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憲法學”入門隨譚
從突尼克的群裸寫真中,吾人會看到現代憲法的隱形框架;而在反思中國古代的凌遲作為一種“破毀身體的工藝”時,吾人照樣會體認到憲法在人類文明史上的重大意義。然而,憲法在人類身體上的效力范圍,則不止于此。一門名曰“身體憲法學”的學問,或許也應可成立吧。
——題記
一、突尼克群裸寫真的隱形框架
當代美國攝影師突尼克(SpencerTunick),以拍攝大規模男女群裸的寫真照片聞名于世,以致混成了“另類”的攝影大師,“另類”到連美國一些州的警察都逮過他。你還別說,在他的作品中,那些如同波浪般起伏跌宕的肉色,驀地綿延開去,在光線的作用下產生出一種無比強烈的視覺沖擊效果,在人心靈的磐石上震蕩出幽深的回響。
看到這樣的作品,我總想了很多,其中還想到了我念茲在茲的憲法——
這正是一片憲法所保護著的身體??!
那一不留神居然就發源在“西方”的憲法,說透了,其實質也就是一種被實定化了的自由主義,所以它的主旨也就在于保護人的自由,即現在被各國人民、法學家、活動家和政府泛稱得有點濫了的“人權”。而最初獲得保護的主要類型,無非就是“三大自由”——人身自由、精神自由、經濟自由。
關于這三大自由之間的關系,套用咱們中國慣用的政治話語來說,其中,人身自由是起點,精神自由是要點,而經濟自由嘛,那——就是、就是……重點了。是啊,現代日本著名憲法學家小林直樹先生曾指出,人身自由應與精神自由一道,并列為人類生活的“第一次元的要求”,但我們大家更為熟悉的邏輯是由卡爾·馬克思給定的,他早就透過眼前的重重迷霧看出了其中的要害——保護自由?那不就是要保障“你們資本主義”的生產秩序嘛。這樣一說,經濟自由當然就可以被視為“重點”了。有關這一點,西方學說也是承認的。而道理說到這里,也就通透了。法國小說家法郎士就說得絕:“自由對于窮人而言,不過是在塞納河的橋下露天過夜的自由。”
那塞納河,根本就沒有流過我們中國,不可能在我們小時候生活過的村莊里落下它的橋墩,但我們統統都理解面包的含義。我也一度囫圇吞棗地接受過上述的那類分析,反正肚子空著的時候,人類是最具有批判性的。現在嘛,偶爾有了咖啡喝之后,特別是有了憲法學的“法眼”之后,呵呵,就慢慢琢磨著那三大自由體系內部的邏輯秩序了,覺得里面還是挺自洽的。德國的拉德布魯赫曾斷言,西方近代法律中的“人”,乃是模仿“極為利己、狡猾至致的”商人的形象而設想出來的概念,一句話就道出了如今法經濟學的兩大理論假設,即理性人和經濟人。近代憲法上的人,即自由的享有主體,何嘗不是這樣呢?而能全面享有這三大自由的人,簡單地素描起來,無非就是身心活絡、可以干活的那種人。于是,身心活絡,便分別升華為規范意義上的人身自由和精神自由;而經濟自由,不就是干活的自由嗎?但說到底,人要干活,首先就得身心活絡,然而正像阿奎那早就說過的那樣,人的精神是囚禁在自己身體之中的,于是乖乖,歸根結底,憲法就得首先保護人的身體。
突尼克寫真中的身體,就是這樣的一大片被憲法所保護了的身體,一大片赤裸裸的而被憲法所保護的人的身體。這又使人聯想起日本的樋口陽一先生說的“赤裸裸面對國家”的那種近代人的形象??上攵瑧椃ú粌H保護突尼克所拍攝的那一大片身體,而且還保護他以及他所拍攝的所有身體之主人的表達方式、表達內容——只要每一個身體裸露“得體”,他也拍得“得體”。據說,這老兄自1994年起就開始實施“裸體漂流攝影”計劃,奔走于多個國家之間,組織了大約50組展出,有時竟有上千名的男男女女,志愿為他的創作裸露自己的身體,而每一個身體的主人,估計都是吃飽了的,不必再餓著肚子躺在某個“橋下露天過夜”的那種現代人。
于是,當我看了突尼克拍攝的群裸之后,就莫名地感動起來,就想起了憲法。是啊,突尼克的作品應該有一種隱形的框架,像畫框那樣,那就是憲法。
二、破毀身體的工藝
與突尼克的人體攝影藝術不同,另一種有關人體的“藝術”則是一種行動,但又不是現代一般意義上的“行為藝術”,而是特指古代中國對人的身體實行極端破毀的一種作業——凌遲。
被凌遲的身體,是沒有得到憲法保護的身體。
我看過一幅被凌遲的紀實照片。身體的主人,據說是晚清的一位妓女,照片上自然沒有記載其罪,實際上也難以復考,據說是殺害了官員吧。那照片也是當時在場的一位外國人給拍下的,成為今日吾儕研究中國酷刑的重要歷史資料。
其實,在西方的歷史上,也有慘絕人寰的酷刑種類。尤其是在中世紀,由于羅馬法的復興和天主教宗教法庭的先例等因素的影響,歐洲許多國家普遍存在各種野蠻的酷刑,它們通過破毀囚徒的肉身,盡量使之痛苦最大化,其目的在于恢復完整的社會秩序,同時也便于罪犯的靈魂得到救贖,為此刑罰本身就成為一種公開展示的、血淋淋的獻祭儀式。??碌摹兑幱柵c懲罰》一書的開篇,便用數頁的篇幅,轉引了1753年《阿姆斯特丹報》的報道,具體描述了同年法國人達米安(Damiens)因謀刺國王路易十五而被判處極刑的行刑情景,讀起來就足以令人毛骨悚然,其殘酷的程度似乎并不亞于中國古代的凌遲。為此當代日本學者富谷至先生,就曾經在其《中國古代的刑罰》一書中提出這樣一種觀點:較之于古代西方,古代中國的刑罰在哲學倫理觀念上是秩序化的,而且不見得那么殘忍,這反而導致沒有自我突破性的反思,為此沒有順利走上現代法治的道路。
但不管如何,在上面所說的那個可憐的晚清妓女被施以凌遲之際,彼時西方的許多國家,都早已經過了啟蒙時代,都誕生了憲法——我說的當然都是實質意義上的憲法,而不是光“寫在羊皮紙上”的那種文本——所以,類似的酷刑也就為憲法所禁止了的。這自然是人類文明進化的一種成就,無怪乎鴉片戰爭之后,英國人一開始接手統治香港,在法制上首先的一個舉措,就是廢除了當時中國的酷刑,包括合法化的刑訊逼供。而晚清中國,則是在“仿行立憲”期間的1905(光緒三十一年),才由時任修律大臣的沈家本提出奏請,得以將凌遲、梟首、戮尸等法“永遠刪除,具改斬決”的。然而,上文所說的那可憐的妓女的身體,一副曾經很好看、很性感的身體,一副曾經被踐踏、被蹂躪的身體,根本來不及趕上這個時節,更來不及得到憲法的保護,就在眾目睽睽的圍觀之下,被交給一伙拿著鐵鉤利刃的男人,給凌遲了。
凌遲,據考本應寫為“陵遲”,原意為“丘陵之山勢漸緩”,后移用于說明刑罰古制,乃指“殺人者欲其死之徐而不速也”。而為了達到使受刑人“死之徐而不速”的效果,就得一刀一刀地割其身上的肉,直到差不多把身上的肉全部割完為止,才剖腹、斷首,使之斃命,所以也叫剮、寸磔、臠剖等,俗稱“千刀萬剮”,坊間悍婦罵人時所說“挨千刀的”,更是一種直白的表述。其實,據說明代之前,凌遲一般只剮120刀,但明代開國皇帝老兒畢竟出身于最底層的窮人,難免有一股偏激的狠勁,乃偏向于峻刑重誅,凌遲的刀數也陡然大增,多者竟可達至數千??贾T史籍,這個朝代至少有兩個著名的凌遲案件,其執行過程均得到了比較完整的記錄,一為正德五年(1510年)的宦官劉瑾,另一則為崇禎年間的進士鄭鄤,前者受剮3357刀,后者更殘一些,竟達3600刀。
至于凌遲的刀法,雖有日本的富谷至先生的上述觀點,但窺其細部,還是極為殘虐的。本來,古中東的波斯帝國,據說對于反叛者也適用過類似凌遲的酷刑,但其刀法簡單,只是像切西瓜似的四等份、四等份地大切,而我們古代的中國人就精細得多了,竟然將凌遲發展成為一種“絕活”,一種“工藝”——據說,行刑時,劊子手每刀割下的肉,要求控制在很小的程度,直至如指甲般大小,而如果犯人在所定刀數完成之前預先斃命,劊子手往往會被圍觀民眾嗤笑,甚至還有丟掉飯碗的可能。最為恐怖的是,劊子手每割一刀,受刑人就會號叫一聲,而劊子手也會跟著號叫一聲,現場一片驚悚。劊子手還會把割下的肉片,用大白瓷盤貼在上面,供圍觀人鑒賞,事后也可以把肉片一塊塊地出售,因為民間傳說人肉可作為配制瘡癤藥的原料。富谷至先生在替咱們中國古代刑罰申辯的時候,曾指出這種凌遲乃發源于契丹民族遼(916—1125)的一種制度,但應該說,中國古代凌遲在行刑時則意外地貫徹了一種“工具理性”,為此說也是破毀身體的工藝。
且看那被告發謀反的大太監劉瑾伏誅,據當時參與監刑的官員張文麟記載,“先十刀一歇一喝。頭一日該剮三百五十七刀,如大指片,在胸膛左右起初開刀……”整個行刑過程竟歷時三天才告完畢,其間的第一天晚上暫停時,“押瑾順天府宛平縣寄監,釋縛,瑾尚食粥兩碗”,到第三天才斷其喉,盡其肉,乃去也。連對劉瑾恨之入骨的張大人在記錄完了之后,都不禁嘆曰:“逆賊之報亦慘矣!”
劉瑾在歷史上曾作惡多端,其悲慘結局似可符合了當時人們的報應觀。但文人鄭鄤被凌遲處死,則可謂悲慘的冤案。此人江蘇常州人,本是天啟年間進士,為當時江南名士之一,頗有“文章氣節”。崇禎初年,據說他受邀趕入京城,原以為可入閣為官,但生性耿直,缺少心計,卷入了黨爭,受到“平庸首輔”溫體仁等人的毀謗,告發他有“杖母”“蒸妻”和“奸妹”三大罪狀,為此被崇禎親自批示處以凌遲,于公元1639年8月26日執行。這一年,剛好是北美殖民地在制定自己根本法方面邁出了第一步,人類歷史上一份成文的現代憲法性文件《康涅狄格根本法》誕生了,但這邊廂的天朝上國,則即將陷入亡國的血腥之亂。古賢說誅殺英才,于國“不祥”,這可能是為了阻赫帝王濫殺文人的,但崇禎帝居然聽信讒言殺了鄭鄤,不久后果亡國。
明代的《瑞嚴公年譜》,記下了當時鄭鄤受刑的場面。茲抄錄之:
黎明臠割之旨乃下。行刑之役具提一筐,筐內均藏鐵鉤利刃,時出刃鉤穎以沙石磨利之。埊(di音第,同地)陽(即鄭鄤)坐于南牌樓下,科頭跣足,對一童子囑咐家事絮絮不已。鼎沸之中忽聞宣讀圣旨應剮三千六百刀,劊子手百人群而和之如雷震然,人皆股栗。炮聲響后,人擁擠至極,原無所見,下刀之始不知若何。但見有丫之木指大繩勒其中,一人高距其后伸手取肝肺兩事置之丫顛。忽又將繩引下,聚而割之如娟。須臾小紅旗向東馳報,風云電走,云以刀數據報大內。
最近筆者剛好翻讀到李陽泉先生所寫的《中國文明的秘密檔案》,發現其中也描述了這次行刑的整個過程,似乎基本上是根據上述《瑞嚴公年譜》的記述寫的,只是好像搞錯了刀數(共計少了243刀),但讀來通俗易懂,也更是令人毛骨悚然。現一并抄錄于此,聊備一考。
黎明,圣旨下達讓當日執行,有司官員立即下令傳齊有關人役押解犯人前往西市(后稱西四牌樓,即今北京西四)。那天早晨就有一伙人役在牌樓旁邊搭起一座棚子,里面供監斬官等人在此就坐,棚子前面豎起一根上邊有分叉的粗木桿。不一會兒,行刑的劊子手們也提前來到,他們每人帶一口小筐,筐里放著鐵鉤和利刃。劊子手們取出鐵鉤利刃等,放在砂石上磨得非常鋒利。辰、巳時分,監斬官帶校尉、人役等押著鄭鄤來到刑場。鄭鄤被暫時停放在南牌樓下,他坐在一只大籮筐里,沒有戴頭巾也沒有穿鞋襪,正在向一名書童喋喋不休地囑咐家中后事。這時,圍觀的群眾人山人海,把周圍的道路、空場堵得水泄不通,附近的房頂上都爬滿了人。西城察院的官長就位之后,高聲宣讀圣旨,由于周圍人聲嘈雜,他都念些什么,人們誰也聽不清楚,只聽他最后的一句是:“照律應剮三千三百五十七刀?!眲W邮铸R聲附和,聲如雷震,圍觀的群眾莫不心驚膽顫,兩腿發抖。只聽得三聲炮響,之后開始行刑。
人群更加騷動起來,爬在房上的人有的站起身,伸長脖子,想看看劊子手怎樣剮人。但由于近處的人圍得密不透風,稍遠一些就看不見行刑的場面。過了好大一會兒,只見那有分叉的粗木桿上垂了一條繩子,有人在木桿后面拉動繩子,繩子的另一端便吊起一件東西,鮮血淋漓,原來是人的肺和肝,一直吊到木桿最高處。這說明犯人的肉已被割盡,開始剖腹取五臟了。又過了一會兒,木桿上的繩子放下來,卸下肝肺,吊起一顆人頭,這說明鄭鄤已被砍了腦袋,懸掛示眾。接著又把鄭鄤的軀體也掛了起來,使他的胸貼著木桿,背朝著眾人,大家看見他背上的肌肉被割成一條一縷的,卻沒有割掉,千百條密麻叢集,就像刺猬似的。這時,凌遲之刑宣告結束,有兩名校尉手舞紅旗,騎著快馬向東飛馳,他們是去宮中把剮的刀數向皇帝報告。后來,有劊子手把鄭鄤的尸體取下,把他身上的肉一條條地出售。據說人們買這人肉是作為配制瘡癤藥的原料。
李陽泉先生最后所述的有關鄭鄤之肉被賣給坊間愚民做藥材一事,筆者還查到一個資料:時人計六奇在《明季北略》中也記述道:“歸途所見,買生肉以為痔瘡藥料者,遍長安市?!惫怨裕∫粋€正直的文人,被凌遲處死,死后的肉片,還被賣去給一大批冷血的愚民做屁股后面使用的“痔瘡藥料”,這就是咱們中國古代社會曾經存在過的一種不可不謂“獨特”的文化現象。對此,《明季北略》最后嘆曰:“二十年前文章氣節,功名顯赫,竟與參術甘皮同奏朕功!”
寫到這里,不得不由人想起魯迅借《狂人日記》,直罵我們中國的歷史寫滿了“吃人”二字。他還曾在《南腔北調集·偶成》里指出:“了不起的殘忍智慧酷刑的方法,卻絕不是突然就會發明,一定都有它的師承或祖傳,……‘酷刑’的發明和改良者,倒是虎吏和暴君,這是他們惟一的事業,而且也有工夫來考究?!钡珡闹袊糯倪@凌遲酷刑,從凌遲所得的肉片能在民眾之間作為“痔瘡藥料”自由流轉的現象,聯想到他老人家寫到的前近代性的“人血饅頭”,的確就使人不得不進一步聯想到咱們中國的傳統文化了。就此而言,李陽泉先生雖然不小心搞錯了鄭鄤受剮的具體刀數,但他所寫的那本《中國文明的秘密檔案》的副標題卻是相當到位的——那就是《我們歷史的另一張面孔》。
諸君不要搞錯,我們中國傳統文化,當然也有它的“正面”,而西方文明自然也有它的負面,即所謂的“另一張面孔”。有關這一點,前述的日本學者富谷至先生說得還是夠我們中國人中聽的。但問題的關鍵可能在于,西方文明畢竟比我們早產生了現代法治文明,早產生了“人的尊嚴”這樣的觀念,早產生了憲法這么一種利器。而如果我們現代的中國讀書人,還不愿意去審視自己民族文化中的這“另一張面孔”,審視自己民族文化的“屁股”后面曾經使用過的人肉“痔瘡藥料”,那就只能想象一下了——假如你就是鄭鄤,或者就是那位被綁在架子上號叫的女人……
乖乖!無論你多么慢條斯理,無論你多么吐納風雅,也無論你多么儀觀偉然,你的身體準會敏感地渴求憲法的撫慰。
三、身體上的社會性建制
以上講的,都涉及憲法在人的身體上的效力范圍。但這樣的議題,實在多樣。比如身體的裸露范圍,同樣就跟憲法的效力范圍有關。比如裸露自己的身體去抗議政府,或去抗議公共政策的形成者、影響者等,這在一些成熟的憲政國家,在一定條件下也是受憲法保護的范圍。保護的機制和技術稍微復雜了一些,簡單地說可以這樣描述:普通法律可能對這種行為實施的時間、地點、方式,進行一些聲稱是必要的規制,但被規制的當事者如果不滿這類規制,就可以通過違憲審查這一制度裝置,要求對這些規制的法律進行審查,看它是否超出了憲法上有關言論自由的保護規范所保護的范圍。
但是現代“身體社會學”告訴我們說,那些活生生的裸體,其實也經過了一系列社會性的建構。據傳,當年辛亥革命的北伐軍打到武漢時,在這個“九省通衢”大城市的街頭上也曾出現了一批裸體游行,歡迎革命軍的婦女隊伍,比池莉小說中的姐妹們還不知要“辣”多少倍呢。但在中國,這注定只是一縱即逝的現象,而且在當時,就難免被民初的晚清遺老們罵成是“離經叛道”的,原因也是因為身子雖然裸了,但卻沒有形成一種強韌的社會性建制。即使是前幾年,也聽說在杭州有一位女生,居然繞著西子湖畔裸奔了起來,但馬上就被一群聞訊趕來的警察包圍,并加阻止,可是把那女孩拿來一問,才知道她只是一位精神有些失常的在杭高校女博士生,因為課程壓力才導致如此,云云。
你不反對甚至渴望我們的社會出現這樣一種景象嗎?——比如,不是一個可憐的精神失常的女生,而是一批意志健全的、有法律行為能力的女生,可以組織起來,繞著我們西子湖畔集體裸奔,以抗議大學給博士生規定了太過嚴苛的畢業條件,以致大家都難以承受,以至于都有女生瘋了來裸奔過呢,所以她們這下也來裸奔抗議。乖乖!這一旦實行起來,在一些人看來,還真會平添了一番“風月無邊”的況味,應和了乾隆帝當年在西湖邊所留下的“蟲二”這兩字御筆的雅意。
但是且慢!你別有這樣的奢望了。即使我們的女生有這樣的勇氣,也有這樣的想象力,我們目前的憲法也是不可能給予有效保護的——雖然我們憲法中也有保護言論自由的條款,而且這個條款也被憲法專家們解釋為已經包含著“象征性表達自由”之內涵的程度了,但不得不說,支撐這一內涵的那種社會性建制——呵呵,那還尚未完成。我們已經完成了的建構,主要還是憲法文本本身。
總之,身體與憲法的關系可大了。憲法上的人(人格),以及人的各種基本權利,其實都是以“身體”為載體,并借助這個“平臺”展開的,乃至形成了一整套體系。反之,憲法對身體的態度,也可以作為我們認識憲法,乃至進而認識憲法所立足的社會性建制的一個活生生的指標。
這一點,是可從種種的角度加以思考的。前面我們從凌遲扯到憲法,就屬于這種探索,只不過它是反映了我們在課堂里曾經說過的那種negativeapproach(反向思考)的方式而已。這一反向思考的結論,從我們憲法學視角正向視之,也是可以成立的,因為作為法治文明的結晶,憲法畢竟是禁止酷刑的?,F在有些國家的憲法,就直接寫上了這樣的規定,如美國《憲法》第8修正案中就明確規定“不得施加殘酷和不尋常的懲罰”,日本現行《憲法》第36條也規定“絕對禁止公務員施行刑訊及酷刑”。當代西方的“身體社會學”(thesociologyof thebody)還有一個號稱“奠基性”的理論,說來非常簡單,但卻相當重大,那就是從身體中確認了人的本體性脆弱(ontologicalfrailty)。我想,這一點憲法也是看到了的。
透過身體去看憲法,多少有點想吊人胃口之嫌,但這絕不是一種無聊的隨談。我們甚至可以想到,不僅人的身體裸露范圍與方式,而且人的身體之所在本身,也與特定憲法的效力范圍有著密切關系。人的身體的處所,就是選擇憲法制度的事實依據。比如當那種叫作“飛機”的東東,將你的身體從北京運載到了美國,可以看到哈佛大學校園里期末考試之前學生用裸奔的方式去緩解壓力的情景時,那你就肯定是受到美國憲法的保護了。也就是說,你甚至可以跟人家一起裸奔呢。但如果你的身體,是誕生在中國的,那一般的情形是,你或許一輩子都得接受中國憲法給你所設定的制度,即使出了國,在美國混到了綠卡,你本身的精神意識也已經或多或少地受到了中國憲法制度的影響了,甚至你的身體本身,按照人家“身體社會學”的傳統觀點來看,也會體現了中國式的“社會性建構”。質言之,你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徹底“裸奔”出這種中國式制度建構的。
但裸奔看似只是采用了裸著身子去跑一跑的簡明形態,實際上也是對規訓秩序的一種權且突圍。說到這里,我們就順便回到福柯的話題上去吧。在前文提及的《規訓與懲罰》那本書中,??屡械牟粌H是中世紀的酷刑制度,更主要的是批判透過監獄制度所體現的現代權力的運作模式。他不否認在現代文明制度下,中世紀的酷刑和肉刑已經受到了禁止,而且隨著一種被邊沁稱為“政治秩序中的哥倫布之蛋”的現代監獄的發明和發達,自由刑在懲罰制度中也占據了重要的地位,但他認為,說到底自由刑仍然是在人類的身體上做文章的,即實際上也是對人的肉體所進行的一種“規訓”,而監獄無非就是一種規訓組織,整個現代社會都是一種充斥著規訓行動的龐大組織,讓人類的身體無以逃遁。
四、尾聲:二三遐想
寫到這里,我便一閃念想起去年跟弟子們討論的一件事:我說畢達哥拉斯早就有洞見了,認為作為一種懲罰,我們的靈魂是囚禁在肉體里的,后來的許多宗教思想,比如基督教傳統中的托馬斯·阿奎那的學說,尤其是偌斯替主義,也都是這樣認識的,這種觀點很樸素,但其實也夠有“終極意義”的啦——人類的脆弱、不自由乃至一切的罪惡和痛苦的根源,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最終無非都是因為我們人類都擁有“身體”這樣的一種臭皮囊;那么,既然現在人類的科技文明這么發達,是否應該想象一下,發明一種能夠將人的靈魂從身體這所“監獄”中安全“解救”出去并加以妥為“安頓”的科學技術呢,比如,至少也可以通過一種手術,將足以維持人類生命的、最少限度的神經元系統從身體中分離出去,裝在我們各自按照自己的偏好預先選好了的、類似某種美麗精致的鼻煙壺那樣的器具里,然后放飛在空中,飄浮在云海;這如果可能,那么且慢!你們想一想,那時我們憲法學將面臨什么課題?不!人類還需要法律規范系統嗎?
這個討論還沒進入后面的法學話題,就被在場的幾位女生的嗔怪,給“駁回”到了現實——呵呵,或許,她們可能強烈地反對舍棄自己的身體,而被裝在“鼻煙壺”中(都怪我不自覺地采用了具有男性主義色彩的話語),孤獨地飄浮于茫茫宇宙;或許,她們已經通過現在的網絡購物系統,購買了一柜好看的衣服等著穿呢。
唉,回到現實,那就不得不順便想起鞏獻田教授了。據說這位前輩前兩年曾從馬克思主義的立場,反對了《物權法》草案出臺。我迄今沒有認真看過他的立論,只知道他還提到《物權法》屬于違憲的觀點。鞏教授果然也是好樣的!居然能把那么多人給氣得七竅生煙。但我們可以想象,如果將來咱們中國有可能像老鞏的一位同事——從事憲法學的張千帆教授近期所主張的那樣建立了聯邦制,那中國的意識形態問題啊、國家制度問題等,或許也好辦多了。比如,我們現在不是還有許多人想搞傳統社會主義嗎?沒問題!不妨尊重這部分公民的政治意愿,在國內專門騰出一個州,成立一個他們認為正統的社會主義共和國,讓所有中國人用腳投票,凡是主張搞傳統社會主義的人,就統統可以去那個州安家立業,讓他們的身體都“沿著社會主義的金光大道奮勇前進”,把“田”都“獻”出去搞“人民公社”也行,不要《物權法》也行,反正人家愛怎么折騰就這么折騰。而至于老鞏嘛,也可以去做那個社會主義共和國的第一桂冠法學家了,免得你們不滿,還那樣罵他——但這說到底,還是涉及身體與憲法的問題,即人類是否可以在一國之內通過自己身體的移動,自由地選擇制度的問題了。
既然身體跟咱們憲法關系這么密切,最后我就進一步突發奇想了:那身體社會學、身體政治學、身體倫理學等,林林總總有關“活生生的身體”的學問都成立了,在當下我們極為沉悶的中國憲法學界,能不能也搞一個“身體憲法學”??!如果能搞的話,那么,立足于當下我們所面臨的現實語境,這篇小文,或許可算是“身體憲法學”的一個入門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