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道隣法政文集 (漢語法學文叢)
- 徐道隣
- 8408字
- 2020-11-28 22:48:01
七、宋(960—1279)
(一)宋用唐律,“刑統”及“編敕”
宋朝三百年間(960—1279),施用的成文法律,凡有三種。一是唐朝的律令格式,一是“刑統”,一是歷代的“編敕”。
宋之沿用唐律,明載于《宋史·刑法志》:“宋法制因唐律令格式;而隨時損益,則有編敕。”王應麟玉海(卷六十六)載,(仁宗)天圣四年(1026),孫奭言,“諸科唯明法一科,律文及疏,未有印本,舉人難得真本習讀。詔楊安國趙希言等校勘,至七年(1029)十二月畢,鏤板頒行。”所說的律,就是唐律,疏就是律疏。玉海又說,“孫奭言,準詔校定律文及疏。律疏與刑統不同。本疏因律生文,刑統參用后敕。雖盡引疏義,頗有增損。今校為定本,須依元疏為正。其刑統衍文者省,闕文者益。以遵用舊典,與刑統兼行。”可見宋朝施用的唐律,不但是包含在刑統內的律,而是真正唐律疏的原本。天圣以前,在理論是如此,天圣以后,經過孫奭的訂正,把律疏原來的面目全部恢復,事實上也是如此了。宋史職官志也說:“凡斷獄本于律。律所不該,以敕令格式定之。”事實原很明白。而有人說唐律在宋朝,實際上已不再使用,這是不對的。
關于“刑統”的編制,玉海(卷六十六)說:“國初用唐律令格式外,有后唐同光刑律統類,清泰編敕,天福編敕,周廣順類敕,顯德刑統,皆參用焉。”、“(太祖)建隆三年(962),明法張自牧上封事,駁刑統不便者凡五條。詔下有司參議。”、“四年(963),工部尚書竇儀言,周刑統科條繁浩,或有未明,請別加詳定。乃命儀與蘇曉等同撰集。凡削出令式宣敕一百九條,增入制敕十五條,又錄律內‘余條準此’者凡四十四條,附于名例之次。并目錄成三十卷。”(原注:刑統凡三十一卷,二百十三門,律十二篇,五百二條,并疏令格式敕條一百七十三,起請條三十二)太宗端拱二年(989),詔賜宰臣刑統各一部,詔中外臣僚,常讀律書。(仁宗)天圣七年(1029),孫奭奉詔校定刑統。
玉海(孝宗)淳熙十一年(1184),令國子監重鏤紹興二年(1143),頒行的“申明刑統”三卷(系開寶元符年間“申明訂正”刑統的,凡九十二條)。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七),稱贊慶元條法事類之便于檢閱引用,而嘆其“惜乎不并及刑統”,皆間接的證明了刑統在有宋一代,是始終施行的。所以沈家本說,“刑統為有宋一代之法制,其后雖有編敕之時多,而終以刑統為本,”
這個說法是不錯的。近來有人說,刑統在宋朝并不重要,這顯然是和事實不符。
宋朝“編敕”的習慣,是摹仿后唐(末帝)清泰二年(935),及后晉(高祖)天福四年(939)的編敕。(太祖)建隆二年(961)十月,初定編敕二十卷。四年(963),竇儀等奏上編敕四卷,與刑統并頒天下。
太宗朝有太平興國三年(978)編敕十五卷,淳化三年(991)編敕二十五卷;真宗朝有咸平元年(998)編敕十二卷,是一次比較大的清理,“當時便其簡易”,后來又有大中祥符六年(1013)編敕三十卷。仁宗朝有天圣七年(1029)編敕,“并詔下諸路閱視,聽言其未便者;既而又詔:須一年無改易,然后鏤板。至明道元年(1032)乃頒焉”(通考)。繼之又有慶歷七年(1047)編敕十二卷,嘉祐三年(1058)編敕十二卷;神宗朝初有熙寧(1068?)編敕二十六卷。后來他坦白地說出:“律不足以周事情,凡律所不載者,一斷以敕,乃更其目曰敕令格式,而律恒存乎敕之外。”
他又下了一個定義,他說:“禁于未然之謂敕,禁于已然之謂令,設于此以待彼之謂格,使彼效之之謂式。”“于是自名例至斷獄十二門,麗刑名輕重者皆為敕;自品官以下至斷獄三十五門,約束禁止者皆為令,命官之等十有七,吏庶人之賞等七十有七皆為格,表奏帳籍關牒符檄之類,有體制模楷者皆為式。”
從此“敕令格式”,遂代替了以前“編敕”的名稱。神宗元豐七年(1084),哲宗元祐元年(1086),徽宗政和六年(1112),南渡以后,高宗紹興元年(1131)
,孝宗乾道八年(1172)淳熙四年(1177)寧宗慶元四年(1198)理宗淳祐二年(1242),都有“敕令格式”的修編。淳祐十一年(1251),作第二次修編,是四百三十卷,這是宋朝最后的一次。度宗(1266)以后,遵而用之,無所更改矣。
(二)宋代多明法之君
宋朝一代的法治,值得特別提出的,是歷任的帝王,大多數都知道以愛民為心,而不失其祖宗以忠厚為本的遺意。并且出了好幾位對于法律很在行的皇帝。
開國的太祖(趙匡胤)(960—975),最知道注意刑辟,而哀矜無辜,他常常親錄囚徒,專事欽恤。每年申敕官吏,檢視囚獄,對于御史,大理的官屬,選擇的尤十分謹慎。太宗(匡義)(976—997)在這一方面,絲毫不讓他的老兄。他也是喜歡自己平斷獄訟,凡是祁寒盛暑,或雨雪稍愆,他都親錄系囚,多所原減。他嘗說過“朕恨不能親決四方冤獄”;又說,“朕于獄犴之寄,夙夜焦勞,慮有滯冤”;又說,“或云有司細故,帝王不當親決,朕意則異乎是。若以尊極自居,則下情不能上達矣”。在雍熙元年(984)的王元吉案,端拱年間(988)的段重海案中,他都表現出來非常高明的斷案的本事。仁宗(禎)(1023—1063)用刑,也是非常謹慎。刑部嘗薦詳覆官。帝記其姓名,曰,“是嘗失入人罪,不得遷官者,烏可任法吏!”舉者皆罰金。聽斷皆以忠厚為主,于賞罰無所私,尤不以貴近廢法。他更善于接受言官的忠告。時近臣有罪,多不下吏劾實,不付有司議法。諫官王質言:“情有輕重,理分故失,而一切出于圣斷,前后差異,有傷政體,刑法之官安所用哉!請自今悉付有司正以法”,詔可。近臣間有干請,輒為言官所斥。諫官陳升之嘗言:“有司斷獄,或事連權幸,多以中旨擇之。請有緣中旨得釋者,劾其干請之罪,以違制論”;詔許之。這都是很了不起的地方。
南渡后的高宗(構)(1127—1162),性情仁柔,用法寬厚。罪有過貸,而未有過殺。大理官屬,率以儒臣用法平允者為之,而對待貪吏則非常嚴厲。孝宗(瑋)(1163—1189)更是一位明君,究心庶獄,每歲臨軒慮囚,率先數日,令有司進款案批閱,然后決遣;法司更定律令,必親為訂正之。承相趙雄上“淳熙條法事類”,帝讀至收騾馬舟船契書稅,曰,“恐后世有算及舟車之議”。戶令:“戶絕之家,許給其家三千貫,及二萬貫者取旨。”帝曰:“其家不幸而絕,及二萬貫乃取之,是有心利其財也。”又捕亡律,“公人不獲盜者罰金”。帝曰,“罰金而不加之罪,是使之受財縱盜也”。又監司知州無額上供者賞。帝曰:“上供既無額,是白取于民也。可賞以誘之乎?”并令削去之,其明審如此。他用刑未嘗以私法,對于獄禁淹延,也多所匡正。
宋朝皇帝中之破壞法律的,應當首推文采風流的徽宗(佶)(1101—1125)。他外事耳目之玩,內窮聲色之欲,征發亡度,號令靡常。于是蔡京王黼之屬,得以誣上行私,變亂法制。崇寧五年(1106)詔曰:“出令制法,重輕予奪在上。比降特旨處分,而三省引用敕令,以為妨礙,沮抑不行。是以有司之常守,格人主之威福。夫擅殺生之謂王,能利害之謂王,何格令之有?臣強之漸,不可不戒。自今應有特旨處分,間有利害,明具論奏,虛心以聽。如或以常法沮格不行,以大不恭論”。明年,詔:“凡御筆斷罪,不許詣尚書省陳訴,如違,并以違御筆論。”又定令:“凡應承受御筆官府,稽滯一時杖一百,一日徒二年,二日加一等,罪止流三千里,三日以大不恭論。”由是吏因緣為奸,用法巧文寖深,無復祖宗忠厚之志,窮極奢侈,以竭民力,而自速禍機。其次則寧宗(擴)(1195—1224)時,刑獄滋濫,天下病之。理宗(昀)(1225—1264)起自民間,具知刑獄之弊。初即位,即詔天下恤刑;又親制“審刑銘”,以警有位;每歲大暑,必臨軒慮囚。可是他用刑雖厚,而天下之獄,不勝其酷。每歲冬夏,詔提刑至各郡決囚,提刑憚行,悉委倅貳,倅貳不行,復委幕屬。所委之人,類皆肆行威福,以要饋遺。監司郡守,擅作威福:意欲所黥,則令其入當黥之由,意所欲殺,則令證其當死之罪。呼唱吏卒,嚴限日時,監勒招承,催促結款。而又擅置獄具,非法殘民。甚至戶婚詞訟,亦皆收禁。有飲食不充,饑餓而死者,懼其發覺,先以病申,名曰“監醫”,實則已死;名曰“病死”,實則殺之。至度宗(禥)(1265—1274)時,雖累詔切責而禁止之,終莫能勝,而國亡矣。大概這個時候,朝廷已經失掉了實際上的一切控制力,一道一道的命令,再也不能發生任何作用了。
獄訟之淹遲,一向是治世之大患。宋朝對此也曾一再注意。太宗于太平興國六年(918)下詔:“諸州大獄,長吏不親決,胥吏旁緣為奸,逮捕佐證,滋蔓踰年而獄未具。自今長吏每日一慮囚,情得者即決之。”復制:“聽獄之限,大事四十日,中事二十日,小事十日,不他逮捕而易決者,毋過三日。”后又定令:“決獄違限,準‘官書稽程律’論,踰四十日則奏裁。事須證逮致稽緩者,所在以其事聞。”淳化初(990—),置諸路提點刑獄司,凡管內州府,十日一報囚狀,有疑獄未決,即馳傳往視之。州縣稽留不決,按讞不實,長吏則劾奏,佐史小吏許便宜按劾從事。凡大理寺決天下案牘,大事限二十五日,中事二十日,小事十日。審刑院詳覆,大事十五日,中事十日,小事五日。仁宗明道二年(1033)令,凡上具獄,大理寺詳斷,大事期三十日,小事第減十日,審刑院詳議,又各減半。其不待期滿而斷者,謂之急按。凡集斷急按,法官與議者并書姓名,議刑有失,則皆坐之。哲宗元祐二年(1087),刑部大理寺定制,凡斷讞奏獄,每二十緡以上為大事,十緡以上為中事,不滿十緡為小事。大事以十二日,中事九日,小事四日為限。若在京八路,大事十日,中事五日,小事三日。臺察及刑部舉劾約法狀并十日,三省權密院再送各減半,有故量展,不得過五日。凡公案日限,大事以三十五日,中事二十五日,小事十日為限。在京八路,大事以三十日,中事半之,小事三之一。臺察及刑部并三十日。每十日,斷用七日,議用三日。孝宗時,為州縣獄禁淹延,乾道八年(1172)詔,“徒以上罪,入禁三月者,提刑司類申刑部,置籍立限以督之”。其后又詔中書置禁奏取會籍,大臣按閱,以察刑事稽違,與夫不應問難而問難,不應會而會者。而到理宗時(1259?),監察御史程元鳳上奏:“今罪無輕重,悉皆送獄。獄無大小,悉皆稽留。或以追索未齊而不問,或以供款未圓而不呈,或以書擬未當而不判。獄官視以為常,而不顧其遲,獄吏留以為利,而惟恐其速。奏案申牘,既下刑部;遲延歲月,方送理寺,理寺看詳,亦復如之。寺回申部,部回申省,動涉歲月。省房又未遽為呈擬,亦有呈擬而疏駁者。疏駁歲月,又復如前。展轉遲回,有一二年未報下者。可疑可矜,法當奏讞,矜而全之,乃反遲回。有矜貸之報下,而其人已斃于獄者;有犯者獲貸,而干連病死不一者。豈不重可念哉。請自今諸路奏讞,即以所發月日申御史臺,從臺臣究省部法司之慢。”從之,而所司延滯,尋復如舊。可見獄訟之快決速決,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三)宋代兩名案
宋朝有兩件出名的獄訟案子(cas celebres),值得在此一為介紹:一是太宗朝的安崇緒之獄,一是神宗朝的阿云之獄。從前者可以看出來一個案子的純法律結論,如何被禮教觀點所轉移;從后者可以看出來當時法律施用的情形,疑獄討論的方式,和政治斗爭影響到司法范圍的經過。
1.安崇緒之獄
太宗端拱元年(988),廣安軍民安崇緒錄禁軍。訴繼母馮,嘗與父知逸離。今來占奪父資產欲與己子。大理定崇緒訟母罪死。太宗疑之。判大理張佖固執前斷。遂下臺省集議。徐鉉議曰:“伏詳安崇緒辭理雖繁,今但當定其母馮與父曾離與不離。如已離,即須令馮歸宗。如不曾離,即崇緒準法訴母處死。今詳案內,不曾離異。其證有四。崇緒所執父書,只言遂州公論,后母馮自歸本家,便為離異。固非事實。又知逸在京,阿馮欲來知逸之家。數年后知逸方死,豈可并無論追遺斥?其證一也。本軍初勘,有族人安景泛證,云已曾離異,諸親具知。及欲追尋諸親,景泛便自引退。其證二也。知逸有三處莊田,馮卻后來自占兩處,小妻高占一處。高來取馮莊課,曾經論訟,高即自引退,不曾離其證三也。本軍曾收崇緒所生母蒲勘問:亦稱不知離絕;其證四也。又自知逸入京之后,阿馮卻歸以來,凡經三度官司勘鞫,并無離異狀況。不孝之刑
,教之大者。崇緒請依刑部大理之斷處死。”右仆射李昉等四十三人議曰:“據法寺定斷,以安崇緒論嫡母馮罪,便合處死,臣等深為不當。若以五母皆同
,即阿蒲雖賤,乃是安崇緒之親母。崇緒本以田業為馮強占,親母衣食不充,所以論訴。若從法寺斷死:則知逸負何辜而絕嗣?阿蒲處何地而托身?臣等參詳:田業并合歸崇緒,馮亦合與蒲同居。終身供侍,不得有闕。馮不得擅自貨易莊田。并本家親族,亦不得來主崇緒家務。如是則男雖庶子,有父業可安;女雖出嫁,有本家可歸。阿馮終身又不乏養。所有罪死,并準赦原。”詔從昉等議,鉉佖各奪一月俸。
上面徐鉉所議,判斷事實和引用法律,都是同樣的明審和切實,可稱無懈可擊。然而李昉等的反面意見,雖然不免離開了純法律的立場,卻是反而比較更切合情理的,這顯明的證實了固定的法律條文和有進化性的社會觀念,二者間必然的脫節。
2.阿云之獄
在神宗熙寧(1068)以前,登州有一個叫阿云的女子,在她母服未除的時候,許娉給一個姓韋的。尚未過門。她嫌這位未婚夫相貌丑陋,趁了他睡在田舍中的時候,帶了刀去殺他,可是斫了十幾刀,還沒有把他斫死,只斫斷了他一個指頭。官方找兇手不到,懷疑是阿云搞的,把她捉來訊問。將要用刑,她才說出實話。知登州許遵把這件案子申到大理寺。大理寺照“謀殺已傷”罪,判成絞刑。許遵反駁,認為應當承認阿云“自首”的事實,而予以減二等論罪。朝廷把案子交到刑部。刑部認為許遵的理由荒唐,而大理的判決為合法。不過朝廷很寬厚,特許阿云納錢贖罪。后來許遵調到大理寺作判,御史臺奏劾許遵,說他上次議法不當。許遵不服,說刑部的維持大理寺的判決,是阻塞了罪人自首之路,失了“罪疑惟輕”之義,請交到“兩制”(翰林學士和知制誥)討論。于是皇帝(神宗)命令翰林學士司馬光、王安石二人同議。二人意見不同,乃各自為奏。司馬法支持刑部,王案石袒護許遵。皇帝是看重王安石的,于是采取他的意見,而于熙寧元年(1068)七月奏酉下詔:“謀殺已傷,按問欲舉自首者,從謀殺減二等論。”可是很多人不服。御史中丞滕甫請再選官定議,御史錢
并請罷免許遵。于是皇帝詔選翰林學士呂公著、韓維,知制誥錢公輔三人,重行審定。他們三人謂宜如安石所議,于是皇帝制曰可,而原來大理寺審刑院,和刑部里判原案的法官都獲罪。可是法官齊恢,王師元,蔡冠卿等群起抗議,說呂公著等的議論不對。于是皇帝叫王安石和這幾位法官反復論難,師元等始終堅持其說。皇帝不得已,采取了一個折衷辦法,于二年(1069)二月庚子下詔:“自今后謀殺人已傷自首,及按問欲舉,并奏取敕裁。”而判部劉述丁諷,認為這一道詔書內容不完備,不予發表,把它原封退還中書。這時王安石已任參知政事,也上奏折說這一道詔書沒有必要。他和唐介在皇帝而前,為這事爭辯了許多次。最后皇帝還是聽了安石的話,于二月甲寅
下詔:“自今謀殺人已死自首,及按問欲舉,并以去年七月詔書從事。”而收還了庚子的詔書。可是判刑部劉述等始終反對,要求交到“兩府”(中書省和樞密院)合議,中丞呂誨,御史劉琦錢
皆請如述所奏。皇帝認為:“律文甚明,不須合議。”而曾公亮等皆以博盡同異,厭塞言者為無傷。乃以眾議付樞密院:文彥博和呂公弼都主張不用自首,而陳升之和韓絳則附和安石。可巧富弼入相。皇帝令弼與安石議。弼勸安石接受大家的意見,安石不可。弼乃辭病不議,久而不決。到了八月中,皇帝下詔,“謀殺人自首,及按問欲舉,并依今年二月甲寅敕施行”,并詔開封府推官王堯臣劾劉述丁諷王師元以聞,述等皆貶。司馬光又上奏爭辯,皇帝不理。王安石的主張得勝之后,司勛員外郎崔臺符舉手加額,說“數百年誤用刑名,今乃得正”。安石喜其附己,明年六月,擢大理卿。后來到了元豐八年(1085),哲宗繼神宗即位,司馬光再度為相,重申前議。十一月癸巳,皇帝下詔:“強盜按問欲舉自首者,不用減等。”這一樁公案,于是又被扭轉過來,距離熙寧元年七月的詔書,已是十七個年頭了。
現在再把這件案子的法律問題,有關條文,和各方面的爭執要點,略述如下。
第一,阿云是在母服中許娉給姓韋的,那么他們二人之間,有沒有夫妻關系的存在?如認其有,則依賊盜律謀殺期親尊長條:“諸謀殺夫者皆斬”,阿云應處斬刑。如認其沒有,則是凡人和殺,依同律謀殺人條,“諸謀殺人者徒三年,已傷者絞,已殺者斬”,應處絞刑。而一是十惡,一不是十惡,二者的分別尤大。至于母喪未除的影響,依戶婚律居父母夫喪嫁娶條,“諸居父母及夫喪而嫁娶者徒三年……各離之”,且違律為婚,不但構成依法應離的條件,并且根本否定其夫妻關系之曾經存在。不過阿云雖已許娉,并未過門(“許嫁未行”),依名例律,十惡條,四曰惡逆句疏:“定婚夫唯不得違約改嫁,相犯并同凡人”,當時只成立了一種不合法的契約關系,根本沒有構成二人間的夫妻身份。而許遵當時強調“二人納采之日,母服未除,應以凡人論”的,是否因為在宋朝,已經把已婚未婚之夫,同作殺夫論罪?所以必須引用居喪嫁娶的條文,才能替阿云開脫?然而,納采和嫁娶,顯有不同,許遵把二者混為一談,多少不免牽強。但是當時大家討論這件案子時,對于這一點,都并沒有多少爭辯。
第二,阿云在“欲加訊掠”之時,方才吐實,這樣算不算自首?名例律,犯罪未發自首條:“犯罪未發而自首者原其罪……其知人欲告之而自首者,減罪二等坐之。”律疏加以擴充,說:“及案問欲舉,而自首陳,各得減罪二等坐之。”許遵說:“被問即陳,應為按問”,因之主張為阿云減罪二等。實則“尋繹律意:‘罪未發’是未告官司也;‘案問欲舉’,是官吏方興此議,而罪人未拘執到官也;故得原其悔過之心,以自首原減。若阿云之事,吏方求盜勿得,是已告官司;疑云執而詰之乃吐實,是官吏已舉,罪人已到官;未有悔過情形,按律本不成‘首’。許遵刪去‘欲舉’二字,謂被問即按問……鹵莾滅裂甚矣。”但是仗著王安石的政治力量,許遵的理論,畢竟得勝,于是當時問獄的習慣,據宋史(許遵傳)所說,“雖累問不承者,亦得為按問。或兩人同為盜劫,吏先問左則‘按問’在左,先問右則‘按問’在右。獄之生死,在問之先后,而非盜之情。天下益厭其說。”
第三,唐律中的自首,不是沒有限制的。名例律,犯罪未發自首條說:“其于人損傷,不在自首之例。”律注說:“因犯殺傷而自首者,得免所因之罪,仍從故殺傷法。本應過失者,聽從本。”律疏說:“假有因盜,故殺傷人,或過失殺傷財主而自首者,盜罪得免,故殺傷罪仍科;若過失殺傷,仍從過失本法。”那么于人已有損傷的阿云,縱使認其為自首的事實,而在法律上,是否還可以依法予以減免呢?在前面按問欲舉的問題里,許遵的意見,本來站不住,可是被大家輕輕的放過;于是這一個遂成了本案中主要的,和爭執最烈的問題了。
刑部的意見,認為根據上面的條文,和法司及刑部一向的成例,凡是謀殺已傷,從來不許首免。因為律注所稱“因犯殺傷”,乃指“別因有犯,遂致殺傷”,至于謀殺,則“始謀專為殺人,即無所因之罪”。所以不承認阿云有自首的條件,而判她以謀殺已傷的絞刑。
許遵則認為阿云因為謀殺姓韋的,才把他傷害,所以“謀殺”是她傷害的“所因”之罪。她現在既已自首,則其判刑,應當從謀殺上減二等論。王安石是以全力支持許遵的。他說,殺傷的罪名不一,有因謀,有因斗,有因劫囚等等,這都是殺傷之“有所因”。刑統的意思,唯過失與斗,當從本法,其余殺傷,全部應該得免所因之罪。他說,“法寺刑部,以法得首免之謀殺,與法不得免之已傷,合為一事,其失律意甚明”云云。
司馬光是支持刑部的傳統解釋的,他推原立法本意,謂犯殺傷而自首,得免所因之罪者,“蓋以于人損傷,既不在自首之列,而別因有犯,如為盜,劫囚,略賣人之類,本無殺傷之意,而致殺傷人,慮有司執之,并不許首,故申明因犯殺傷而自首者,得免所因之罪。然殺傷之事,自有二等:其處心積慮,巧詐百端,掩人不備,則謂之‘謀’,直情徑行,略無愿慮,公然殺害,則謂之‘故’。謀者重,故者輕。今因犯他罪,致殺傷人,他罪得首,殺傷不原。若從‘謀’殺則太重,若從‘斗’殺則太輕,故參酌其中,從‘故’殺傷法。其直犯殺傷,更無他罪者,惟未傷可首,已傷不在首限。今許遵欲以謀與殺分為兩事。按謀殺故殺,皆是殺人,若‘謀’與‘殺’為兩事,則‘故’與‘殺’亦為兩事也。彼平居謀慮,不為殺人,當有何罪而可首者?以此知謀字止因殺字生文,不得別為所因之罪。若以劫斗與謀,皆為所因之罪,從故殺傷法,則是斗殺自首,反得加罪一等也。”
上面這段爭議,明明是司馬溫公一派有理,安石以怙勢而勝,不足為訓。至于“因”字的解釋,沈家本說得好:“因者由也,謀之所由生也。所由必有事,世有無事而造謀者乎?阿云嫌夫貌陋,其事也因也。有嫌夫之心,而始造殺夫之謀,謀非所因,明甚。”這個分析,比司馬溫公所說,更為明白透徹。當時如有人如此說出,我想對方很難提出有力的反駁。不過當時的爭辯,主要的似乎還是一種政治上的角力賽,所以雙方都是提出來非常廣泛和復雜的論據(Arguments)。不然的話,傳統方面只要從“按問欲舉”四字上著眼,認定阿云的供詞,是在按問“已”舉之后,而不是在“未”舉之先,這樣豈不根本推翻了自首問題的先決條件?然而當時他們為什么不這樣作,我實在不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