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唐律之與羅馬法

習西洋法者而讀唐律，必盛感其與羅馬法相似者多端。一、《唐律疏議》成于永徽四年，即653年。羅馬法典（Corpus iuris civilis）成于530—533年，較早者120年。此兩者成書時相去之未久也。二、唐律之制，奉詔于高宗，總成于長孫無忌。羅馬法典之作，受命于優(yōu)帝（Justinian），督修于脫黎波尼央（Tribonian），兩朝學者，群預其盛。二者修制之跡相同也。三、唐律上集周秦魏晉之大成，下樹宋元明清之圭臬。羅馬法典上為王政共和及帝政三時代之總匯，下為注釋學派、書院學派、歷史學派及性法學派之先河，直至今日。則二者之承先啟后同矣。四、唐律不獨用于中華，其影響所逮，至于朝鮮日本安南琉球。羅馬法起源意大利半島，旁輸?shù)路ㄓ⒚溃瑵u及全球。兩者各成世界上一大“法系”，又相類也。五、《唐律疏議》既成，而典式大明，刑憲之司，不復執(zhí)行殊異。羅馬法律既具，而諸家學說之爭訟，漸有指歸。其統(tǒng)一之用，頗相類似。六、唐律羅馬法，同為一代巨典。然唐律以其集諸家之成，訂律制疏，遂為歷代法典之規(guī)范。羅馬法典，固為一國之典章，然其精粹，乃在《學說匯纂》（Digesta），因以啟后來法學之發(fā)揚。二者又有殊途同歸之致也。至兩法內(nèi)容，更不鮮類似之處。茲試舉數(shù)例明之。

（1）崇官 名例律。八議，六曰議貴。謂職事官三品以上，散官二品以上及爵一品者，若犯死罪，皆先奏請議。流罪以下減一等。（名例七，八議條）此個人以任某種職務(wù)而取得法律上特殊地位者也。羅馬法，家父對其子孫之家父權(quán)（Potestas familias），本無例外，但其子為宮中顧問官，裁判官，知事，將軍者，即本法律之作用，脫離家父權(quán)，（參陳允，《羅馬法》,307頁）與上旨同矣。

（2）幼小 名例律。七歲以下，雖死罪不加刑。（名例三十老小廢疾條）羅馬法亦以七歲以下男女為幼兒（infantes），而認為全無行為能力者也。（陳書，50頁）

（3）孳息 名例律。生產(chǎn)蕃息，皆同見贓。疏稱“生產(chǎn)蕃息，本據(jù)應(yīng)產(chǎn)之類，而有蕃息。若是興生出舉，而得利潤，……既非孳生之物，不同蕃息之限。”（名例三十三以贓入罪條）此與羅馬法所稱天然孳息及法定孳息（fructus naturale vel civile），同一區(qū)別。（陳書，96頁）

（4）罰盜 名例律。盜者倍備。疏云“盜者貪財既重，故令倍備，謂盜一尺征二尺之類”。（名例三十三以贓入罪條）此羅馬法所謂（buplum furti）者，自十二表法至優(yōu)帝法典，凡非當場被捕之盜皆以物價二倍之金額科罰之也。（陳書，217頁）

（5）良賤 唐制民分良賤。凡反逆相坐，沒為官奴婢。一免為官戶，再免為雜戶，三免為良民。（名例四十七，官戶部曲條）私人所有，則為奴婢部曲。（戶婚十一，放部曲為良條）羅馬法亦分公共及私人奴隸（Servus）兩者，（陳書，59頁）而奴隸之解放，更有第一級第二級及第三級之解放自由人（libertini）。（陳書，75頁）與唐制可參照也。

（6）化外人 名例律。化外人同類自相犯者，各依本俗法。異類相犯者，以法律論。（名例四十八，化外人相犯條）依羅馬法，則凡非羅馬市民（Cives）即為外國人（Peregrinus）不適用市民法（ius civile）而適用萬民法（ius gentium）。（陳書，34頁及81頁）是唐律之規(guī)定，不強迫同類化外人之適用異類人法律，其所以懷遠人者，較羅馬法之規(guī)模為弘遠矣。

（7）定婚 依戶婚律之制，男女定婚，有婚書，或娉財，悔者追其娉財。（戶婚二十六，許嫁女報婚書條）此與羅馬法所謂定婚時有贈物（arrhae），悔約者沒收贈物，其意同也。（陳書，262頁）

（8）婚禁一 戶婚律。同姓為婚者。徒三年，并離之。（戶婚三十三，同姓為婚條）此與羅馬法血族（Cognatio）宗族（Agnatio）之婚姻限制同意。

（9）婚禁二 戶婚律。監(jiān)臨之官，不得娶所監(jiān)臨女為妾。（戶婚三十七，監(jiān)臨娶所監(jiān)臨女條）羅馬法，則凡為地方官者，不得與生于其地或居住于其地之女子結(jié)婚也。（陳書，269頁）

（10）婚禁三 戶婚律。奴婢雜戶官戶，不得與良人為婚。（戶婚四十二，奴娶良人為妻條，四十三，雜戶不得娶良人條）羅馬法，自由人與解放自由人，亦不得通婚也。（陳書，269頁）

（11）離婚 戶婚律。夫妻不相和諧，可自和離。（戶婚四十一，義絕離之條）依羅馬法，當事人雙方意思合致，無論何時，皆可以協(xié)意離婚（divortium）也。（陳書，282頁）

（12）畜主 廄庫律。犬殺傷他人畜產(chǎn)者，犬主償其減價，（廄庫十一，犬傷殺畜產(chǎn)條）狂犬不殺，以故殺傷人者，以過失論。（廄庫十二，畜產(chǎn)抵蹋嚙人條）依羅馬法則畜類反其本性，突然加害于他人者，則有（actio de pauperie）之訴也（陳書，221頁）。

（13）夜盜 賊盜律。夜無故入人家，主人登時殺者勿論，（賊盜二十二，夜無故入人家條）依羅馬十二表法，夜間竊盜，殺者亦無罪也。（陳書，217頁）

（14）父權(quán) 斗訟律。祖父母父母故殺子孫者，徒二年半。（斗訟二十八，毆詈祖父母父母條）羅馬之家父，對其子固有生殺之權(quán)，然濫殺其子者，仍不得免重罰。（陳書，296頁）

（15）水利 雜律。占固山野陂湖，利者，杖六十。（雜律十七，占山林陂湖利條）此即羅馬法公用河川之義也。（陳書，91頁）

（16）宿藏物 雜律。于他人地內(nèi)，得宿藏物。合與地主中分。（雜律五十九得宿藏物條）此與羅馬法關(guān)于埋藏物（thesauras）之規(guī)定無異。（陳書，109頁）

以上諸例，皆信手拈出，示其一端而已。若詳加研討，可增益至無量數(shù)。此就其同者言之也。（世之有志者，若以唐律及羅馬法典，詳作比較，察其異同，論其得失，以成專書，必大有可觀。）若就其不同者言之，則唐律以禮教為中心，羅馬法以權(quán)利為中心，此東西兩大法系根本觀念之分歧。其詳當另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