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清代經學之建設
- 梁啟超講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
- 梁啟超
- 15271字
- 2019-11-21 18:58:27
——顧亭林 閻百詩(附:胡朏明 萬充宗)
清儒的學問,若在學術史上還有相當價值,那么,經學就是他們惟一的生命。清儒的經學,和漢儒宋儒都根本不同,是否算得一種好學問,另為一問題。他們這一學派學問,也離不了進化原則,經一百多年才漸漸完成。但講到“篳路藍縷”之功,不能不推顧亭林為第一。顧亭林說:“古今安得別有所謂理學者!經學即理學也。自有舍經學以言理學者,而邪說以起。”又說:“今日只當著書,不當講學。”他這兩段話,對于晚明學風,表出堂堂正正的革命態度,影響于此后二百年思想界者極大。所以論清學開山之祖,舍亭林沒有第二個人。
亭林初名絳,國變后改名炎武,字曰寧人,學者稱為亭林先生。江蘇昆山人。生明萬歷四十一年,卒清康熙二十一年,年七十(一六一三—一六八二)。他是一位世家子弟——江南有名的富戶。他承祖父命出繼堂叔為子。他的母親王氏,十六歲未婚守節,撫育他成人。他相貌丑怪,瞳子中白而邊黑;性情耿介,不諧于俗,惟與同里歸元恭(莊)為友,時有歸奇顧怪之目。[11]他少年便留心經世之學,最喜歡鈔書。遍覽二十一史,明代十三朝實錄,天下圖經,前輩文編說部,以至公移邸鈔之類,有關于民生利害者,分類錄出,旁推互證。著《天下郡國利病書》,未成而國難作。清師下江南,亭林糾合同志起義兵守吳江。失敗后,他的朋友死了好幾位,他幸而逃脫。他母親自從昆山城破之日起絕粒二十七日而死,遺命不許他事滿洲。他本來是一位血性男子,受了母親這場最后熱烈激刺的教訓,越發把全生涯的方向決定了。[12]他初時只把母親淺殯,立意要等北京恢復,崇禎帝奉安后,才舉行葬禮。過了兩年,覺得這種希望很杳茫,勉強把母先葬。然而這一段隱痛,永久藏在他心坎中,終身不能忘卻。他后來棄家遠游,到老不肯過一天安逸日子,就是為此。他葬母之后,隆武帝(唐王)在福建,遙授他職方司主事。他本要奔赴行在,但因為道路阻隔,去不成。他看定了東南的悍將惰卒,不足集事,且民氣柔脆,地利亦不宜于進取,于是決計北游,想通觀形勢,陰結豪杰,以圖光復。曾五謁孝陵(明太祖陵在南京),六謁思陵(明懷宗陵在直隸昌平),其時他的家早已破了,但他善于理財,故一生羈旅,曾無困乏。每到一地,他為有注意價值者,便在那里墾田。墾好了,交給朋友或門生經理,他又往別處去。江北之淮安,山東之章邱,山西雁門之北、五臺之東,都有他墾田遺跡。[13]可見他絕對的不是一位書呆子,他所提倡窮經致用之學,并非紙上空談。若論他生平志事,本來不是求田問舍的人。原有的家產尚且棄而不顧,他到處經營這些事業,弄些錢做甚么用處?我們試想一想。他下半世的生涯,大半消磨在旅行中。他旅行,照例用兩匹馬換著騎,兩匹騾馱帶應用書籍。到一險要地方,便找些老兵退卒,問長問短,倘或和平日所聞不合,便就近到茶房里打開書對勘。到晚年,乃定居陜西之華陰,他說:“秦人慕經學,重處士,持清議,實他邦所少。而華陰綰轂關河之口,雖足不出戶,而能見天下之人,聞天下之事。一旦有警,入山守險,不過十里之遙。若志在四方,則一出關門,亦有建瓴之勢”。可見他即住居一地,亦非漫無意義。他雖南人,下半世卻全送在北方,到死也不肯回家。他本是性情極厚、守禮極嚴的君子。他父母墳墓,忍著幾十年不祭掃。夫人死了,也只臨風一哭。為何舉動反常到如此田地?這個啞謎,只好讓天下萬世有心人胡猜罷了。他北游以前,曾有家中世仆,受里豪嗾使,告他“通海”(當時與魯王、唐王通者,謂之通海)。他親自把那仆人抓住投下海去,因此鬧一場大官司,幾乎送命。康熙三年,他在京,山東忽然鬧什么文字獄,牽連到他。他立刻親到濟南對簿,入獄半年。這是他一生經過的險難。比起黃梨洲,也算平穩多了。康熙十七年開博學鴻儒科,都中闊人,相爭要羅致他,他令他的門生宣言:“刀繩具在,無速我死。”次年開明史館,總裁葉方藹又要特薦他。他給葉信說道:“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若必相逼,則以身殉之矣。”清廷諸人,因此再不敢惹他。他的外甥徐乾學、徐元文,少時由他撫養提拔。后來他們做了闊官,要迎養他南歸,他無論如何都不肯。他生平制行極嚴,有一次徐乾學兄弟請他吃飯,入坐不久,便起還寓。乾學等請終席張燈送歸,他作色道:“世間惟有淫奔、納賄二者皆于夜行之,豈有正人君子而夜行者乎?”其方正類如此。
我生平最敬慕亭林先生為人,想用一篇短傳傳寫他的面影,自愧才力薄弱,寫不出來。但我深信他不但是經師,而且是人師。我以為現代青年,很應該用點功夫,多參閱些資料,以看出他的全人格。有志于是者,請讀全謝山《鮚埼亭集·亭林先生神道碑銘》《亭林文集》中卷三《與葉讱庵書》《答原一、公肅兩甥書》,卷四《與人書》十余篇,又《與潘次耕書》《亭林余集》《王碩人行狀》《答潘次耕書》等篇。若更要詳細一點,請讀張石洲的《亭林先生年譜》。
亭林學術大綱,略見于他所作《與友人論學書》(《文集》卷三),其文曰:
……竊嘆夫百余年以來之學者,往往言心言性,而茫乎不得其解也。命與仁,孔子之所罕言也;性與天道,子貢之所未得聞也;性命之理,著之《易傳》,未嘗數以語人。其答問士也,則曰“行己有恥”。其為學,則曰“好古敏求”。其與門弟子言,舉堯舜相傳所謂危微精一之說一切不道,而但曰“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嗚呼!圣人之所以為學者,何其平易而可循也。……今之君子則不然,聚賓客門人之學者數十百人,“譬諸草木,區以別矣”,而一皆與之言心言性。舍多學而識以求一貫之方,置四海之困窮不言,而終日講危微精一,是必其道之高于孔子,而其門弟子之賢于子貢也,我弗敢知也。《孟子》一書,言心言性,亦諄諄矣。乃至萬章、公孫丑、陳代、陳臻、周霄、彭更之所問,與孟子之所答者,常在乎出處去就辭受取與之間。以伊尹之元圣,堯舜其君其民之圣德大功,而其本乃在乎千駟一介之不視不取。伯夷、伊尹之不同于孔子也,而其同者則以“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不為”。是故性也,命也,孔子之所罕言,而今之君子之所恒言也。出處去就辭受取與之辨,孔子、孟子之所恒言,而今之君子所罕言也……我弗敢知也。愚所謂圣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學于文”,曰“行己有恥”。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國家,皆學之事也;自子臣弟子以至于出入往來、辭受取與之間,皆有恥之事也。恥之于人大矣!不恥惡衣惡食,而恥匹夫匹婦之不被其澤。……嗚呼!士而不先言恥,則為無本之人;非好古而多聞,則為空虛之學。以無本之人而講空虛之學,吾見其日從事于圣而去之彌遠也……
亭林學術之最大特色,在反對向內的——主觀的學問,而提倡向外的、客觀的學問。他說:
自宋以后,一二賢智之徒,病漢人訓詁之學得其粗跡,務矯之以歸于內;而“達道”“達德”“九經”“三重”之事置之不論,此真所謂“告子未嘗知義”者也。《日知錄》卷七“行吾敬故謂之內也”條
又說:
孟子言:“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然則但求放心,遂可不必學問乎?與孔子言“以思無益不如學也”者,何其不同耶?……孟子之意,蓋曰能求放心,然后可以學問。“使弈秋誨二人弈,其一人專心致志,惟弈秋之為聽;一人雖聽之,一心以為有鴻鵠將至。……”此放心而不知求也。然但知求放心,而未嘗窮中罫之方,悉雁行之勢,亦必不能從事于弈。同上“求放其心”條
亭林著作中,像這類的話很不少,以上所引,不過略舉為例。要之清初大師,如夏峰、梨洲、二曲輩,純為明學余波。如船山、舜水輩雖有反明學的傾向,而未有所新建設,或所建設未能影響社會。亭林一面指斥純主觀的王學不足為學問,一面指點出客觀方面許多學問途徑來。于是學界空氣一變,二三百年間跟著他所帶的路走去。亭林在清代學術史所以有特殊地位者在此。
亭林所標“行己有恥,博學于文”兩語,一是做人的方法,一是做學問的方法。做人為什么專標“行己有恥”呢?因為宋明以來學者,動輒教人以明心見性,超凡入圣。及其末流,許多人濫唱高調,自欺欺人,而行檢之間,反蕩然無忌憚。晚明政治混濁,滿人入關,從風而靡,皆由于此。亭林深痛之,所以說:
古之疑眾者行偽而堅,今之疑眾者行偽而脆。《文集》卷十四“與人書”
亭林以為人格不立,便講一切學問都成廢話。怎樣才能保持人格?他以為,最忌的是圓滑,最要的是方嚴。他說:
讀屈子《離騷》之篇(原文云:“彼堯舜之耿介兮,固中道而得路;何桀紂之昌披兮,夫惟捷徑以窘步。”)乃知堯舜所以行出乎人者,以其耿介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則不可以入堯舜之道矣。《日知錄》卷十三“耿介”條
老氏之學所以異乎孔子者,“和其光、同其塵”,此所謂似是而非也,《卜居》《漁父》二篇盡之矣。非不知其言之可從也,而義有所不當為也。揚子云而知此義也,反《離騷》其可不作矣。尋其大指,“生斯世也,為斯世也,善斯可矣”,此其所以為莽大夫與?同上“鄉愿”條
亭林欲樹人格的藩籬,簡單直捷提出一個“恥”字。他說:
禮義廉恥,是謂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然而四者之中,恥為尤要。故夫子之論士曰:“行己有恥”;孟子曰:“人不可以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又曰:“恥之于人大矣。為機變之巧者,無所用恥焉。”所以然者,人之不廉而至于悖禮犯義,其原皆生于無恥也。故士大夫之無恥,謂之國恥。同上“廉恥”條
亭林以為無恥之習中于人心,非鬧到全個社會滅亡不止。他嘗借魏晉間風俗立論,極沉痛的說道:
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同上“正始”條他確信改良社會,是學者的天職,所以要人人打疊自己,說道:
匹夫之心,天下人之心也。
又說:
松柏后凋于歲寒,雞鳴不已于風雨。
他自己稱述生平說:
某雖學問淺陋,而胸中磊磊,絕無閹然媚世之習。《與人書》十一
他教訓他最親愛的門生,沒有多話,但說:
自今以往,當思“以中材而涉末流”之戒。《文集》卷四“與潘次耕書”
總而言之,亭林是教人豎起極堅強的意志抵抗惡社會。其下手方法,尤在用嚴正的規律來規律自己,最低限度,要個人不至與流俗同化;進一步,還要用個人心力改造社會。我們試讀亭林著作,這種精神,幾于無處不流露。他一生行誼,又實在能把這種理想人格實現。所以他的說話,雖沒有什么精微玄妙,但那種獨往獨來的精神,能令幾百年后,后生小子如我輩者,尚且“頑夫廉,懦夫有立志”。
亭林教人做學問,專標“博學于文”一語。所謂“文”者,非辭章之謂。“文”之本訓,指木之紋理,故凡事物之條理亦皆謂之文。古書“文”字皆作此解。亭林說:
自身而至于家國天下,制之為度數,發之為音容,莫非文也。品節斯,斯之謂禮。《日知錄》卷七“博學于文”條
亭林專標“博學于文”,其目的在反對宋明學者以談心說性為學。他解釋《論語》道:“夫子之文章,無非夫子之言性與天道。”故曰:“吾無隱乎爾,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日知錄》卷七“夫子之言性與天道”條)其意以為,所謂人生哲學(性),所謂宇宙原理(天道),都散寄于事物條理(文章)之中。我們做學問,最要緊是用客觀工夫,講求事物條理,愈詳博愈好,這便是“博學于文”。若厭他瑣碎,嫌他粗淺,而專用主觀的冥想去求“性與天道”,那卻失之遠了。他說:“昔之清談談老莊,今之清談談孔孟。……不考百王之典,不綜當代之務……以明心見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實學。”(同上)正指此輩。
然則他自己博學于文的方法怎么樣呢?他雖沒有詳細指授我們,我們可以從他的傳記和著述中約略看出些來。
書籍自然是學問主要的資料。亭林之好讀書,蓋其天性。潘次耕《日知錄·序》說:“先生精力絕人,無他嗜好,自少至老,未嘗一日廢書。”據他自己說,十一歲便讀《資治通鑒》(《文集》卷二“鈔書自序”)。他纂輯《天下郡國利病書》,從崇禎己卯起,凡閱書一千余部(《文集》卷六“肇域志序”)。崇禎己卯,他年才二十六耳,其少年之用力如此。潘次耕請刻《日知錄》,他說:“要以臨終絕筆為定。”(《文集》卷五“與次耕書”)其老年之用力如此。他說:“生平所見之友,以窮以老而遂至于衰頹者什而七八。赤豹……復書曰:‘老則息矣,能無倦哉!’此言非也。君子之學,死而后已”。《文集》卷五“與人書”六)大概亭林自少至老,真無一日不在讀書中。他旅行的時候極多,所計劃事情尤不少,卻并不因此廢學。這種劇而不亂,老而不衰的精神,實在是他學問大成的主要條件。
亭林讀書,并非專讀古書。他最注意當時的記錄,又不徒向書籍中討生活,而最重實地調查。潘次耕說:“先生足跡半天下,所至交其賢豪長者,考其山川風俗疾苦利病,如指諸掌。”(《日知錄·序》)全謝山說:“先生所至呼老兵逃卒,詢其曲折,或與平日所聞不合,則即坊肆中發書而對勘之。”(《亭林先生神道碑銘》)可見亭林是最尊實驗的人。試細讀《日知錄》中論制度論風俗各條,便可以看出他許多資料,非專從紙片上可得。就這一點論,后來的古典考證家,只算學得“半個亭林”罷了。
亭林所以能在清代學術界占最要位置,第一,在他做學問的方法,給后人許多模范;第二,在他所做學問的種類,替后人開出路來。
其做學問的方法,第一要看他搜集資料何等精勤。亭林是絕頂聰明人,諒來誰也要承認。但他做工夫卻再笨沒有了。他從小受祖父之教,說“著書不如鈔書”。(《文集》卷二“鈔書自序”)他畢生學問,都從鈔書入手。換一方面看,也可說他“以鈔書為著書”。如《天下郡國利病書》《肇域志》,全屬鈔撮未經泐定者,無論矣。[14]若《日知錄》,實他生平最得意之作。我們試留心細讀,則發表他自己見解者,其實不過十之二三,鈔錄別人的話最少居十之七八。故可以說他主要的工作,在鈔而不在著。
有人問:“這樣做學問法,不是很容易嗎?誰又不會鈔?”哈哈!不然不然。有人問他《日知錄》又成幾卷,他答道:
嘗謂今人纂輯之書,正如今人之鑄錢。古人采銅于山,今人則買舊錢名之曰廢銅以充鑄而已。所鑄之錢既已粗惡,而又將古人傳世之寶舂剉碎散,不存于后,豈不兩失之乎?承問《日知錄》又成幾卷,蓋期之以廢銅。而某自別來一載,早夜誦讀,反復尋究,僅得十余條,然庶幾采山之銅也。《文集》卷四“與人書”十
你說《日知錄》這樣的書容易做嗎?他一年工夫才做得十幾條。我們根據這種事實,可以知道,不獨著書難,即鈔也不容易了。須知凡用客觀方法研究學問的人,最要緊是先澈底了解一事件之真相,然后下判斷。能否得真相,全視所憑藉之資料如何。資料,從量的方面看,要求豐備;從質的方面看,要求確實。所以資料之搜羅和別擇,實占全工作十分之七八。明白這個意思,便可以懂得亭林所謂采山之銅與銅之分別何如。他這段話對于治學方法之如何重要,也可以領會了。
亭林的《日知錄》,后人多拿來比黃東發的《黃氏日抄》和王厚齋的《困學紀聞》。從表面看來,體例像是差不多,細按他的內容,卻有大不同處。東發、厚齋之書,多半是單詞片義的隨手札記。《日知錄》不然,每一條大率皆合數條或數十條之隨手札記而始能成,非經過一番“長編”工夫,絕不能得有定稿。試觀卷九宗室、藩鎮、宦官各條,卷十蘇松二府田賦之重條,卷十一黃金、銀、銅各條,卷十二財用、俸祿、官樹各條,卷二十八押字、邸報、酒禁、賭博各條,卷二十九騎、驛、海師、少林僧兵、徙戎各條,卷三十古今神祠條,卷三十一長城條,則他每撰成一條,事前要多少準備工夫,可以想見。所以每年僅能成十數條,即為此。不然,《日知錄》每條短者數十字,最長亦不過一二千字,何至旬月才得一條呢?不但此也,《日知錄》各條多相銜接,含有意義。例如卷十三周末風俗、秦紀會稽山刻石、兩漢風俗、正始、宋世風俗、清議、名教、廉恥、流品、重厚、耿介、鄉原之十二條,實前后照應,共明一義,剪裁組織,煞費苦心。其他各卷各條,類此者也不少。所以我覺得,拿閻百詩的《潛丘札記》和《黃氏日抄》《困學紀聞》相比,還有點像。顧亭林的《日知錄》,卻與他們都不像。他們的隨手札記,性質屬于原料或粗制品,最多可以比棉紗或紡線。亭林精心結撰的《日知錄》,確是一種精制品,是篝燈底下纖纖女手親織出來的布。亭林作品的價值全在此。后來王伯申的《經傳釋詞》《經義述聞》,陳蘭甫的《東塾讀書記》都是模仿這種工作。這種工作正是科學研究之第一步,無論做何種學問都該用他。
亭林對于著述家的道德問題,極為注意。他說:“凡作書者莫病乎其以前人之書改竄為自作也”。(《文集》卷二“鈔書自序”)又說:“晉以下人,則有以他人之書而竊為己作者,郭象《莊子注》、何法盛《晉中興書》之類是也。若有明一代之人,其所著書,無非竊盜而已。”(《日知錄》卷十八“竊書”條)又說:“今代之人,但有薄行而無俊才,不能通作者之義,其盜竊所成之書,必不如元本,名為‘鈍賊’何辭。”(同上)他論著述的品格,謂“必古人所未及就,后世之所必不可無者,而后為之”(《日知錄》卷十九“著書之難”條)。他做《日知錄》成書后常常勘改,“或古人先我而有者,則削之”。(《日知錄·自序》)然則雖自己所發明而與前人暗合者尚且不屑存,何況剽竊!學者必須有此志氣,才配說創造哩。自亭林極力提倡此義,遂成為清代學者重要之信條,“偷書賊”不復能存立于學者社會中,于學風所關非細。
大學者有必要之態度二:一曰精慎,二曰虛心。亭林著作最能表現這種精神。他說:“著述之家,最不利乎以未定之書傳之于人。”(《文集》卷四“與潘次耕書”)又說:“古人書如司馬溫公《資治通鑒》,馬貴與《文獻通考》,皆以一生精力為之。……后人之書,愈多而愈舛漏,愈速而愈不傳。所以然者,視成書太易而急于求名也。”(《日知錄》卷十九“著書之難”條)潘次耕請刻《日知錄》,他說要再待十年。其初刻《日知錄·自序》云:“舊刻此八卷,歷今六七年。老而益進,始悔向日學之不博,見之不卓。……漸次增改……而猶未敢自以為定。……蓋天下之理無窮,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達。故昔日之所得,不足以為矜;后日之所成,不容以自限。”(《文集》卷二)我常想,一個人要怎樣才能老而不衰?覺得自己學問已經成就,那便衰了。常常看出“今是昨非”,便常常和初進學校的青年一樣。亭林說:“人之為學,不可自小,又不可自大。……自小,少也;自大,亦少也。”(《日知錄》卷七“自視欿然”條)他的《日知錄》,閻百詩駁正若干條,他一見便欣然采納(見趙執信所作閻墓志)。他的《音學五書》,經張力臣改正一二百處(見《文集》卷四“與潘次耕書”)。他說:“時人之言,亦不敢沒君子之謙也,然后可以進于學。”(《日知錄》卷二十“述古”條)這種態度,真永遠可為學者模范了。
亭林的著述,若論專精完整,自然比不上后人。若論方面之多,氣象規模之大,則乾嘉諸老,恐無人能出其右。要而論之,清代許多學術,都由亭林發其端,而后人衍其緒。今列舉其所著書目而擇其重要者稍下解釋如下:
《日知錄》三十二卷,是他生平最得意的著作。他說:“平生之志與業,皆在其中”。(《文集》卷三“與友人論門人書”)
又說:“有王者起,將以見諸行事,以躋斯世于治古之隆,而未敢為今人道也。”《文集》卷四“與人書二十五”
又說:“意在撥亂滌污,法古用夏,啟多聞于來學,待一治于后王。”《文集》卷六“與楊雪臣書”讀這些話,可以知道他著書宗旨了。《四庫總目提要》敘列這部書的內容:“前七卷皆論經義,八卷至十二卷皆論政事,十三卷論世風,十四、十五卷論禮制,十六、十七卷論科舉,十八至二十一卷論藝文,二十二至二十四卷論名義,二十五卷論古事真妄,二十六卷論史法,二十七卷論注書,二十八卷論雜事,二十九卷論兵及外國事,三十卷論天象術數,三十一卷論地理,三十二卷雜考證。”大抵亭林所有學問心得,都在這書中見其梗概。每門類所說的話,都給后人開分科研究的途徑。
《天下郡國利病書》一百卷,《肇域志》一百卷,這兩部書都是少作。《利病書》自序云:“……亂后多有散佚,亦或增補。而其書本不曾先定義例,又多往代之言,地勢民風,與今不盡合,年老善忘,不能一一刊正。……”《肇域志》自序亦略同,據此知并非成書了。但這兩部書愿力宏偉,規模博大。后來治掌故學、地理學者,多感受他的精神。
《音學五書》三十八卷。這書以五部組織而成:一、《古音表》三卷,二、《易音》三卷,三、《詩本音》十卷,四、《唐韻正》二十卷,五、《音論》三卷。他自己對于這部書很滿意,說道:“某自五十以后,于音學深有所得,為《五書》以續三百篇以來久絕之傳。”(《文集》卷四“與人書二十五”)清儒多嗜音韻學,而且研究成績極優良,大半由亭林提倡出來。
《金石文字記》六卷。亭林篤嗜金石,所至搜輯碑版,寫其文字,以成此書。他對于金石文例,也常常論及。清代金石學大昌,亦亭林為嚆矢。
此外著述,尚有《五經同異》三卷,《左傳杜解補正》三卷,《九經誤字》一卷,《五經考》一卷,《求古錄》一卷,《韻補正》一卷,《二十一史年表》十卷,《歷代宅京記》二十卷,《十九陵圖志》六卷,《萬歲山考》一卷,《昌平山水記》二卷,《岱岳記》八卷,《北平古今記》十卷,《建康古今記》十卷,《營平二州史事》六卷,《官田始末考》一卷,《京東考古錄》一卷,《山東考古錄》一卷,《顧氏譜系考》一卷,《譎觚》一卷,《茀錄》十五卷,《救文格論》《詩律蒙告》《下學指南》各一卷,《當務書》六卷,《菰中隨筆》三卷,《文集》六卷,《詩集》五卷。其書或存或佚,今不具注。但觀其目,可以見其影響于后此學術界者如何矣。
要之,亭林在清學界之特別位置,一曰開學風,排斥理氣性命之玄談,專從客觀方面研察事務條理。二曰開治學方法,如勤搜資料,綜合研究,如參驗耳目聞見以求實證,如力戒雷同剿說,如虛心改訂不護前失之類皆是。三曰開學術門類,如參證經訓史跡,如講求音韻,如說述地理,如研精金石之類皆是。獨有生平最注意的經世致用之學,后來因政治環境所壓迫,竟沒有傳人。他的精神,一直到晚清才漸漸復活。至于他的感化力所以能歷久常新者,不徒在其學術之淵粹,而尤在其人格之崇峻。我深盼研究亭林的人,勿將這一點輕輕看過。
附:亭林學友表
亭林既老壽,且足跡半天下,雖不講學,然一時賢士大夫,樂從之游。觀其所與交接者,而當時學者社會之面影略可睹焉。今鉤稽本集,參以他書,造此表。其人無關學術者不錄,弟子及后輩附見。
歸莊 字元恭,昆山人,明諸生,國變后改名祚明。與亭林少同學,最相契,嘗同舉義于蘇州。其卒,亭林哭以詩,極稱其學。著有《歸元恭文鈔》。
萬壽祺 字年少,徐州人,明孝廉,入清服僧服,易名慧壽,著有《隰西草堂集》。亭林早年游淮上與定交,有詩贈之。
路澤溥 字安卿,曲周人,嘗拯亭林于難。亭林《廣師篇》云:“險阻備嘗,與時屈伸,吾不如路安卿。”
潘檉章 字力田,吳江人,次耕之兄。亭林早年摯友。長于史學,與吳赤溟合著《明史》,亭林以所儲史料盡供給之。后死于湖州莊氏史獄。亭林哭以詩甚慟。所著書未成,今存者僅《國史考異》《松陵文獻》兩種,其學術大概別詳第八講。
吳炎 字赤溟,吳江人,與潘力田同學同難,亭林哭之。
賈必選 字徙南,上元人,明孝廉,入清杜門,著書有《松蔭堂學易》。《亭林詩集》有《賈倉部必選說易》一首。
王潢 字元倬,上元人,有《南陔集》。《亭林集》中有贈詩。
任唐臣 字子良,掖縣人。亭林從假吳才老《韻譜》讀之,自此始治音韻學。
張爾岐 字稷若,號蒿庵,濟南人。著有《儀禮鄭注句讀》十七卷。亭林為之序。清儒治禮學,自稷若始也。長亭林一歲,亭林長稱之曰先生。《廣師篇》云:“獨精三禮,卓然經師,吾不如張稷若。”《亭林集》中《與友人論學書》(見前),所與者即稷若也。稷若答書略云:“《論學書》粹然儒者之言,特拈‘博學’‘行己’二事,為學鵠,真足砭好高無實之病。……愚見又有欲質者:性命之理,夫子固未嘗輕以示人,其所與門弟子詳言而諄復者,何一非性命之顯設散見者歟!茍于博學有恥,真實踐履,自當因標見本,合散知總,心性天命將有不待言而庶幾一遇者。故性命之理,騰說不可也,未始不可默喻;侈于人不可也,未始不可驗諸己;強探力索于一日不可也,未始不可優裕漸漬以俟自悟。如謂于學人分上了無交涉,是將格盡天下之理,而反遺身以內之理也……”蓋稷若與亭林,不茍異亦不茍同如此。所著除《儀禮句讀》外,尚有《蒿庵集》《蒿庵閑話》等。
徐夜 字東癡,濟南人。以詩名,舉博學鴻詞不就,與亭林有酬答詩。
馬骕 字宛斯,鄒平人,著《繹史》百六十卷,專研古史,時人稱為“馬三代”。亭林極服其書,常與游郊外訪碑。
劉孔懷 字果庵,長山人,精于考核,亭林游山東常主其家,與辨析疑義。著有《四書字徵》《五經字徵》《詩經辨韻》等書。
傅山 字青主,陽曲人。亭林游山西主其家。《廣師篇》云:“蕭然物外自得天機,吾不如傅青主。”著有《霜紅龕集》。
李因? 字子德,一字天生,洪洞人。康熙戊午征鴻博,授檢討,不就職。與亭林交最篤,嘗徒步往濟南急其難。后亭林墾荒雁門,卜居華陰,皆子德董其事。《亭林集》中與子德論學書最多。子德于經學、史學俱深粹,著有《受祺堂集》。
王宏撰 字無異,號山史,華陰人,明諸生。康熙戊午征鴻博,不赴。耆字好古,著有《易象圖述》《山志》《砥齋集》等書。亭林常主其家,《廣師篇》云:“好學不倦,篤于朋友,吾不如王山史。”
李颙 別見。二曲晚年反閉土室,惟亭林至乃啟關相見。《廣師篇》云:“堅苦力學,無師而成,吾不如李中孚”。
申涵光 字鳧孟,永平人。孫夏峰弟子,著有《聰山集》。亭林有贈答詩。
孫奇逢 別見。亭林曾親至輝縣訪夏峰,有贈孫徵君詩。
朱彝尊 別見。亭林在關中始交竹垞,有贈答詩。《廣師篇》云:“文章爾雅,宅心和厚,吾不如朱錫鬯。”
屈大均 字翁山,番禺人。著有《翁山文外》。在關中交亭林,有贈答詩。
顏光敏 字修來,曲阜人。著有《樂圃集》。亭林下濟南獄時,修來奔走最力。
張昭 字力臣,山陽人。貧而耆古,喜集金石文字。亭林著《音學五書》,力臣任校刻。《廣師篇》云:“精心六書,信而好古,吾不如張力臣。”
王錫闡 別見。《廣師篇》云:“學究天人,確乎不拔,吾不如王寅旭。”集中有《贈王高士錫闡》詩。
吳志伊 字任臣,莆田人。著有《周禮大義》《禮通》《十國春秋》《山海經廣注》等書。《廣師篇》云:“博聞強記,群書之府,吾不如吳任臣。”
閻若璩 別見。百詩謁亭林于太原,出《日知錄》相質,為改訂若干條。
楊瑀 字雪臣,武進人。著有《飛樓集》百二十卷。《廣師篇》云:“讀書為已,探賾洞微,吾不如楊雪臣。”
錢澄之 原名秉鐙,字飲光,桐城人。在明末聲譽已高。福王立于南京,馬、阮興大獄捕清流,飲光與焉,后從永歷帝入滇,間關九死。永歷亡,易僧裝終老。著有《田間易學》《田間詩學》《藏山閣稿》《田間集》,明末野史等書。《亭林集》中有《贈錢編修秉鐙》一詩。
戴廷栻 字楓仲,祁縣人。博學好古,著有《半可集》。嘗為亭林筑室于祁之南山,且藏書供眾覽。
戴笠 初名鼎立,字耘野,吳江人。潘次耕之師。亭林有書與論學。
黃宗羲 別見。亭林六十四歲時,曾與梨洲通書,見梨洲所著《思舊錄》中。但兩人似始終未交晤。
湯斌 字孔伯,號荊峴,相州人。孫夏峰弟子,在清為達官,謚文正。孔伯修《明史》,以書來問義例,亭林答之。
朱鶴齡 字長孺,吳江人。明諸生,入清不仕,著《毛詩通義》《尚書稗傳》《春秋集說》等書。又注杜工部李義山詩。《亭林集》中有贈詩。
陳芳績 字亮工,常熟人。父鼎和,為亭林友。亮工著有《歷代地理沿革表》四十七卷。《亭林集》中有贈亮工詩數首。
潘耒 字次耕,號稼堂,吳江人,力田之弟。遭家難,年甫數歲,易姓為吳,從母姓也。既壯,從亭林學于汾州。亭林視之猶子,集中與論學書最多。次耕,康熙戊午鴻博薦入翰林,與修《明史》,參訂義例,分纂志傳,用力最勤。亭林著述自《日知錄》及《文集》其他多種,皆由次耕編定校刻。次耕又師事徐俟齋、戴耘野,皆經紀其后事,風義獨絕。著有《遂初堂集》。
徐乾學 字原一,號健庵,昆山人。亭林外甥。官至刑部尚書,主修《大清一統志》。著有《讀禮通考》《澹園集》。
徐元文 字公肅,號立齋,健庵之弟。官至大學士。嘗主修《明史》。
說亭林是清代經學之建設者,因為他高標“經學即理學”這句話,成為清代經學家信仰之中心。其實亭林學問,決不限于經學,而后此之經學,也不見得是直衍亭林之傳。其純以經學名家,而且于后來經學家學風直接有關系者,或者要推閻百詩,其次則胡朏明和萬充宗。
閻百詩,名若璩,別號潛丘居士,山西太原人,寄籍江蘇之山陽,生明崇禎九年,卒清康熙四十三年(一六三六—一七〇四),年六十九。他的父親名修齡,號牛叟,本淮南鹽商,但很風雅,也可算一位名士或一位遺老。百詩人格之峻整,遠不如亭林,生平行誼,除學者日常生活外,無特別可記。康熙十七年,他應博學鴻儒科,下第,很發牢騷。其后徐健庵(乾學)在洞庭山開局修《大清一統志》,聘他參與其事。他六十八歲的時候,清圣祖南巡,有人薦他,召見,趕不上,他很懊喪。時清世宗方在潛邸,頗收羅名士,把他請入京,他垂老冒病而往,不久便卒于京寓。其行歷可記者僅如此。所著書曰《古文尚書疏證》八卷、《毛朱詩說》一卷、《四書釋地》六卷、《潛丘札記》六卷、《孟子生卒年月考》一卷、《困學紀聞注》十二卷。
百詩僅有這點點成績,為什么三百年來公認他是第一流學者呢?他的價值,全在一部《古文尚書疏證》。《尚書》在漢代,本有今古文之爭。伏生所傳二十八篇,叫做“今文尚書”。別有十六篇,說是孔安國所傳,叫做“古文尚書”。然而孔安國這十六篇,魏晉之間,久已沒有人看見。到東晉,忽然有梅賾其人者,拿出一部《古文尚書》來,篇數卻是比今文增多二十五篇,而且有孔安國做的全傳——即全部的注。到初唐,陸德明據以作《經典釋文》,孔穎達據以作《正義》。自此以后,治《尚書》者,都用梅賾本,一千余年,著為功令。中間雖有吳棫、朱熹、吳澄、梅□諸人稍稍懷疑,但都未敢昌言攻擊。百詩著這部《古文尚書疏證》,才盡發其覆,引種種證據證明那二十五篇和孔傳都是東晉人贗作。百詩從二十歲起就著手著這部書,此后四十年間,隨時增訂,直至臨終還未完成。自這部書出版后,有毛西河(奇齡)著《古文尚書冤詞》和他抗辯,在當時學術界為公開討論之絕大問題,結果閻勝毛敗。《四庫提要》評閻書所謂:“有據之言,先立于不可敗也”。自茲以后,惠定宇(棟)之《古文尚書考》,段茂堂(玉裁)之《古文尚書撰異》等,皆衍閻緒,益加綿密,而偽古文一案,逐成定讞。最后光緒年間,雖有洪右臣(良品)續作冤詞,然而沒有人理他,成案到底不可翻了。
請問,區區二十篇書的真偽,雖辨明有何關系,值得如此張皇推許嗎?答道,是大不然。這二十幾篇書和別的書不同。二千余年來公認為神圣不可侵犯之寶典,上自皇帝經筵進講,下至蒙館課讀,沒有一天不背誦他。忽焉真贓實證,發現出全部是假造,你想,思想界該受如何的震動呢?學問之最大障礙物,莫過于盲目的信仰。凡信仰的對象,照例是不許人研究的。造物主到底有沒有?耶穌基督到底是不是人?這些問題,基督教徒敢出諸口嗎?何止不敢出諸口,連動一動念也不敢哩。若使做學問的都如此,那么,更無所謂問題,更無所謂研究,還有什么新學問發生呢?新學問發生之第一步,是要將信仰的對象一變為研究的對象。既成為研究的對象,則因問題引起問題,自然有無限的生發。中國人向來對于幾部經書,完全在盲目信仰的狀態之下。自《古文尚書疏證》出來,才知道這幾件“傳家寶”里頭,也有些靠不住,非研究一研究不可。研究之路一開,便相引于無窮。自此以后,今文和古文的相對研究,六經和諸子的相對研究,乃至中國經典和外國經典相對研究,經典和“野人之語”的相對研究,都一層一層的開拓出來了。所以百詩的《古文尚書疏證》,不能不認為近三百年學術解放之第一功臣。
百詩為什么能有這種成績呢?因為他的研究方法實有過人處。他的兒子說道:“府君讀書,每于無字句處精思獨得,而辯才鋒穎,證據出入無方,當之者輒失據。常曰:‘讀書不尋源頭,雖得之,殊可危!’手一書至檢數十書相證,侍側者頭目為眩,而府君精神涌溢,眼爛如電,一義未析,反復窮思,饑不食,渴不飲,寒不衣,熱不扇,必得其解而后止。”(閻詠《左汾近稿·先府君行述》)他自己亦說:“古人之事。應無不可考者。縱無正文,亦隱在書縫中,要須細心人一搜出耳。”(《潛丘札記》卷六)戴東原亦說:“閻百詩善讀書。百詩讀一句書,能識其正面背面。”(段玉裁著《戴先生年譜》)大抵百詩學風,如老吏斷獄,眼光極尖銳,手段極嚴辣,然而判斷必憑證據,證據往往在別人不注意處得來。《四庫提要》贊美他說:“考證之學,未知或先。”(《古文尚書疏證》條下)百詩在清學界位置之高,以此。
《四庫提要》又說:“若璩學問淹通,而負氣求勝,與人辯論,往往雜以毒詬惡謔,與汪琬遂成讎釁,頗乖著書之體。”(《潛丘札記》條下)據他的著述和傳記看來,這種毛病,實所不免,比顧亭林的虛心差得多了。又以著書體例論,如《古文尚書疏證》,本專研究一個問題,乃書中雜入許多信札日記之類,與全書宗旨無涉。如《四書釋地》,標名釋地,而所釋許多溢出地理范圍外,如《孟子生卒年月考》,考了一大堆,年月依然無著。諸如此類,不能不說他欠謹嚴。雖然,凡一個學派的初期作品,大率粗枝大葉,瑕類很多,正不必專責備百詩哩。
清初經師,閻、胡齊名。胡朏明,名渭,號東樵,浙江德清人,卒康熙五十三年(一七一四),年八十二。他行歷更簡單,不過一老諸生,曾和閻百詩、萬季野、黃子鴻同參一統志局。晚年清圣祖南巡,獻頌一篇,圣祖賜他“耆年篤學”四個大字。他一生事跡可記者僅此。他著書僅四種:一、《禹貢錐指》二十卷,附圖四十七幅;二、《易圖明辨》十卷;三、《洪范正論》五卷;四、《大學翼真》七卷。他的學風,不尚泛博,專就一個問題作窄而深的研究,開后人法門不少。幾部書中,后人最推崇的是《禹貢錐指》。這部書雖然有許多錯處,但精勤搜討,開后來研究地理沿革的專門學問。價值當然也不可磨滅。但依我看,東樵所給思想界最大影響,還是在他的《易圖明辨》。《易圖明辨》是專辨宋儒所傳“太極”“先天”“后天”——即所謂“河圖”“洛書”等種種矯誣之說。這些圖是宋元明儒講玄學的惟一武器,鬧得人神昏眼亂,始終莫名其妙。但他們說是伏羲、文王傳來的寶貝,誰也不敢看輕他,看不懂只好認自己笨拙罷了。明清之交,黃梨洲(宗羲)、晦木(宗炎)兄弟,始著專書辟其謬,東樵曾否見他們的書不可知,但他卻用全副精力做十卷的書,專來解決這問題。他把這些圖的娘家找出來,原來是華山道士陳摶弄的把戲,展轉傳到邵雍。又把娘家的娘家尋根究柢,原來是誤讀讖緯等書加以穿鑿傅會造出來的。于是大家都知道這些都是旁門左道,和《易經》了無關系。我們生當今日,這些鬼話,久已沒人過問,自然也不感覺這部書的重要。但須知三百年前,像周濂溪《太極圖說》、朱子《易本義》一類書,其支配思想界的力量,和四書五經差不了多少。東樵這種廓清辭辟,真所謂“功不在禹下”哩。《洪范正論》的旨趣,也大略相同,專掃蕩漢儒“五行災異”之說,破除迷信。所以我說,東樵破壞之功,過于建設。他所以能在學術界占重要位置者,以此。
萬充宗也是初期經學界一位重要人物。充宗名斯大,浙江鄞縣人,康熙二十二年卒(一六八三),年五十一。父泰,字履安,黃梨洲老友。履安有八子,都以學問著名。充宗行六,最幼的是季野(斯同)。八兄弟皆從學梨洲,但都不大理會他的陽明學。季野稱史學大師,而充宗以經學顯。梨洲替充宗作墓志銘,述其治學方法曰:“充宗以為,非通諸經不能通一經,非悟傳注之失則不能通經,非以經釋經則亦無由悟傳注之失。何謂通諸經以通一經?經文錯互,有此略而彼詳者,有此同而彼異者。因詳以求其略,因異以求其同,學者所當致思也。何謂悟傳注之失?學者入傳注之重圍,其于經也,無庸致思;經既不思,則傳注無失矣,若之何而悟之。何謂以經解經?世之信傳注者過于信經,試拈二節為例(文繁不引)。……充宗會通各經,證墜輯缺,聚訟之議,渙然冰釋,奉正朔以批閏位,百注逐無堅城。……”讀這段話,充宗的經學怎樣做法,可以概見了。充宗著書,有《學春秋隨筆》十卷,《學禮質疑》二卷,《儀禮商》三卷,《禮記偶箋》三卷,《周官辨非》二卷。依我看,《周官辨非》價值最大。《周官》這部書,歷代學者對他懷疑的很不少,著專書攻擊而言言中肯者,實以此書為首。萬氏兄弟皆講風節,充宗尤剛毅。張蒼水(煌言)就義,他親自收葬,即此可想見其為人。可惜死得早了,若使他有顧、黃、閻、胡的年壽,他所貢獻于學界怕不止此哩。
同時還有一位學者,不甚為人所稱道而在學術史上實有相當位置者,曰姚立方。立方名際恒,一字首源,安徽休寧人,寄籍仁和,為諸生(生卒年待考)(據《古文尚書疏證》知道,他比閻百詩小十一歲,但未知卒在何年),毛西河《詩話》云:“亡兄為仁和廣文,嘗曰:‘仁和只一學者,猶是新安人’。謂姚際恒也。予嘗作《何氏存心藏書序》,以似兄,兄曰:‘何氏所藏有幾?不過如姚立方腹笥已耳。’……”據此則立方學問之博可以概見。立方五十歲著手注九經,閱十四年而成,名曰《九經通論》;又著《庸言錄》,雜論經史理學諸子。這兩部書,我都未得見,不知其內容如何?所見者只有他的《古今偽書考》。自《易經》的孔子十翼起,下至許多經注,許多子書,他都懷疑,真算一位“疑古的急先鋒”了。他別有書十卷,專攻《偽古文尚書》。閻百詩說他“多超人意外”,喜歡極了,手抄許多,散入《疏證》各條下(見《古文尚書疏證》卷八)。我想,立方這個人奇怪極了,我希望將來有機會全讀他的著作再下批評。
附:初期經學家表
清代經學,至惠定宇、戴東原而大成,前此只能算啟蒙時代。除本講及前后諸講特舉論列之諸家外,就憶想所及,表其姓名,其蹈襲明學緒余者不入。
黃宗炎 字晦木,余姚人,梨洲之弟。著有《憂患學易》一書,內分《周易象辭》十九卷,《尋門余論》二卷,《圖學辨惑》一卷,《圖學辨惑》即辨先后天方圓等圖也,又有《六書會通》,論小學。
張爾岐 見亭林學友表。
朱鶴齡 同上
錢澄之 同上
陳啟源 字長發,吳江人,著《毛詩稽古編》三十卷。
馮景 字山公,錢塘人。與閻若璩友,嘗助其著《古文尚書疏證》。所著有《解舂集》二十卷。盧文弨其外孫也。
臧琳 字玉林,武進人,著《經義雜記》三十卷,《尚書集解》百二十卷。閻若璩稱其書,且謂為隱德君子。嘉慶間其元孫庸始校刻其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