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有座木板橋,玲瓏而簡約,寬不足兩米,長不過十余步。
小巧的木板橋下流淌的既非江河之水,亦非溪水泉水,而是一條渾濁的灌渠水,灌溉著沿渠兩岸十數個村莊幾萬畝良田。
灌渠中有水的時間少,無水的時間多,一年中數見的幾次開閘放洪,渠水浩浩蕩蕩一瀉而下,倒也壯觀,卻從來不會泛濫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永遠保持著平緩的流量和流速。
灌渠穿村而過,把村莊一劈兩半,村民慣常稱渠南為前村,渠北為后村,木板橋是連接前后村的交通樞紐。柳木橋板,榆木橋樁,用工字形的鐵巴釘箍起來,一般只供行人和自行車來往,偶爾也有人力板車隆隆碾過,橋身會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那種空空的聲音一直持續到車轱轆離開橋面為止。
渠堤很高,幾與房頂持平。任誰站在植滿垂楊嫩柳的土堤上,都有一種成就感,平視著前村后村誰家房頂上晾曬著的紅棗或是苞谷,雖然不能據為己有,也能一飽眼福。渠堤很寬,并排走兩輛驢車一點兒問題都沒有。多少年了,灌渠兩側的村莊早拿渠堤做了出行的通道。我姥姥六十多歲時還騎一輛單車從鄰村來我們村看我母親,走的就是灌渠的渠堤,在一段憋屈的地方被穿堤而過的一只野兔嚇了一跳,這一驚非同小可,姥姥連人帶車摔進渠里。當時正值春灌,渠水滂沱,姥姥在水中一上一下向下游漂去,后來被一個放羊人撈起來才撿回一條命。姥姥臨終前還念叨那個放羊人的好,只是只字不提那道灌渠。
灌渠全稱叫廣濟灌渠,長約六十公里,源頭是三家村附近的滹沱河。最早的廣濟渠自清乾隆初年就廢棄了,期間屢有官員士紳倡議修復,卻因“該渠界連三屬,人民眾多,此爭彼阻,容易釀成械斗重案……幾朝均禁開渠”。1912年,革命黨人續西峰,在老家想起了興修水利。在他的主持下灌渠得以重新開修,但在上游的白村遇到村民阻撓。“渠身經白村,高出村舍甚多,渠決則淹沒全村,但渠穿村而過,村人畏破其風水,故竭力阻擾。”行伍出身的續西峰聽說此事后派他的部屬續國良前往協商,隨行的忻代寧公團士兵開槍打死了滋事的郭五、郭六,白村村民嘩然而退……居住在下游的村民也引以為戒,沒人再敢雞蛋去碰石頭。
“渠開廣濟福黎烝,澤被三縣田萬頃,楊柳成蔭豐穰日,應念鄭白開山公。”
多少年過去了,廣濟灌渠為沿岸百姓帶去了數不清的財富。撫今追昔,有感先人豐功偉績的卻寥寥無幾。我們從木板橋上經過,渾然不知腳下的流水還曾發生過怎樣離奇曲折的故事,反覺得渠水原本如此,理應如此。我們把廣濟灌渠稱作大渠,渠堤之高、渠道之寬非一般灌渠所能比擬。有渠就必然有橋,獨木橋、木板橋、石拱橋、水泥大橋都屬于灌渠的附庸。
就村中的木板橋而言,真的沒什么可說的,就是簡簡單單一座木橋而已,孰修孰建算不得什么科學疑案,造橋的工匠肯定沒有李春或魯班出名,一目了然的構造更無一點兒科考價值。前村的社員每天要去橋北出工或采購生活用品,后村的社員也經常帶孩子去橋南的大隊部看電影看樣板戲。每一天有多少人要同木板橋打無數次交道,低頭不見抬頭見,見慣了,走熟了,閉著眼也能從橋南跑過橋北,不怕失足掉下去。
小時候,我也曾閉著眼摸索著走過橋面,心有余悸卻滿心歡喜,好像做了件很了不起的事情。木板雖然有的地方隆起或陷下,但它傳遞給腳底的感覺始終是細膩的柔韌的敏感的,它讓走在上面的人產生一種虛幻的優越感。其實往東行半里地還有一座石橋,石橋結實而寬闊,可以行走三套以上的馬車,可以行走砰砰亂跳的拖拉機,但村里人都喜歡顫悠顫悠地在木板橋上走。
應該說生長在江南水鄉的孩子可以貓一樣臥在祖母溫暖的懷抱里,諦聽祖母哼唱“搖啊搖,搖到外婆橋”的歌謠,而與江南相隔萬水千山的北方兒童,是難以品味這種來自淅瀝梅雨中的歌謠所抒發的獨特意境的。我們村里橫躺著的大渠里即使天天灌滿滔滔洪水也撐不起一條瓜皮小舟,逼仄的渠道里也永遠看不到身穿竹布衣衫的少年駕一只箭一般飛快的小船來找外婆橋前的青石碼頭。木板橋不是外婆橋,木板橋上走動的多是些皮膚粗糙、骨節粗大、說話甕聲甕氣的北方漢子或婆姨。這些紅臉漢子在迎娶這些婆姨時也照例是從木板橋上從容走過的。木橋狹窄,容不下一乘轎子或一輛馬車或一輛四缸四輪的小轎車,新人也無一例外地要徒步走過木板橋,當然喧鬧的嗩吶、繽紛的爆竹都會為木板橋增添不盡的歡樂和喜慶。而新人綿軟的繡鞋踏在橋板上,是聽不見任何聲息的,就連木橋也懂得憐香惜玉。
我們那時候的學校是建在后村的,學校背后就是大永安寺。一至三年級的班主任都是同一個人,記得老師姓溫,是個女教師,就住在前村,教齡很長,個子也很高,說話比較直率,伶牙俐齒的,對誰都鏗鏗鏘鏘的不留余地,就跟她走路一樣風風火火、速戰速決。因為老師的緣故,貪玩的我卻很少在木板橋上露面,盡管木板橋是那樣令人著迷。
有時也偶爾走上去,不自覺地會加重腳底的力量,似乎不如此不足以體味木板橋的彈性和韌性。我們通通從北往南跑過去,在劇烈的顫動中感受橋身上下的波動,那種波動有如流水般傳遞到我們身上來,很舒暢也很刺激。
木橋很老了,有些地方修補過好多次,修橋的老人肯定是不在這個世上了,不在就不在吧,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仍然成為前村后村不可或缺的交通紐帶。沒人想到應該把木橋換成水泥大橋了,人們日復一日地從南走到北,從北走到南,習慣了它的寬度,也習慣了它的顫抖,甚至那種空空的聲音都已變成了音樂。
盡管大多的時間里,橋下并沒有流水,只有砌成梯形的石頭渠槽,只有沖積成魚鱗般的累累細沙,還有一些風刮進去、人丟進去的從上游沖下來的雜物。從前的渠槽一定平坦如砥,直到被一次次洪水沖蝕得百孔千瘡,沙沉石起,橋下排列著一大片各種形狀的碎石。如果是夏天的正午,站在木板橋上可以看見不遠處有光屁股孩子在一米多深的積水里亂撲騰,談不上游泳,只能算作沖涼。危險是出自開閘放洪的時候,有不知深淺的孩子經常出事,在木橋下面就曾淹死過一個六歲男孩。男孩剛剛還在細沙上碼房子,突然洪水呼呼地泄下來,眨眼間渠水漫過了他的腰身,和他一起來的伙伴們紛紛往渠堤上爬,他被一個浪頭打倒了,打倒以后就沒活著爬上來。隔了三年,孩子出事的地方又淹死一條狗。狗應該是會泅水的,但那狗的確是死了,肚子脹鼓鼓的,盛滿了苦澀的黃湯。
渠堤干燥而瓷實,被難以計數的腳印或蹄印不規則地踐踏成現在的樣子,堅硬的地方堪與混凝土媲美。等到雨天,木板橋迷蒙在霏霏細雨里,橋身被淋得黢黑,這時的木橋加重了分量,像一個懷胎八月的孕婦,遲滯在風雨里,人若走上去,會發出悶悶的鈍響。雨水順著橋板的裂隙滲入渠底,水簾洞一樣壯觀。下雨天的課堂上我習慣走神,為此,沒少挨溫老師奮力擲過來的粉筆頭。
也是雨天。我們班馬鳴的姐姐騎一輛自行車從橋上駛過,看見迎面冒雨跑來一個后生,心里一慌,車把就不由自己往渠里歪,也是那后生眼疾手快,一把給攔腰抱住了,自行車掉了下去,人卻沒出事。時隔不久,馬鳴的姐姐竟然嫁給了那個后生。這事在學校里傳了很長一段時間,好多不認識馬鳴的老師和同學都跑來向馬鳴求證。馬鳴就把故事原原本本地又說一遍,也沒什么新內容,可老師和同學們都聽出了新鮮感,有人猜測道,說不定木板橋是月下老人變的呢。
渠堤上的柳樹在春天的時候會飄揚起一團一團霧一樣的柳絮,橋上到處是亂竄的茸毛,歡快地隨你的鞋底跑,誰也不留意它們,誰也不珍惜它們。柳絮落完了,柳芽吐出了新綠,一年的好風景又開了頭。隨便站在哪個地方,透過夕陽的余暉看木橋,青色的粉色的氤氳模糊了木橋的線條,朦朧中有著女兒般的陰柔與嬌媚。倘若橋下尚有流水,波光瀲滟中的木板橋,簡直就是一幅畫了。
而夏天和秋天呢?身穿汗衫的男勞力肩掮著谷個子從橋上沉重地走過,女社員則挎著一籃子蔬菜說說笑笑走過;年輕人腳步輕盈,老年人步履遲滯,只有上學放學的孩子夾著書包啪啪地跑過去;當然還有四平八穩的牛和亂哄哄的羊群。
冬天的木板橋上少有積雪,村人都在用心呵護著橋面,但也常有照料不周時,積雪沒來得及清掃,又被早起的路人踩瓷實了,只能等太陽出來后融化。不久,你會發現化掉的雪水在橋板下垂掛成一排冰溜子,晶瑩且透明。常有膽大的孩子彎下身子去夠冰凌,咬在嘴里嘎嘣脆,透心涼。
四季在不停地輪回,這是木橋一年一度的流程。
有一段時間,木板橋的橋樁有一段朽爛了,橋面中間部位也出現了明顯的裂痕,橋身整體呈傾斜狀態。人們過橋時無不憂心忡忡,只是沒人提議這橋該修一修了。
人們依舊各干各的事情,橋上依舊川流不息地過人過牲口。它咿呀不絕地呻吟,保持著淑女溫婉的風范,無怨無悔,任勞任怨。
也許是冥冥中的定數吧,溫老師在一個無月的晚上,下完晚自習從橋北往橋南走,她一如往常那樣哼著歌,風風火火地要過橋,轟的一聲巨響,橋垮了……
溫老師的家人發現她時,已臨近子夜。
我不敢說木板橋是約好溫老師一塊兒上路的,但那木橋早不塌,晚不塌,偏偏我們溫老師經過時坍塌了。…………
不久,一座結結實實的水泥大橋在木板橋的舊址上修通了。新橋落成那天,村長請來許多上級領導剪彩,拱門高懸,彩旗飄揚,場面宏大,激動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