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字拉丁化的方法一出世，方塊字系的簡筆字和注音字母，都賽下去了，還在競爭的只有羅馬字拼音。這拼法的保守者用來打擊拉丁化字的最大的理由，是說它方法太簡單，有許多字很不容易分別。

這確是一個缺點。凡文字，倘若容易學(xué)，容易寫，常常是未必精密的。煩難的文字，固然不見得一定就精密，但要精密，卻總不免比較的煩難。羅馬字拼音能顯四聲，拉丁化字不能顯，所以沒有“東”“董”之分，然而方塊字能顯“東”“蝀”之分，羅馬字拼音卻也不能顯。單拿能否細(xì)別一兩個字來定新文字的優(yōu)劣，是并不確當(dāng)?shù)摹r且文字一用于組成文章，那意義就會明顯。雖是方塊字，倘若單取一兩個字，也往往難以確切的定出它的意義來。例如“日者”這兩個字，如果只是這兩個字，我們可以作“太陽這東西”解，可以作“近幾天”解，也可以作“占卜吉兇的人”解；又如“果然”，大抵是“竟是”的意思，然而又是一種動物的名目，也可以作隆起的形容；就是一個“一”字，在孤立的時候，也不能決定它是數(shù)字“一二三”之“一”呢，還是動詞“四海一”之“一”。不過組織在句子里，這疑難就消失了。所以取拉丁化的一兩個字，說它含胡，并不是正當(dāng)?shù)闹刚?

主張羅馬字拼音和拉丁化者兩派的爭執(zhí)，其實并不在精密和粗疏，卻在那由來，也就是目的。羅馬字拼音者是以古來的方塊字為主，翻成羅馬字，使大家都來照這規(guī)矩寫，拉丁化者卻以現(xiàn)在的方言為主，翻成拉丁字，這就是規(guī)矩。假使翻一部《詩韻》來作比賽，后者是賽不過的，然而要寫出活人的口語來，倒輕而易舉。這一點，就可以補(bǔ)它的不精密的缺點而有余了，何況后來還可以憑著實驗，逐漸補(bǔ)正呢。

易舉和難行是改革者的兩大派。同是不滿于現(xiàn)狀，但打破現(xiàn)狀的手段卻大不同：一是革新，一是復(fù)古。同是革新，那手段也大不同：一是難行，一是易舉。這兩者有斗爭。難行者的好幌子，一定是完全和精密，借此來阻礙易舉者的進(jìn)行，然而它本身，卻因為是虛懸的計劃，結(jié)果總并無成就：就是不行。

這不行，可又正是難行的改革者的慰藉，因為它雖無改革之實，卻有改革之名。有些改革者，是極愛談改革的，但真的改革到了身邊，卻使他恐懼。惟有大談難行的改革，這才可以阻止易舉的改革的到來，就是竭力維持著現(xiàn)狀，一面大談其改革，算是在做他那完全的改革的事業(yè)。這和主張在床上學(xué)會了浮水，然后再去游泳的方法，其實是一樣的。

拉丁化卻沒有這空談的弊病，說得出，就寫得來，它和民眾是有聯(lián)系的，不是研究室或書齋里的清玩，是街頭巷尾的東西；它和舊文字的關(guān)系輕，但和人民的聯(lián)系密，倘要大家能夠發(fā)表自己的意見，收獲切要的知識，除它以外，確沒有更簡易的文字了。

而且由只識拉丁化字的人們寫起創(chuàng)作來，才是中國文學(xué)的新生，才是現(xiàn)代中國的新文學(xué)，因為他們是沒有中一點什么《莊子》和《文選》之類的毒的。

十二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