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道隣法政文集 (漢語法學(xué)文叢)
- 徐道隣
- 4489字
- 2020-11-28 22:48:01
八、遼金元
(一)遼(916—1125)
遼人以契丹民族,崛起北方,統(tǒng)治華北,先后二百多年(916—1125)。這一朝代的法律,是以遼法治遼,漢法治漢的,而這個“漢法”,就是在宋朝也施行的唐代遺留下來的律令,所以這也還是唐律的朝代。不過遼人以用武立國,擐甲者眾,士鮮寧居,對于法律,自然沒有什么貢獻可言了。
遼史本紀(jì):太祖(耶律阿保機)神冊六年(921),詔定法律,刑法志說,“乃詔大臣定治契丹及諸夷之法,漢人則斷以律令。太宗時(926—946)治渤海人一依漢法,余無改焉”,則唐律并且推行到女真族的金人。圣宗(隆緒)統(tǒng)和元年(983)四月,“樞密院請詔北府司徒頗德譯南京所進律文,從之”,這個所指的當(dāng)然就是唐律的律文。十二年(994)七月,詔“契丹人犯十惡罪,依漢律”。可見除了十惡,契丹人和漢人,仍是適用不同的法律的。
興宗(宗真)是一個好名和歡喜新花樣的人,他命令耶律庶成和耶律德等修纂太祖以來法令,參以古制,其刑有死、流、杖及三等之徒,凡五百四十七條,于重熙五年(1036)四月頒行,稱《新定條制》。這部法典,大概是對于契丹人和漢人同樣施用的。所以后來道宗(洪基)咸雍六年(1070), “常以契丹漢人,風(fēng)俗不同,國法不可異施,于是命惕隱蘇、乙辛等更定‘條制’,凡合于律令者具載之,其不合者別存之”。可惜他們的工作,不大高明,而且一再增修,后來到了一千多條,“條約既繁,典者不能遍習(xí),愚民莫知所避,犯法者眾,吏得因緣為奸”。于是道宗生氣了,他在大安五年(1089)下詔:“比命有司,纂修刑法,然不能體明朕意,多作條目,以罔民于罪,朕甚不取。自今復(fù)用舊法,余悉除之。”這次所恢復(fù)的,應(yīng)該不是重熙條制,而是原來的唐律。因為他曾經(jīng)說明了“契丹漢人風(fēng)俗不同”,所以要修改——遼漢通用的?——重熙條制,而惕隱蘇等的成績不佳,所以索性施用原來的唐律,而“余悉除之”,大概把重熙條制,也包括在內(nèi)了。
(二)金(1115—1234)
1.金人用唐律
女真族的金人,其漢化程度,遠超過了契丹族的遼人。所以他們的朝代,雖然比遼代短了一百年(1115—1234),而他們在法制上的作為,卻要比遼人高明得多。
金人最初原無法律。他們的舊俗,輕罪笞以柳葼,殺人及盜劫者,擊其腦殺之,沒其家貲,以十之四入官,其六賞主,并以家人為奴婢。其親屬欲以馬牛雜物贖者從之。或重罪,亦聽自贖。然恐無辨于民,則劓刵以為別。其獄則掘地深廣數(shù)丈為之。太宗(完顏晟)(1123—1134)雖承太祖(阿骨打)(1115—1122)無變舊風(fēng)之訓(xùn),亦稍用遼宋法。熙宗(亶)天眷三年(1140),取河南地,乃詔其民,“約所用刑法,皆從律文”,當(dāng)然就是唐律。皇統(tǒng)初,詔諸臣以本朝舊制,兼采隋唐之制,參遼宋之法,類以成書,皇統(tǒng)五年(1145)七月頒行,名《皇統(tǒng)新制》,近千余條。海陵王(亮)正隆年間(1156—1160),又為《續(xù)降制書》,“多任己志,傷于苛察”,又與《皇統(tǒng)制》并行,是非淆亂,吏民不知所從。世宗(雍)即位(1161),初頒《軍前權(quán)置條理》,大定五年(1165),又頒《續(xù)行條理》,繼而又命大理卿移刺慥,總中外明法者,校正“皇統(tǒng)”、“正隆”之制,及《大定軍前權(quán)宜條理》及《續(xù)行條理》,倫其輕重,刪繁正失,凡校定千一百九十條,分為十二卷,是為《大定重修制條》。這是一代明主所完成的法典,可惜沒有能遺傳下來。
章宗(瑋)明昌元年(1190)置“詳定所”,審定律令。五年(1194)正月,詳定官以今制條,參酌時宜,準(zhǔn)律令修定,取刑統(tǒng)疏文以釋之,名曰《明昌律義》上之。宰臣請俟其他令文校定,然后頒行。于是又命尼龐古鑒、董師中等重修新律,泰和元年(1201)十二月,所修律成,凡十二篇,曰名例、衛(wèi)禁、職制、戶婚、廄庫、擅興、賊盜、斗訟、詐偽、雜律、捕亡、斷獄,實唐律也。但加贖銅皆倍之,增徒至四年五年為七等,削不宜于時者四十七條,增時用之制百四十九條,因而略有損益者二百八十二條,余百二十六條皆從其舊。又加以分其一為二,分其一為四者凡六條,凡五百六十三條,為三十卷,附注以明其事,疏義以釋其疑,名曰《泰和律義》。這一部泰和律,實際上就是唐律的一種修定本。此外同時奏上的,還有《律令》二十卷,《新定敕條》三卷,《六部格式》三十卷,這些法典,至今已一無存者,但是從它們的名稱和編纂經(jīng)過,我們可以看出來,金朝的文物典章,比起遼人來,要完備的多多了。
2.號稱“小堯舜”的金世宗
并且金朝有一位非常了不起的皇帝,那就是金世宗(雍)(1161—1189)。他對于政治法律,都有極高明的見解。大定四年(1164),大興民李十婦人楊仙奇,以亂言當(dāng)斬。他說:“愚民不識典法,有司亦未嘗丁寧誥誡,豈可遽加極刑?”減死論。七年(1167),左藏庫有盜,五人拷檢誣伏。因為他認為有問題,才把事情平反,他說:“箠楚之下,何求不得,奈何鞫獄者不以情求之乎?”八年(1168),制品官犯賭博,聽贖,再犯者杖之。他說:“杖者所以罪小人也。既為職官,當(dāng)先廉恥,既無廉恥,故以小人之罰罰之。”又命決杖至百者,臀背分受如舊法,已而謂宰臣曰:“朕念罪人杖不分受,恐至深重,乃命復(fù)舊,今聞民間有不欲者,其令罷之!”十年(1170),河中府張錦自言復(fù)父讎,法當(dāng)死,他說:“彼復(fù)父讎,又自言之,烈士也!以減死論。”十二年(1172),盜有發(fā)冢者,他說:“功臣墳?zāi)梗嘤斜I發(fā)者,蓋無告捕之賞,故人無所畏。自今告得實者,量與給賞。”如此之類,金史中記載的還多得很。所以刑法志說他“或去律據(jù)經(jīng),或揆義制法,近世人君聽斷,言幾于道,鮮有及之者”。當(dāng)他在位之時,國人稱他為“小堯舜”,夷人入主中國,有如此令譽,也真可以自豪了。
(三)元(1271—1368)
1.《大元通制》
元人最早是一個戰(zhàn)斗的部落,根本說不上什么法律。太祖(成吉思汗)六年(1211),從金朝降將郭寶玉的建議,頒“條畫”五章,是為一代制法之始。后來疆土日擴,百司斷理獄訟,都是循用金律。世祖(忽必烈)至元八年(1271),始禁用金泰和律。二十七年(1920),命何榮祖以公規(guī)、治民、御盜、理財?shù)仁拢嫗橐粫吨猎赂瘛罚四辏?291)刻板頒行,這是元朝第一部比較完備的法典。大德三年(1299),又命何榮祖更命律令,而后來未及頒行。仁宗(愛育黎拔力八達)時(1312—1320),命右丞相阿散等,擇開國以來法制事例,匯集折衷,以示所司。其大綱有三:一曰詔制,二曰條格,三曰斷例;條格畫一之法也;斷例則因事立法,斷一事而為一例者也;詔制則不依格例而裁之自上者也。延祐三年(1316)書成,敕樞密院、御史臺、翰林、國史、集賢院諸臣,相與是正之,英宗(碩德八剌)至治三年(1323),又命完顏納丹、曹伯啟等再加損益,名曰《大元通制》
:凡詔制為條九十四條,格為條一千一百五十有一,斷例為條七百一十有七,令類五百七十有七,共二千五百三十九條。其類二十有一:曰名例、衛(wèi)禁、職制、祭令、學(xué)規(guī)、軍律、戶婚、食貨、十惡、奸非、盜賊、詐端、訴訟、斗毆、殺傷、禁令、雜犯、捕亡、恤刑、平反、贖刑。舊元史刑法志敘錄各種條文一千余條,分類及次序,一如上述,只以“贖刑”一類,附于“名例”之后,這些條文,無疑的是以大元通制為本的。此外現(xiàn)存有《元典章》前集及新集,不知何人著述,所載詔令,截至英宗至治二年(1322)。各門皆載有斷例,沈家本認為也應(yīng)當(dāng)都是通制里的原文。
不過和舊元史刑法志所載,間有不合,大概二者之中,有的是經(jīng)過了修改的。順帝(多懽帖睦耳)至正六年(1346)四月,又把大元通制刪修了一遍,名之曰《至治條格》,頒于天下。可是當(dāng)年即有江州羅天麟,云南死可伐,湖廣吳天保之亂,七年(1347)沿江盜起,八年(1348)方國珍起,十年(1350),劉福通徐壽輝起,海內(nèi)鼎沸,天下大亂,這部條格,再無人遵守,也就不傳了。
律書——新格、通制、條格——之外,仁宗(1312—1320)時還曾經(jīng)以“格例條畫,有關(guān)于風(fēng)紀(jì),類集成書”,名之曰《風(fēng)憲宏綱》。文宗(圖帖睦爾)天歷(1328)時,采輯本朝典故,準(zhǔn)唐宋會要,著為《經(jīng)世大典》,共十篇,凡八百卷。二書也全都沒有流傳。
2.元朝法律的奇奇怪怪
大元通制,很早已經(jīng)失傳。我們現(xiàn)在根據(jù)舊元史刑法志和元典章所載的條文,加以研究,可以看出來元律的精神,是不采古制以“成律斷獄”的方法,而都是集取一時所行之事,制為條格,因之胥吏易為奸弊。所以后來明太祖說:“元時條格繁冗,其害不勝”,這個道理是很顯然的。我們試舉出幾項條文為例:
奸非:“諸職官因謔部民妻,被其夫棄妻者,杖六十七,罷職,降二等雜職敘,記過。”
奸非:“諸壻誣妻父與女奸者,杖九十七,妻離之。”
盜賊:“諸女在室喪,其父不能存,有祖父母而不之恤,因盜祖父母錢者,不坐。”
盜賊:“諸夜發(fā)同舟槖中裝取其財者,與竊盜真犯同論。”
盜賊:“諸兄盜牛,脅其弟同宰殺者,弟不坐。”
詐偽:“諸邊臣輒以子壻,詐稱招徠蠻獠,保充土官者,除名不敘,拘奪所受官。”
斗毆:“諸弟雖聽兄之讎,同謀剜其兄之眼,即以弟為首,各杖一百七,流遠,而弟加遠。”
殺傷:“諸故殺無罪子孫,以誣賴仇人者,以故殺常人論。”
看上面這些例子,全都是把些實在的案子,在判決的主文上加上一個“諸”字,就算作抽象的法律條文,這實在是以制法開玩笑,并不只是立法技術(shù)的幼稚而已。元朝的笞杖制度,自世祖起,把以前的十下,一律改為七下,說是“天饒他一下,地饒他一下,我饒他一下”,仿佛是意存寬厚,但是實際定刑,卻把原來杖五十的改作杖五十七,原來杖一百的改作一百七,事實上這不是減了三下,而反是加了七下。又如“諸妻以殘酷毆死其妾者,杖一百七,去衣受刑”(殺傷), “諸娼女斗傷良人,辜限之外死者,杖九十七,單衣受刑”(斗毆);仿佛上面的是使之羞恥,下面的是認其原無羞恥。這也是一種奇怪的邏輯。還有些條文,如“諸受錢典雇妻妾者,禁,其夫婦同雇而不相離者,聽”(戶婚);“諸棄妻改嫁,后夫亡,復(fù)納以為妻者,離”(戶婚);都使人難以猜度其用意所在。不過元律中也有少數(shù)良好的規(guī)定,如戶婚,“諸男女議婚,有以指腹割衿為定者禁之”;禁令,“諸為子行孝,輒以割肝刲股埋兒之屬為孝者,并禁止之”; “諸毀傷體膚以行丐于市者,禁之”,如此之類,也就算難得了。
3.元人之種族觀念
總之,元人以武功立國,騁馳歐亞,席卷天下,因之有極強烈的種族優(yōu)越感,尤其看不起文弱的漢人,哪里談得上接受漢化?世祖至元十九年(1282),詔殺人者死,依蒙古人例,犯者沒一女入仇家,無女者征銀四錠。這乃是以夷變夏,不但不能比金人之以夏變夷,連治契丹人犯十惡者依漢律的遼人都不如。并且蒙古漢人間,種族界限,非常清楚:蒙古人居官犯法,都要選蒙古官來斷之,行杖時亦然。蒙古人相犯有罪,大半都是從本“奧魯”歸斷。元朝種族的階級,有四種之多,最高階級的是蒙古人。其次是“色目”人,成吉思汗平定西域時所收各種族皆屬之。第三是“漢人”,這是滅金時新得的臣屬:包括契丹、高麗、女真、竹因歹、術(shù)里闊歹、竹溫、竹亦歹、渤海等八種人(真的漢人反不在內(nèi))。第四是滅宋后所臣服的“南人”。漢人南人,雖可登仕板,但是皆不得作“正印官”。至元二年(1265),詔以蒙古人充各路達爾噶齊,漢人充總管,回回人為同知,南人不得預(yù)選,南人之被歧視如此。元朝又把人民的職業(yè)分作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yī)、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
儒不如娼,而農(nóng)不如丐。這樣子的用心糟跶中國人,八十多年(1280—1368),天下就被推翻,還應(yīng)該說是太慢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