布行濫條）私作斗斛秤度不平，在市執用者，杖五十。（雜律三十二，私作斗斛秤度條）此商業警察也。賊盜律：盜毀天尊像佛像，徒三年。（賊盜二十九，盜毀天尊佛像條）發冢者加役流，（賊盜三十，發冢條）此宗教警察也。雜律：于地內得古器，刑制異常，而不送官者，坐贓論減三等。（雜律五十九，得宿藏物條）此古物警察也。余例尚繁，茲不縷舉。

8．社會防罪制度 唐律之預防犯罪，利用社會組織一節，最足資吾人借鏡。其規定人民于犯罪發生時，被動而有動作義務者：捕亡律：鄰里被強盜，及殺人，告而不救助者，杖一百。（捕亡六，鄰里被強盜條）又：追捕罪人，力不能制，告道路行人，其行人力能助之而不助者，杖八十。（捕亡四，道路行人捕罪人條）其規定人民于犯罪發生時，有自動動作之義務者：斗訟律：強盜及殺人，賊發，被害之家及同伍，即告其主司。若家人同伍單弱，比伍為告。當告而不告，一日杖六十。（斗訟五十九，強盜殺人條）又：同伍保內，在家有犯，知而不糾者，死罪徒一年，流罪杖一百，徒罪杖七十。（斗訟六十，監臨知犯法條）雜律：見火起，應告不告，應救不救，減失火罪二等。（雜律四十五，見火起不告救條）捕亡律：被人毆擊折傷以上，若盜及強奸，雖傍人，皆得捕系，以送官司。（捕亡三，被毆擊奸盜捕法條）斗訟律：知謀反及大逆者，密告隨近官司。不告者絞。知謀大逆謀叛不告者，流二千里。知指斥乘輿，及祅言，不告者，各減本罪五等。（斗訟三十九，密告謀反大逆條）唐律中，社會本位，義務本位之基本觀念，于此數條，最為顯然。今世之攻擊個人主義，而倡集體安全者，對之能無感乎？

9．公文處理 職制律：官文書，依令，小事五日程，中事十日程，大事二十日程。徒以上獄，案辨定須斷者，三十日程。其通判及勾，經三人以下者，給一日程。經四人以上，給二日程。大事各加一日程。若有機速，不在此例。（職制二十一，稽緩制書條）官文書程限，可謂詳明。賊盜律：廢除文案者，依令，文案不須常留者，每三年一揀除。（賊盜二十六，盜制書條疏）則三年一清檔案之制，唐時已通行矣。

10．公物管理 唐律最重公物，關于驛馬各條，已詳上文。（上第六目）雜律：應乘官船，違限私載，若受寄，及寄之者，五十斤及一人，各笞五十。（雜律三十，人乘官船載衣糧條）此關于官船之規定也。廄庫律：假請官物，事訖過十日不還者，笞三十。（廄庫十六，假借官物不還條）監臨主守以官物私自貸，若貸人，及貸之者，以盜論。（同律十七，監主貸官物條）以官物私自借，若借人，及借之者，笞五十。（同律十八，監主以官物借人條）明定主守愛護公物之責如此。雜律：不應給傳送而強取，主司給與者，各與同罪。（雜律二十，應給傳送剩取條）被強而與強者同罪，主守者之責重矣。

11．移民政策 戶婚律：賣口分田者，十畝笞十。（戶婚十四，賣口分田條）而狹鄉樂遷就寬者，許賣之。（同上條疏）又：占田過限，于寬閑之處者不坐。（戶婚十五，占田過限條）又：人居狹鄉，樂遷就寬鄉，去本居千里外，復三年。五百里外，復二年。三百里外，復一年。（同律二十三，應復除不給條疏）所謂“務從懇辟，庶盡地利，”亦善于獎勵移民矣。

12．法律適用問題 名例律：化外人同類自相犯者，各依本俗法。異類相犯者，以法律論。（名例四十八，化外人相犯條）此關于國際法之規定也。（參第五章第六目）擅興律：違犯軍令，軍還以后，在律有條者，依律斷。無條者勿論。（擅興十一，主將臨陣先退條）此關于普通法與特別法之規定也。二者皆唐律中最優美之條文也。

13．法定假設 唐律中各種規定，以其法定假設，立意最為新穎。如犯罪以造意為首，從者減一等。而家人共犯，則止坐尊長。共監臨主守為犯，則監主為守，凡人為從。（名例四十二，共犯罪造意為首條）共犯罪而有逃亡，見獲者稱亡者為首，更無證徒，則決其從罪。（名例四十四，共犯罪有逃亡條）共毆傷人者，以下手重者為重罪。至死者，則隨所因為重罪，其事不可分者，以后下手為重罪。不知先后輕重者，則以謀首及初斗者為重罪。（斗訟七，同謀不同謀毆傷人條）皆其類也。至“保辜”之制，依所傷之輕重，定期限之長短，以判犯人之責任。（參斗訟九，兩相毆傷論如律條）則亦法定假設之一種，而較切于事實者也。

14．標準化 雜律：斛斗秤度，每年八月，詣太府寺平校。不在京者，詣所在州縣官校。并印署然后聽用。（雜律二十九，校斛斗秤度條疏）又云：量，以北方秬黍中者，容一千二百為龠，十龠為合，十合為升，十升為斗，三斗為大斗一斗，十斗為斛。秤權衡，以秬黍中者百黍之重為銖，二十四銖為兩，三兩為大兩一兩，十六兩為斤。度以秬黍中者一黍之廣為分，十分為寸，十寸為尺，一尺二寸為大尺一尺，十尺為丈。（同上）是不能不謂為科學標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