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道隣法政文集 (漢語法學文叢)
- 徐道隣
- 3763字
- 2020-11-28 22:48:00
一、春秋(770B.C.—404 B.C.)及戰國(403B.C.—221 B.C.)
(一)古史材料缺乏
凡是一個民族,經由原始社會,形成一個有組織的國家,必定有它的一套法律制度在發生作用。因之所有民族的原始法律,都有它們的共同和類似之點。關于原始法律的研究,是社會學、民族學、法律哲學的,而不是法律學的課題。有些治中國法制史的,每每喜歡從“法”字、“律”字的研究開始,而去在《易經》、《說文》等書上去下功夫。這是以不適當的工具,從事于不必要的工作,做起來很勉強,結果并無價值。
凡談中國古法律的,必定談到書經中的呂刑(呂侯是周穆王的司寇“作呂刑”951 B.C.?)。《書經》是否為漢人偽造,姑且不論;即使我們認定呂刑是西周的文字,但是除了“五刑之屬三千”,“大辟二百”等幾個籠統的數目字,和“五辭”、“五刑”、“五罰”、“五過”等幾個“五”字起頭的名詞以外,它并沒有什么有關法律的內容。但是因為自從漢魏以來,凡是討論法律的人,在寫文章的時候,總是歡喜用引它一兩句,以飾詞藻,因之遂享有大名。實則呂刑對于中國的法律思想和制度,事實上并沒有發生過多大的影響。
本來沒有法律性的東西,怎么能發生法律上的作用呢?此外還有春秋時鄭國子產的“刑書”(《左傳》昭公六年,538 B.C.),晉國趙鞅的“刑鼎”(《左傳》昭公二十九年,513 B.C.),也是法制史課本上常見的項目。
但是除去舉出來當時知識分子中有力人物(叔向、孔子)之不以為然,而間接的說明了當時一般風氣之不看重成文法。
此外在法制法理方面,它們并沒有供給我們任何一點具體的知識。
(二)戰國的法家思想
戰國時的“法家”——《漢書·藝文志》所稱的李悝、商鞅、申不害、慎到、韓非之外,后人又加上管子和尹文子——在中國思想史上,久矣夫不為正統派學者所推崇,而在最近三四十年來,卻甚為時髦,在許多法制史書上,都占著重要的篇幅。但此中有好幾個誤解存在,我們不能不予以辨正。
1.所謂“法家”,并不包括李悝。李悝是魏文侯的老師,造的《法經》六篇(約400 B.C.),后來商鞅傳之于秦,蕭何用之于漢,從此兩千四百年的中國法律,再也脫離不了他的系統。稱李悝為中國法律之祖,實在一點也不夸大。不過李悝的法經,除去一部分內容,寄生在后來的法典中,它本身久已失傳。所以后人所稱的法家,李悝并不能被包括在內。而李悝對于中國法律的關系,也就并不代表法家對于中國法律的關系。此其一。
2.法家乃政治家而非法律家。這些法家的著作,其全部的內容,無不是在說明如何取得國王的信任,如何把國家弄得安定富強,如何治國第一必須重用法律,而不是對一些實質的法律問題,有若何深刻的探討。他們是一群政治家,法律哲學家,而不是法律家;至少他們的書,是講權術的政治學,間或略帶一點法律哲學,而不是法律學。“法家”(Legists)并不就是“法律家”(Jurists)。
此其二。
3.法家理論,有許多與儒家相同。法家特別注重法律,所以對于法律的討論也比較多。有些學者,曾經舉出好幾點,認為是他們的特殊見解。實則儒家們的法律見解,有許多和他們是相同的。
(1)法宜公布。韓非子:“法者編著之圖籍,設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者也。”商君書:“諸官吏及民有問‘法令之所謂也’于主法令之吏,皆各以其‘故所欲問之法令’明告之;故天下之吏民,無不知法者,吏明知民知法令也,故吏不敢以非遇民”。然而這就是孟子所強調的“明其政刑”的“明”(《公孫丑》)。
(2)法重綜合名實。韓非子:“正名覆實,不罰而威……是非隨名實,賞罰隨是非。”然而“正名”之重要,正是孔子所最強調的一點,而曾經明白地指出“名不正則……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子路》)。
(3)法宜客觀。韓非子:“釋法術而心治,堯不能正一國,去規矩而妄意度,奚仲不能成一輪。”管子:“為人君者,棄法而好行私,謂之亂。”可是孟子也說過,“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和“遵先王之法而過者,未之有也”(《離婁》)。也都是說明了法律之不宜主觀。
(4)法宜進化。韓非子:“治民無常,惟治為法,法與時轉則治。”商君:“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古。”然而孔子號稱圣之“時”者:“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衛靈公》),正說明他不是死守一個時代的成規。所以有時候他固然違眾從禮,有時候他卻肯舍禮從眾(《子罕》),儒家并不是不講進化的。
此外還有人說到法家認為任法可以無為而治,如管子所說“法立而不用,刑設而不行”;和法家認為法律有最高效率,如李斯所說“罪輕督深……民不敢犯”
。但這都是他們形容法律作用的夸大,而不是他們對于法律內容的主張,我們無須加以討論。
但是法家對于法律的理論,有一點十分值得我們的注意,即法律的平等性是也。如韓非子:“刑過不避大臣,賞善不避匹夫”;商君:“刑無等級,自卿相將軍以至大夫庶人,有不從王令,犯國策,亂上制者,罪死不赦”;管子:“君臣上下貴賤皆從法”。這是法家和儒家講法律最不相同的地方。從法律思想的進化觀之,不能不說是比儒家法律觀念高明的一點。此外他們還說明法律應當一致:韓非子,“法莫如一而故”;應當安定:韓非子,“執一以靜,使名自命,令事自定”;應當有高度的強制性:商君,“有敢剟定法令,損益一字以上,罪死不赦”,管子,“憲法布,有不行憲者,謂之不從令,罪死不赦”。
也都比儒家們說的更為透徹。
4.法家和儒家的分野,在禮和法的關系。我們詳讀法家各書,可以看出來,他們和儒家的真正分別,完全在他們對于“禮”和“法”二者的看法。原來法家之不是不注重禮,和儒家之不是不注重法,正是一樣。管子說:“禮義廉恥,國之四維”(《牧民》),商君說:“賢者更禮”(《史記商君傳》)。這是法家之說到“禮”。孔子說:“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子路》);又說:“君子懷德,小人懷刑”(《里仁》);又說:“謹權量,審法度,修廢官,四方之政行焉”(《子張》)。孟子說:“上無道揆,下無法守,國之所存者幸也”(《離婁》);又說:“入則無法家拂士,國恒亡”(《告子》)。可見儒家更是常常談到“法”。
但是把禮和法二者并列起來,而比較其對于國家的作用,則儒法兩家的見解,大相徑庭。儒家認為治國之道,應當以禮教為主,而以法律為輔,而法律的任務,只是來輔助禮教的。所以孔子說:“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為政》)。孟子說:“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離婁》);又說:“善政民畏之,善教民愛之,善政得民財,善教得民心”(《盡心》)。就是這個道理。唐律說:“德禮為政教之本,刑罰為政教之用”(《名例疏》);說得更為清楚。而法家則和此恰恰相反:他們認為要治國,最好莫過于用法律,用德禮是無用的。所以管子說:“法者天下之至道”(《明法》),尹文子說:“萬事皆歸于一,百度皆準于法”(《大道上》);韓非子說:“治者用眾而舍寡,故不務德而務法”(《顯學》),他甚至于說:“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解老》),其持論的極端到何等程度!至于談到法律的實質,則兩家的理論,相去更為遼遠。儒家認為法之所以為法,就是因為它是德禮之輔。就是說:凡是法之所禁,一定是禮之所不容,凡是禮之所許,也一定是法之所不禁。所以大戴禮說:“禮者禁于將然之前,法者禁于以然之后”(《禮察》)。后來漢人說:“禮之所去,刑之所取,出禮則入刑”(《后漢書·陳寵傳》);宋人說:“刑為禮之表”(唐律釋文序),這都是以禮教說明法律的論調。而法家的理論,則認為法律本身即有其獨立的,內在的價值(Intrinsic value),而不須要從別的價值方面來取得其存在的理由。他們說,“法”就是法,根本不須要問什么禮不禮。所以韓非子說:“法者編著之圖籍,設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者也”(《難三》);管子說:“生法者君,守法者臣”(《任法》),說得何等簡捷了當。而慎子說:“法雖不善,猶愈于無法”(《群書治要》),更是一種最徹底的形式論(Formalistic Law Theory),和現在最摩登的形式論者的口吻,簡直沒有兩樣。
5.法家后來“中斷”的原因。戰國法家的成就,到了商鞅、李斯,先后相秦,吞噬諸侯,囊括四海,而達到了登峰造極的階段。但秦雖強盛,不數十年而亡,商李二人,亦皆不得善終。漢興之后,認為秦室之亡,亡于用法之弊,所以到了武帝,極力表彰六經,而罷黜百家,民間因之不敢也不再有人喜歡去學法家的理論。此其一。秦漢以后,中國長時間的成了統一的局面,再沒有許多爭強奪霸的諸侯。讀書人雖不無戰國法家的雄心,但是再沒有游說諸侯的機會,因之也不敢再作法家的論調,所以也沒有這一類型的著作。此其二。漢室推重儒家,固然因為儒家的理論,一部分頗合帝室的胃口。但是儒家的倫理和哲學,也實在是適合于匱乏經濟下的中國農業社會,所以能十分深入人心。而儒教的法律觀和法家的形式法律論是不能相容的。儒教得勢,法家自然不能抬頭。此其三。法家的法律理論,因為把法看得高出一切(Supremacy of Law),所以必然要走上形式主義的途徑。而形式主義的法律論,是一個沒有血肉的骨頭架子,本身也說不過儒家的禮教法律論。此其四。雖然如此,但是法家的政治理論,畢竟有它的一部分真理存在,所以法家的精神,也一直繼續不斷的在影響著后世。我們舉幾個最顯著的人物來說,三國的曹操、諸葛亮,宋朝的王安石,明朝的張居正,這全都是百分之百的法家。不過因為傳統風氣的關系,法家的名稱不太好聽,所以他們都不肯自稱為法家罷了。但是我們卻不可因此而忽略了這一個重要的事實。此其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