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陽明學派之余波及其修正
- 梁啟超講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
- 梁啟超
- 8371字
- 2019-11-21 18:58:27
——黃梨洲(附:孫夏峰 李二曲 余姚王學家 李穆堂)
凡一個有價值的學派,已經成立而且風行,斷無驟然消滅之理,但到了末流,流弊當然相緣而生。繼起的人,往往對于該學派內容有所修正,給他一種新生命,然后可以維持于不敝。王學在萬歷、天啟間,幾已與禪宗打成一片。東林領袖顧涇陽(憲成)、高景逸(攀龍)提倡格物,以救空談之弊,算是第一次修正。劉蕺山(宗周)晚出,提倡慎獨,以救放縱之弊,算是第二次修正。明清嬗代之際,王門下惟蕺山一派獨盛,學風已漸趨健實。清初講學大師,中州有孫夏峰,關中有李二曲,東南則黃梨洲。三人皆聚集生徒,開堂講道,其形式與中晚明學者無別,所講之學,大端皆宗陽明,而各有所修正。三先生在當時學界各占一部分勢力,而梨洲影響于后來者尤大。梨洲為清代浙東學派之開創者,其派復衍為二。一為史學,二即王學。而稍晚起者有江右之李穆堂,則王學最后一健將也。今本講以梨洲為中堅,先以夏峰、二曲,而浙東諸儒及穆堂附焉。清代陽明學之流風余韻,略具于是矣。
孫夏峰,名奇逢,字啟泰,號鐘元,直隸容城人,生明萬歷十二年,卒清康熙十四年(一五八四—一六七五),年九十二。他在清初諸儒中最為老輩。當順治元年已經六十三歲了。他在明季以節俠聞。天啟間魏閹竊柄,荼毒正人,左光斗、魏大中、周順昌被誣下獄時,一般人多懼禍引避,夏峰與其友鹿伯順(善繼)傾身營救,義聲動天下。此外替個人急難主持公道,替地方任事開發公益,所做的事很不少。崇禎九年,清師入關大掠,畿輔列城俱陷。他以一諸生督率昆弟親戚,調和官紳,固守容城。清兵攻之不下而去。其后流寇遍地,人無安枕,他率領子弟門人入易州五公山避亂,遠近聞風來依者甚眾。他立很簡單的規條互相約束,一面修飭武備抵抗寇難,一面從容講學,養成很健全的風俗。在中國歷史上,三國時代田子春以后,夏峰算是第二個人了。鼎革以后,他依舊家居講學。未幾,清廷將畿輔各地圈占,賞給旗員作采地。他的田園廬墓都被占去,舉家避地南下。河南輝縣之百泉山——即夏峰,亦名蘇門山,為宋時邵康節所曾居。他因仰慕昔賢,暫流寓在那里。后來有一位馬光裕,把自己的田分送給他,他便在夏峰躬耕終老。所以學者稱為夏峰先生。他在明清兩代被薦舉十數次,屢蒙詔書特征,他始終不出。他八十一歲的時候(康熙三年),曾有人以文字獄相誣陷。他聞信,從容說道:“天下事只論有愧無愧,不論有禍無禍?!奔慈胀冻十斁终垖Σ?,后亦無事。他的祖父從陽明高弟鄒東廓(守益)受學,他的摯友鹿伯順又專服膺陽明,所以他的學問自然是得力于陽明者最深。但他并無異同門戶之見,對于程、朱、陸、王,各道其長而不諱其短。門人有問晦翁、陽明得失者,他說:
門宗分裂(按:此四字疑有誤),使人知反而求諸事物之際,晦翁之功也。然晦翁沒而天下之實病不可不泄。詞章繁興,使人知反而求諸心性之中,陽明之功也。然陽明沒而天下之虛病不可不補?!断姆逭Z錄》
又說:
諸儒學問,皆有深造自得之處,故其生平各能了當一件大事。雖其間異同紛紜,辯論未已,我輩只宜平心探討,各取其長,不必代他人爭是非求勝負也。
一有爭是非求勝負之心,卻于前人不相干,便是己私,便是浮氣。此病關系殊不小?!断姆逭Z錄》
他對于朱王兩派之態度,大略如此。他并不是模棱調停,他確見得爭辯之無謂,這是他獨到之處。但他到底是王學出身,他很相信陽明所謂“朱子晚年定論”,所以他不覺得有大異同可爭。
他不像晚明人空談心性,他是很切實辦事的人。觀前文所述他生平行事,可見大概了。他很注重文獻,著有《理學宗傳》二十六卷,記述宋明學術流派;又有《畿輔人物考》《中州人物考》《兩大案錄》《甲申大難錄》《孫文正公年譜》《蘇門紀事》等書,皆有價值之史料。
他因為年壽長,資格老,人格又高尚,性情又誠摯,學問又平實,所以同時人沒有不景仰他,門生弟子遍天下。遺老如申鳧孟(涵光)、劉五公(余佑)……達官如湯孔伯(斌)、魏環極(象樞)、魏石生(裔介)……皆及門受業。乃至鄉農販豎,他都不吝教誨。許多人見他一面,聽他幾句話,便奮志向上做人。要之,夏峰是一位有肝膽有氣骨有才略的人。晚年加以學養,越發形成他的人格之尊嚴,所以感化力極大,屹然成為北學重鎮。
李二曲,名颙,字中孚,陜西盩厔人,生明天啟六年,卒清康熙四十四年(一六二七—一七〇五),年七十九。他是僻遠省分絕無師承的一位窮學者。他父親當兵,死于流寇之難。他幼年窮得沒有飯吃,有人勸他母親把他送到縣里當衙役。他母親不肯,一定要令他讀書。幾次送他上蒙館,因為沒有錢納脩金,各塾師都不收他。后來好容易認識字,便借書來讀,自動的把學問磨練出來。他學成之后,曾一度到東南,無錫、江陰、靖江、武進、宜興各處的學者,相爭請他講演。在陜境內,富平、華陰,都是他常常設講之地??滴醭跄?,陜撫薦他“山林隱逸”,特詔征他,力辭才免。其后又征“博學鴻儒”,地方官強迫起行。他絕粒六日,最后拔刀自刎,才肯饒他。他覺得為虛名所累,從此把門反鎖,除顧亭林來訪偶一開門外,連子弟也不見面??滴醯畚餮?,傳旨地方官必要召見他,他嘆道:這回真要逼死我了!以廢疾堅辭,幸而免。他并不是矯情鳴高,但不肯在清朝做官,是他生平的志氣。他四十歲以前,嘗著《經世蠡測》《時務急策》《十三經糾繆》《廿一史糾繆》等書,晚年以為這是口耳之學,無當于身心,不復以示人,專以返躬實踐,悔過自新為主。所著《四書反身錄》,極切實,有益修養。他教學者入手方法,說要“先觀象山、慈湖、陽明、白沙之書,以洞斯道大原”。但對于晚明王學家之專好談玄,卻認為不對。他說:
先覺倡道,皆隨時補救,如人患病不同,投藥亦異?;掴种螅瑝櫽谥щx葛藤,故陽明出而救之以致良知,令人當下有得。及其久也易,至于談本體而略工夫。……今日吾人通病,在于昧義命,鮮羞惡。茍有大君子,志切拯救,惟宜力扶廉恥……《二曲集》卷十《南行述》
觀此,他的講學精神,大略可見了。他絕對不作性命理氣等等哲理談,一力從切身處逼拶,所以他的感化力入人甚深。他自己拔自疏微,所以他的學風,帶有平民的色彩。著有《觀感錄》一篇,所述皆晚明真儒起自賤業者,內鹽丁、樵夫、吏胥、窯匠、商賈、農夫、賣油傭、戍卒、網巾匠各一人。(見《二曲集》卷二十二)總而論之,夏峰、二曲,都是極結實的王學家。他們倔強堅苦的人格,正孔子所謂“北方之強”。他們的創造力雖不及梨洲、亭林,卻給當時學風以一種嚴肅的鞭辟。說他們是王學后勁,可以當之無愧。
現在要講清代王學唯一之大師黃梨洲了。
梨洲名宗羲,字太沖,浙江余姚人,生明萬歷三十八年,卒清康熙十六年(一六一〇—一六九五),年八十五。他是王陽明的同里后學。他的父親忠端公(尊素)是東林名士,為魏閹所害。他少年便倜儻有奇氣,常袖長錐,思復父仇。年十九,伏闕上書訟父冤。崇禎初元,魏閹伏誅,他聲譽漸高,隱然為東林子弟領袖。然而他從此折節厲學,從劉蕺山游,所得日益深粹。崇禎十七年,北京陷賊,福王立于南京,閹黨阮大鋮柄政,驟興黨獄,名捕蕺山及許多正人,他也在其列。他避難亡命日本,經長崎達江戶(全謝山謂梨洲嘗偕馮躋仲乞師日本,誤也。他到日本在躋仲前四年)。明年,福王走,南京覆,他和錢忠介(肅樂)起義兵守浙江拒清師,號世忠營。失敗后,遁入四明山寨,把余兵交給王完勛(翊),自己跟著魯王在舟山,和張蒼水(煌言)、馮躋仲(京第)等力圖匡復,仍常潛行往來內地,有所布置,清廷極畏忌他。他晚年自述說道:
自北兵南下,懸書購余者二,名捕者一,守圍城者一,以謀反告訐者三,絕氣沙□者一晝夜。其他連染邏哨所及,無歲無之??芍^瀕于十死者矣。《南雷余集·怪說》
讀此可以知道他奔走國難所經歷的艱苦何如了。明統既絕,他才絕意國事,奉母鄉居,從事著述。其后設“證人講會”于浙東,從游者日眾?!白C人”者,以蕺山所著書名其會也。康熙十七年,詔征博學鴻儒,許多人要薦他,他的門生陳錫嘏說:“是將使先生為疊山九靈之殺身也!”乃止。未幾,開明史館,清廷必欲羅致他,下詔督撫以禮敦聘。他力辭不往。乃由督撫就他家中將他的著述關于史事者抄送館中。又聘他的兒子百家,他的門生萬斯同入館備顧問。他晚年在他父親墓傍自營生壙,中置石床,不用棺槨。子弟疑之,他作《葬制或問》一篇,援趙邠卿、陳希夷例,戒身后無得違命。他所以如此者,據全謝山說是“身遭國變,期于速朽”,但或者是他關于人生問題一種特別見解,也未可知??傊覀兣宸嬷?,不僅在他的學問,而實在他的人格。學者若要稍為詳細的知道,請讀全謝山的《梨洲先生神道碑銘》(《鮚埼亭集》卷十一)。
梨洲的父親被逮入獄時,告訴他一句話“學者最要緊是通知史事,可讀《獻征錄》”。所以梨洲自少時即致力史學。他家里藏書本甚多,同鄉鈕氏世學樓、祁氏澹生堂、范氏天一閣的書,都到處借抄借讀,所以他記誦極博,各門學問都有所探索。他少年便從劉蕺山受學,終身奉為依歸,所以清初王學,不能不認他為嫡派。全謝山總論梨洲學術曰:
公謂:“明人講學,襲語錄之糟粕,不以六經為根柢,束書而從事于游談。”故受業者必先窮經。經術所以經世,方不為迂儒之學。故兼令讀書史。又謂:“讀書不多,無以證斯理之變化,多而不求于心,則為俗學?!惫史彩芄陶撸粔嬛v學之流弊。公以濂洛之統,綜合諸家,橫渠之禮教,康節之數學,東萊之文獻,艮齋、止齋之經濟,水心之文章,莫不旁推交通,連珠合璧。自來儒林所未有也。
陳悔廬(汝咸)說:
梨洲黃子之教人,頗泛濫諸家,然其意在乎博學詳說以集其成。而其歸窮于蕺山慎獨之旨,乍聽之似駁,而實未嘗不醇。全謝山《大理陳公神道碑銘》
這兩段話對于梨洲學風,說得最為明白。謝山雖極其崇拜梨洲,然亦不阿其所好。他說:
先生之不免余議者則有二:其一,則黨人之習氣未盡,蓋少年即入社會,門戶之見,深入而不可猝去。其二,則文人之習氣未盡,以正誼明道之余技,猶留連于枝葉?!鄂^埼亭集·答問學術帖子》
這段話把梨洲的短處,也說得公平??傊嬷藜兪且晃贿^渡人物,他有清代學者的精神,卻不脫明代學者的面目。
梨洲之學,自然是以陽明為根柢。但他對于陽明所謂“致良知”有一種新解釋,他說:
陽明說“致良知于事事物物”。致字即是行字,以救空空窮理,只在“知”上討個分曉之非。乃后之學者,測度想象,求見本體,只在知識上立家□,以為良知。則陽明何不仍窮理格物之訓,而必欲自為一說耶?《明儒學案》卷十《姚江學案》
像他這樣解釋致良知——說致字即是行字,很有點像近世實驗哲學的學風。你想認識路,只要往前行過,便自了然,關著門冥想路程,總是枉用功夫,所以他于對本體的測度想象,都認為無益。梨洲的見解如此,所以他一生無日不做事,無日不讀書,獨于靜坐參悟一類工夫,絕不提倡。他這種解釋,是否適合陽明本意,另為一問題,總之和王門所傳有點不同了。所以我說梨洲不是王學的革命家,也不是王學的承繼人,他是王學的修正者。
梨洲有一部怪書,名曰《明夷待訪錄》。[9]這部書是他的政治理想。從今日青年眼光看去,雖像平平無奇,但三百年前——盧騷《民約論》出世前之數十年,有這等議論,不能不算人類文化之一高貴產品。其開卷第一篇《原君》,從社會起源說起,先論君主之職務,次說道:
……后之為人君者不然。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盡歸于己,天下之害盡歸于人,亦無不可。使天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大公,始而慚焉,久而安焉,視天下為莫大之產業,傳諸子孫,受享無窮?!藷o他,古者以天下為主,君為客,凡君之所畢世而經營者,為天下也。今也以君為主,天下為客,凡天下之無地而得安寧者,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產業,曾不慘然,曰:我固為子孫創業也。其既得之也,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樂,視為當然,曰:此我產業之花息也。然則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逡幰幯梢跃贾x無所逃于天地之間,至桀紂之暴,猶以為湯武不當誅之。……豈天下之大,于兆民萬姓之中,獨私其一人姓乎!……
其《原法》篇云:
……后之人主,既得天下,唯恐其祚命之不長也,子孫之不能保有也,思患于未然以為之法。然則其所謂法者,一家之法,而非天下之法也。……法愈密,而天下之亂即生于法之中,所謂非法之法也?!蚍欠ㄖ?,前王不勝其利欲之私以創之,后王或不勝其利欲之私以壞之。壞之者固足以害天下,其創之者亦未始非害天下者也。……論者謂有治人無治法,吾以謂有治法而后有治人……
其《學校》篇說:
……必使治天下之具皆出于學校,而后設學校之意始備。……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天子亦遂不敢自為非是,而公其非是于學校……
像這類話,的確含有民主主義的精神,雖然很幼稚,對于三千年專制政治思想為極大膽的反抗。在三十年前,我們當學生時代,實為刺激青年最有力之興奮劑。我自己的政治運動,可以說是受這部書的影響最早而最深。此外書中各篇,如《田制》《兵制》《財計》等,雖多半對當時立論,但亦有許多警拔之說。如主張遷都南京,主張變通推廣“衛所屯田”之法,使民能耕而皆有田可耕,主張廢止金銀貨幣,此類議論,雖在今日或將來,依然有相當的價值。
梨洲學問影響后來最大者,在他的史學?,F行的《明史》,大半是萬季野稿本,而季野之史學,實傳自梨洲。梨洲替季野作《歷代史表序》,其末段云:
嗟乎!元之亡也,危素趨報恩寺,將入井中。僧大梓云:“國史非公莫知,公死是死國之史也?!彼厥且圆凰?,后修《元史》,不聞素有一辭之贊。及明之亡,朝之任史事者眾矣,顧獨藉一草野之萬季野以留之,不亦可慨也夫!《南雷文約》卷四
前明遺獻,大率皆惓惓于國史。梨洲這段話,足見其感慨之深。他雖不應明史館之聘,然而館員都是他的后學,每有疑難問題,都咨詢他取決。《歷志》則求他審正后才算定稿,《地理志》則大半采用他所著《今水經》原文,其余史料經他鑒別的甚多(全作《神道碑銘》,縷舉多條)。他關于史學的著述,有重修《宋史》,未成書;有《明史案》二百四十卷,已佚;有《行朝錄》八種——一、《隆武紀年》,二、《贛州失事記》,三、《紹武爭立紀》,四、《魯紀年》,五、《舟山興廢》,六、《日本乞師紀》,七、《四明山寨紀》,八、《永歷紀年》。其余如《賜姓本末》(記鄭成功事)《海外慟哭記》《思舊錄》等,今尚存,都是南明極重要史料。而其在學術上千古不磨的功績,尤在兩部學案。
中國有完善的學術史,自梨洲之著學案始。《明儒學案》六十二卷,梨洲一手著成。《宋元學案》,則梨洲發凡起例,僅成十七卷而卒,經他的兒子耒史(名百家)及全謝山兩次補續而成。所以欲知梨洲面目,當從《明儒學案》求之。
著學術史有四個必要的條件:第一,敘一個時代的學術,須把那時代重要各學派全數網羅,不可以愛憎為去取。第二,敘某家學說,須將其特點提挈出來,令讀者有很明晰的觀念。第三,要忠實傳寫各家真相,勿以主觀上下其手。第四,要把各人的時代和他一生經歷大概敘述,看出那人的全人格。梨洲的《明儒學案》,總算具備這四個條件。那書卷首有“發凡”八條,說:
此編所列,有一偏之見,有相反之論。學者于其不同處,正宜著眼理會?!运疂M是學問!
他這書以陽明學派為中堅。因為當時時代精神焦點所在,應該如此。但他對于陽明以外各學派,各還他相當位置,并不抹殺,正合第一條件。他又說:
大凡學有宗旨,是其人之得力處,亦是學者之入門處。……講學而無宗旨,即有嘉言,是無頭緒之亂絲也。學者而不能得其人之宗旨,即讀其書,亦猶張騫初至大夏,不能得月氏要領?!恳娾n先儒語錄者,薈撮數條,不知去取之意謂何。其人一生之精神未嘗透露,如何見其學術?
我們讀《明儒學案》,每讀完一案,便覺得這個人的面目活現紙上。梨洲自己說“皆從各人全集纂要鉤玄”,可見他用功甚苦。但我們所尤佩服者,在他有眼光能纂鉤得出,這是合第二個條件。梨洲之前,有位周海門曾著《圣學宗傳》一書,他的范圍形式都和《明儒學案》差不多。梨洲批評他道:“是海門一人之宗旨,非各家之宗旨”。梨洲這部書,雖有許多地方自下批評,但他僅在批評里頭表示梨洲自己意見,至于正文的敘述卻極忠實,從不肯拿別人的話作自己注腳,這是合第三個條件。他在每案之前,各做一篇極翔實的小傳,把這個人的時代、經歷、師友淵源詳細說明,令讀者能把這個人的人格捉摸到手,這是合第四個條件。所以《明儒學案》這部書,我認為是極有價值的創作,將來做哲學史、科學史、文學史的人,對于他的組織雖有許多應改良之處,對于他的方法和精神是永遠應采用的。[10]
此外梨洲之重要著作,如《易學象數論》六卷,為辯河洛方位圖說之非,為后來胡朏明(渭)《易圖明辨》的先導。如《授書隨筆》一卷,則閻百詩(若璩)問《尚書》而作此告之,實百詩《古文尚書疏證》的先導。這兩部書都于清代經學極有關系。他又最喜歷算之學,著有《授時歷故》《大統歷推法》《授時歷假如》《西歷、回回歷假如》《勾股圖說》《開方命算》《割圜八線解》《測圜要義》等書,皆在梅定九(文鼎)以前,多所發明。其遺文則有《南雷文定》,凡五集,晚年又自刪定為《南雷文約》四卷,又嘗輯明代三百年之文為《明文?!匪陌侔耸?,又續輯《宋文鑒》《元文鈔》,皆未成。
他的兄弟宗炎,字晦木,倜儻權奇過梨洲,嘗以奔走國事為清吏所捕,梨洲集壯士以計篡取之。著有《憂患學易》一書,考證《太極圖》出自道士陳摶,其書今佚。梨洲子耒史,能傳家學,續輯學案,又從梅定九學算,有著書。
梨洲弟子最著者萬充宗(斯大)、萬季野(斯同)兄弟,別見次講。
陽明、蕺山、梨洲,皆浙東人。所以王學入到清代,各處都漸漸衰息,唯浙東的流風余韻,還傳衍得很長。陽明同縣(余姚)人著籍弟子最顯者,曰徐曰仁(愛)、錢緒山(德洪)。明清之交名其學者,則梨洲與沈求如(國模)。求如親受業緒山,年輩在梨洲上,國變時已八十余歲了。他的學風和梨洲不同,全然屬于周海門(汝登)一派,幾與禪宗無異。梨洲少年時,曾極力和他抗辯。余姚之姚江書院,實求如所創。求如弟子最著者曰韓遺韓(孔當)、邵魯公(曾可),相繼主講姚江書院。而梨洲則倡證人學會。故康熙初年浙東王學,略成沈、黃兩派對峙的形勢。魯公之孫邵念魯(廷采)受業韓孔當,又從梨洲學算。念魯繼主姚江講座最久,兩派始歸于一。時清圣祖提倡程朱學,孫承澤、熊錫履輩揣摩風氣,專以詆毀陽明為事,念魯常侃侃與抗不稍懾,著有《陽明王子傳》《蕺山劉子傳》《王門弟子傳》《劉門弟子傳》《宋遺民所知錄》《明遺民所知錄》《姚江書院志略》《東南紀事》(記南明閩浙事)《西南紀事》(記南明滇桂事)《思復堂文集》等書。蓋陽明同里后輩能昌其學者,以念魯為殿,其兼擅史學,則梨洲之教也。念魯族孫二云(晉涵),為乾嘉間小學名家,亦邃于史。而鄞縣全謝山(祖望)與二云最交親,同為浙學后勁,下方更專篇論之。
陽明雖浙人,而在贛服官講學最久,故當時門下以江右為最盛。其后中絕殆將百年了,及康熙末而有臨川李穆堂(紱)出(乾隆十五年卒,年七十八)。穆堂并未嘗以講學自居,然其氣象俊偉,純從王學得來。他歷仕康、雍、乾三朝,內而卿貳,外而督撫,皆經屢任。他辦事極風烈而又條理縝密,但賦性伉直,常觸忤權貴,所以一生風波極多。暮年卒以錮廢終,而其氣不稍挫。全謝山所作《臨川李公神道碑銘》說:
公以博聞強識之學,朝章國故,如肉貫丳,抵掌而談,如決潰堤而東注。不學之徒,已望風不敢前席,而公揚休山立,左顧右盼,千人皆廢,未嘗肯少接以溫言。故不特同事者惡之,即班行者亦多畏之。嘗有中州一巨公,自負能昌明朱子之學,一日謂公曰:“陸氏之學,非不岸然,特返之吾心,兀兀多未安者,以是知其于圣人之道未合也?!惫唬骸熬娇偠絺}場而進羨余,不知于心安否?是在陸門,五尺童子且唾之矣!”其人失色而去,終身不復與公接?!婪揭蚤]眉合眼、喔咿嚅唲,伺察廟堂意旨,隨聲附和為不傳之秘,則公之道宜其所往輒窮也?!鄂^埼亭集》卷十七
凡豪杰之士,往往反抗時代潮流,終身挫折而不悔,若一味揣摩風氣,隨人毀譽,還有什么學問的獨立。明末王學全盛時,依附王學的人,我們很覺得可厭。清康雍間,王學為眾矢之的,有毅然以王學自任者,我們卻不能不崇拜到極地。并非有意立異,實則個人品格,要在這種地方才看出來。清代“朱學者流”——所謂以名臣兼名儒者,從我們眼中看來,真是一文不值。據我個人的批評,敢說:清代理學家,陸王學派還有人物,程朱學派絕無人物(參看第九講程朱學派)。李穆堂卻算是陸王派之最后一人了。他所著書有《穆堂類稿》五十卷,《續稿》五十卷,《別稿》五十卷,《春秋一是》二十卷,《陸子學譜》二十卷,《陽明學錄》若干卷。除《類稿》外,今不傳。
邵念魯、全謝山結浙中王學之局,李穆堂結江右王學之局。這個偉大學派,自此以后,便僅成為歷史上名詞了。我因為講黃梨洲,順帶著把王學講個結束,已經將時代躐講幾十年了。以后仍請讀者回轉眼光,再看明末清初別個學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