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清初史學之建設(shè)
- 梁啟超講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
- 梁啟超
- 8746字
- 2019-11-21 18:58:27
——萬季野 全謝山(附:初期史學家及地理學家)
我最愛晚明學者虎虎有生氣。他們里頭很有些人,用極勇銳的努力,想做大規(guī)模的創(chuàng)造。即以對于明史一事而論,我覺得他們的氣魄,比現(xiàn)代所謂學者們高得多了。
史事總是時代越近越重要。考證古史,雖不失為學問之一種,但以史學自任的人,對于和自己時代最接近的史事,資料較多,詢訪質(zhì)證亦較便,不以其時做成幾部宏博翔實的書以貽后人,致使后人對于這個時代的史跡永遠在迷離徜□中,又不知要費多少無謂之考證才能得其真相,那么,真算史學家對不起人了。我想將來一部“清史”——尤其關(guān)于晚清部分,真不知作如何交代?直到現(xiàn)在,我所知道的,像還沒有人認這問題為重要,把這件事引為己任。比起晚明史學家,我們真是慚愧無地了。
明清之交各大師,大率都重視史學——或廣義的史學,即文獻學。試一閱亭林、梨洲、船山諸家著述目錄,便可以看出這種潮流了。內(nèi)中專以史學名家,極可佩服而極可痛惜的兩個人,先要敘他們一敘。
吳炎,字赤溟,潘檉章,字力田,俱江蘇吳江人。兩位都是青年史學家——顧亭林忘年之友,不幸被無情的文字獄犧牲了。兩位所要做的事業(yè),都未成功,又蒙奇禍而死,死后沒有人敢稱道他。我們幸而從顧亭林、潘次耕著述里頭得著一點資料。《亭林詩集·汾州祭吳潘二節(jié)士詩》,有“一代文章亡左馬,千秋仁義在吳潘”之句,可謂推挹到極地了。《亭林文集》有《書吳潘二子事》一篇。據(jù)所記,則赤溟、力田二人,皆明諸生,國變時,年僅二十以上,發(fā)愿以私人之力著成一部《明史》。亭林很敬慕他們,把自己所藏關(guān)于史料之書千余卷都借給他們。康熙二年,湖洲莊廷□史獄起,牽累七十多人,陸麗京(圻)即其一也,而吳、潘皆與其難。亭林說他們“懷紙吮筆,早夜矻矻,其所手書盈床滿篋,而其才足以發(fā)之”。又說:“二子少余十余歲,而余視為畏友。”他們的學問人格可想見了。力田實次耕之兄,遇難后家屬都被波累,次耕改從母姓為吳,其后次耕從亭林及徐昭法學,克成德業(yè),從兄志也。兩人合著的《明史》,遭難時抄沒焚燒了(亭林藏書也燒在里頭)。赤溟別無著書(我僅在《歸元恭文續(xù)鈔》里面看見他作的一篇序)。力田著書存者有《國史考異》《松陵文獻》兩種。但《國史考異》已成者三十卷,燒剩下的僅有六卷。次耕的《遂初堂集》,對于這兩部書各有一篇序。我們從這兩篇序里頭,可以看出力田的著述體例及其用力方法,大約大部分工夫,費在鑒別史料上頭。用科學精神治史,要首推兩君了。(因本校圖書館無《遂初堂集》,未能征引原文,改天再補入)兩君《明史稿》之遭劫,我認為是我們史學界不能回復(fù)之大損失,嗚呼!
我在第五講里頭曾經(jīng)說過,黃梨洲是清代史學開山之祖。梨洲門下傳受他的史學者,是萬充宗的兄弟萬季野。
季野,名斯同,卒康熙四十一年(一七〇二),年六十。他的籍貫家世,在第五講已經(jīng)敘過了。他的父兄都是有學問的人。兄弟八人,他最幼。據(jù)全謝山做的傳,說他小孩子時候異常淘氣,他父親履安先生(泰)每說要把他送和尚廟里當徒弟,他頑性依然不改;于是把他鎖在空房里頭,他看見架上有明史料數(shù)十冊,翻一翻覺得有趣,幾日間,讀完了,自是便刻志向?qū)W。逾年,遂隨諸兄后,學于梨洲。在梨洲門下年最少,梨洲最賞愛他。梨洲學問方面很多,所著《明史案》,今僅存其目,曾否成書蓋未可知。季野學固極博,然尤嗜文獻,最熟明代掌故,自幼年即以著《明史》為己任。康熙十七年詔征鴻博,有人薦他,他力拒乃免。明年,開明史館,亭林的外甥徐元文當總裁,極力要羅致他。他因為官局搜羅資料較容易,乃應(yīng)聘入京。給他官,他不要,請以布衣參史事,不署銜,不受俸。住在元文家里,所有纂修官的稿都由他核定。他極反對唐以后史書設(shè)局分修的制度,說道:
昔遷、固才既杰出,又承父學,故事信而言文。其后專家之書,才雖不逮,猶未至如官修者之雜亂也。譬如入人之室,始而周其堂寢匽湢,繼而知其蓄產(chǎn)禮俗,久之其男女、少長、性質(zhì)、剛?cè)帷⑤p重、賢愚無不習察,然后可制其家之事。若官修之史,倉卒而成于眾人,不暇擇其才之宜與事之習,是猶招市人而與謀室中之事也。吾所以辭史局而假館總裁所者,惟恐眾人分操割裂,使一代治亂之跡,暗昧而不明耳。錢大昕《潛研堂集·萬季野先生傳》
季野自少時已委身于明史,至是旅京十余年,繼續(xù)他的工作,著成《明史稿》五百卷。他略述著書旨趣道:
史之難言久矣……而在今則事之信尤難。好惡因心,而毀譽隨之;一家之事,言者三人,而其傳各異矣;況數(shù)百年之久乎!言語可曲附而成,事跡可鑿空而構(gòu),其傳而播之者,未必皆直道之行也;其聞而書之者,未必有裁別之識也。非論其世,知其人,而具見其表里,則吾以為信,而枉者多矣。……實錄者,直載其事與言而無所增飾者也。因其世以考其事,核其言,而平心察之,則其本末十得八九矣。然言之發(fā)或有所由,事之端或由所起,而其流或有所激,則非他書不能具也。凡實錄之難詳者,吾以他書證之;他書之誣且濫者,吾以所得于實錄者裁之;雖不敢具謂可信,而枉者或鮮矣。昔人于《宋史》已病其繁蕪,而吾所述將倍焉。非不知簡之為貴也。吾恐后之人務(wù)博而不知所裁,故先為之極,使知吾所取者有可損,而所不取者必非其事與言之真而不可益也。方苞《望溪文集·萬季野先生墓表》
自唐以后,設(shè)官局修史,大抵湊雜成篇,漫無別擇,故所成之書,蕪穢特甚。內(nèi)中如歐陽永叔之《五代史記》,朱晦庵之《通鑒綱目》等,號稱為有主義的著作,又專講什么“春秋筆法”,從一兩個字眼上頭搬演花樣。又如蘇老泉、東坡父子、呂東萊、張?zhí)烊绲容叄瑢W饔颓换{(diào)的批評,供射策剿說之用,宋明以來大部分人,除司馬溫公、劉原父、鄭漁仲諸人外,所謂史學大率如此。到潘力田、萬季野他們所做的工作便與前不同。他們覺得,歷史其物,非建設(shè)在正確事實的基礎(chǔ)之上,便連生命都沒有了,什么“書法”和批評,豈非都成廢話?然而欲求事實的正確,決非靠空洞的推論和尖巧的臆測所能得。必須用極耐煩的工夫,在事實自身上旁推反勘,才可以得著真相。換一句話說,他們的工作,什有七八費在史料之搜集和鑒別。他們所特別致力者雖在明史,但這種研究精神,影響于前清一代史學界不少。將來健實的新史學,恐怕也要在這種研究基礎(chǔ)之上,才能發(fā)生哩。
現(xiàn)行《明史》,在二十四史中——除馬、班、范、陳四書外,最為精善,殆成學界公論了。《明史》雖亦屬官局分修,然實際上全靠萬季野。錢竹汀說:“乾隆初,大學士張公廷玉等奉詔刊定《明史》,以王公鴻緒《史稿》為本而增損之。王氏稿大半出先生手。”(《潛研堂集·萬季野傳》)蓋實錄也。(乾隆四年,張廷玉進《明史表》云:“惟舊臣王鴻緒之《史稿》,經(jīng)名人三十載之用心……”。名人即指季野,不便質(zhì)言耳)關(guān)于這件事,我們不能不替萬季野不平,而且還替學界痛惜。蓋明史館總裁,自徐元文后,繼任者為張玉書,為陳廷敬,為王鴻緒,都敬禮季野。季野費十幾年工夫,才把五百卷的《明史稿》著成。季野卒于京師,旁無親屬,所藏書籍數(shù)十萬卷,都被錢名世其人者全數(shù)乾沒去,《明史稿》原本,便落在王鴻緒手。鴻緒本屬僉壬巧宦,康熙末年,依附皇八子構(gòu)煽奪嫡,卒坐放廢。這類人有什么學問什么人格呢?他得著這部書,便攘為己有,叫人謄抄一份,每卷都題“王鴻緒著”,而且版心都印有“橫云山人集”字樣,拿去進呈,自此萬稿便變成王稿了。這還不要緊,因為這位“白晝行劫的偷書賊”,贓證具在,人人共知,徒加增自己劣跡,并無損于季野。最可恨者,他偷了季野的書,卻把他改頭換面,顛倒是非,叫我們摸不清楚那部分是真的,那部分是假的。(關(guān)于這件公案,后來學者零碎舉發(fā)頗多,恕我未能把他匯集起來做一篇詳細考證。記得魏默深《古微堂外集》有《書明史稿》兩篇,可參看)季野所謂“非其事與言之真而不可益”者,他卻“益”了許多。季野根本精神,一部分被偷書賊喪掉,真冤透了。
季野著書,除《明史稿》外,尚有《歷代史表》六十卷,《紀元匯考》四卷,《廟制圖考》四卷,《儒林宗派》八卷,《石經(jīng)考》二卷,《周正匯考》八卷,《歷代宰輔匯考》八卷,《宋季忠義錄》十六卷,《六陵遺事》一卷,《庚申君遺事》一卷,《群書疑辨》十二卷,《書學匯編》二十二卷,《昆侖河源考》二卷,《河渠考》十二卷,《石園詩文集》二十卷。自《周正匯考》以下十種,錢竹汀都說未見。(但《群書疑辨》現(xiàn)有單行本,《六陵遺事》《庚申君遺事》各叢書多采入,其余存佚便不可知了)又徐乾學的《讀禮通考》,全部由季野捉刀。秦蕙田的《五禮通考》,恐怕多半也是偷季野的。(全謝山《萬貞文先生傳》云:“先生之初至京也,時議意其專長在史。及昆山徐侍郎居憂,先生與之語喪禮。侍郎因請先生纂《讀禮通考》一書,上自國恤,以訖家禮,十四經(jīng)之箋疏,廿一史之志傳,漢唐宋諸儒之文集說部,無或遺者,乃知先生之深于經(jīng)。侍郎因讀先生編成五禮之書二百余卷。”據(jù)此則徐書全出季野手,毫無疑義。惟秦氏《五禮通考》不得捉刀者主名,或說出戴東原,或說出某人某人,都無確據(jù)。據(jù)謝山說季野既續(xù)作五禮之書二百余卷,這部書往那里去了呢?只怕也像《明史稿》一樣被闊人偷去撐門面了)我們讀《歷代史表》,可以看出季野的組織能力;讀《群書疑辨》,可以看出他考證精神;讀《讀禮通考》,可以看出他學問之淵博和判斷力之銳敏。除手創(chuàng)《明史》這件大事業(yè)不計外,專就這三部書論,也可以推定季野在學術(shù)界的地位了。
季野雖屬梨洲得意門生,但關(guān)于講學宗旨(狹義的講學)和梨洲卻不同。梨洲是很有些門戶之見,季野卻一點也沒有。《四庫提要》說:“明以來談道統(tǒng)者,揚己陵人,互相排軋,卒釀門戶之禍。斯同目睹其弊,著《儒林宗派》,凡漢后唐前傳經(jīng)之儒,一一具列,持論獨為平允。”他這部書著在《明儒學案》以后,雖彼此范圍,本自不同,亦可見他對于梨洲的偏見,不甚以為然了。
還有一件應(yīng)注意的事。季野晚年對于顏習齋的學術(shù),像是很悅服的。他替李剛主所著的《大學辨業(yè)》作一篇序,極表推崇之意。據(jù)剛主述季野自道語云:“吾自誤六十年矣。吾少從黃先生游,聞四明有潘先生者曰:‘朱子道,陸子禪。’(啟超案:此當是潘平格,字德輿)怪之,往詰其說,有據(jù)。同學因轟言予叛黃先生,先生亦怒,予謝曰:‘請以往不談學,專窮經(jīng)史。’遂忽忽至今。”(《恕谷后集》卷六“萬季野小傳”)據(jù)此愈可證明,季野雖出黃門,對于什么程朱陸王之爭,他卻是個局外中立者。至于他的人格,受梨洲教育的影響甚深,自無待言。
季野兄子經(jīng),字九沙,斯大子;言,字貞一,斯年子;皆傳家學,而尤致力于史。九沙著《明史舉要》。貞一在史館,獨任《崇禎長編》。而九沙最老壽,全謝山嘗從問業(yè),衍其緒。
章實齋(學誠)論浙東學術(shù),從陽明、蕺山說到梨洲,說道:“……梨洲黃氏,出蕺山劉氏之門,而開萬氏弟兄經(jīng)史之學,以至全氏祖望輩尚存其意。……世推顧亭林氏為開國儒宗,然自是浙西之學,不知同時有梨洲出于浙東,雖與顧氏并峙,而上宗王、劉,下開二萬,較之顧氏,源遠而流長矣。顧氏宗朱,而黃氏宗陸,蓋非講學專家各持門戶之見者,故互相推服而不相非詆。……浙東貴專家,浙西尚博雅,各固其習而習也。”又說:“浙東之學,言性命者必究于史,此其所以卓也。”又說:“朱陸異同所以紛綸,則惟騰空言而不切于人事耳。知史學之本于《春秋》,知《春秋》之將以經(jīng)世,則知性命無可空言,而講學者必有事事,不特無門戶可持,亦且無以持門戶矣。浙東之學,雖源流不異,而所遇不同,故其見于世者,陽明得之而為事功,蕺山得之而為節(jié)義,梨洲得之為隱逸,萬氏兄弟得之為經(jīng)術(shù)史裁。授受雖出于一,而面目迥殊,以其各有事事故也。彼不事所事,而但空言德性,空言問學,則黃茅白葦,極目雷同,不得不殊門戶以為自見地耳。故惟陋儒則爭門戶也。”(《文史通義》卷五)從地理關(guān)系上推論學風,實學術(shù)史上極有趣味之一問題。實齋浙東人,或不免有自譽之嫌。然則這段話,我認為大端不錯,最少也可說清代史學界偉大人物,屬于浙東產(chǎn)者最多。
現(xiàn)在要講浙東第三位史學大師全謝山。(以年代編次,梨洲第一,季野第二)
謝山名祖望,字紹衣,浙江鄞縣人,生康熙四十四年,卒乾隆二十二年(一七〇五—一七七五),年七十一。他生當承平時代,無特別事跡可紀,然其人格之峻嚴狷介,讀他全集,到處可以見出。他嘗入翰林,因不肯趨附時相,散館歸班候補,便辭官歸。曾主講本郡蕺山書院,因地方官失禮,便拂衣而去,寧挨餓不肯曲就。晚年被聘主講吾粵之端溪書院,對于粵省學風,影響頗深。粵督要疏薦他,他說是“以講學為市”,便辭歸。窮餓終老,子又先殤,死時竟至無以為斂。他體弱善病,所有著述,大率成于病中,得年僅及中壽,未能竟其所學。假使他像梨洲、亭林一般獲享大年,不知所成當更何若。這真可為我學界痛惜了。他的朋友姚薏田(玉裁)說他:“子病在不善持志。理會古人事不了,又理會今人事,安得不病!”(董秉純著《全謝山年譜》)這話雖屬責善雅謔,卻極能傳出謝山學風哩。
謝山著述今存者,有《鮚埼亭集》三十八卷,《外集》五十卷,《詩集》十卷,《經(jīng)史問答》十卷,《校水經(jīng)注》三十卷,《續(xù)宋元學案》一百卷,《困學紀聞》三箋若干卷,輯《甬上耆舊詩》若干卷。其未成或已佚者,則有《讀史通表》《歷朝人物世表》《歷朝人物親表》等。《鮚埼亭集》被杭堇浦(世骎)藏匿多年,今所傳已非完璧。同治間徐時棟著《煙嶼樓集》,有《記杭堇浦》篇,述始末頗詳)《水經(jīng)注》則謝山與其友趙東潛(一清)合作,屢相往復(fù)討論,各自成書,而謝山本并經(jīng)七校。《宋元學案》,黃梨洲草創(chuàng),僅成十七卷,其子耒史續(xù)(百家)續(xù)有補葺,亦未成;謝山于黃著有案者增訂之,無案者續(xù)補之,泐為百卷本,但亦未成而歿。今本則其同縣后學王梓材所續(xù)訂,而大體皆謝山之舊也。
沈果堂(彤)說:“讀《鮚埼亭集》,能令人傲,亦能令人壯,得失相半。”謝山亦深佩其言云(楊鐘羲《雪橋詩話》三集卷四)。若問我對于古今人文集最愛讀某家?我必舉《鮚埼亭》為第一部了。謝山性情極肫厚,而品格極方峻,所作文字,隨處能表現(xiàn)他的全人格,讀起來令人興奮。他是個史學家,但他最不愛發(fā)空論,像蘇明允、張?zhí)烊缫慌傻氖氛撐恼拢烧f沒有一篇。他這部集,記明末清初掌故約居十之四五,訂正前史訛舛約居十之二三,其余則為論學書札及雜文等。內(nèi)中他自己的親友及同鄉(xiāng)先輩的傳記,關(guān)系不甚重要的,也有一部分。他生當清代盛時,對于清廷并沒有什么憤恨,但他最樂道晚明仗節(jié)死義之士與夫抗志高蹈不事異姓者,真是“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試看他關(guān)于錢忠介、張蒼水、黃梨洲、王完勛……諸人的記述,從他們立身大節(jié)起,乃至極瑣碎之遺言佚事,有得必錄,至再至三,像很怕先輩留下的苦心芳躅從他手里頭丟掉了。他所作南明諸賢之碑志記傳等,真可謂情深文明,其文能曲折盡情,使讀者自然會起同感,所以晚清革命家,受他暗示的不少。(可惜所敘述者,只有江浙人獨詳,別個地方不多。但也難怪他,他只是記自己聞見最親切的史跡)他最善論學術(shù)流派,最會描寫學者面目,集中梨洲、亭林、二曲、季野、桴亭、繼莊、穆堂……諸碑傳,能以比較簡短的文章,包舉他們學術(shù)和人格的全部,其識力與技術(shù),真不同尋常。他性極狷介,不能容物,對于偽學者如錢謙益、毛奇齡、李光地等輩,直揭破他們的面目,絲毫不肯假借。他的文筆極鋒利,針針見血,得罪人的地方也很不少,所以有許多人恨他。他對于宋明兩朝“野史”一類書,所見最多,最能用公平銳敏的眼光,評定他們的價值。此外訂正歷代史跡之傳訛及前人評論史跡失當者甚多,性質(zhì)和萬季野《群書疑辨》有點相像。《鮚琦亭集》內(nèi)容和價值大略如此。
謝山是陽明、蕺山、梨洲的同鄉(xiāng)后學,受他們的精神感化甚深。所以他的學術(shù)根柢,自然是樹在陽明學派上頭。但他和梨洲有兩點不同:第一,梨洲雖不大作玄談,然究未能盡免,謝山著述,卻真無一字理障了。第二,梨洲門戶之見頗深,謝山卻一點也沒有。所以我評論謝山,說他人格的光明俊偉,是純?nèi)坏昧ν鯇W,可以與他的朋友李穆堂同稱王門后勁。若論他學術(shù)全體,可以說是超王學的,因為對王學以外的學問,他一樣的用功,一樣的得力。
《宋元學案》這部書,雖屬梨洲創(chuàng)始,而成之者實謝山。謝山之業(yè),視梨洲蓋難數(shù)倍。梨洲以晚明人述明學,取材甚易。謝山既生梨洲后數(shù)十年,而所敘述又為梨洲數(shù)百年前之學,所以極難。(《鮚埼亭集》卷三十《蕺山相韓舊塾記》云:“予續(xù)南雷《宋儒學案》,旁搜不遺余力。蓋有六百年來儒林所不及知而予表而出之者”)據(jù)董小鈍所撰年譜,則謝山之修此書,自乾隆十年起至十九年止,十年間未嘗輟,臨沒尚未完稿,其用力之勤可想。拿這書和《明儒學案》比較,其特色最容易看出者:第一,不定一尊。各派各家乃至理學以外之學者,平等看待。第二,不輕下主觀的批評。各家學術(shù)為并時人及后人所批評者,廣搜之以入“附錄”,長短得失,令學者自讀自斷,著者絕少作評語以亂人耳目。第三,注意師友淵源及地方的流別。每案皆先列一表,詳舉其師友及弟子,以明思想淵源所自,又對于地方的關(guān)系多所說明,以明學術(shù)與環(huán)境相互的影響。以上三端,可以說是《宋元學案》比《明儒學案》更進化了。至于里頭所采資料頗有失于太繁的地方。(例如《涑水學案》之全采《潛虛》,《百源學案》之多錄《皇極經(jīng)世》……等)我想這是因為謝山未能手訂全稿,有許多本屬“長編”,未經(jīng)刪定。后有學者,能將這書再修正增刪一遍,才算完黃全未竟之志哩。
從《永樂大典》里頭纂輯佚書,是乾隆開四庫館最初的動機,讀朱笥河(筠)請開四庫館原折便可知道了。然而這種工作實由謝山和李穆堂最先發(fā)起,本集卷十七有《鈔永樂大典記》一篇詳述其始末。這件事于謝山學術(shù)雖無甚關(guān)系,于清朝掌故卻很有關(guān)系,附記于此。
浙東學風,從梨洲、季野、謝山起以至于章實齋,厘然自成一系統(tǒng),而其貢獻最大者實在史學。實齋可稱為“歷史哲學家”,其著作價值更高了。下文別有一篇詳論他,現(xiàn)在且緩講。
此外要附帶講兩個人,曰無錫二顧。
顧祖禹,字景范,江蘇無錫人。生明天啟四年,卒清康熙十九年(一六二四—一六八〇),年五十七。他父親是一位績學遺老。他和閻潛丘、胡東樵交好,同在徐健庵的大清一統(tǒng)志局中修書,除此以外,他未曾受清朝一官一祿。他平生著述,只有一部《讀史方輿紀要》,從二十九歲做起,一日都不歇息,到無五十歲才做成。然而這一部書已足令這個人永遠不朽了。這書自序中述他父親臨終的話,說道:“及余之身而四海陸沈,九州鼎沸……嗟乎!園陵宮闕,城郭山河,儼然在望,而十五國之幅員,三百年之圖籍,泯焉淪沒,文獻莫征,能無悼嘆乎?余死,汝其志之。”又自述著書本意道:“……凡吾所以為此書者,亦重望乎世之先知之也。不先知之,而以惘然無所適從者任天下之事,舉宗廟社稷之重,一旦束手而畀諸他人,此先君子所為憤痛呼號扼腕以至于死也。”可見他著述動機,實含著無限隱痛。這部書凡一百三十卷,首輿圖,次歷代州域形勢,次直隸等十三省封域山川險要,次川瀆異同。這部書體裁很特別,可以說是一百三十卷幾百萬言合成一篇長論文。每卷皆提挈綱領(lǐng)為正文,而凡所考證論列,則低一格作為解釋,解釋之中又有小注。解釋之文,往往視正文十數(shù)倍。所以他這書,可以說是自為書而自注之。因此之故,眉目極清晰,令讀者感覺趣味。依我看,清代著作家組織力之強,要推景范第一了。他自述著述經(jīng)過,說道:“集百代之成言,考諸家之緒論,窮年累月,矻矻不休,至于舟車所經(jīng),亦必覽城郭,按山川,稽道里,問關(guān)津;以及商旅之子,征戍之夫,或與從容談?wù)摚己水愅!逼溆昧χ冢梢酝埔姟H欢⒉蛔詽M足,他說:“……按之圖畫,索之典籍,亦舉一而廢百耳,又或了了于胸中,而身至其地,反若聵聵焉。……予之書其足據(jù)乎?”其虛心又如此。魏冰叔(禧)最佩服這書,其所作序,稱為“數(shù)千百年絕無僅有之作”。又說:“祖禹貫穿諸史,出以己所獨見。其深思遠識,有在語言文字之外者。”可謂知言。景范這書,專論山川險隘,攻守形勢,而據(jù)史跡以推論得失成敗之故。其性質(zhì)蓋偏于軍事地理,殆遺老力謀匡復(fù)所將有事耶?然而這部書的組織及其研究方法,真算得治地理學之最好模范。我們?nèi)裟軐⑦@種精神應(yīng)用到政治地理、經(jīng)濟地理、文化地理之各部分,那么,地理便不至成為干燥無味的學科了。
顧棟高,字復(fù)初,一字震滄,江蘇無錫人。生卒年無考,大約和全謝山年輩相當。他著有一部好書,名曰《春秋大事表》。這部書的體例,是將全部《左傳》拆散,拈出若干個主要題目,把書中許多零碎事實按題搜集起來,列為表的形式,比較研究。其有用特別眼光考證論列者,則別為敘說論辨考等。凡為表五十篇,敘說等百三十一篇。《禮記》說:“屬辭比事,《春秋》之教。”治史的最好方法,是把許多事實連屬起來比較研究,這便是“屬辭比事”。這些事實,一件件零碎擺著,像沒有什么意義,一屬一比,便會有許多新發(fā)明。用這種方法治歷史的人,向來很少。震滄這部書,總算第一次成功了。(他研究的結(jié)果,雖有許多令我們不能滿足,但方法總是對的)震滄所著,還有《司馬溫公年譜》《王荊公年譜》兩書,體例也極精審。后來如錢竹汀、丁儉卿、張石洲等做了許多名人年譜,像還沒有哪部比得上他。所以我認震滄為史學界有創(chuàng)作能力的人。
附:初期史學家及地理學家表
馬骕 字驄卿,一字宛斯,鄒平人,康熙十二年卒。著《繹史》一百六十卷,起天地開辟訖秦之亡。顧亭林見之驚嘆,謂為不可及。此書搜羅極富,可算一部好類書,惜別擇不精耳。骕尚有《左傳事緯》十二卷,將《左傳》的編年體改為紀事本末體,亦便讀者。其后有李鍇,字鐵君,奉天人,著《尚史》七十卷,改《繹史》之紀事本末體為紀傳體,其材料全本《繹史》云。
吳偉業(yè) 字駿公,號梅村,太倉人。康熙十年卒。梅村文學人人共知,其史學似亦用力甚勤。著有《春秋地理志》十六卷,《春秋氏族志》二十四卷,二書吾皆未見,恐已佚。若存或有價值也。今存《綏寇紀略》一書,專記明季流寇始末,題梅村撰。但梅村所撰,原名《鹿樵野史》,今本乃彼一不肖門生鄒漪所盜改,顛倒是非甚多,非梅村之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