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二十四年,歲次戊戌,這一年春夏之交的北京,正值海棠花盛的時節,也常有多風的日子。
北京西郊的海棠花一向頗有盛名,然而從居庸關外吹來的北風挾裹著漫天黃沙呼嘯不止,把這好端端的春色葬送了。一夜大風,第二天一望,“失色神皆癡”!當年以奇才名滿天下的龔定庵,曾有詩單道這京郊海棠落花:“如錢塘潮夜澎湃,如昆陽戰晨披靡,如八萬四千天女洗臉罷,齊向此地傾胭脂!”一支生花妙筆,繪聲繪色,驚心動魄,卻也凄涼而又無奈。所謂“落花如雨水如天”,此情此景,委實蔚為京城大觀。
就在這么個日子里,西郊“海淀別業”里的氣氛卻顯得略微有些急促,但急促的并非宅子里的奴仆婢女,也不是宅子里的主人袁世凱,而是今晨剛被請來的康有為。
康有為此時已被袁世凱一口一個“長素兄”指點得有些暈頭轉向了。康有為號長素,與他熟悉的人都以這個號稱呼他。
袁世凱鄭重道:“長素兄,明早皇上召見長素兄,因為是頭一次,所以長素兄天不亮就得在頤和園外候著。皇上召見的地點是在仁壽殿,到時候就有太監引著進宮門。一到殿前,太監就走了,這時候長素兄一定得注意那個門檻,足有兩尺高,可千萬別給絆著了。門上掛的大門簾非常厚重,有太監給掀起來就可以進了。可千萬注意,門簾的起落非常快,進去的動作一定得跟上,否則官帽給打掉、打歪就算失儀。好在我已經為長素兄打點過了,他們會照顧……”
康有為沒想到,或者根本就沒想過覲見皇帝這么麻煩,因此倒是頗為感激袁世凱。皇上一下詔要召見他,袁世凱就料到他是初次見駕,需要補一點兒朝儀和規矩,馬上就派人把他接到“海淀別業”的袁宅來提醒他。
袁世凱又道:“長素兄,我還有事要趕回法華寺,不能久陪,晚上也不一定能回來。我已經吩咐了這兒的總管照應一切,長素兄可隨意使喚,今天送長素兄到頤和園后,明早他們會等在門口,覲見皇上后,他們會送長素兄回北京城。”
康有為急忙拱手道:“多勞慰庭費心,在下實在感激不盡!”
袁世凱笑道:“皇上既肯召見長素兄,那么重用之期自然不遠,入主軍機也是早晚的事,以后恐怕袁某還要長素兄多多照顧呢!”
康有為趕緊說:“慰庭言重了!”
袁世凱走后,康有為心想,這袁慰庭真是老吏,如此細心、周到,委實不易。三年前自己創辦強學會,他還專門捐了錢,雖自己同他交情不深,但他卻總能在關鍵時出現,為人仗義如此,看來可以托付大事。
頤和園的凌晨比起北京城里仿佛寒了些,大概因為此地湖多,或者還有那位無處不在的慈禧太后。
康有為趕到仁壽殿時,門外已站著不少太監,他被安排在第三名。等到康有為覲見時,天剛剛放亮,透出點兒魚肚白,因此他剛進大殿,首先感到的就是一片漆黑。他稍稍閉眼,再定神看時,發現在御案兩邊的銅鶴嘴中尚銜著兩支大紅蠟燭未熄,御案前左右各站立一人,左面的人他識得,正是對他有知遇之恩、引介之功、推薦之力的帝師翁同龢,而右面的人約有四十余歲,面龐清癯,身材瘦削,風度儒雅,雙目之中神光湛然,如匣劍帷燈一般令人不敢直視。康有為不及多想,急忙幾步走到御案下的拜墊前跪了下去,脫掉帽子,將頂上花翎向上,靜聽問話。
一般召見時,太監都要將一根長約六寸、寬寸許的象牙簽子裝在銀盤中放在皇帝面前。簽身白色,簽頭漆成綠色,因此被喚作“綠頭簽”,上面寫明被召見者的年齡、籍貫、出身、現在官職等履歷,以便讓皇帝省覽。可現在這支“綠頭簽”卻放在旁邊,顯示出光緒帝對康有為已經有相當的了解,雖是初次見面,卻并不陌生。
只聽光緒輕輕地道:“朕知道你,你關心國事,忠誠可嘉,又屢次上書,翁同龢已舉薦你很多次了。今年正月初三,朕曾叫翁同龢、李鴻章、榮祿、張蔭桓這些大臣在總署同你談過一次話,你說的話朕都知道了。榮祿說祖宗之法不能變。你說祖宗之法以治祖宗之地,今祖宗之地不能守,又何有祖宗之法?即便如此地的外交署,亦非祖宗之法所有。這段話頗能讓人動容啊!你呈上的《日本變政考》《俄彼得變政記》朕都仔細看了。依你看來,若中國搞維新,要多久可成個局面?”
康有為叩首道:“皇上明鑒,依微臣看來,泰西諸國歷三百年而始臻富強,日本施行維新三十年即稱強盛,我們中華大國,地大物博、人才眾多,變法以后,三年當可自立。”
光緒一陣沉吟,道:“三年?全國施行三年理該出現一個新的局面。那么應該自何處著手呢?”
康有為沉聲道:“臣以為變法自強,無外乎‘除舊布新’四字,除舊方面應廢八股、廢書院,裁綠營、裁冗官冗衙冗兵,禁婦女纏足;而布新則應薦人才、試策論,設農工商機構,設礦物鐵路總局,提倡實業、獎勵新著與新發明,翻譯外國新知、準辦學堂、準開報館、廣開言路,軍隊改練洋操洋槍、準備施行征兵……以皇上的高瞻遠矚,期以三年,定有所成。若三年前早為之,今日中國之局面,早已不同。”
這一番話明顯令光緒甚是興奮,但興奮過后的眼神顯得尤其悲哀,他望了一下簾外,嘆道:“朕知道,只是掣肘的力量太多了,在這么多掣肘力量下,你說說看,又該如何做?”
康有為朗聲道:“皇上明鑒,依微臣看,真正的問題是大臣太守舊,靠守舊之臣是變不了法的。而他們之所以守舊,歸根結底卻是因為制度。中國的人才政策是用八股取士,學作八股文的,不看秦漢以后的書,不知道國家大事,只要能進考場會試,就可以做大官。像他們這些人讀書而不明理,跟不上時代又不自知,所以只能誤國,不能救國。因此首先要從廢除八股取士制度開始,皇上應該打消顧慮,當機立斷,自下明詔,勿交部議,否則不論任何良法美意,一交大臣商議,就全給毀了。大臣守舊,不能推行變法維新,皇上可破格使用小臣,以小臣代大臣用,國家自然會有朝氣,而局面自然也就煥然一新。小臣只愿為國家做事,不必加其官,但要委以事,不黜大臣而擢用小臣,逐漸完成新舊交替,這樣變法維新,掣肘的力量就可以降到最低。”
光緒邊聽邊點頭,顯得深以為然的樣子,轉臉問左面侍立的翁同龢:“翁師傅,你以為康有為變法之意如何?”
翁同龢躬身道:“臣以為康有為之言甚是,三十年來我國多向洋人學習船堅炮利,但沒有向他們學得政治上的進步。必須通過變法維新,中國方能夠真正強大,像目下的北京城竟然連一份世界地圖也尋不到,可見我們中國的讀書人何等之閉塞。京城如此,何況其他!”光緒沉思著,手指輕敲御案,又問道:“外國人如何看待中國維新變法?”
翁同龢捋了一下花白的胡子,道:“三年前康有為創辦強學會,參加者就有英國人李提摩太,而英國公使和美國公使也都派人送去不少圖書,如此看來,一個進步的中國應是世界各國有識之士所樂見的。”
光緒微微點頭,他知道這種召見很難得,便繼續就心中的疑問向康有為詢問起來。須臾間,召見已有兩個時辰了,這在宮中是很少有的,而光緒依然很用心地聆聽著。殿外的天光已開始放白,已經有小太監將紅燭熄了。
光緒溫言道:“康有為,你現在不是禮部侍郎嘛,朕再委你一個新職,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章京上行走。”
康有為自然知道這其實是個小官,因為大官的任免必須通過慈禧太后,像這樣的小官,算是皇上賞的,自然可以免得招搖,于是他趕緊謝恩。卻聽光緒又道:“另外嘛,朕準你可以專折奏事,你的折子條陳就不必經過其他大臣之手了!”
康有為又再次謝恩,這一刻,他心情激動至極,心中充滿了希望。從十年前他第一次上書給光緒皇帝起,費盡了千辛萬苦,找盡大臣門路,都難以下情上達。而今,他要說什么,終于不必求人代奏、遭人攔截,終于可以在皇帝身邊為國獻策了。
光緒沉吟道:“還有你所謂的小臣,心中可有人選?”
康有為于是接連說了楊銳、劉光第、林旭、譚嗣同四個人的名字。
當康有為說到第四個人時,翁同龢心中一動,他想起了自己與老友湖北巡撫譚繼洵相逢,譚繼洵的三子譚嗣同來拜會他,當晚自己在日記中寫的話:“……通洋務,高視闊步,世家子弟桀驁者也!”事隔數年,這個號“壯飛”的年輕人也終于要桀驁地步入內廷了。
光緒興奮地扶案站起,欣然道:“好,朕會盡快為他們安排職務。康有為,你跪安吧!”轉向御案右面侍立的中年人道:“尹教頭,代朕送送康有為。”
康有為退出大殿,走出頤和園的東宮門,發現已然是麗日晴空。放眼望去,藍天邈邈,白云悠悠,滿目的山河盡數披了一層金光。康有為的胸中從未如此刻般暢快淋漓,回頭時,便看到一直侍立于光緒御案前的清瘦中年人跟在自己身后。
清瘦中年人見康有為回頭,急忙拱手道:“康大人。”
康有為忙道:“大人之稱實不敢當,叫我康有為就行了。”
清瘦中年人微微一笑,換了個稱呼道:“適才聽康先生一番話,方知什么是‘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康先生之言句句擲地有聲,實有振聾發聵之力,令我輩武人愧煞!”
康有為聽之不免頗有自得之感,正要答話之時,突見一個年輕人快步走了過來。這個年輕人看到康有為和那清瘦中年人正在說話,幾步就趕到二人面前。
康有為側過身來,定睛一看,見此人三十多歲,步履穩健,剛毅外露,目光炯炯,不由得驚喜道:“復生,你怎么在這兒?”
年輕人笑道:“我昨日晚間進的京,聽說長素兄今日要陛見皇上,所以特地趕來。我還生怕趕不上,卻沒料到皇上留你談了這么久,詔對兩個多時辰,看來皇上對維新一事很重視呀!”
康有為感嘆道:“皇上對變法的毅力與決心實令我輩感動,中國變法自強有希望了!”
二人正在談論間,有一乘官轎也抬到了東宮門前,一個聲音從轎簾中傳出:“康有為,你今日終于得償所愿了。”
轎子停住,轎簾一挑,從里面走出一個人。這個人衣著華美,豐神俊逸,他的嘴角上翹,一副和善的模樣,只是一雙眼睛總是陰森森的,盯住人看時,總顯出懷疑的神色,將整張面容破壞無遺。
康有為只得拱手相迎,道:“榮大人好。”來人正是慈禧太后的寵臣榮祿,現任兵部尚書、總理各國事務大臣,恰是康有為的上司。
榮祿對康有為一向看不起,這時在宮門外相遇,便忍不住微笑著挖苦道:“康大人要變法,但一眾大臣俱是守舊派,眾百姓也全是愚民,你卻如何變呢?”
一談到變法,康有為的腰立刻直了起來,正色道:“廢八股,興學堂,以開民智,百姓自能理解變法的好處。”
榮祿不禁怪笑道:“孔圣人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你是圣人之徒,竟要開民智,這不是和圣人作對嗎?”
康有為還未說話,旁邊那年輕人插言道:“圣人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開民智正是圣人遺訓,有什么不對?”
榮祿目光一凝,落在了這個年輕人身上,他想不到這個年輕人的文采竟敏捷至此,隨口便將孔子的話竄改了,一時之間也想不出什么話來反駁,便嘻嘻一笑,道:“佩服佩服,二位不愧是才子。”
北京春季的風大,恰在此時,一陣風刮過,將康有為袖口的手帕吹落于地。榮祿眼珠一轉,對他身畔的武士說道:“還不為康大人撿起來。”暗中卻使了個眼色。
那武士俯身拾起手帕,轉身要遞給康有為。康有為忙說不敢,卻見那武士遞手帕時,雙手呈“獅子搏兔”式,腳下橫擺,正對康有為的脛骨。那武士將式子擺好,就等康有為俯身接手帕,兩下一湊,腳下一發力,康有為非摔個馬趴不可。外人看來卻是康有為步履不穩所以摔倒,這正是北方“翻子拳”中的一個妙招。
康有為如何識得這拳術的奧妙,伸手就要從那武士手中接過手帕。那年輕人看出了幾分玄機,剛要發聲提醒,卻已然來不及,眼看康有為這個虧就要吃定了。此時,旁邊一直沒說話的清瘦中年人卻身形一晃,趨至康有為和那武士的近前,雙掌一錯,呈換掌之式,腳下是擺扣步,行云流水般把那武士的招式化為無形,左手輕伸,輕輕巧巧地將手帕接了過來,口中說道:“我替康先生接這手帕吧!”
那武士面色一變,道:“尹爺好俊的功夫。”
清瘦中年人冷冷道:“你‘御翻子’秦登魁也越來越長進了,這招獅子搏兔對著不懂掛子的人使得果然夠威風。”
那武士陰沉著臉,走到榮祿面前,低聲說了幾句話。榮祿雙睛一轉,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皇上身邊的尹教頭,榮仲華倒是失敬了。不知尹教頭為何不在皇上身邊,卻同康大人在一起呢?”
清瘦中年人躬身道:“好讓榮大人知道,皇上召見完康先生,特命在下送康先生出宮。”
榮祿滿面是笑,連聲道:“好,好,再會!”然后反身入轎進宮去了。
那年輕人望著榮祿轎子的背影,冷哼道:“好一個腐朽奸詐的貴族。”轉身對康有為道:“剛才如果不是這位仁兄出手,長素兄非出丑不可。”年輕人的目光又落在清瘦中年人身上,道:“在下姓譚,‘言’‘西’‘早’的譚,名叫嗣同。‘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的嗣,大同小異的同……”
清瘦中年人眼睛一亮,道:“你就是當今湖北巡撫的公子,湖湘名士譚復生嗎?”
譚嗣同笑道:“你如何知道我?足下又如何稱呼?”
清瘦中年人神光湛然的雙目中精芒一閃而過,謙聲道:“我常聽皇上提起你和康先生、梁啟超先生的名字。在下的賤名不足掛齒,尹福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