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環憲法學的隨想
憲法學是橢圓形的
非常高興,我終于有發言機會了。其實我也已經有點餓了,但還是想說幾句,因為聽了大家這一天半的發言,覺得非常精彩,幾乎都忍不住想要提前發言,現在總算可以趁這個機會說幾句了。
首先我承認,我們非常榮幸有機會承辦這個會議,收獲也很大。我聽了這個會議上的發言后,發現內容非常豐富,使我受益良多。我相信我們的同學,還有我們的老師也是一樣的。我們做了全面的會議錄音,如果可以,這些錄音將來還會整理成資料,供我們更多的老師和學生參考學習。
第二點我要說,通過這次會議,我進一步發現,這個會議的舉辦是非常有必要的。因為今年,2013年,對于我們在座的所有人來說,都是一個特殊的年份。就在這一年,美國發生了斯諾登案件,這使我們感到很震驚:美國這樣一個成熟的憲政國家,它的政府居然在大規模地侵犯公民的隱私權。除此之外,埃及還發生了政治動蕩,這個動蕩使我們深刻感到,一個威權國家向民主國家的轉型有多么的困難。再反觀中國,情況也復雜。從今年3月開始,中國發生了一場有關中國要不要憲政這一問題的爭議,這場爭議已經持續了8個月,它回到憲法學最最基本的一個出發點,即“我們究竟還要不要憲政這個概念。”上述所有這些事件其實都是對于我們的職業——憲法學這個專業提出了嚴峻的問題。這些問題并不是只有我們中國學者接收到了,我相信世界各國的學者,包括在座的各位學者都應該感覺到。我們這次的研討會恰好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召開的,這就凸顯出舉辦這次研討會的必要性,凸顯出這次研討會的重要意義。這是我講的第二點。
第三點,通過這個會議,我個人進一步感覺到亞洲立憲主義所面臨的課題是非常復雜的。這一點過去很多人也許都說過,亞洲跟歐洲不同,歐洲的國家具有高度的同質性,國家與國家之間雖然有差別,但政治上的制度和文化則比較相似。而亞洲各國各地區就不同了,它的情況非常復雜,而且各國和各地區之間差別也非常大。對此,我們可以舉出三種情形來加以說明。
亞洲立憲:多樣性的三種情形
第一種情形:亞洲有些國家和地區已經實現了憲法政治,比如說日本、印度、韓國,但是也有一些國家和地區還沒有實現憲法政治,或曰沒有完全實行憲法政治。在沒有實現憲法政治的國家和地區中,有些正走在憲法政治路上,有些可能還遙遙無期,有些甚至連什么是憲政、要不要憲政這樣的問題,還可能存在一些爭論。
第二種情形:我們可以發現,在亞洲,有些國家和地區是通過民主化之后實現憲法政治的,比如說韓國等都是如此。但是有些國家和地區,則基本上已經實現了憲法政治,只是在民主化程度上還存在進一步發展的訴求與趨勢,比如中國香港特區就是如此。
第三種情形:亞洲復雜性還在于,有些國家的憲法政治是被外國強制性導入的,比如說日本,大家都知道它是在“二戰”之后由美國將憲政強行地引入的,可是這一做法成功了,本國人民接受了憲法政治,整個國家成為一個被廣為認可的憲政國家。但是,我們也要看到,當西方的這種憲政被導入亞洲其他國家的時候,卻未必成功,比如說柬埔寨,它就沒有成功,相反,卻在很大程度上陷入了政治動蕩。我相信,亞洲的其他國家,如果現在強行引入西方憲政,也還可能出現類似的這種情況。放眼當今世界上其他國家,如伊拉克、埃及等,情況就是如此。
以上種種事實說明了一點:立憲主義在亞洲所面臨的問題是非常復雜的,幾乎不可同日而語。從這個意義上而言,亞洲各國各地區的憲法問題,或者說在亞洲做憲法學研究,其難度不亞于歐美國家的憲法學。
在亞洲:憲法學的四個課題
但是我還是要說第四點:盡管亞洲國家這么復雜,有這樣那樣的差異,可是我們亞洲不同的國家和地區之間,在憲法學上,至少應有四個共同課題。請注意,我說的是“共同課題”,而不是共同的“亞洲價值”。“亞洲價值”說起來已經非常敏感了,但是我們可以說,亞洲的國家和地區在憲政道路上擁有四個“共同課題”。
第一個課題:關于學習西方憲政的課題。這具體包括:亞洲國家和地區是否有必要向西方成熟的憲政國家學習;如果有必要,則我們又會遇到這樣的問題,即西方許多成熟憲政國家之間的做法又不太一樣——比如說違憲審查制度,它就有美、德、法三種模式——那么到底我們要向哪一種模式學習?這就成為我們必須研究的一個具體問題。
第二個課題:如果我們確定亞洲國家和地區有必要全面,或者在一定程度上學習和吸取西方國家的憲政原理和制度,那么還存在這樣一個問題,即如何走向西方式的憲政?在這一個問題上,西方成熟的憲政國家未必都能附帶地給出路線圖,這些成熟的憲政國家的憲法學一般只會將本國現在通行的憲政原理告訴你,而忽略了它們之所以有效的條件,甚至忽視了到達這個憲政時刻的歷史過程以及具體路徑,即使它們能告訴人們,所給出的路線圖也只是基于它們自己的歷史經驗,而未必適合于亞洲。
第三個課題:亞洲國家和地區在憲法學上是否有自己獨特的一些課題。中國就存在著這樣的情形,其中包括亞洲有沒有不同于西方憲政理念、但又可以跟西方憲政理念相調和的,或者可以補充強化西方憲政主義的一些思想文化資源。比如說這兩天我們許多學者提到的儒家思想,它究竟與西方立憲主義有什么樣的關系,就值得思考。當今中國大陸也出現了一些所謂的儒家憲政主義的學者,其中就有人主張從中國傳統的儒家學說當中,吸收一些與西方的憲政理念相一致的,或者說可以調和的一些價值觀來發展西方的憲政主義思想。這究竟是否可能,就值得我們去研究。而且如何對待這樣的思想資源,比如如何對待儒家的一些思想,爭議非常大,確實值得研究。這是第三個課題。
第四個課題,可能是我們還要共同面臨的一個課題,即我們亞洲國家和地區,在走向憲政的道路上,或者在實現憲政的道路上,是否彼此之間也可以互相學習,互相借鑒。這幾年包括我在內,有幾位中國憲法學學者跟日本還有韓國的一些學者,每年度都舉辦了一個會議,我們研究的主要課題之一,就是在向西方國家學習的過程當中,是否應該互相借鑒不同的亞洲國家的經驗。我們發現這樣的一個借鑒其實已經發生了,而且在一百年之前,也就是當西方的憲政主義思想剛剛傳播到亞洲的時候,其實我們就開始這樣做了,比如說當時中日之間,還有日韓之間,就存在這樣的借鑒。
憲法學為什么是橢圓的?
第五點,我還是要指出,如果我們進一步具體化到中國,那么要研究的問題可能就更加復雜了。今天大家討論就涉及這一點。比如說我們中國,是否可以實現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社會主義憲政。這就是中國所面臨的非常特殊的一個課題,需要我們憲法學深入思考,而非基于一種特定的價值觀,貿然作出判斷。今年中國意識形態領域所發生的憲政爭議就跟這個問題有很大的關系。
從學術的角度,我是相信憲政主義在人類歷史當中是存在一些基本共識的。西方也好,東方也好,至少應該存在一種最低限度的價值共識,包括憲政是什么,同樣也應該有最起碼的一些價值共識。在這一意義上,我是一個規范主義者,當然也正因為這樣在學術上受過批評。但是我并非無視現實的課題,我也清醒地認識到,確實中國有自己獨特的特點。簡單說,中國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國家。
可是在學術上我們討論這樣的課題非常困難,特別是在今天這樣的研討會上。而且這個問題討論起來非常復雜。一旦在中國的政治語境中討論,馬上就可能成為意識形態的爭論。但這里可能存在一個誤區,就是主張憲政和反對憲政的人們都把憲政的概念內涵加以無限地具體化,具體化到能夠讓人直接聯想到西方某一個特定國家——主要是美國的做法。其實這樣做本身就是不對的,而且在中國也很容易受到排斥。我們必須注意到這一點。當我們在談論中國憲政的時候,我們不必把憲政的概念界定得過度詳細。我們只要一個最低的、必要限度的價值共識就行了。就此,我個人認為,什么叫憲政,簡單說,憲政其實就是要通過適當地限制公共權力,來保障人民最基本的尊嚴、最基本的權利的政治體制。這也是中國在清末引進憲政這一概念時它所具有的原意。關于這一點,其實西方的憲政主義和東方的傳統,包括我們儒家所講的“道統”是可能存在一定意義上的一致性的。質言之,這樣一種精神在儒家傳統中已經存在,特別儒家幾千年的“道統”就有這樣一種精神,即將政治權力納入一種道德規范當中去約束它,以便更好地保護人民。
總之,作為亞洲的憲法學者,我們應該從這樣一種東西方共通的立場和視角,去把握憲法政治的內涵,互相學習,互相借鑒。從這一意義上而言,亞洲各國的憲法學應該是橢圓形的,也就是說它并非只有一個圓心(否則就可能走向西方中心主義),而是擁有兩個互相牽制而又互相平衡的圓心,其中一個是各國共通的、最低限度的價值共識,另一個則是本國或本地區的自身的、特殊的憲法課題。
以上就是我有關學術方面的淺見,說出來給大家參考。最后請允許我代表會議主辦單位——清華大學法學院公法研究中心,向所有來自各國各地區參加這個會議的朋友表示衷心的感謝!也非常感謝這次會議當中大家精彩的發言和熱烈的討論,為我們留下了非常深刻、美好的印象!最后我們也感謝參與這次會議承辦、會務工作的老師和同學!謝謝你們!辛苦了!
(原稿由清華大學法學院王鑫同學根據錄音整理而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