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杏樹四月桃,開棗花的日子只有等到五月初了。
那是一個漫長的等待啊,人們會因為灼灼百朵紅的牡丹、零落已成泥的蠟梅、花影妖嬈的杏花的組合看花了眼,也看走了原本就不很充足的雅興。直到觀景的人兒開始厭煩花草,猶如吃多了海鮮會反胃一樣,只有這時,棗樹才開花,才落花。棗樹開花和落花幾乎是前腳和后腳的事情,短短幾天,短暫卻并不倉促的一生就要作別人間;好像是有備而來,好像是有備而去,沒有太多眷戀,也沒有太多失意和惆悵。
世間萬物生生息息,本來就很尋常吧,深諳自然法則的生命都不會過多奢求造物主的厚愛。棗花們似乎也很知足,放棄了茍延的想法。人世間能有這般灑脫的倒也少見,就算那些圣賢先哲們,何嘗不奢望遁世修道,長生不老呢?
未進老宅,已嗅到一股特別的馨香了,令我奇怪的是棗花應該是不散香的。那縷縷的香氣卻洞穿了陳舊的門扉,不由得讓我想起“紅杏出墻”的詞語來,不覺啞然。推開老宅三寸厚的榆木門,我還是被滿院飄落的棗花驚呆了。來遲了,還是來遲了,面對一地棗花只剩下了慨嘆。昨夜一陣小涼風讓人猝不及防,也讓棗花猝不及防。那個時候,我還顛簸在歸鄉的路上,紛亂的思緒仍飛揚在名與利的角逐中。如果我早到一天,如果我盡可能早一天撇開世俗雜念回到故居,也不至于與棗花的約會如此草草,幾乎是失之交臂。
雖然落花的枝杈上業已頂出青綠的棗果兒,但那些如云如霧如繁星點點的棗花怎么就無端地走了呢?不等我回來多看你們幾眼?想來還是那一夜的小風太是無理。
整整一個春天吧,心里茁壯的枝枝杈杈上一直綴滿碧綠的小圓葉,瑟瑟地等著你在葉子上綻放呢。多么美妙的日子啊!我期待了許久,嬌媚的你卻如曇花般匆匆謝了,不做一絲的留戀。原以為我們是諍友呢,冥冥中與你有一種形神兼備的默契,但世俗的凡人又如何改變得了自然的風時雨候?站在落花的棗樹下,真希望自己有點石成金生落花艷枯枝的本領,將那凋零一地的棗花倒放鏡頭一樣重新覆滿枝頭,寧肯不要秋后那紅珊瑚般的果實。
此刻,寂寞的老宅灌滿了新鮮的陽光,久無人居的院子,充斥著清幽的氣息。哪一間廂房、哪一段臺階、哪一副牌匾不記錄著長袍馬褂,甚至更加久遠的歲月年華?老宅里沒有其他樹種,只有棗樹,這里一株那里一株,很零散,不成布局。似乎老宅固有一種很難兼容色彩斑斕的地氣。
即使僅有幾株棗樹,只要適逢花期,枯寂的庭院也總會被繁亂的小花映黃了,襯嫩了,渲染出妍妍的情致來。人若在棗樹下散步,心靈也會明凈如一潭秋水。棗花淡淡的,并不釋放太多膚淺而媚人的香味。倒是張恨水先生稱,五月北平的棗樹“也開花了,在人家的白粉墻頭,送出蘭花的香味”讓人不敢茍同。就是那伶仃的東西,凝結在枝上,躍入眼簾,隨意又畫在人心上,多久你都忘不了她米色的玲瓏剔透的小模樣,你都能夠回味起她如同古箏被深宮玉人的皓指輕勾一捻之后留在弦上的裊裊余韻一樣的味道。曾經有一個太守就是在“簌簌衣巾落棗花”的時節來到繅絲乙乙的小村莊,向農夫討水喝的。每到這時,我總要傷感好些天,遐想那種我不熟悉的格調里,原始的陽光勾勒出棗樹棗花的感覺實在是異樣得很。
當下的心情卻是怪怪的,除了扼腕,就剩下一種深深的悵然。一地花泥是專門鋪給仙人的花毯吧,又是哪位仙子蒞臨我的老宅呢?四處尋覓,尋覓四處,從掛滿蛛絲的廊檐到腐舊的雕格晴窗,再到落漆的一通到底的箭門上都不見仙子纖纖玉指觸摸過的痕跡。難道是神仙姐姐輕鴻一點,看一看老宅不適宜棲居又飛走了嗎?難怪庭院里留有一種捉摸不透的余香,那種香味分明不是俗世所能孕育與滋養的。
心中驀然一悸,我是專程回來探望棗花的,即使真有仙子留香,我又怎能見異思遷呢?枝頭上畢竟還有那么多尚未凋零的棗花,我想敞開雙臂把所有的黃衣佳麗都攬入懷中。
不明白棗花在經歷了整整一個苦夏一個涼秋一個雪冬和又一個活潑的早春后,也未曾擷取過幾抹贊美有加的眼神就因何匆匆作別了枝頭。掐指數來也就短短幾個朝夕吧,但幾個朝夕也足夠了,足夠她清點暮春景致的一點點蒼老,足夠她參讀這個家族百八十年的分分合合、榮衰更迭了。祖先栽下幾株幼棗樹時一定是看慣了田壟里死板的玉米高粱紅薯山藥,才從山地里把它們小心移回家來的。但祖先未曾料到僅隔百年光景,家族已分崩離析,唯剩下棗樹年復一年地守著故園。如果當年種植棗樹的老人突然回來了,舉目望著空寂無人的小院零落一地的棗花,又該有多么心酸啊。然而,這有什么法子呢?生活就是這樣,永恒的只有花開花謝的定律。
不要奢望棗花永遠燦然在枝頭吧,雖然五月里跳躍出枝頭的米黃碎花,即使再無審美情趣的人也難不加理會,但花落時更有一種甜美在醞釀中。祖先看待棗樹對果實的需求也許遠要比對棗花的需求執意得多。唯我不同,花開時,我不覺得棗枝的料峭猙獰,反被滿樹的米黃感動好一陣子;而花謝時,棗樹僅有的一抹亮色也凋零了,沒有花的棗樹除了葉子尚可嫣潤外,又有多少秀色可餐呢?
小時候,每當榆錢兒綴滿榆樹時,母親總要去鄰家討一點兒榆錢回來給我們蒸榆錢面吃,風味別具的面食會讓我們回味很久。我問母親,榆錢面好吃,棗花面也好吃吧?你看院里那么多棗花都白白浪費了。母親凝望著一地落英說,傻孩子,棗花是棗娘娘,她謝了就該結棗子了。母親的解釋似是而非,至今我仍覺得不是理由。
當我小心翼翼地避開棗花輕走幾步,突然覺得腳下有種東西在呻吟,我知道那一定是棗花了。兀自懷疑起自己回鄉的動機來,一路風塵仆仆就為了蹂躪一地花神嗎?而我仍覺得在老宅的后人里,我是唯一一個還能想起棗花的人,只是棗花淡漠了我為她傾注的一往情深,她選擇在一個萬木崢嶸的季節,由絢爛走向消逝。或者她希望命運的彩排是在不經意間完成,不需要任何掌聲和喝彩;或者一生只在黯然中度過,又不覺得這樣的安排是一種缺憾和錯失。在生生不息的興衰輪回中,闊達地送走昨天,這樣的過程難道不需要紀念嗎?
我不忍心看一地棗花在泥地里終老殘黃,我不忍心用眼睛觸碰這些把一生凝縮在倏忽之間的花神。撫弄一頭斑白,我經常為來日苦短嗟嘆神傷,可能只有棗花,也只能是棗花這樣大度,這樣安之若素,我學是學不來的。
我把棗花收拾在一個殘破的花盆里。黃花已略顯萎靡,缺少了原有的光澤,我期待她們在花盆里能夠孕育出第二春,如同我永無止境的欲望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