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奧斯特羅姆夫婦與中國

毛壽龍

1997年夏天，劉軍寧告訴我，美國著名政治學家奧斯特羅姆夫婦應中國政治學會的邀請訪問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所（當時政治學所在法學所內），讓我過去見見，因為我也研究制度分析，和奧斯特羅姆夫婦屬于同一個學術傳統。

當時法學所負責政治學的副所長白鋼研究員在北海的仿膳宴請奧斯特羅姆夫婦，我也應邀參加，和奧斯特羅姆夫婦聊了好長時間。在北京期間又和奧斯特羅姆夫婦聊了幾次，覺得非常投緣。當年秋天，我已經受英國皇家科學院的資助去英國訪問三個月，奧斯特羅姆夫婦邀請我順道訪問美國印第安納大學政治理論與政策分析研究所。1998年1月初，我從倫敦出發，轉機芝加哥，到了奧斯特羅姆夫婦所在的印第安納大學，在研究所的客房住了兩周。期間在研究所做了一個有關中國社會科學發展的學術報告，座無虛席，可見奧斯特羅姆夫婦團隊對中國研究的重視。

在此期間，奧斯特羅姆夫婦把他們的著作贈送給我，我覺得非常有必要把奧斯特羅姆夫婦的重要著作介紹到中國來。通過劉軍寧博士聯系了上海三聯書店，敲定了馬上翻譯出版《制度分析與公共政策譯叢》。回國后經過一年的努力，翻譯了奧斯特羅姆夫婦的六本著作，并于2000年出版。此后又陸陸續續翻譯了很多奧斯特羅姆夫婦的著作。加上其他學者的努力，現在奧斯特羅姆的著作基本上已經翻譯成中文了。奧斯特羅姆夫婦有時候開玩笑說，他們在中國的影響比在美國還大。當然這并不符合實際，因為埃莉諾得了諾貝爾經濟學獎，這顯然是對他們在西方世界巨大影響的肯定。但我認為，這兩位老人家這樣說顯然是對我們的工作的肯定，也是對我們進一步工作的期待。

自此之后，奧斯特羅姆夫婦經常邀請我去印第安納大學短期參會或者訪問，其中有一次還在奧斯特羅姆夫婦的森林木屋里住了一個月，近距離觀察了大師的學術生活。奧斯特羅姆夫婦起得很早，每次當我起來煮咖啡的時候，他們已經工作了幾個小時了，然后我們一起準備早餐。早餐后我陪文森特出去走走，然后去研究所工作。傍晚開車回家，簡單吃完晚飯，繼續工作。可見，大師的生活都是簡單的，也是很有規律的，最大的特點是專注，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放在學術上，數十年如一日。顯然，大師們都有很多學術成果，這并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而是勤奮努力出來的。

奧斯特羅姆夫婦的研究主要是基于美國的經驗，后來擴展到西半球，他們一直想開拓在中國的研究，但時間精力不允許。不過，他們每隔兩年都會來中國訪問，給北京的朋友們予學術的支持。有一個夏天他們一起到北京機場的時候，我通過機場的關系，直接在飛機門口迎接他們。他們興奮得跟小孩一樣，一直說，沒想到我會在那兒迎接他們。2007年的時候，文森特已經88歲高齡了，身體已經不太好，但依然堅持和埃莉諾一起來訪問北京，還一直參加在北京的一系列學術活動，多休息一會兒都不愿意。他對1997年來北京的首次訪問記憶非常深刻。當我開車帶他故地重游的時候，都會說，這個地方當時干了什么，依然記得當年情形。從中可以看出他們對中國文明的敬意。

2007年之后，文森特因為身體原因無法勝任長途飛機，但埃莉諾還是隔兩年來一次。2011年那次來訪的時候，明顯感覺她會覺得累，有時候會要一杯威士忌喝。我當時很堅決地要求精簡活動，而且確保在活動期間盡可能讓她多休息。但沒想到，她回國后僅半年，文森特的長期秘書就給我消息說奧斯特羅姆夫婦倆身體都不好，而埃莉諾的身體尤其不好，恐怕時間不多了。但埃莉諾和我的通信一直有，而且她回得很快。最后一封信是北京時間2012年6月11日晚上收到的。但北京時間第二天一早，就收到研究所秘書的電子郵件，說埃莉諾在研究所同事的陪伴下與世長辭了。過了一個月，研究所再次來信，文森特也去世了。這是出乎我們的意料的，因為埃莉諾并沒有達到高齡，諾貝爾經濟學家平均得獎年齡是82歲，而她才79歲就去世了。一般得獎者都很高壽，九十多歲是沒問題的，科斯甚至103歲了還在寫作。我們都等著她2013年夏天再次訪問中國，但再也等不到了。

奧斯特羅姆夫婦走了，但給中國的學者留下了很多寶貴的財富。他們等身的著作不用說了，一直是中國學者進一步學習和研究的學術基礎。他們留給我們的重要的資產是：有一批中國學者，受到他們的邀請，在他們創建的研究所（Workshop）學習、生活過一段時間，回國后，在他們的精神的激勵下，從事進一步的研究。他們留下的更重要的資產是：組織研究和組織學者生活的方式。去過印第安納大學的中國學者們，身上都感染了一種精神的氣質。這種精神氣質，讓我們的學者生活，不僅僅是個人的努力，而是一種原始學者秩序的努力，更是一種擴展的學者秩序的努力。

也許正是這些原因，每一次閱讀奧斯特羅姆夫婦的書的時候，我都會感覺渾身充滿著一種奇特的精神力量，仿佛他們依然在我們身邊，關注著我們的研究和生活。這激勵著我們繼續工作，努力成為富有生產力的學者。

王亞華教授也是經常訪問印第安納大學政治理論與政策分析研究所的中國學者。他的新書《增進公共事物治理——奧斯特羅姆學術探微與應用》，整理了奧斯特羅姆夫婦的一些學術資料，同時也展示了他自己在中國語境下的研究努力，以及未來進一步探索的方向，展示了他探尋中國公共事物治理之道的思路和初步成果。這是對奧斯特羅姆夫婦的最好的禮物。我相信，通過閱讀這本著作，中國的學者和學生，可以更好地了解奧斯特羅姆的學者人生，也可以更好地一起來繼續探索中國的公共事物治理之道。

是為序！

2016年12月1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