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人回憶往事時，什么才是真實的呢，曾經發生過的單調的事件，不能不被淹沒在愿望中的事件里，回憶成了一種似真似幻的虛構——真的未必是真，因為它并不都是人心之所愿；假的未必是假，因為……

——張旻

一

“坎坎明白，相愛只有因為，沒有所以，若一定要問結果，只可能存在兩種情況……前者毀滅，后者使戀情似是而非?！弊湘阪I盤上敲下這些字，覺得是經歷了千山萬水的跋涉，回首盡是滿目的滄桑。紫姝想，那六個小黑點（省略號）代表的是哪兩種情況呢？竟然自己也不清楚么？紫姝合上電腦，有片刻的沉默，只不過幾年前談了一場不咸不淡的戀愛，紫姝的一顆心已經破破爛爛，激情早已風干、湮滅……嗯，最好，心如止水，至于哪兩種情況，不想也罷，明天再說，豈不更好！

紫姝就著寫字臺，推開窗，觀察那個喝酒的男人。這僅僅是自己的猜想，為什么偏要喝酒，喝茶喝水不也一樣嗎？不，男人應該喝酒，特別是深夜，把酒臨風，舉杯對月，飄逸瀟灑……并且，她認為他就是她一直在找的那個人。

二

紫姝決定買一個望遠鏡，她做過目測，從她的宿舍到那邊窗口，大約一百米的距離，如果望遠鏡放大四倍，那么他們的距離便可縮減到二十幾米，憑她的視力，就可以睹其廬山真面目。

當那天中午紫姝把望遠鏡搭在眼睛上的時候，卻沒有看見人，窗虛掩著，跟前兩天看到的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陽臺上一件紫色的襯衫隨風飄擺。因此，她越發相信自己的猜想，那一定是他。紫色，是她名字第一個字代表的顏色。紫姝捧著迷彩望遠鏡如是暗想，期望著當晚必將到來的喜出望外，紫姝打開手提，把昨晚寫的幾行字看了一遍，隨后在后面續上幾個字：兩種情況應該是分手和結合，都是愛情的幻滅！不，都是緣分，那是世俗的幸福。紫姝輕易地否定了自己昨晚的想法，心懷朗朗。敲一下回車鍵，另起一行，她的故事現在才真正開始。

三

在夜色寬大的黑衣里，星子像頑皮的孩子，在月亮周圍眨著眼睛，又像是在攀升的月亮前面導引，誰不是懷著夢想呢？就是面對繁星燦爛的耿耿銀河，月亮不也一樣懷著向往，一樣興致勃勃歡快向前。紫姝擔心自己的浪漫情調會影響她的寫作，遂摁亮了燈，夜色退得很遠，內心異常寧靜，她感到此時的心態，可以使她摒棄職業造成的習慣性的矯情和賣弄，好好地真實一把：

有一個男孩叫坡坡，十七八歲的年齡，迷上了電臺主持人清朗脫俗的圓潤嗓音和她信口講的故事，每晚聽她的節目到深夜。漸漸地，情竇初開的少年愛上了主持人，終于不堪單相思的折磨，開始給她一封接一封地寫信。女主持在拆開信過后，看了只是付之淺淺一笑，揉成紙團投進紙簍。這些他都能料想到，可他還是忍不住要給她寫信，他單純地想，總有一天她會被感動……

紫姝本來想繼續往下寫，遠處的窗口處有銀光斜著流瀉下來，一個修長的人影一晃便消失在窗前，那件紫色襯衫不見了。窗子半掩著，可以看見里面有人走來走去，紫姝取下望遠鏡，只能看見對方時隱時現的身影，根本就看不到臉。

雖然二人只隔著一百多米，可中間卻豎著兩道圍墻，那是另一個住宅區的房子。紫姝想，只要看到了他的臉，就能確定到底是不是他了。

四

坡坡終究沒有等到女主持人的回信，竟然病了一場。

那年夏天，坡坡的母親帶他到南方這座著名的旅游城市度假，母親打算讓他把這座城市的所有景點都玩一遍，于是在一個大型商場旁邊他舅舅開的酒店下榻。晚上，母子倆一起去逛商場。在超市里，坡坡聽見廣播里傳來一陣明亮潤澤的女聲：×××先生，聽到廣播后，請速與分機825聯系；×××小姐，聽到廣播后，請速到一樓收銀臺……坡坡不知道商場的廣播臺在哪里，到處尋覓，卻沒有找到。第二天晚上，母親早早地休息了，坡坡一個人來到商場，在商場里走走看看，等到商場廣播里響起溫馨舒緩的薩克斯樂曲《回家》才離開。幾天后母親回到家鄉的那座城市，坡坡卻留了下來，他喜歡上了這座城市，打算兩個月的假期在這里度過，坡坡思忖著，他要見到這個聲音明潔清朗的女孩，如果不是她（電臺女主持人），也一定是她妹妹，坡坡想。

紫姝對著電腦沉思，現在記錄的最多不超過整個故事的五分之一，而真實性，她自己也很難說，因為他不是坡坡，她是故事里的坎坎，多年前那個商場的播音員，而不是電臺的節目主持人，也不是她妹妹。紫姝想，如果把上面的文字給坡坡看，就可以確保故事的真實性，坡坡的原型，是秦淮。

紫姝拉一下窗簾，望著那個百米之外的窗口，朦朧的光影下，窗戶緊閉，好似堅決拒絕紫姝劇烈的心跳和急切的期盼。

五

斯年坎坎不過十六歲，在內地的縣城念中學，父母都是普通工人，紡織廠上班。剛上高中，父母就雙雙下崗。放暑假之前，坎坎就跟在這邊工作的表姐聯系，要利用假期過來上班。當然，表姐不會讓坎坎去工廠里上班，太累。于是托朋友帶坎坎去商場做個輕閑的工作?？墒巧虉鼋浝碚f他們不招收未成年人，經理只隨便問了坎坎幾個問題，坎坎聲音動聽，回答得周全，經理竟然連連夸贊坎坎嗓子好、反應快，就叫她補了播音員的缺，上班時可以不用穿工服的，坎坎如愿以償。

坎坎的工作，確實是單調而輕閑的。

沒事的時候，坎坎一個人托著下巴，好煩。電梯里上上下下、來來去去的顧客，穿著漂亮的衣服，輕松自在。于是坎坎想起了父母，流了淚，傷感一回。還好，商場各個工作點會打電話來，或者保安用對講機告訴她有什么事，在廣播里作出通知，心情總會好些，她知道自己聲音好，也希望不開心的人聽了舒暢些，于是在播音前她都會調整好自己，不把自己的壞情緒帶給別人。

跟往常一樣，坎坎對著話筒下通知，大概是通知用品部的人到收貨區搬貨，廣播完畢，仍舊伏著柜臺想心事。只一抬頭，一雙眼睛正看著她，明澈而悠遠?？部餐藨撜Ｒ徽Ｑ?，兩人對視太久，同時反應過來的時候，都紅了臉。

你叫什么名字呀？坎坎問得唐突，是為了緩解氣氛，憑直覺她對眼前這個憂郁的少年好感。跟媽媽來度假，她回去了，我一個人在這里玩，哎，無聊……你的聲音真好聽，像一個人……坡坡怕坎坎煩她啰唆，他說，我叫坡坡，便住了口。

紫姝覺得，現在電腦里寫下的故事完成后如果在某家雜志上發表出來，要是秦淮能看到，他會不會打電話到編輯部查問她的電話或地址呢？只可惜，雜志上的諸多文字，差不多都是職業寫手為騙取稿酬而胡編亂造的故事罷了。像秦淮那樣的人，不會不知道這一點。倘或看了，也認為只是生活的太多巧合，如此而已。要是把文章傳到他手上呢？紫姝突發奇想。于是打開窗，百米之外的那扇窗開了一半，紫姝罩上望遠鏡，他正在桌上做什么，那邊白紗簾子不住晃動，她還是確定了，此人必是她朝思暮想的秦淮。如果他不這樣老低著頭，讓前額露一露，看一看他的左眉上方的那顆很明顯的痣，她一定會到那邊的小區，找到那間屋子。

六

紫姝寫的故事仍舊停留在那里，那個叫坡坡的男孩又說了什么呢？紫姝心亂如麻，什么也記不起來了，她想，對面的那間房子里的男人擾亂了她的情緒，紫姝寫故事一向行云流水，沒想到，此時卻這般犯難，坡坡并沒有這樣跟坎坎說過幾句話就走啊，而且他們后來很好。對了，他們還在一起喝過糖水。

坎坎點了銀耳，問坡坡，你要什么？坡坡說，要綠豆沙。那架式，好像是坎坎大宴賓客，其實走時坡坡早早地掏了錢，銀耳兩元，綠豆沙一塊五，坡坡拿出五元，坎坎接過找回的一塊五，塞進坡坡紫色襯衫的口袋里……

那件紫色的襯衫，滑紗，立領，穿在身上，如果從背后看去，那身段幾乎與女孩無異，線條是如此的柔和飽滿。現在都不時興穿滑紗了，他還穿嗎？這是疑問，紫姝那天看見百米之外的窗前晾著的紫色襯衫時確實沒有想到這一點。

下午坡坡又來了，肘著柜臺凝視坎坎，坎坎也望著他，似乎都在努力要窺視對方深藏在眼睛里的秘密。坡坡把頭又挪近一點，看吧，看見沒有？我眼睛里有獅子。不，不是獅子，是魚，坎坎說，那你看到我眼睛里有什么了嗎？看到了，不過是只機敏的小老鼠，坡坡微微一笑。坎坎說，我的眼里是水，明凈的水，看到了嗎？坡坡說，那我的魚兒就可以在你的水里游了。坎坎笑了，我才不讓你的魚兒游呢，弄渾了我的水?？部舶杨^往里一縮。重新給唱機換了一張碟片……

七

要是在以前，紫姝會為自己不夠矜持而后悔，可現在紫姝用望遠鏡偷窺一個男人，而且是在深夜，她沒有感到什么不妥，正因為如此，才覺得自己不俗，寫小說的人是需要很多出格的手法的。男女之間的事，說到底，還是緣于彼此需要，互相吸引，誰還期期艾艾裝小娘們，自輕自賤，自甘不平等。這晚紫姝不再寫坎坎與坡坡的故事，她不想以自己的真實經歷為籌碼去雜志社換錢，也不想急著發表出來，或許她會把它一直保存在電腦里，有空的時候便看看，修訂寫作時不經意間出現的過分單薄或粉飾的詞句，倘若秦淮珍惜那段感情——如果對面房間里的人果真是他，將來有緣得見，重歸于好，也許她們會生活在一起。反之，若是秦淮并不像當初那么好，或者連紫姝的名字都忘記了，就沒有什么可說的了。

子夜時分下起了暴雨，紫姝醒來時雨很快就停了。她習慣性地望一眼百米之外的那扇窗，此時，那扇窗完全打開了，男子對著這邊，又在自斟自飲，紫姝舉起了望遠鏡。他赤著胳膊，桌上一個瓶子，一個杯子握在手上，醉眼怔怔地盯著杯子，搖搖晃晃，然后一揚脖子，一飲而盡，整個過程，極為豪爽，額上的那顆痣瞬間赫然顯現，剎那躍進了紫姝的視界。出乎紫姝所料，他沒有伏案寫作，也沒有展紙研墨玩書法，更沒有畫畫，最后，紫姝看到的是兩行淚水從他面頰滑下。竟然也流讓人鄙夷的男人淚，紫姝為確認他是秦淮而慶幸，卻同樣因此而沮喪，秦淮為何這樣？

八

“或許，愛之結果，分手與結合，皆是毀滅，前者毀滅愛情，后者使愛情似是而非，婚姻乃愛之惘然?！弊湘瓕戇^無數風花雪月的故事，發表過若干令人信服和感動的情感篇章，而自己對愛，一樣沒有把握，搖擺不定，紫姝又起一行，“誰對愛執著，誰就會誤入愛情因果關系的圈套！”可是，那個時候，紫姝和秦淮，都有一顆對對方純真的心。

坎坎下班得早，跑到酒店客房去找坡坡，坡坡不在，只好往回走，好掃興；坡坡買了一束玫瑰花去商場找坎坎，坎坎不在，跑到女員工宿舍，也不在，坡坡往回走，好失望；兩個人都埋著頭，從同一條街穿過，居然都沒有看見對方；坎坎回到宿舍，保安告訴她，剛才誰誰來找過你；坡坡回酒店，服務員告訴她，剛才誰誰來找過你；坎坎又去找坡坡，坡坡又去找坎坎，途中，兩人都睜大眼睛，樂得笑開了花，你找我了？坡坡拉掉袋子，擎著玫瑰，深情款款，說了三個字，坎坎接過玫瑰，眼淚就要掉下來，好感動，坎坎湊過去，獻上少女的初吻，坡坡拉著坎坎的手，攥得很緊。坎坎細瞅有幾朵玫瑰，卻發現，原來是九朵月季……

九

紫姝決定親自去小區找秦淮，不管怎樣，一定要見到秦淮。這幾天，紫姝每晚無所事事，等到深夜兩點，就是為了用望遠鏡看一眼百米之外的那個男人，可這一切，秦淮一無所知。

上午，紫姝走進了秦淮生活的住宅區。在這之前，為了避免錯誤，她白天對秦淮那棟房子的周圍做過詳細觀察，并把特點做了整理記錄，在小區里兜了一圈，終于到了秦淮的樓下。

坡坡一直為自己錯買月季當玫瑰送給坎坎寢食難安。當時坎坎生氣地把月季扔給他，他不惱，可是接連幾天，坎坎的不理不睬讓坡坡急得團團亂轉?？部财鋵嵅皇悄菢拥牡笮U，可她總是感覺遭了欺騙，受了委屈，聽不進坡坡的任何好話，坎坎沒有笑臉，坡坡抑郁度日，坡坡繼續去旅游這個城市的景點，希望幾天過后坎坎會回轉過來，與他和好如初。幾天來，沒有坡坡的煩擾，坎坎陡地覺得空虛，無所適從?？部步K究耐不住，下班后，匆匆忙忙，去酒店找坡坡，她正想著這些天坡坡一直沒來，是不是不辭而別，卻看見坡坡笑盈盈地站在酒店門口，坎坎嗔怨頓生，拎著小拳頭，對著坡坡的胸膛雨點般捶打不?！?

十

紫姝到達五樓，保安按門鈴，好幾次，還是沒有人開門，房門緊閉，像一張沉默的臉。紫姝想起了一首詩，那次是坡坡找坎坎過后寫的：琴聲如霧/模糊了你的身影/輕輕呼喚/沒有你的回音/我拿心/緊叩你的門/不見你出迎/那天晚上/盼到你臨門/伸出手把愛情交給你/你擺擺手/留給我一串背影/我的心/難舍又難分/天上沒有星星/地上夜雨淋淋/這是我的歸宿/還是我的命運/誰來看管我這人/誰來開啟我的心？紫姝想起這首詩，覺得瞬間明白了被拒絕的疼痛并不亞于經年累月去思念一個人，于是回到自己的住處，以最快的速度把這首詩錄入電腦，續在正寫著的小說后面。她想，這首詩，將省略很大一部分敘述的內容，而且它出自秦淮的手筆，這篇小說如果因此而臻于完美，她寧愿歸功于秦淮。

電腦里正播放著王菲的歌曲《流年》……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長出糾纏的曲線，懂事之前，情動以后，長不過一天，留不住，算不出，流年（那一年讓一生改變）……

紫姝倚在床頭，有一種虛脫感，忽而又問自己，愛情是什么？一時竟然失語，似乎什么都是明明白白了，又感到一無所知，心情卻是極端老成破朽，她不明白，只是短短的相識，她對秦淮，這些年來思念卻是如此的湍急洶涌，無力遏止，并使她甘愿論為宣講愛情小道道的職業騙子，一切刻意的虛擬似乎只是妄圖使血濃于水的相思死結消解散失，可是她非常清楚，它是那么的頑固不化，而且千變萬化胡編亂造已使它生長了，膨脹了……他站在窗前，坦然面對夜晚的黑暗……

“如果暗夜是人生，愛是人生之光嗎？”紫姝又敲下幾個字，“如果我將老去，現在，就是時候！”她要在見到秦淮之前兀自蒼老。

紫姝不再打算寫坡坡和坎坎的故事，如果要故事是完整的，只有秦淮來寫，也許，明天，秦淮就可以看到她的電腦里的文字，汗涔涔而淚潸潸，然后，把整個小說充實，而且，把坡坡改為秦淮，坎坎改成紫姝，并拿出去發表，如此，故事真正做到了還原真實，明天，明天又將如何呢？紫姝合上電腦。

十一

夜里紫姝無緣無故驚醒，百米之外的燈光格外明亮，那間屋子里好像有很多人在走動。紫姝罩上望遠鏡，不由一怔，卻原來，一個妖麗女子，對著鏡子描描畫畫，秦淮看樣子正在換衣服，果然，不一會兒，燈光就熄滅了，夜色從四面八方包抄而來……

下樓往左拐出正街，對面是一家音樂酒吧，紫姝推門進去，里間音樂飄裊紛零，如煙雨隨風。紫姝在靠墻的桌邊坐下，要了一杯紅酒，飲了一口，習慣性地四下顧望，獨自享受這熱鬧場中的寂寥。

“一個人？”一個男子也握著一杯紅酒，向她走了過來。

“嗯！”紫姝沒有轉頭。

男人問：“寂寞？”

紫姝沒有回答。

“我好像認識你！”男子說。

“是嗎？”紫姝說罷，低下了頭。

“不開心？”

“很好??！”紫姝說，“你住在錦江花園？”

“是呀！你怎么知道？”

紫姝沒有說她每天用望遠鏡觀察他，她從他的聲音里聽出了異樣。

“來！愁破方知酒有權，人活著不要那么累。”男子在紫姝旁邊坐下，碰了一下她手里的杯子，喝了一口。

紫姝轉過頭，發現這個男人并不是秦淮，不過很巧，左眉上方也有一顆很明顯的黑痣，原來是自己錯了，天下相貌相似的人多呢。紫姝喝了一口酒，自己只不過是天涯淪落人，何必那么認真呢？

紫姝在屋子里曾千百次想象為擁抱、熱淚盈眶喜極而泣的重逢，卻沒有，原來只是一場夢，秦淮只留在記憶里，并不在現世，她覺出了其中的冰涼。

紫姝也很隨便，并不忌諱什么，無所不談，如果說以前她是對著電腦把自己心里想說的話通過文字描繪出來，而現在卻無所顧忌地向一個陌生人敞開心胸，說出自己的歡樂和憂傷。她說起她歡樂的童年，美夢成真的少女時代，以及現在的職業和生活細節，無所不及。還談到了秦淮，她經年思念的初戀情人……

只是為著有個傾訴對象，一吐為快而已。

男人也很健談：“許多年前，我剛剛在家鄉的小城開了一個冷飲店，那時還很年輕，對什么都認真，她第一天來我店里上班，她的漂亮和聰明伶俐就讓我喜歡，你想象不出我們那時是多么好，后來她執意叫我把店開到這座城市，她說在這里能賺更多的錢，當時我也是這樣想的，可過來后沒有想到我一敗涂地，你也許都不會相信，就在我最需要她的時候她卻離開了我……現在很多朋友認為我過得不錯，其實誰知道呢……哎，恍如夢中，世事變遷，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只不過都順其自然罷了，向別人還是向自己索要永恒都是極可恥的。喏！我的女人，只知道花錢，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他指指吧臺邊那個走過來的紅衣女子！

女子過來向她晃了晃手，紫姝對著她微微一笑，伴著矯揉造作的搔首弄姿，看起來這時的紫姝多么像一個俗氣的煙花女子。

紫姝再也待不下去了，起身往外走，街上行人稀稀拉拉，燈火闌珊，她有些醉了，幸好，還能認識回家的路。

過去不容把握，未來無從預知，今晚就要成為過去，她就在一夜之間變得老成世故，幻想的外衣綾彩剝落，紫姝感覺自己從此已失去純白。

十二

“不是每一個弗朗西絲卡都能遇到金凱，可是我遇到了；不是每一個弗朗西絲卡對金凱都一直牽掛，可是我就是這樣；不是每一個金凱對愛都至死不渝，秦淮亦然，因為秦淮不是金凱；不是每一個弗朗西絲卡都能夠固守自己的生活常軌，弗朗西絲卡做到了，我沒有做到，因為我不是弗朗西絲卡……”

紫姝的手指在鍵盤上敲擊著，像迷醉人的舞蹈，姿態和聲音無比優美鮮亮，于是《廊橋遺夢》中的情節成了她這篇永遠無法完成的小說最后的注釋。

所有愛情故事都千篇一律，歡樂明快，賞心悅目，現實生活卻是它的反面。紫姝想，以生活原型塑造小說中的人物是極端愚蠢的，她覺得通過模糊的記憶，再加上自己天才的想象，那么所有的細節將源源而來。于是紫姝堅決地刪掉了前幾天的內容，倒頭重來，電腦上一字一字地顯現。

有個叫坡坡的男孩，愛上了電臺的女主持人……當然，結果是坡坡的真誠讓這位主持人感動了。再后來，他倆成了好朋友。紫姝覺得這樣的結局很好，刻骨的愛情只不過是那個已逝的少女時代的浪漫情懷，少女已長大了，以往的纏綿不休就此化解，一切過往皆煙消云散……

紫姝躺在床上，往事的碎片紛至沓來，親見親歷的一個個生活場景，半明不滅，零亂而擁擠，一時難以進入意識里層，在感覺之外飄浮游離……腦海塞得滿滿的，心里卻是一片空白。紫姝翻了一個身，半眠不寐，不明白自己如此盎然的青春年華，不經意間卻已老之將至……

清晨，紫姝迎著初升的朝陽登上飛機舷梯，天氣真好，坐在機艙里，一身輕松，有靈感撞擊著她的腦子，一個狡黠的小篇幅似乎已經形成，她打開記事本，迅速寫下梗概，這個曾經使她魂牽夢繞的城市從此將離她遠去。飛機開始緩緩滑動，她合上記事本，一顆水珠滴到了封面上，她試圖用手抹掉，卻是一串淚珠跟隨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