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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辭賦

屈原是我國歷史里永被紀念著的一個人。舊歷五月五日端午節,相傳便是他的忌日;他是投水死的,競渡據說原來是表示救他的,粽子原來是祭他的。現在定五月五日為詩人節,也是為了紀念他。他是個忠臣,而且是個纏綿悱惻的忠臣;他是個節士,而且是個浮游塵外、清白不污的節士。“舉世皆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他的身世是一出悲劇。可是他永生在我們的敬意,尤其是我們的同情里。“原”是他的字,“平”是他的名字。他是楚國的貴族,懷王時候,作“左徒”的官。左徒好像現在的秘書。他很有學問,熟悉歷史和政治,口才又好。一方面參贊國事,一方面給懷王見客,辦外交,頭頭是道。懷王很信任他。

當時楚國有親秦、親齊兩派;屈原是親齊派。秦國看見屈原得勢,便派張儀買通了楚國的貴臣上官大夫、靳尚等,在懷王面前說他的壞話。懷王果然被他們所惑,將屈原放逐到漢北去。張儀便勸懷王和齊國絕交,說秦國答應割地六百里。楚和齊絕了交,張儀卻說答應的是六里。懷王大怒,便舉兵伐秦,不料大敗而歸。這時候想起屈原來了,將他召回,教他出使齊國。親齊派暫時抬頭。但是親秦派不久又得勢。懷王終于讓秦國騙了去,拘留著,就死在那里。這件事是楚人最痛心的,屈原更不用說了。可是懷王的兒子頃襄王,卻還是聽親秦派的話,將他二次放逐到江南去。他流浪了九年,秦國的侵略一天緊似一天;他不忍親見亡國的慘象,又想以一死來感悟頃襄王,便自沉在汨羅江里。

《楚辭》中《離騷》和《九章》的各篇,都是他放逐時候所作。《離騷》尤其是千古流傳的杰構。這一篇大概是二次被放逐時作的。他感念懷王的信任,卻恨他糊涂,讓一群小人蒙蔽著,撥弄著。而頃襄王又不能覺悟;以致國土日削,國勢日危。他自己呢,“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簡直走投無路;滿腔委屈,千端萬緒的,沒人可以訴說。終于只能告訴自己的一支筆,《離騷》便是這樣寫成的。“離騷”是“別愁”或“遭憂”的意思。他是個富于感情的人,那一腔遏抑不住的悲憤,隨著他的筆奔迸出來,“東一句,西一句,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只是一片一段的,沒有篇章可言。這和人在疲倦或苦痛的時候,叫“媽呀!”“天哪!”一樣;心里亂極了,悶極了,叫叫透一口氣,自然是顧不到什么組織的。

篇中陳說唐、虞、三代的治,桀、紂、羿、澆的亂,善惡因果,歷歷分明;用來諷刺當世,感悟君王。他又用了許多神話里的譬喻和動植物的譬喻,委曲地表達出他對于懷王的忠愛,對于賢人君子的向往,對于群小的深惡痛疾。他將懷王比作美人,他是“求之不得”,“輾轉反側”;情辭凄切,纏綿不已。他又將賢臣比作香草。“美人香草”從此便成為政治的譬喻,對后來解詩、作詩的人影響很大。漢淮南王劉安作《離騷傳》說:“《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好色而不淫”似乎就指美人香草用作政治的譬喻而言;“怨誹而不亂”是怨而不怒的意思。雖然我們相信《國風》的男女之辭并非政治的譬喻,但斷章取義,淮南王的話卻是《離騷》的確切評語。

《九章》的各篇原是分立的,大約漢人時才合在一起,給了“九章”的名字。這里面有些是屈原初次被放時作的,有些是二次被放時作的。差不多都是“上以諷諫,下以自慰”;引史事,用譬喻,也和《離騷》一樣。《離騷》里記著屈原的世系和生辰,這幾篇里也記著他放逐的時期和地域;這些都可以算是他的自敘傳。他還作了《九歌》《天問》《遠游》《招魂》等,卻不能算自敘傳,也“不皆是怨君”;后世都說成怨君,便埋沒了他的另一面的出世觀了。他其實也是一“子”,也是一家之學。這可以說是神仙家,出于巫。《離騷》里說到周游上下四方,駕車的動物,驅使的役夫,都是神話里的。《遠游》更全是說的周游上下四方的樂處。這種游仙的境界,便是神仙家的理想。

《遠游》開篇說,“悲時俗之迫厄兮,愿輕舉而遠游”,篇中又說,“臨不死之舊鄉”。人間世太狹窄了,也太短促了,人是太不自由自在了。神仙家要無窮大的空間,所以要周行無礙;要無窮久的時間,所以要長生不老。他們要打破現實的、有限的世界,用幻想創出一個無限的世界來。在這無限的世界里,所有的都是神話里的人物;有些是美麗的,也有些是丑怪的。《九歌》里的神大都可愛;《招魂》里一半是上下四方的怪物,說得頂怕人的,可是一方面也奇詭可喜。因為注意空間的擴大,所以對于天地、山川、日月、星辰,在在都有興味。《天問》里許多關于天文地理的疑問,便是這樣來的。一面驚奇天地之廣大,一面也驚奇人事之詭異——善惡因果,往往有不相應的;《天問》里許多關于歷史的疑問,便從這里著眼。這卻又是他的入世觀了。

要達到游仙的境界,須要“虛靜以恬愉”“無為而自得”,還須導引養生的修煉功夫,這在《遠游》里都說了。屈原受莊學的影響極大,這些都是莊學;周行無礙,長生不老,以及神話里的人物,也都是莊學。但莊學只到“我”與自然打成一片而止,并不想創造一個無限的世界;神仙家似乎比莊學更進了一步。神仙家也受陰陽家的影響;陰陽家原也講天地廣大,講禽獸異物的。陰陽家是齊學。齊國濱海,多有怪誕的思想。屈原常常出使到那里,所以也沾了齊氣。還有齊人好“隱”。“隱”是“遁詞以隱意,譎譬以指事”,是用一種滑稽的態度來諷諫。淳于髡可為代表。楚人也好“隱”。屈原是楚人,而他的思想又受齊國的影響,他愛用種種政治的譬喻,大約也不免沾點齊氣。但是他不取滑稽的態度,他是用一副悲劇面孔說話的。《詩大序》所謂“譎諫”,所謂“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倒是合適的說明。至于像《招魂》里的鋪張排比,也許是縱橫家的風氣。

《離騷》各篇多用“兮”字足句,句讀以參差不齊為主。“兮”字足句,三百篇中已經不少;句讀參差,也許是“南音”的發展。“南”本是南樂的名稱;三百篇中的《二南》,本該與《風》《雅》《頌》分立為四。《二南》是楚詩,樂調雖已不能知道,但和《風》《雅》《頌》必有異處。從《二南》到《離騷》,現在只能看出句讀由短而長、由齊而畸的一個趨勢;這中間變遷的軌跡,我們還能找到一些,總之,絕不是突如其來的。這句讀的發展,大概多少有音樂的影響。從《漢書·王褒傳》,可以知道《楚辭》的誦讀是有特別的調子的,這正是音樂的影響。屈原諸作奠定了這種體制,模擬的日見其多。就中最出色的是宋玉,他作了《九辯》。宋玉傳說是屈原的弟子;《九辯》的題材和體制都模擬《離騷》和《九章》,算是代屈原說話,不過沒有屈原那樣激切罷了。宋玉自己可也加上一些新思想;他是第一個描寫“悲秋”的人。還有個景差,據說是《大招》的作者;《大招》是模擬《招魂》的。

到了漢代,模擬《離騷》的更多,東方朔、王褒、劉向、王逸都走著宋玉的路。大概武帝時候最盛,以后就漸漸的差了。漢人稱這種體制為“辭”,又稱為“楚辭”。劉向將這些東西編輯起來,成為《楚辭》一書。東漢王逸給作注,并加進自己的擬作,叫做《楚辭章句》。北宋洪興祖又作《楚辭補注》。《章句》和《補注》合為《楚辭》標準的注本。但漢人又稱《離騷》等為“賦”。《史記·屈原傳》說他“作《懷沙》之賦”;《懷沙》是《九章》之一,本無“賦”名。傳尾又說,“宋玉、唐勒、景差之徒,皆好辭而以賦見稱。”《漢書·藝文志·詩賦略》列“屈原賦二十五篇”,就是《離騷》等。大概“辭”是后來的名字,專指屈、宋一類作品;賦雖從辭出,卻是先起的名字,在未采用“辭”的名字以前,本包括“辭”而言。所以渾言稱“賦”,稱“辭賦”,分言稱“辭”和“賦”。后世引述屈、宋諸家,只通稱“楚辭”,沒有單稱“辭”的,但卻有稱“騷”“騷體”“騷賦”的,這自然是《離騷》的影響。

荀子的《賦篇》最早稱“賦”。篇中分詠“禮”“知”“云”“蠶”“箴”(針)五件事物,像是謎語;其中頗有諷世的話,可以說是“隱”的支流余裔。荀子久居齊國的稷下,又在楚國做過縣令,死在那里。他的好“隱”,也是自然的。《賦篇》總題分詠,自然和后來的賦不同,但是安排客主,問答成篇,卻開了后來賦家的風氣。荀賦和屈辭原來似乎各是各的;這兩體的合一,也許是在賈誼手里。賈誼是荀卿的再傳弟子,他的境遇卻近于屈原,又久居屈原的故鄉;很可能的,他模擬屈原的體制,卻襲用了荀卿的“賦”的名字。這種賦日漸發展,屈原諸作也便被稱為“賦”;“辭”的名字許是后來因為擬作多了,才分化出來,作為此體的專稱的。“辭本”是“辯解的言語”的意思,用來稱屈、宋諸家所作,倒也并無不合之處。

《漢書·藝文志·詩賦略》分賦為四類。“雜賦”十二家是總集,可以不論。屈原以下二十家,是言情之作。陸賈以下二十一家,已佚,大概近于縱橫家言。就中“陸賈賦三篇”,在賈誼之先;但作品既不可見,是他自題為賦,還是后人追題,不能知道,只好存疑了。荀卿以下二十五家,大概是敘物明理之作。這三類里,賈誼以后各家,多少免不了屈原的影響,但已漸有散文化的趨勢;第一類中的司馬相如便是創始的人。——托為屈原作的《卜居》《漁父》,通篇散文化,只有幾處用韻,似乎是《莊子》和荀賦的混合體制,又當別論。——散文化更容易鋪張些。“賦”本是“鋪”的意思,鋪張倒是本來面目。可是鋪張的作用原在諷諫;這時候卻為鋪張而鋪張,所謂“勸百而諷一”。當時漢武帝好辭賦,作者極眾,爭相競勝,所以致此。揚雄說,“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詩人之賦”便是前者,“辭人之賦”便是后者。甚至有詼諧嫚戲,毫無主旨的。難怪辭賦家會被人鄙視為倡優了。

東漢以來,班固作《兩都賦》,“概眾人之所眩曜,折以今之法度”;張衡仿他作《二京賦》,晉左思又仿作《三都賦》。這種賦鋪敘歷史地理,近于后世的類書,是陸賈、荀卿兩派的混合,是散文的更進一步。這和屈、賈言情之作,卻迥不相同了。此后賦體漸漸縮短,字句卻整煉起來。那時期一般詩文都趨向排偶化,賦先是領著走,后來是跟著走;作賦專重寫景述情,務求精巧,不再用來諷諫。這種賦發展到齊、梁、唐初為極盛,稱為“俳體”的賦。“俳”是游戲的意思,對諷諫而言;其實這種作品倒也并非滑稽嫚戲之作。唐代古文運動起來,宋代加以發揚光大,詩文不再重排,偶而趨向散文化,賦體也變了。像歐陽修的《秋聲賦》,蘇軾的前、后《赤壁賦》,雖然有韻而全篇散行,排偶極少,比《卜居》《漁父》更加散文化。這稱為“文體”的賦。唐、宋兩代,以詩賦取士,規定程式。那種賦定為八韻,調平仄,講對仗;制題新巧,限韻險難。這只是一種技藝罷了。這稱為“律賦”。對“律賦”而言,“俳體”和“文體”的賦都是“古賦”;這“古賦”的名字和“古文”的名字差不多,真正“古”的如屈、宋的辭,漢人的賦,倒是不包括在內的。賦似乎是我國特有的體制;雖然有韻,而就它全部的發展看,卻與文近些,不算是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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