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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清代學術變遷與政治的影響(三)

考證學直至今日還未曾破產,而且轉到別個方面和各種社會科學會發生影響。雖然,古典考證學,總以乾嘉兩朝為全盛時期,以后便漸漸蛻變,而且大部分趨于衰落了。

蛻變趨衰落的原因,有一部分也可以從政治方面解答。前文講過,考證古典之學,半由“文網太密”所逼成。就這一點論,雍正十三年間最厲害,乾隆的前三四十年也還吃緊,以后便漸漸松動了。乾隆朝為清運轉移的最大樞紐。這位十全老人,席祖父之業,做了六十年太平天子,自謂“德邁三皇,功過五帝”。其實到他晚年,弄得民窮財盡,已種下后來大亂之根。即就他的本身論,因年老倦勤的結果,委政和珅,權威也漸失墜了,不過憑藉太厚,所以及身還沒有露出破綻來。到嘉慶、道光兩朝,乾隆帝種下的惡因,次第要食其報。川、湖、陜的教匪,甘、新的回亂,浙、閩的海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跟著便是鴉片戰爭,受國際上莫大的屈辱。在這種陰郁不寧的狀態中,度過嘉、道兩朝四十五年。

那時候學術界情形怎么樣呢?大部分學者依然繼續他們考證的工作,但“絕對不問政治”的態度,已經稍變。如大經學家王懷祖(念孫)抗疏劾和珅,大史學家洪稚存(亮吉)應詔直言,以至遣戍。這種舉動,在明朝學者只算家常茶飯,在清朝學者真是麟角鳳毛了。但是這種一兩個人的特別行動,還算與大體無關。欲知思潮之暗地推移,最要注意的是新興之常州學派。常州派有兩個源頭,一是經學,二是文學,后來漸合為一。他們的經學是公羊家經說——用特別眼光去研究孔子的《春秋》,由莊方耕(存與)、劉申受(逢祿)開派。他們的文學是陽湖派古文——從桐城派轉手而加以解放,由張皋聞(惠言)、李申耆(兆洛)開派。兩派合一來產出一種新精神,就是想,在乾嘉間考證學的基礎之上建設順康間“經世致用”之學。代表這種精神的人是龔定庵(自珍)和魏默深(源)。這兩個人的著述,給后來光緒初期思想界很大的影響。這種新精神為什么會發生呢?頭一件,考證古典的工作,大部分被前輩做完了,后起的人想開辟新田地,只好走別的路。第二件,當時政治現象,令人感覺不安,一面政府箝制的威權也陵替了,所以思想漸漸解放,對于政治及社會的批評也漸漸起來了。但我們要知道,這派學風,在嘉道間,不過一支“別動隊”。學界的大勢力仍在“考證學正統派”手中。這支別動隊的成績,也幼稚得很。

咸豐、同治二十多年間,算是清代最大的厄運。洪楊之亂,痡毒全國。跟著捻匪、回匪、苗匪,還有北方英法聯軍之難,到處風聲鶴唳,慘目傷心。政治上生計上所生的變動不用說了,學術上也受非常壞的影響。因為文化中心在江、皖、浙,而江、皖、浙糜爛最甚。公私藏書,蕩然無存。未刻的著述稿本,散亡的更不少。許多耆宿學者,遭難凋落。后輩在教育年齡,也多半失學,所謂“乾嘉諸老的風流文采”,到這會只成為“望古遙集”的資料??甲C學本已在落潮的時代,到這會更不絕如縷了。

當洪楊亂事前后,思想界引出三條新路。其一,宋學復興。乾嘉以來,漢學家門戶之見極深,“宋學”二字,幾為大雅所不道,而漢學家支離破碎,實漸已惹起人心厭倦。羅羅山(澤南)、曾滌生(國藩)在道咸之交,獨以宋學相砥礪,其后卒以書生犯大難成功名。他們共事的人,多屬平時講學的門生或朋友。自此以后,學人輕蔑宋學的觀念一變。換個方面說,對于漢學的評價逐漸低落,“反漢學”的思想,常在醞釀中。

其二,西學之講求。自雍正元年放逐耶穌會教士以后,中國學界和外國學界斷絕來往已經一百多年了。道光間鴉片戰役失敗,逼著割讓香港,五口通商,咸豐間英法聯軍陷京師,燒圓明園,皇帝出走,客死于外。經這次痛苦,雖以麻木自大的中國人,也不能不受點激刺。所以亂定之后,經曾文正、李文忠這班人提倡,忽有“洋務”“西學”等名詞出現。原來中國幾千年來所接觸者,除印度外,都是文化低下的民族,因此覺得學問為中國所獨有?!拔鲗W”名目,實自耶穌教會人來所創始。其時所謂西學者,除測算天文,測繪地圖外,最重要者便是制造大炮。陽瑪諾、畢方濟等之見重于明末,南懷仁、徐日昇等之見重于清初,大半為此。[8]西學中絕,雖有種種原因,但太平時代用不著大炮,最少亦應為原因之一。過去事實既已如此,那么咸同間所謂講求西學之動機及其進行路線,自然也該為這種心理所支配。質而言之,自從失香港、燒圓明園之后,感覺有發憤自強之必要,而推求西之所以強,最佩服的是他的“船堅炮利”。上海的江南機器制造局,福建的馬尾船政局,就因這種目的設立,又最足以代表當時所謂西學家之心理。同時又因國際交涉種種麻煩,覺得須有些懂外國話的人才能應付,于是在北京總理衙門附設同文館,在上海制造局附設廣方言館,又挑選十歲以下的小孩子送去美國專學說話。第一期所謂西學,大略如此。這種提倡西學法,不能在學界發生影響,自無待言。但江南制造局成立之后,很有幾位忠實的學者——如李壬叔(善蘭)、華若?。ㄞ糠迹┑容呍诶镱^,譯出幾十種科學書,此外國際法及其他政治書也有幾種。自此,中國人才知道西人還有藏在“船堅炮利”背后的學問,對于“西學的觀念”漸漸變了。雖然,這是少數中之極少數,一般士大夫對于這種“洋貨”,依然極端的輕蔑排斥。當時最能了解西學的郭筠仙(嵩燾),竟被所謂“清流輿論”者萬般排擠,侘傺以死。這類事實,最足為時代心理寫照了。

其三,排滿思想之引動。洪秀全之亂雖終歸平定,但他們所打的是“驅逐胡人”這個旗號,與一部分人民心理相應,所以有許多是跅弛不羈的人服從他。這種力量,在當時還沒有什么,到后來光緒末年盛倡革命時,太平天國之“小說的”故事,實為宣傳資料之一種,鼓舞人心的地方很多,所以論史者也不能把這回亂事與一般流寇同視,應該認識他在歷史上一種特殊價值了。還有幾句話要附帶一說。洪秀全之失敗,原因雖多,最重大的就是他拿那種“四不像的天主教”做招牌,因為這是和國民心理最相反的。他們那種殘忍的破壞手段,本已給國民留下莫大惡感,加以宗教招牌,賈怨益甚。中國人對于外來宗教向來采寬容態度,到同治、光緒間,教案層見疊出,雖由許多原因湊成,然而洪秀全的“天父天兄”,當亦為原因之一。因厭惡西教而遷怒西學,也是思想界一種厄運了。

同治朝十三年間,為恢復秩序耗盡精力,所以文化方面無什么特色可說。光緒初年,一口氣喘過來了,各種學問,都漸有向榮氣象。清朝正統學派——即考證學,當然也繼續工作。但普通經學史學的考證,多已被前人做盡,因此他們要走偏鋒,為局部的研究。其時最流行的有幾種學問:一,金石學;二,元史及西北地理學;三,諸子學。這都是從漢學家門庭孳衍出來。同時因曾文正提倡桐城古文,也有些宋學先生出來點綴點綴。當時所謂舊學的形勢,大略如此。

光緒初年,內部雖暫告安寧,外力的壓迫卻日緊一日。自六年中俄交涉改訂《伊犁條約》起,跟著十年中法開戰,失掉安南,十四年中英交涉,強爭西藏。這些事件,已經給關心國事的人不少的刺激。其最甚者,二十年中日戰役,割去臺灣及遼東半島;俄、法、德干涉還遼之后,轉而為膠州、旅順、威海之分別租借。這幾場接二連三的大颶風,把空氣振蕩得異常劇烈,于是思想界根本動搖起來。

中國為什么積弱到這樣田地呢?不如人的地方在哪里呢?政治上的恥辱應該什么人負責任呢?怎么樣才能打開出一個新局面呢?這些問題,以半自覺的狀態日日向(那時候的新青年)腦子上旋轉。于是因政治的劇變,釀成思想的劇變,又因思想的劇變,致釀成政治上的劇變。前波后波展轉推蕩,至今日而未已。

凡大思想家所留下的話,雖或在當時不發生效力,然而那話灌輸到國民的“下意識”里頭,碰著機緣,便會復活,而且其力極猛。清初幾位大師——實即殘明遺老——黃梨洲、顧亭林、朱舜水、王船山……之流、他們許多話,在過去二百多年間,大家熟視無睹,到這時忽然像電氣一般把許多青年的心弦震得直跳。他們所提倡的“經世致用之學”,其具體的理論,雖然許多不適用,然而那種精神是“超漢學”“超宋學”的,能令學者對于二百多年的漢宋門戶得一種解放,大膽的獨求其是。他們曾痛論八股科舉之汩沒人才,到這時候讀起來覺得句句親切有味,引起一班人要和這件束縛思想、錮蝕人心的惡制度拼命。他們反抗滿洲的壯烈行動和言論,到這時因為在滿洲朝廷手上丟盡中國人的臉,國人正在要推勘他的責任,讀了先輩的書,驀地把二百年麻木過去的民族意識覺醒轉來。他們有些人曾對于君主專制暴威作大膽的批評,到這時拿外國政體來比較一番,覺得句句都饜心切理,因此從事于推翻幾千年舊政體的猛烈運動??偠灾?,最近三十年思想界之變遷,雖波瀾一日比一日壯闊,內容一日比一日復雜,而最初的原動力,我敢用一句話來包舉他,是殘明遺獻思想之復活。

那時候新思想的急先鋒,是我親受業的先生康南海(有為)。他是從“常州派經學”出身,而以“經世致用”為標幟。他雖然有很奇特很激烈的理想,卻不大喜歡亂講。他門下的人,便狂熱不可壓制了,我自己便是這里頭小小一員走卒。當時我在我主辦的上?!稌r務報》和長沙時務學堂里頭猛烈宣傳,驚動了一位老名士而做闊官的張香濤(之洞),糾率許多漢學宋學先生們著許多書和我們爭辯。學術上新舊之斗,不久便牽連到政局。康南海正在用“變法維新”的旗號,得光緒帝的信用,舊派的人把西太后擁出來,演成“戊戌政變”一出悲劇。表面上,所謂“新學家”完全失敗了。

反動日演日劇,仇恨新學之不已,遷怒到外國人,跟著鬧出義和團事件,丟盡中國的丑。而滿洲朝廷的權威,也同時掃地無余,極恥辱的條約簽字了,出走的西太后也回到北京了。哈哈哈!滑稽得可笑,“變法維新”這面大旗,從義和團頭目手中重新豎起來了。一切掩耳盜鈴的舉動且不必說他,惟內中有一件事不能不記載:八股科舉到底在這時候廢了。一千年來思想界之最大障礙物,總算打破。

清廷政治一日一日的混亂,威權一日一日的失墜。因亡命客及留學生陡增的結果,新思想運動的中心,移到日本東京,而上海為之轉輸。其時主要潮流,約有數支:

第一,我自己和我的朋友。繼續我們從前的奮斗,鼓吹政治革命,同時“無揀擇的”輸入外國學說,且力謀中國過去善良思想之復活。

第二,章太炎(炳麟)。他本是考證學出身,又是浙人,受浙東派黃梨洲、全謝山等影響甚深,專提倡種族革命,同時也想把考證學引到新方向。

第三,嚴又陵(復)。他是歐洲留學生出身,本國文學亦優長,專翻譯英國功利主義派書籍,成一家之言。

第四,孫逸仙(文)。他雖不是個學者,但眼光極銳敏,提倡社會主義,以他為最先。

以上幾個人,各人的性質不同,早年所受教育根柢不同,各自發展他自己個性,始終沒有什么合作。要之,清末思想界,不能不推他們為重鎮。好的壞的影響,他們都要平分功罪。

同時還有應注意的一件事,是范靜生(源廉)所倡的“速成師范”“速成法政”。他是為新思想普及起見,要想不必學外國語言文字而得有相當的學識,于是在日本特開師范、法政兩種速成班,最長者二年,最短者六個月畢業。當時趨者若鶩,前后人數以萬計。這些人多半年已長大,而且舊學略有根柢,所以畢業后最形活動。辛亥革命成功之速,這些人與有力焉。而近十來年教育界政治界的權力,實大半在這班人手里。成績如何,不用我說了。

總而論之。清末三四十年間,清代特產之考證學,雖依然有相當的部分進步,而學界活力之中樞,已經移到“外來思想之吸受”。一時元氣雖極旺盛,然而有兩種大毛病:一是混亂,二是膚淺。直到現在,還是一樣。這種狀態,或者為初解放時代所不能免,以后能否脫離這狀態而有所新建設,要看現代新青年的努力如何了。

以上所論,專從政治和學術相為影響于方面說,雖然有許多漏略地方,然而重要的關目也略見了。以后便要將各時期重要人物和他的學術成績分別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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