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論崇官

唐律之科罪處刑，居官者與庶人不同。蓋凡九品以上之官，茍非犯五流或死罪，其犯常罪者，皆可以免官抵罪，謂之“官當”。罪輕者則留官納銅，謂之“收贖”。（名例十一贖章，十七以官當徒條，二十二以官當徒不盡條）七品以上者，流罪以下皆減一等，謂之“減罪”。（名例十，減章）五品以上之官，犯非惡逆，雖坐絞斬，聽自盡于家。（斷獄三十一，斷罪應絞而斬條）居官者即犯五流，雖配流如法，仍免居作之役。（名例十一，贖章）故在此官當減贖制度下，居官者犯罪，即使處死配流，然而不役身，不受杖。說者每謂唐律內容，特別優待官吏，多少不免階級意味。殆就此言之也。

此“刑不上大夫”之義，時下論者，頗以落伍訾之。然此中實不乏至理。一，崇官慎刑，所以重名位以遠貨財也。孟子曰，“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此治人者，即所謂統治階級是也。今天下之物，人所欲者，惟名與利。又可稱之為統治欲及所有欲。而社會組織，全恃制度，制度之立，在有統治階級。乃國家之名位有限，社會之貨利無窮。統治階級而惟利是圖，則將失其統治作用，而社會紛亂崩潰之日至矣。故中國政治哲學，最重義利之分，與君子小人之辨。而章服輿馬儀仗之用，舍宅墳塋器物之制，（參雜律十五，舍宅車服器物條）皆所以崇揚名位，以抑裁貨利吸誘之力，而此慎刑之典，最所以提高名位之作用而已。二，刑罰之用，在于懲儆。而人類之品質各殊，示罰亦自可異式。故救死而不暇治禮義者，匹夫匹婦也。寧死而不食嗟來之食者，重禮輕生之士也。愚民不感肌膚之凄，則不知悛，居官者豈必待鞭箠拷掠而后知非哉。（參下第十三部分第一目）三、天之生民，愚者眾而賢者寡，才難之嘆，理之必然。有治人之能而犯罪，茍非極兇大惡，必冀其知過而改悔。今若使與庶民同罪，被囹圄笞杖之辱，則其后將何以蒞民？故刑不上大夫者，亦所以維持其威嚴，保全其自尊，而以觀望其后效，蓋亦國家惜才之意耳。且若其人果德行有虧，失居上之道，而不足為治民之士者，則所犯雖微，亦不免除名免官等處分。（名例十八，十惡反逆緣坐條，十九奸盜略人受財條，二十府號官稱條）茍怙惡不悛，犯而屢犯，則居位縱高，歷官縱多，終至于官當已盡，等于庶民，陷于刑戮而后已。則惜才之制，并不致造成一特殊階級也。

但居官者之名位既崇，則其所受之拘束亦愈嚴，而尤以限制其授受取與者為最甚。蓋枉法受財者，十五匹即致死罪。（職制四十八，監主受財枉法條）不枉法受財，（同上條）或事過而后受財，（職制四十九，有事先不許財條）皆以贓論罪，即無事而受所監臨財物，（職制五十，受所監臨財物條）或因使而受饋，（職制五十一，因使受送饋條）貸所監臨財物，（職制五十二，貸所監臨財物條）私役使所監臨，（職制五十三，役使所監臨條）受豬羊供饋，（職制五十四，監臨受供饋條）率斂財物遺人，（職制五十五，率斂監臨財物條）甚至家人受乞借貸，（職制五十六，監臨家人乞借條）或去官而受舊屬饋與，（職制五十七，去官受舊官屬條）亦皆不免贓私之罰。其于義利之辨，亦可謂詳慎之極矣。不獨此也。官人犯罪，連署之官，節級科罪。（名例四十，同職犯公坐條）即使同職有私，連判者不知其情，亦論“失”連坐。（同上條）居官者責任之范圍，如此其廣也。雜律：不應給馬而取者，坐贓論加二等。強取者加一等。主司給與者，各與同罪。（雜律二十，應給傳送剩取條）雖被強而仍入罪。其官守之責，如此其重也。董綬經論唐律，特指出監守重科一節，（早稻田法學會志第二號）得其義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