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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 短歌行
  • 尚攀
  • 26432字
  • 2019-11-19 18:16:30

時間如掌中的細沙,在粗茶淡飯和不經意的閑話中從指縫間悄悄溜走。細細數來,竟不知不覺地到了六月。也正是在這個不知不覺的過程中,翠綠的麥浪變成了金黃,若站在足夠高的地方,一定會看到整個平原地區是一片金黃色的世界。

早已入夜,陳莊村和她的村民也早已熟睡,楊樹和桐樹葉子的拍打聲,以及東南方低空那輪明月灑下的銀白色光霧,使熟睡中的陳莊村看上去顯得更加安詳。時間剛到四五點鐘,勤勞的女人便在為一大家子人準備早飯的忙碌中迎來了六月的第一天。

時令已快到芒種,但早上八九點之前和太陽落山以后還是很涼爽的,絲毫感覺不到夏日的毒辣,特別是早上剛起床那會兒,空氣中甚至還透出絲絲寒氣,讓人不得不在短袖外面套上一層薄薄的外套才敢出門。若在以前,天剛蒙蒙亮的時候,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老人還是小孩兒,但凡是有勞動能力的人,起床就會拿著鐮刀下地去,因為那時候,把地里的莊稼變成金錢是一個艱辛而漫長的過程。但現在,隨著農村的發展,不光農民的生活質量逐步提升,勞作方式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鐮刀時代早已被遺忘在歷史之中,甚至在每月初一十五鎮上的大集會上,也很少能看見賣鐮刀的了,取而代之的是大型收割機。那個氣勢恢宏的大家伙,每年的夏秋之際都會在廣闊的平原耕地上展示它鋼鐵的力量。所以,人們并不為還佇立在地里隨風搖曳的金黃色小麥著急,等再過些天,等那些凝聚了人們辛勤勞作的金黃麥子再曬上幾天,到時大型收割機一到,每畝地只需支付五十塊錢,人們就可以坐在地頭大樹下的陰涼里,在與街坊鄰里的談笑中坐享其成了。

雖然鐮刀早已過時,它們已經在農具堆里銹跡斑斑。但它們并沒有完全被淘汰,每到這個季節,它們總是會被人們重新翻出來磨得锃亮,因為幾乎每家每戶總有那么一小片兒收割機夠不到的地方,地頭兒的坑坑洼洼里便是它們的用武之地。

勤勞的農民們正盤算著,最好在收割機到來之前把玉米種子點上,所以此時的陳莊村民們都期盼著能下一場不大不小的雨,這樣既不會毀了地里莊稼的收割,也可以起到灌溉和松軟土地的效果。到時把玉米種子點上,再隨便澆些水,肥料一撒,除草劑一噴,就可以放心外出務工了,既省心又省力。但老天似乎并不在意農民的心情,這段日子總是把太陽掛在天上烘烤著大地,而那些每日徘徊的大片云朵,更是潔白得像棉花糖一樣,絲毫沒有一點兒灰的意思。

這些天,在外務工的農民們也都陸陸續續地回來了,他們手里拎著大包小包,臉上滿是喜悅和滿足。可以看得出,在外務工的這些辛苦日子里他們的收獲不小。當然,也有些人不回來,他們常年在外務工,早已把自家的地以每畝多少錢的價格承包給了別人。對這些人來說,他們已經有點兒看不上地里莊稼賣的那點兒錢了,但又不能把地荒廢了,便只好承包給別人,這樣不僅有現成的錢拿,也圖個省心省力。這些人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才回來,從他們說話時的硬實口氣就可以聽得出,這一年,肯定又沒少賺。有的人甚至還開回了汽車,惹得村民萬分羨慕,頗有點兒衣錦還鄉的意思。

陳曉光是昨天回來的,他在省城一所專科學校做輔導員,工作不是很忙,所以趁著農忙時回來幫父親收麥子。他還有一個足以光耀門楣的身份——省城畢業的大學生。

陳莊村里上過大學的人不多,別說是像陳曉光這個年齡的年輕人,就是比他們再小上幾歲的那些后生,也大多數都是初中畢業就開始闖社會了。如果當時陳曉光沒有上大學,那他肯定也和村子里其他同齡人一樣,蓋幾間房子,娶個老婆,再生兩個孩子,接下來的人生就是為他們拼死拼活了。就像他的發小吳滿,由于家里窮,只上到初中畢業便回家務農了。最近聽說他為了娶媳婦也外出務工了。每每想到這些,陳曉光都會覺得慶幸,慶幸自己去了省城,上了大學,見識了不同的人和不一樣的世界。

雖然他也經常在書里或電視里看見那個繁華的都市,但當他真正地走進去感受它,并生活在其中時,他才真正體會到不一樣。他也知道,他和那個世界是疏離的,雖然生活其中,但他并不屬于那個世界。他向往那種世界,希望能和它保持同樣的氣質與生活方式,那是他的夢想。

這天早上,陳曉光不知不覺從睡夢中睜開了雙眼。他沒有聽見鬧鈴聲,這說明還不到七點,伸手拿過枕頭旁的手機,一看果然如此,六點二十五分,他想再睡一會兒,但卻睡不著了。自從他回來以后,作息時間也開始變得極為規律,不像以前在省城上大學時,每天不管有事沒事,總是不過十二點不睡覺,早上不過九點不起床,有時候上午沒課或是周末,還能一覺睡到下午。但一回家,他那晚睡晚起的生物鐘一下子就重新設置了,每天晚上十點半準時睡覺,早上七點準時起床。

現在陳曉光的家里只有他一個人,他的父親陳家和外出務工還沒有回來。他和父親通過電話,父親說這兩天就回來收麥子了。他的母親周小紅在縣醫院照顧病重的姥爺,他知道姥爺得的是食道癌,已經到了中晚期,雖然已經做了切除手術,在定期化療,但也只是在熬日子而已。

人們常說“吃麥不吃豆,吃豆不吃麥”,就是指食道癌病人,上半年發現有病,能熬過收麥,熬不過秋收;下半年發現有病,熬過秋收,熬不過麥收。姥爺這種情況,現在正是收麥之際,能不能熬到過年還不知道呢。他當然也知道母親對這一切心如明鏡。他看得出來,母親為姥爺的病心痛、難過、失眠,也為此蒼老了許多,但他卻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己的母親。

一回到家,陳曉光連賴床的習慣也沒有了,一睜開眼,只緩解了兩分鐘便坐了起來。若在學校,他肯定又得賴在床上看會兒手機才行,什么朋友圈了、微博、體育新聞,要是實在沒什么感興趣的,就玩會兒手機游戲,總之,非得在床上賴半個小時左右才肯起來。但現在的陳曉光,卻沒有一點賴在床上玩手機的心情。

陳曉光隨便穿了件淺深灰色的運動短褲,搭配一件深灰色的短袖T恤,又隨便拖了一雙拖鞋,便向廚房走去。他在學校是絕對不會這樣做的。在學校時,只有在宿舍,他才會穿短褲和拖鞋,如果出去,即便是去餐廳買份蓋澆飯,就算天再熱,也絕不會穿短褲和拖鞋。村子里經常可以看見一些光著膀子的大人和孩子,他們在村子里閑談玩耍,自然就像他們穿了上衣一樣,若想讓陳曉光也和他們一樣,那估計比殺了他還難。用他的話說,這不僅僅是形象的問題,也是一個人的涵養和素質問題。

廚房是院子里一間獨立的小房子,坐東朝西,和堂屋緊挨著,但地勢和高度都不及堂屋,陳曉光也只是聽說,這是為了區別主次,人們一般稱為“東屋”。也有的人家會蓋成坐西朝東,但地勢和高度也不會超過堂屋,也是做廚房用,一般稱為“西屋”。陳曉光剛推門進去,就迎面撲來一股無法言說的味道,雖然不太好聞,卻是熟悉的。

他去過很多人家的廚房,但每家的味道都不一樣,雖說大同小異,但那一點點差異卻又異常明顯。如果蒙上他的眼睛,他一定能馬上聞出哪個是自家的廚房。也許,這就是家的味道吧。

廚房里除了洗菜刷碗的水池、磚砌的灶臺、煤氣灶,以及日常的面、米、油、鹽外,最讓人眼前一亮的就屬角落里的磨砂玻璃小隔間了。那是一間洗浴室,裝著推拉門,不到兩平方米,高度也只是比正常人高了些,緊貼在墻上的不銹鋼淋浴管道系統連接房頂的太陽能。不知道是誰最早想到了這個設計——洗浴室設在廚房里,但從那以后,后來村里幾乎所有蓋房子的人家,都沿用了這個設計。

陳曉光徑直向浴室走去,他沒有洗澡,只是往牙刷上擠了點兒牙膏,便拿起杯子出去了。廚房外面還有一個水池,他習慣在這里刷牙洗臉。刷牙的時候,會伴隨著輕微的惡心,他知道自己有咽炎,所以并不大驚小怪。而對于那些吐在水池里白色泡沫中的血跡,他更是習以為常了。

簡單的洗漱之后,陳曉光拿起水杯喝了幾口昨天晚上就準備好的白開水,這也是他在學校養成的習慣。他又拿起枕頭旁邊那本路遙的《平凡的世界》,然后便鎖門出去了。他準備去奶奶家吃早飯,他知道,這個時候,奶奶早已準備好了一切。

陳莊村共有兩條大街,東西一條,南北一條,在兩條大街交匯處的西北角是一個碩大的廣場,廣場的邊緣安置了一些健身器材,東西兩邊還設有籃球架。

廣場是大隊出錢修建的,頗受村民們的好評。一到晚上,這廣場便成了全村最熱鬧的地方。老人們抱著還不會走路或者剛學會走路的孫子、孫女或是外孫、外孫女,坐在廣場邊的長椅上聊著家長里短;婦女們隨著流行音樂的節奏跳起廣場舞;稍大點的孩子們在廣場相互追逐,在健身器材周圍上躥下跳,玩著不知名的游戲;而那些上了中學的孩子們,廣場上幾乎看不見他們的身影,他們已經不屑于參與這廣場的娛樂活動了,三五個好友拿著香煙在村里閑逛,或是電腦游戲才是他們的最愛。

沿著南北向那條大街往南走上兩個胡同口,再往西走兩個胡同口,就可以看見往南去的一個胡同口的小斜坡,上了坡,走上十幾米,這路西的第一家便是陳曉光的奶奶家。

奶奶家的房子是村中為數不多的超過三十年的老房子,堂屋后面的青磚早已有了脫落的跡象,但房子卻始終堅強地站在那里。銹跡斑斑的大門并沒有完全打開,只開了兩扇小門,只有在開三輪摩托車或是四輪拖拉機的時候,大門才會完全敞開。

“奶奶。”陳曉光剛走進大門,便喊了一聲,他每次來奶奶家總是這樣。

“曉光,趕快吃飯吧。”李秀蘭一下就聽出了孫子的聲音,便應道。

陳曉光聽見聲音是從東屋廚房里傳出來的,果然,他剛掀開廚房的門簾就看見奶奶正在收拾爛菜葉子和昨天的西瓜皮。只見奶奶把爛菜葉子和西瓜皮在案板上切碎,然后全放進了一個小鋁盆兒,他知道,這是一會兒準備喂鴨子的。陳曉光坐下,掃了一眼飯桌上的東西,飯已經盛好了,金黃色的玉米糊糊,一共四碗,菜很簡單,醋和蒜調的黃瓜和生菜,還有昨天晚上吃剩下的炒豆角,饃筐里則是自家蒸的饅頭,剛剛熱過,還冒著熱氣,饃筐旁邊的一個搪瓷碗里還有幾個咸鴨蛋。

“我三叔呢?”陳曉光一邊拿起筷子夾了一口黃瓜一邊問道。

“去東頭兒了。”李秀蘭沒有停下手中的活計,看了孫子一眼說,“吃個咸鴨蛋。”

“好。”陳曉光說著便把筷子支在盤子沿兒上,然后拿了一個裂開的咸鴨蛋在桌子上敲了敲。他知道三叔陳家業在陳莊村東邊買了兩進院子,正在蓋房子,他之前也去看過,基本上已經蓋好了,三叔也說過這兩天就要完工了,便又問道,“還沒收拾好嗎?”

“沒呢,估計也就這兩天。”李秀蘭說,“今天晚上還得請工隊吃飯。”

“為啥?不是給過工錢了嗎?”陳曉光問,這房子蓋了不少日子,他沒見過請工隊吃飯。

“這不是快蓋好了,得請人家吃頓飯。等蓋好了,還得再請一頓,不請的話,就得每人給二十塊錢。”李秀蘭說。

“這是規矩?”陳曉光問道。

其實,陳曉光不知道這些也很正常。他雖然生在農村,長在農村,但幾乎沒怎么干過農活,再加上后來去省城上大學,對村里的規矩并不了解。

“是啊!都是這樣,一般請兩頓,不請吃飯就得每人給二十塊錢。”李秀蘭一邊說著一邊把開水壺放在煤球爐上,然后也坐在桌前開始吃飯了。

“一會兒我去送水吧。”陳曉光說,“奶奶,什么時候收麥子呀?”

“估計還得三四天。”李秀蘭說。

“吃個鴨蛋。”陳曉光見奶奶坐下,便把手里已經剝好的鴨蛋遞給奶奶。

“我不吃,你吃吧。”李秀蘭端起碗直了直身體說。

說話間,陳曉光聽見屋外院子里響起了自來水管的聲音。他知道,是他二叔家的陳曉東,也就是他的堂弟起來了,正在刷牙洗臉。

陳曉東十一二歲,正上小學四年級。他的父親陳家興和母親張翠芬在天津開了個小飯館,專供周邊的農民工去消費,小飯館物美價廉,頗受農民工的喜愛。所以,這些年下來,陳家興著實沒少賺錢,他在陳家村蓋的二十多萬的大房子,還有年前就已經在村子里招搖過市的小汽車就是最好的證明。也正是因為沒少賺,陳家興就屬于那些只有到了過年才會回來的有錢人,他早已把自己的地承包給了三弟陳家業,正所謂肥水不流外人田。而陳曉東就被托付給李秀蘭照顧,成了名副其實的留守兒童。陳家興還有一個女兒,叫陳曉青,已經二十歲了。她初中畢業后就直接到省城上了專業技能學校,學的是美容專業,目前正在一家不小的美甲店工作。

不到兩分鐘,陳曉東便收拾完畢了——眼角的眼屎還清晰可見。他一進廚房便坐下來拿了個咸鴨蛋,他見咸鴨蛋上有條裂縫,隨即又放了回去,然后挑了一個完美無瑕的。哎!小孩子哪里知道裂了縫的咸鴨蛋才好吃!他沒有把咸鴨蛋在桌子上“砰砰”地敲,而是在鴨蛋的一頭掏了個小洞,然后用一根筷子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把里面的蛋清和蛋黃掏進玉米糊糊里。

“曉光哥,你看。”陳曉東拿著只有一個小洞的空蛋殼讓陳曉光看,他臉上的表情像是完成了一項偉大的工程一樣,充滿了成就感。

“趕快吃,吃完上學去。”陳曉光沒好氣地說,他現在可沒心情玩小孩子的把戲。

“今天六一兒童節,不上學。”陳曉東說。

陳曉光這才意識到,原來今天是兒童節。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時候的自己是多么的天真,多么的無憂無慮,也是多么的無所畏懼,可現在呢?長大了,成熟了,想要的也就多了,但現實的殘酷讓他無所適從。他的要求高嗎?無非是想在省城找一份熱愛的工作,然后奮斗下去,從而改變自己農民的命運。

哎!世事艱難。

就著一個咸鴨蛋、一點兒調的黃瓜和生菜、一點炒豆角,陳曉光吃了半個饅頭。這時候,玉米糊糊已經涼得差不多了,沒幾口,陳曉光便喝干凈了。此時的李秀蘭,已經開始喝第二碗玉米糊糊了,規律的日常生活和家常便飯讓這位將近七十歲的老人還有硬朗的身體。家里的老人健康,那可是一大家人最大的幸福。也只有李秀蘭有硬朗的身體,她的三個兒子才能毫無后顧之憂地去外面打工。

陳曉光吃完飯來到院子里,用手接了點自來水管里的水漱了漱口。這是有一次他在學校餐廳看了一個如何預防牙結石的健康節目后養成的習慣。自來水管設計得很簡單,就是地上一根鐵管子,上面擰了個水龍頭,看起來就像是地上長出來的一樣。水龍頭下面并沒有水池,只是放了幾塊紅色的磚塊。所以,陳曉光用手接水的時候只能盡量站得遠一些,彎著腰伸著脖子靠近水管,不然,那水流沖刷在紅色磚塊上肯定會濺一身。他看著院子里種的豆角和黃瓜,想起剛回來那天這些繞著竹子架的藤蔓還不過半米高,不到半個月,竟已經長到一人高了。再看看那些藤蔓上的小黃花,已經結出了兩三厘米長的小黃瓜了。

“可別澆水。”李秀蘭見孫子站在豆角和黃瓜地前,便提醒道。

“為啥?”陳曉光問道,如果不是奶奶提醒,他還真想澆一下呢。

“豆角怕水,不能澆太多。”李秀蘭說,然后便端著盛滿爛菜葉子、西瓜皮、鴨蛋皮和沒吃完的黃瓜和生菜,以及沒喝完的玉米糊糊朝鴨圈走去,“八九點的時候把水送過去就行,記著把另一個水壺提回來。”

“行,我八點半以后去吧。”陳曉光說。

“奶,我去玩了。”陳曉東一邊說著一邊跑出了院子。

“你慢點兒。”李秀蘭喊道,她剛一轉身,陳曉東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知道了。”胡同傳來了陳曉東的聲音。

陳曉光又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然后就去堂屋看書了。他是個愛書之人,喜歡買書,更喜歡看書,從小就喜歡看。

他還記得他看的第一本書是《一千零一夜》,當時的他,簡直對書里的神奇故事愛不釋手。從那以后,他便喜歡上了讀書,他的零花錢幾乎都用來買書了,像什么《魯濱孫漂流記》《尼爾斯騎鵝歷險記》《三個火槍手》《基督山伯爵》等。再后來,隨著年齡增長,心智成熟,他開始喜歡上了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和余華的一些作品,特別是《平凡的世界》,他自己都不知道已經看過多少遍了。也許是愛看書的原因,所以陳曉光從小就有兩個夢想,一個是當作家,另一個是當一個記者。他覺得記者是無冕之王,可以揭露世間的丑惡,具有俠者風范。所以,當時他上大學選擇專業時選了新聞專業。只是,這兩個夢想他都未能如愿。

現在的日子對陳曉光來說是比較難熬的,所以他又重讀《平凡的世界》。每當他對生活絕望、失去信心的時候,總是會重讀這本書,因為他希望自己能像書中的人物一樣,對生活充滿希望。

“曉光。”

“嗯?”陳曉光正躺在床上看書,突然聽見奶奶叫自己,便坐起來應了一聲。

“你看書吧,我去穿刷兒了。”說話間,李秀蘭已經到了堂屋,“一會兒記得把水給你三叔送過去。”

“好,記著呢。”陳曉光說。

陳曉光知道每天早飯和午飯后,奶奶就會去“穿刷兒”。所謂“穿刷兒”,就是把上百米長的一小撮像是做過離子燙的軟鋼絲剪成十幾厘米長的小段,然后再用特殊工具將它們穿在一個定制的有五個孔的圓形鐵片上,當然,這只是半成品,還得將它們拉到工廠里再進行加工,成品以后,就是一個圓形的刷子,主要用來刷生銹的金屬。

“穿刷兒”是村里一家人從外地攬來的活計,穿一個一毛錢,他們又雇村里的人過來穿,一個六分錢。不過,像這種效率低、報酬低的活計,也只有村里上了年歲,但有一定勞動力的老人才會干,他們一天穿上四五箱,一箱一百個,就可以掙二三十塊錢。這比在家閑著沒事要好得多,用他們的話來說,能掙一點兒是一點兒。

透過矮小的窗戶,陳曉光看著奶奶離去的背影,不覺有些恍惚。李秀蘭,他的奶奶,這個自三十八歲便失去丈夫、生養過五個兒女的勤勞女人,獨自一人把兒女撫養成人以后,把僅剩的最后一絲力氣也放在了孫子身上。這一路走至今日,是何等的艱難困苦呀!

陳曉光坐在奶奶的床上環視屋里,這間已經經歷過三十多個春秋的房子,從他記事起,就幾乎沒有什么變化。一進堂屋的門,就可以看到正前方一個緊貼墻壁的長桌,上面鋪著早已破敗不堪的花色桌布。桌子左上角是一座比陳曉光的年齡還要久遠的座鐘,雖然走著走著就會快上十五分鐘,整點報時也總是會少敲一下鐘,但它的鐘擺卻始終沒有停止過。桌子中間靠墻的地方放著一個香爐,里面有焚香留下的灰燼,香爐旁邊還零零散散地放著幾根斷香,而香爐供奉的是一張毛主席的巨幅畫像。桌子旁邊是一張矮一些的小方桌,冬天或家里來客人的時候才會用它吃飯,平時則放些饅頭或剩飯剩菜。房子右邊有一個破舊的棗紅色衣柜,緊靠著東墻,衣柜右邊的墻角則放著一張只剩下光板兒的小床,上面曾睡過李秀蘭的小女兒和她的三個孫子,旁邊的墻壁上貼著謝霆鋒的海報,那還是陳曉光的小姑陳家宜上初中時貼的,至今也是好多年過去了。冰箱緊挨著長桌的左邊放著,自從有了冰箱以后,門口的櫥柜就再也沒有履行過它的職責了,倒是成了陳曉東存放零食和玩具的好地方。挨著冰箱的是一張棕色小床,每當陳家興過了年去天津打工時,陳曉東便會睡在上面。房子西南角是一張略高大些的木床,這就是陳曉光此刻正坐著的床,也是李秀蘭自從結婚以來睡了五十多年的床。床邊是一張再高些的小長桌,上面有一臺落滿灰塵的電視機和一部電話,電視機和電話周圍則胡亂放著些陳曉東廢棄的作業本、游戲卡牌,以及他吃剩下的零食。棕色小床和高大木床成直角擺放,剛好在房子的西北角擠出一小片空地,那里放著一個大木箱,上面放著被子和衣服。從陳曉光記事起,那個大木箱就一直在那里,但他卻從來沒有打開過,也從來沒有見奶奶打開過它,至于里面是什么東西,他不得而知。

陳曉光先是坐在床上看了一會兒書,覺得脖子和腰有些累,便躺了下去,又看了一會兒,竟然睡著了。也許是他為自己畢業后的前途擔憂,也許是他惦記著一會兒要給三叔送水的事,總之,他睡得并不是特別踏實,再加上在學校時由于熬夜造成睡眠不好,所以,八點半時座鐘報時的鐘聲一下就把他驚醒了。

陳曉光瞟了一眼座鐘,突然想起昨天已經把它的時間給調整過來了。他有些不放心,又看了看手機,果然是八點半。他把書簽放進書里,隨手往床上一扔,隨即坐了起來,又打了個哈欠,隨著兩滴眼淚奪眶而出,他便一欠身子踩上拖鞋去院子里洗臉了。

他回到堂屋沒有用毛巾擦干臉上的水珠,而是直接取下了掛在墻上的電動車鑰匙。他沒有鎖堂屋的門,只是隨手帶上就推電動車去了。插上電動車鑰匙,打開電源,把電動車推出狹窄的過道,然后騎了上去,當他路過廚房門口時,把洗臉前準備好的開水壺放在電動車的踏板上,隨即右手手腕輕輕一抖,電動車便箭一樣沖出了院子。陳曉光知道,大門是不必鎖的。

時間已過了八點半,雖然早晨的清涼還未散盡,但陳曉光騎著電動車剛到太陽光下,就隱約有一種熏烤的感覺。來到東西大街時,他又抖了抖手腕,電動車便加速沖了起來。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只能看見極個別的老人抱著孩子坐在胡同口的大樹下乘涼。由于小麥還沒有收割,所以,這個時候的大路還是很干凈的,若再過些天,等收了麥子,村子里的兩條大路肯定難逃被麥子完全覆蓋的厄運。沿著大街一路向東,穿過兩條大街相交的十字路口,再走上兩個胡同口,往南一拐,不出五十米,這路東新蓋的兩層小樓便是陳家業的新房了。

陳曉光剛回來那兩天就已經看過三叔陳家業的新房了,蓋的正是時下最流行的兩層半的小樓。房子的風格有點兒中西結合的味道,屋頂是中原地區常見的瓦屋斜坡頂,門窗則有點偏歐式風格,這也是時下村里最流行的。陳曉光在剛才來的路上,還看見村子里四處寫著歐式門窗的廣告,足見這種風格的流行程度。

房間的格局也基本和村子里同樣規格的房子保持一致,一樓是一間客廳和兩間臥室,二樓也是一間客廳,但有三間臥室,再往上半層則是儲物間。由于農村沒有專門的下水道,房子里并沒有設計廚房和洗手間的位置。在陳莊村,雖然陳家業的新房子不是最好的,但也絕對數得上是一流的,從村里人看見陳家業時那羨慕的眼神就可以看得出,別的不說,單是這不低于二十萬的開銷,在村子里也絕對稱得上是大手筆了。這兩天房子剛剛粉刷了墻壁,外圍也貼了瓷磚,看起來就更氣派了。

陳曉光來到房子近處,把電動車挨著另外幾輛電動車停好,拔了鑰匙便提著開水壺向院門口走去。他知道施工隊大多數是本村和周邊村的人,想必這些電動車是他們騎來的。剛到門口,就見大門已經貼好了瓷磚對聯,鮮紅色的大字甚是惹眼,內容很吉祥“四海財源聚寶地,九州洪運進福門”,橫批是“家和萬事興”。

陳曉光剛把目光移開,還沒來得及邁開步子,正前方已經完工的影壁畫就映入眼簾——背景是藍天白云、高山流水,近景則是蘋果樹和牡丹花,壁畫上端題有“富貴平安”。

“啥時候貼的啊?”剛一進院子大門,陳曉光就看見正在抹墻的陳家業,又問道,“三叔,水放哪兒?”

“前兩天貼的,看著咋樣?還行吧?”陳家業微微一笑,隨即朝著一片空地隨手一指說,“放這兒就行。”

“嗯,好看得很,很吉利,也很大氣。”陳曉光放下開水壺,看著影壁畫說。

陳家業聽了面露喜色,看得出,能得到在省城上大學的侄子的肯定,這多少證明了他的眼光。

“你奶呢,穿刷兒去了?”陳家業問。

“嗯,八點就去了。”陳曉光又四下看了看,問,“另一個開水壺呢?我拿回去再燒點兒水。”

“那兒。”陳家業站起來,一眼就看見了不遠處的另一個開水壺,便指著說。

陳曉光踮著腳拿過另一個開水壺,又和周圍一些認識的人打了招呼,隨便寒暄了幾句,便對陳家業說:“那我先走了三叔。”

“行,你走吧。”陳家業又問,“咋過來的?”

“騎電動車。”陳曉光一邊答一邊欲轉身離開。

“行,那你慢點兒。”陳家業說。

“嗯,知道了,我走了三叔。”陳曉光說。

“嗯,走吧。”陳家業說。

陳曉光剛騎上車出了胡同口,一片云就遮住了太陽,頃刻間,大地籠罩在一片陰涼暗淡之中。也許沒有那么熱的緣故,陳曉光并沒有像來時那樣拼命加速,而是慢慢悠悠地晃蕩著,這使他的背影看起來也心事重重了。

雖然陳曉光的速度很慢,但還是沒出五分鐘就到家了。他把電動車重新停在過道里,拔了鑰匙往短褲兜里一塞,然后直接提著開水壺去自來水管處接水了。他把自來水管的水開得很急,若是把手伸過去,就會被水沖得生疼生疼的。強勁的水柱直沖進開水壺里,仿佛要把開水壺沖破一樣。由于水流很急,再加上這是經過漂白的水,所以,開水壺里早已白花花的了,好像那自來水管里放出來的不是水,而是羊肉湯。

看著白花花的水流,陳曉光不覺有些恍惚,他又開始為自己的前途擔憂了。等他回過神來,水已經溢出開水壺了。他趕緊擰上自來水管,蓋上開水壺的蓋子,然后便提著向廚房走去。

陳曉光把開水壺放在煤球爐上,又把煤球爐的通風口打開了一條縫隙,這才關上廚房的門去了堂屋。正當他準備躺下繼續看書時,突然感到小肚子一沉,便趕緊扯了些衛生紙向廁所奔去。

陳曉光回到家這些天,不僅睡眠變得極為規律,就連新陳代謝也規律得像鬧鈴。每天上午這個時間,總是會有想去廁所的感覺。但他著實不想去院子角落里那個又小又臟又臭的廁所,所以,每到這個時候,他總是憂心忡忡的。只是這種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事情強求不來,不是說不想去就可以不去的,他還必須得去。

別看院子角落那廁所簡單得像小孩子搭的積木,只是襯著兩面院墻又那么隨便地摞起兩截一人高的墻頭,但它們卻把人類的道德底線托得穩穩當當的,任它狂風暴雨也吹不倒沖不垮。陳曉光又是個道德觀念極強的人,所以,他不僅必須去廁所,還必須得去院子角落里那個又小又臟又臭的廁所。

陳曉光剛靠近廁所,一陣濃郁的騷臭味就撲面而來,一群明晃晃的大蒼蠅更是把他層層圍住,這使他不得不放慢了腳步。說來也奇怪,別看這廁所騷臭味兒濃郁無比,但是這味兒卻傳得不遠,不靠近廁所兩三米,還真聞不見,頗有點兒“美味”不外溢的意思。

陳曉光一踏進廁所,那味兒就達到了極致,惹得他一陣惡心。那群橫沖直撞的蒼蠅也更加囂張起來,飛蛾撲火般撞擊著他的身體。他忍不住撇了撇嘴,皺了皺眉頭,嘴里的一口吐沫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去了,他又清了清嗓子,然后一口吐在了旁邊的小土堆上。

李秀蘭總是在茅坑里的排泄物上覆蓋一層薄薄的土。這樣做,不僅防臭,還多少抑制了蛆蟲的滋生。那層薄薄的土上面落了一層“會飛的螞蟻”。這是陳曉光給它們起的名字,他不知道這些小蟲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它們是不是還沒有長大的蒼蠅,見它們長得像螞蟻,只是多了一雙翅膀,飛起來也不像蒼蠅那么無理取鬧,便這樣稱呼它們。陳曉光剛一站上茅坑,頃刻間,那層“會飛的螞蟻”就一哄而散了。

相對于蒼蠅而言,雖然這些“會飛的螞蟻”也讓人覺得惡心,但陳曉光并沒有特別討厭它們,因為它們一向只是忙自己的事情,從來不去騷擾他。當然,也可能是這些“會飛的螞蟻”個頭太小,飛起來毫無動靜,事后也不會像蚊子那樣留下犯罪證據,所以,即便是它們招惹了他,他也發現不了,只是以為它們沒有騷擾他而已。

蒼蠅就不一樣了,這些家伙不僅惡心,而且惹人生厭,極度令人討厭。為了不使那些惡心的蒼蠅靠近自己或是趴在自己毫無遮擋的小腿和屁股上,陳曉光只能一邊掄著胳膊驅趕一邊微微晃動身體。

“找死的家伙!”亂飛亂撞的蒼蠅不停撲向陳曉光的小腿和屁股,使他忍不住暗罵了一句。

從廁所出來的時候,陳曉光已是滿頭大汗,深灰色的短袖也被汗水浸透了,他的腿也有些麻麻的。他拿起廁所門口的一把鐵锨,隨便鏟了些土,然后撒在了茅坑里。他想著能出其不意,活埋幾只蒼蠅,但那些惡心的家伙反應極快,就在鐵锨里的土落向它們的瞬間,它們輕松地逃脫了。

為了遠離廁所這個臭味之源,陳曉光趕緊放下鐵锨,然后小跑到自來水管處。他先認真地洗了洗手,然后把滿頭大汗洗掉,又把腳伸過去沖了沖,最后又用香皂洗了一次手。甩了甩手上的水,正要回堂屋,這時,他看見三嬸孫淑華走了過來。

孫淑華是個非常勤勞的女人,自從她嫁給陳家業后,二十多年的時間,她默默地為這個家奉獻自己的力量。她是李秀蘭最喜歡的兒媳婦,不僅因為三兒子沒有和她分家,更因為孫淑華進了陳家以后,從來沒有和她說過一句硬話。在農村,婆媳之間二十年沒有發生過一次爭執,這可以說是個奇跡。

也正是因為孫淑華的勤勞和默默付出,才使得她和陳家業的生活越過越紅火,最近雖然為了新房子的事操碎了心,但總能在她的臉上看到幸福的笑容。這種勤勞付出帶來的收獲和幸福感,讓她心里極度踏實。

孫淑華穿了一件淺粉色條紋的Polo衫,一條黑色緊身褲,下面是一雙粉色的拖鞋。由于水洗和年歲已久,Polo衫已經有些泛白和褶皺,顏色稍淺的地方還略微泛出淡淡的黃色。黑色的緊身褲光澤鮮亮,看起來倒像是一件新的。雖然她這身打扮看起來很年輕,但歲月在她臉上留下痕跡還是讓她看起來有些未老先衰。她的臉龐和手臂有些黑,幾乎沒有光澤,皮膚也很粗糙,三十歲的時候她幾乎就是這個樣子,那時候給人一種與實際年齡不符的老態。如今十多年過去了,她也四十出頭了,但看上去,和十幾年前幾乎沒有什么分別。不過,這倒是給人一種與實際年齡相符的滄桑。

“三嬸。”陳曉光見孫淑華走了過來,便禮貌地打招呼。

孫淑華微笑著應了一聲,然后向堂屋方向走去。她再次出來時,手里多了一把鑰匙。陳曉光看得出來,那是電動車的鑰匙。

“我去集上買東西,你想吃什么?”孫淑華一邊推電動車一邊問陳曉光。

“不用不用,也沒什么想吃的。”陳曉光趕緊拒絕,他知道孫淑華是真心實意的,但他從小就不是一個隨便跟人要東西吃的人。

“晚上請工隊吃飯,反正都得花錢買,就買自己想吃的,嗯?”孫淑華說話間已經打開電動車的電源并騎了上去。

“不用了三嬸,我真沒什么想吃的。”陳曉光說。

“那行,我自己看著買吧。”孫淑華也知道陳曉光從小就懂事,便笑了笑說,“那你在家吧,我去了。”電動車已經開始徐徐前行,說話間就快到院門口了。

“嗯,您路上慢點兒。”

陳曉光回到堂屋,又躺在床上看了會兒書,和大學同學聊了會兒天,一上午就這么過去了。

他從他的同學那里得知,他們過得比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也是在家混日子,整日為自己拿到畢業證以后該做什么而憂心忡忡。陳曉光的大學同學里,有農村的,也有城市的,雖然他們都很為自己的前途擔憂,但擔憂也有不同。那些城市的,基本在上大學之前,他們的父母就已經替他們找好了出路,他們擔憂的是不能做自己喜歡的事,不能實現自己的理想,而只能安分守己地做父母為他們找好的工作。像陳曉光這樣的,他們擔憂的就不一樣,他們根本無暇顧及能不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或能不能實現理想,他們只是想能留在城市就足夠了。

在陳曉光看來,那些城市里的簡直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當然,他也是由衷地羨慕他們。只是現實就是這樣,有些人生來就有的東西,而另一些人也許奮斗一輩子也得不到。但不能抱怨,只能更堅強地朝自己的目標走下去,因為生活就是這樣,從來就沒有絕對的公平。

十一點半的時候,李秀蘭回來了。她知道陳家業忙了一上午,一定餓得頭暈眼花了,此時他最需要的,就是回到家就能吃上現成的飯菜。

李秀蘭在這方面幾乎沒有失誤過,隨著她年齡越來越大,對這個家的幫助也是越來越有限,所以她只能盡量從這些小事上幫助兒女們減輕負擔。她去“穿刷兒”,也是基于這個原因——能多掙一塊錢,兒女們就少一塊錢的壓力。

陳曉光見奶奶回來了,便忙從堂屋出了。李秀蘭正彎腰在自來水管處洗手,水流很小,但水柱沖刷著地上的紅色磚塊,還是濺到了她的褲腿和黑色布鞋。水流從紅色磚塊流到地上,快速地到了她的腳下,她趕緊挪了挪腳,躲了過去。

陳曉光見奶奶的手上已經搓出了不少的肥皂泡沫,但長期的“穿刷兒”工作,那烏黑的金屬色已經侵入了皮膚,再多的肥皂泡沫也已經無濟于事了。水流沖刷掉了奶奶手上的肥皂泡沫,但奶奶的手還是有些黑。

“奶奶。”陳曉光叫道。

“曉光,中午吃什么?”李秀蘭還是很偏愛這個懂事、在省城上大學的孫子。像這種問題,她永遠不會問陳曉東,雖然陳曉東年齡更小一些,但李秀蘭只希望他能少淘氣一些就謝天謝地了。至于讓這個孫子考上省城的大學,她從來沒有奢望過。

“吃什么都行。”陳曉光說。

“那還吃面條吧?”李秀蘭說。昨天中午吃的就是面條。

李秀蘭彎著的腰已經直了起來,然后向堂屋走去,她得先歇歇腳,緩解上午“穿刷兒”帶來的勞累,順便看看冰箱里還有什么可以吃的。

“好。”陳曉光也跟著奶奶進了堂屋。

“這還有你前幾天買的燒餅呢。”李秀蘭打開冰箱的門,上下掃了一眼,然后從饃筐里隨手拿起一塊被陳曉東吃得只剩半個巴掌大小的燒餅吃了起來。

早些年開始,李秀蘭的牙齒就不太好了,現在滿口的牙齒除去掉了的幾顆,剩下的沒有一顆不活動的,所以,她嚼起東西來,看著就像是在吃燙嘴的烤紅薯。

陳曉光往冰箱里瞅了一眼,果然看見他前幾天在鎮上買的燒餅。那是一種煤火烤的燒餅,中間薄,邊緣厚,一面烤得焦黃,灑滿了芝麻,另一面雖然也焦黃,但顏色更淺一些,而且沒有芝麻,看起來像新疆的特產馕,只是比馕小很多。他在省城也見過這種燒餅,叫高爐燒餅,價錢要比鎮上的高一倍。

燒餅的口感和味道很好,而且和肉(特別是鹵牛肉)是絕配,幾乎人人都愛吃,所以,剛回到家那兩天,陳曉光就去鎮上買了一些。賣燒餅的老板人也特別好,見陳曉光買得多,一次就買了十塊錢的,便多給了一個。

“這還有你三叔前幾天買的肉呢,還有炸魚,不知道壞沒壞,沒味兒。”李秀蘭把黃色搪瓷碗里的豬肉和塑料袋里的炸魚拿到鼻子下面問了問,又放了回去,說,“你餓不餓?去煤火上烤個燒餅吃吧,夾點兒肉。”

要說這燒餅過了夜,那可就不是一般的難吃了,唯一的辦法就是再重新烤一下,那效果和剛出爐的幾乎沒有差別。昨天下午餓的時候,陳曉光就去廚房的煤火上烤了一個吃。

“我不餓,一會兒吃飯吧。”陳曉光說。

李秀蘭把最后一口燒餅塞進嘴里,然后又從搪瓷碗里捏了一片豬肉塞進嘴里,之后便出了堂屋,向廚房走去。

陳曉光知道奶奶要開始做飯了,便也出了堂屋,隨奶奶進了廚房。

回到家這段時間,他一直在奶奶家吃飯,自知在大事上幫不上奶奶和三叔什么,也只能在廚房里的小事上盡力了。擇菜剝蒜之類的瑣事,雖算不了什么,但多少能省下些時間。

陳曉光掀開廚房門簾的時候,李秀蘭正在挑堆在墻角的蔬菜。所有的蔬菜都在那里,西紅柿、豆角、青椒、生菜、黃瓜、香菜,還有三個紫色的茄子。雞蛋放在旁邊一張桌子上的小竹筐里,用一塊干凈的抹布蓋著,每天收上來的鴨蛋則放在桌子下面一個棕紅色的陶瓷缸里。

李秀蘭先挑了三個西紅柿和兩根黃瓜放在案板上,然后開始挑豆角。由于院子里的豆角和黃瓜的藤蔓才半米多高,要想吃上新鮮的豆角和黃瓜,至少還得半個月才行,家里大多數的蔬菜也都是從鎮上買來的。李秀蘭彎著腰撿了一會兒,然后直接把裝豆角的塑料袋提到飯桌上,打開一看,原來里面有些豆角已經長了暗暗的斑點。她把沒有斑點的豆角兩頭掐去,放在一個鋁制小盆里,把那些有斑點的扔到喂鴨子的小鋁盆里。

“喂鴨子吧。”李秀蘭一邊挑豆角,一邊惋惜地說,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陳曉光說的。

“我把西紅柿和黃瓜洗一下吧。”說話間,陳曉光已經把西紅柿和黃瓜放到另一個略大的鋁制小盆里。

“好。”李秀蘭說。

說話間,陳曉光已經到了自來水管處。他把鋁制小盆放在紅色磚塊上,然后把水管開到最大。雖然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但他的潛意識里始終認為,激烈的水流可以有效地清理掉蔬菜上的臟東西。他洗得很認真,把西紅柿和黃瓜洗了兩遍之后又用清水沖了一次,當他洗完回廚房時,李秀蘭已經擇好了豆角。

“我來洗吧。”陳曉光見奶奶正要端著小鋁盆出去,便接過來。

“不用了,你剝蒜吧,一會兒調黃瓜。”李秀蘭說。

“好。”

陳曉光從墻角的地上撿起一頭蒜剝了起來。之后,他又洗了一個個頭較小的青椒。他把剝好的蒜瓣和切絲的青椒一起放進蒜臼里,再撒上適量的鹽,便開始搗了起來。把青椒和蒜放在一起搗這一招,是他去大學死黨趙尋的家里做客時學來的,當時,趙尋的母親做的家常涼菜的味道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夠嗎?”陳曉光拿著蒜臼讓奶奶看了看。

“夠了。”李秀蘭一邊切豆角一邊看了看說。

李秀蘭的話音剛落下,孫淑華就騎著電動車回來了。透過窗紗般的門簾,陳曉光看見電動車踏板上孫淑華買的東西。電動車在門前一閃而過,他就認出了兩樣東西,透明的塑料袋里,燒餅清晰可見;略大一些的紅色塑料袋里,雖然看不見里面的東西,但他知道那是炸魚,因為鎮上只有賣炸魚才會用這種袋子。

“放哪兒啊?”陳曉光出了廚房來到孫淑華旁邊,順勢從電動車踏板上拎起兩個最大的袋子,他把左手的袋子交給右手,然后又從踏板上拎起了幾個小一些的袋子。

“放廚房吧。”孫淑華停好電動車,然后把剩余的袋子拎在手里。

“放這兒吧。”陳曉光剛到廚房門口,李秀蘭就掀開門簾,并示意他把手里的東西放在已經被騰出來的小桌子上。

孫淑華也將手里的東西放在上面。她從桌子下面的夾層里拿出兩個盤子,然后從袋子里拿出了一些炸魚和烤鴨放了進去。

“吃炸魚吧曉光,還有烤鴨,這家的沒吃過,不知道怎么樣!”孫淑華把兩個盤子端到餐桌上。她捏了一塊烤鴨,然后又從塑料袋里掰了小半個燒餅。

“嗯,還不錯,挺好吃的。”陳曉光夾了一塊烤鴨放進嘴里。

李秀蘭從盤子里捏了一條炸魚,一邊吃一邊把炒菜的大鐵鍋放在煤球爐上。

“我炒吧。”孫淑華見李秀蘭要炒菜,便趕緊把手里所剩不多的燒餅和烤鴨塞進嘴里。

雞蛋、豆角、西紅柿,所有的材料都已準備好了。菜的做法很簡單,就是把雞蛋、豆角、西紅柿放在一起炒一下,然后再加些水燉一會兒就行了。面條的做法更簡單,用白水煮熟了即可。不過,在這樣炎熱的夏天,把煮熟的面條過一遍涼水是個相當不錯的主意。

雖然把煮熟的面條在涼水里過一遍吃起來很涼爽,但陳曉光并不會這樣做,倒不是他不喜歡,而是他的腸胃不喜歡,吃一次過了涼水的面條,能讓他三天都覺得像是吞了個鉛塊。他在省城上大學的時候,就很少吃涼皮、米皮之類的東西。

煮面條的水開始沸騰的時候,陳曉東滿頭大汗地回來了,兩分鐘之后,陳家業也回來了。

陳家業用香皂洗了手和臉,隨便甩了甩之后,便朝著廚房隔壁的房間走去。這是他和孫淑華結婚之后住的房子。幾年前,他們搬到了北地的新房子里。幾年過去了,辛勤的勞動已經使他們收獲第二套房子了。他出來的時候,手里拿了一瓶啤酒,酒瓶上還套了兩個一次性的塑料杯子。

“起子呢?”陳曉光在周圍找了一圈,也沒找到。

“不用了。”說話間,陳家業已經用一雙筷子和大拇指打開了啤酒,“喝點兒吧?”

“不用不用。”陳曉光連忙拒絕,四年的大學生涯和城市生活,使他對健康有了更深層次地理解,他一向很少喝酒,除非是迫不得已,或是情之所至。

陳家業也知道自己這個侄子不怎么喝酒,就沒有再讓。他給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一飲而盡。伴隨著幸福的“嘶嘶”聲,他拿起筷子夾了一塊烤鴨塞進嘴里。他臉上還掛著一顆顆的小珠子,分不清是汗珠還是水珠。

吃完飯以后,陳家業和孫淑華去了北地,他們要回去午睡一會兒,除了躲過最熱的兩個小時以外,最重要的是要保證下午有充足的精力繼續為生活拼搏。孫淑華本來要幫李秀蘭刷鍋洗碗,但被她拒絕了。孫淑華也沒有再說什么,她戴上白色的印有小碎花的遮陽帽,然后就和丈夫出了院門向北走去。李秀蘭刷過碗之后也會午睡一會兒,這是她多年來就有的習慣。

“去睡會兒。”李秀蘭吩咐陳曉東。

“哦。”陳曉東不情愿地應了一聲,相對于午睡來說,他更想看會兒電視,或是去找小伙伴玩一會兒。雖不情愿,但他還是乖乖地躺到李秀蘭的床上。他知道,不聽話的后果,只會是一頓教訓,之后自己還得乖乖睡覺。

“睡會兒吧。”對陳曉光說這話的時候,李秀蘭像是變了個人似的,語氣十分和藹。

“嗯。”陳曉光把枕頭放在疊好的被子上,然后躺了上去。他看見手機的綠色呼吸燈在閃爍,拿起一看,原來是死黨趙尋發的微信消息。

“在家怎么樣?什么時候回來?”

陳曉光看了看消息發送的時間,已經是一個多小時之前的事情了。他回復道:“再過幾天吧,收了麥子再回去。”

此時,李秀蘭正坐在床沿喝茶缸里的白開水。之后,她沒有把茶缸放到白色的餐桌上,而是直接放在床頭的桌子上。

她側身躺在床上,身體略微蜷縮著,她的一只手放在枕頭上,另一只擱在小肚子上。幾分鐘之后,響起了她均勻溫柔的鼾聲。

快到兩點的時候,孫淑華從北地回來了。那時候,李秀蘭已經起床了,并去廚房打開了煤球爐的通風口,她已經決定下午不去“穿刷兒”了,因為晚上要請工隊吃飯,她得幫助兒媳婦張羅晚飯的事。

此時,陳曉光已經被堂屋外面輕微的動作聲從睡夢中帶回了現實世界。他知道,這又是一個忙碌的下午。他快速下了床,一邊看了看還在睡覺的陳曉東,一邊出了堂屋。他在院子里的自來水管處隨便洗了把臉,隨即進入廚房。

他看見李秀蘭正在擇豆角,很顯然,那是新買的豆角。磚壘的灶臺上的鋁制小盆里已經泡上了粉皮,從粉皮的軟硬程度可以看得出,最少也有十幾分鐘了。孫淑華正在熬辣椒油。熬辣椒油的方法很簡單,只需在炒菜鍋里倒些植物油,等油熱了以后,再把準備好的紅辣椒放進去,等到辣椒酥脆的時候撈出來,然后放在蒜臼里搗碎,最后把搗碎的紅辣椒和植物油倒進碗里即可。

孫淑華剛把一把紅辣椒放進油鍋里,瞬間響起一陣“噼噼啪啪”的聲音,整個廚房也開始彌漫著混有辣椒香味的油煙。陳曉光從小就不怎么吃辣椒,這混有辣椒香味的嗆鼻油煙使他咳了起來,眼睛里也被嗆出了淚水。

“趕快出去,趕快出去。”李秀蘭見狀,不禁露出一絲微笑。

陳曉光趕緊出了廚房,瞬間好了許多。他先去廁所,從廁所出來時又看了看養在豬圈里的四只鴨子,鴨子們渾身泥水,看得人甚至都不想吃它們下的鴨蛋了。四只鴨子對他的口哨聲視若無睹,只是慵懶地臥在地上。他覺得無趣,只好洗了把臉返回廚房。

這時,孫淑華已經把炸過的辣椒從油鍋里撈到了蒜臼里,正準備搗碎它們。

“我來吧。”陳曉光拿過蒜臼開始搗。

油炸辣椒的香味再次朝他涌來,不過,這次他卻沒有咳嗽,甚至沒有一點兒嗆鼻的感覺,他感覺到的只有讓人欲罷不能的辣椒香味,忍不住猛吸了一口氣:“好香啊!”

李秀蘭和孫淑華紛紛扭頭報以微笑,之后則繼續專注于手中的活計。

“三嬸,你看行不行?”陳曉光拿著蒜臼,讓口朝著孫淑華。

“可以。”孫淑華看了一眼,然后指了指餐桌上的一個小瓷碗,“倒那里吧。”

“晚上來幾個人啊?”陳曉光把搗碎的辣椒倒進小瓷碗里,又用筷子把剩下的刮了出來。

“你三叔說是十二個,九個男的,三個女的。”孫淑華已經拿起了炒菜鍋,她見陳曉光停止動作,便把鍋里的油倒進了小瓷碗里。

“工隊不是三十多個人嗎?”

“其他的都是外村的,之前已經請過了,現在就請一下本村幾個關系好的,估計還得一頓呢。”孫淑華略顯無奈地說。

“那兩桌就夠了。”陳曉光拿起蒜臼起身說,“我去刷一下”

“不用刷。”孫淑華說。

陳曉光仔細一想,確實是沒有刷的必要,因為蒜臼里殘余的辣椒只會讓搗出來的蒜泥更加美味。他“嗯”了一聲,隨即坐了回去,然后從地上拿起一頭蒜剝了起來。他知道,調粉皮和黃瓜的時候,蒜泥是必不可少的調料。

李秀蘭出來洗菜,正撞見小孫子對著水龍頭喝涼水,便呵斥道:“又喝涼水,肚子里長蟲子。”

陳曉東似乎還沒有從睡夢中醒過來,對奶奶的呵斥充耳不聞,只說:“我去玩了。”

“就知道玩兒,作業寫了沒?”李秀蘭問。

“寫完了。”陳曉東一邊說一邊朝院門口走去。

“豆角準備怎么吃?”陳曉光看著正在自來水管下面彎腰洗豆角的奶奶問。

“一會兒炸一下吧,干煸豆角。”

“好,我喜歡吃。”陳曉光突然想起了他的大學時光,每次和同宿舍的人聚餐時,總是少不了干煸豆角。這道簡單的菜,似乎符合絕大多數人的口味。

李秀蘭笑了笑,繼續洗豆角。

陳曉光見奶奶關上了水龍頭,便趕快提前一步掀開廚房的門簾。這時,孫淑華已經把剛剛炸紅辣椒的鍋洗干凈了,正往里面倒植物油。李秀蘭也開始在餐桌的案板上切豆角了,豆角很新鮮,掐頭去尾之后,她只需將它們切成十厘米左右長的段就可以了。

等鍋底的小氣泡開始陸續散開的時候,孫淑華將李秀蘭切好的豆角全倒進了鍋里,瞬間,油像沸騰了似的不停地翻滾起來,油鍋里無數個小氣泡沖擊著豆角的場面也是頗為壯觀。當淺綠色的豆角變成深綠色時,就說明豆角可以出鍋了。

孫淑華把炸好的豆角用漏勺撈出來后,把鍋里的油倒進一個黃色的搪瓷碗里。李秀蘭正在往豆角上撒鹽和白芝麻。

“烤鴨、炸魚、香腸、豬肉、西紅柿炒雞蛋、干煸豆角、粉皮兒,再煮個花生米就差不多了,八九個菜呢。”孫淑華一邊掰著手指頭算一邊說。

“花生米泡好了。”李秀蘭說。

孫淑華把炒菜鍋放在旁邊的小桌子下面,然后拿出一個鋁鍋。她去院子里把鍋刷了刷,又接了半鍋水。陳曉光見她端著鍋走過來,便很有眼色地掀開門簾。

孫淑華進屋后把鍋放在了煤球爐上。

“蔥、姜、蒜、辣椒、花椒、茴香、五香粉……”孫淑華一邊說一邊把這些調料放進鍋里,“橘子皮呢?”

“這兒。”李秀蘭從旁邊小桌子上一個小抽屜的塑料袋里翻出幾片風干的橘子皮,她用小鋁盆里洗過菜的水把橘子皮洗了洗,然后遞給孫淑華。

“橘子皮,還有什么?”孫淑華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陳曉光和李秀蘭,“對了,鹽,差點兒把最重要的忘了,別的沒了吧?”

“沒了。”李秀蘭說。陳曉光沒有吱聲。他想了想,也沒想到還有什么要放的。

“曉光吃黃瓜嗎?”孫淑華一邊說一邊從墻角的塑料袋里拿了兩根黃瓜。

“嗯,好,我去洗吧。”陳曉光從孫淑華手里接過了黃瓜,“奶奶呢?”

“我不吃。”李秀蘭指了指餐桌上放著的一塊面瓜(一種適合牙齒不好的老年人食用的瓜)說,“我吃這個。”

陳曉光這才想到奶奶的牙齒不好,根本就咬不動黃瓜,也難怪三嬸沒有問。他去院子里洗了洗黃瓜,然后挑了一根小的咬了一口。

“好吃。”陳曉光很喜歡黃瓜的鮮味,他覺得這比當季的蘋果好吃多了。把另一根遞給正坐在凳子上的孫淑華。

鍋里的水沸騰的時候,孫淑華才把泡好的花生米放進去。

“花生要等水開了才放啊?”陳曉光一邊吃黃瓜一邊問。

“嗯,這樣煮出來的花生米吃起來才脆。”孫淑華解釋道。

“這樣啊,又學了一招。”陳曉光笑道。他一邊說著一邊出了廚房向豬圈走去。他站在豬圈外,看著里面的四只鴨子。他把手里的黃瓜把兒咬成若干個小塊兒,然后扔給它們。四只鴨子一陣哄搶之后,又慵懶地臥在地上,好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煮好花生米以后,孫淑華又扳著手指數了數,直到確定每桌能上夠八個菜,這才松了口氣。

“我去打會兒渣兒。”孫淑華見晚上的飯菜準備得差不多了,便對李秀蘭說。

“打渣兒”就是把各種木頭疙瘩放進一臺專門的機器,打成碎渣。因為今年蓋房子,孫淑華和丈夫沒有外出打工,雖然前些年積攢了一些資本,就算一整年在家歇著,生活也不會有什么問題,但勤勞的他們卻不忍心放過每一個掙錢的機會。

“別去了,躺著歇會兒吧。”李秀蘭有些心疼地說。

孫淑華笑道:“不累,反正也沒事兒,我去打一會兒不就能掙幾十塊錢嗎,一桌飯菜就出來了。”

李秀蘭知道自己這個勤勞的兒媳的性格,她哪里是不累,她是舍不得歇呀。知道勸不住,她也就沒有再說什么。孫淑華走了以后,她繼續收拾廚房,直到她覺得一切妥當,這才關上了廚房的門,開始在院子里為小孫子洗衣服。

陳曉光站在院子里,看了一會兒李秀蘭洗衣服,看了一會兒正在生長的黃瓜和豆角,之后又去豬圈看了看里面的四只鴨子。他去看鴨子的時候,發現它們比之前活躍了不少,正在散步。直到李秀蘭把洗好的衣服掛在晾衣繩上,他才無聊地進了堂屋。

晚上七點的時候,陳家業帶著一幫人回來了。這些人和陳家業一樣,渾身泥土,四肢粗壯,有的人還光著膀子,膀子上未干的汗水使結實的皮膚看起來有一種健康的光澤。他們黝黑的臉龐透著暗暗的紅色,眼神里流露出無畏,一看就知道那是歷經艱辛歲月的面容。

“先洗洗手,這兒有肥皂。”一進院門,陳家業便指著自來水管旁邊一塊洗衣服的肥皂說。

“你先洗吧。”

“沒事沒事,你先洗。”

眾人在推推讓讓中挨個兒洗了手。當自來水管關上的時候,那塊放回原處的橙色洗衣皂已經變成了黑灰色。這時候,再看那些人的雙手,雖然比洗之前干凈不少,但那已經侵入掌紋和指甲縫里的黑色依然清晰可見,就像艱苦歲月在他們臉上留下的滄桑痕跡,永遠也洗不掉了。

院子里已經擺好了三張餐桌,孫淑華見客人來了,便把廚房的門簾卷了起來。

“上菜吧。”她自己端起兩個盤子,向李秀蘭和陳曉光示意。

“三哥,咱們坐一張桌子吧,要不喝酒不方便。”一個身穿迷彩短袖的人說。他身材高大,足有一米八五,胳膊上的肌肉呈現出完美的線條,理得極短的頭發和他的迷彩短袖搭配起來,使他看上去像個軍人。他是陳家業最好的朋友。

“那不行,再說了,一張桌也坐不開。”陳家業環視了一下眾人說。

“差不多,咱們男的坐一桌好喝酒,她們女的坐一桌。”一個光著膀子的人開口了,在這三個女客人中,其中一個就是他的老婆。

三個女人只是露出疲憊的笑容,沒有說話。男人們則紛紛表示贊同。

陳家業堅決不同意,非要三個桌才行,但無奈其他人要坐在一起,便說:“那行吧,那一會兒得多喝點兒。”

“把這個抬進去吧,這樣寬敞點兒?”孫淑華一邊說一邊走到中間那張桌子旁,口氣有點詢問陳家業的意思。她已經做好了抬桌子的姿勢了。

“好。”陳家業看也沒看孫淑華一眼,徑直走向堂屋拿冰鎮啤酒去了。

陳曉光見狀趕緊走了過去,他站在孫淑華對面,微微彎下腰,然后身體一直,桌子便被他們抬了起來。“抬這屋吧。”孫淑華用下巴指了指她曾經住的東屋。

“好。”陳曉光一邊看著腳后跟,一邊慢慢退進屋子。

“小心臺階。”

十個男人圍著一張最大的桌子坐下了,而那三個女人,則和李秀蘭、孫淑華、陳曉光、陳曉東坐在一起。

“曉光,過來坐吧。”迷彩短袖擺了擺手。

“你們坐,你們坐,我坐這兒就行。”陳曉光指了指李秀蘭和陳曉東之間的空位推辭道。

“過來吧,喝兩杯。”迷彩短袖又擺了擺手,其他人也紛紛勸陳曉光坐過去喝兩杯。

“沒事沒事,你們喝。”陳曉光揮了揮手,然后坐了下去。

“忘了把燈拿過來。”陳家業看了看已有些昏沉的天色說,“曉光,你去東頭兒把那個燈拿過來吧。”

“哪個?”陳曉光問。

“就是之前在這兒掛著的那個。”陳家業指了指東屋的窗戶,表情像是在問陳曉光想起來了沒。

“你說那個,好,我馬上去。”很顯然,陳曉光想起了三叔說的那盞燈。

“你一進堂屋的門就看見了,就在地上擱著呢。”陳家業提醒道。

“嗯,知道了。”

“騎我的車去吧。”身穿迷彩短袖的人說著遞給陳曉光一把電動車鑰匙,然后手指著院門口說,“門口那個黃色的車。”

“好。”陳曉光見自家的電動車在里面的小過道里放著,而且兩張餐桌和已經落座的客人擋住了出去的路,便欣然接過鑰匙。

果然如陳家業所說,陳曉光剛走進新房子的堂屋,就看見放在地上的燈,一盞只連接著一根電線的節能白熾燈。燈沒有開關,只要把電線上的插頭插在插座上就可以了。

回去以后,陳曉光把燈遞給陳家業,又把電動車鑰匙還給迷彩短袖。陳家業把燈放在東屋的窗戶下面,然后就返回去繼續喝酒了。

天色不知不覺就變暗了,當他們在黑暗中吃了一會兒之后,才后知后覺地把燈打開。

陳家業把燈上的插頭從窗紗上的破洞里穿了過去,然后把燈掛在了窗戶旁邊墻上的一根凸出的長釘上。他來到東屋,小心翼翼地把插頭插在固定在墻上的,早已破敗不堪但還能使用的插座上,一瞬間,插頭和插座間碰撞出一道火花,并發出一聲電擊的聲音。

堂屋的座鐘敲響九次的時候,大家才注意到時間的存在。鐘聲幾乎使每個人都本能地拿出手機看了看。

這時候,李秀蘭和孫淑華坐在桌子旁,正聊著收麥子和種玉米的事情,她們早放下了筷子。盤子就那么擺在桌子上,在客人走之前,她們還不能收拾桌子,不然會讓人覺得有送客之意。陳曉光沒有坐在桌前,他搬了個凳子坐在離陳家業不遠的位置,他在看男人們喝酒,聽他們聊天。而陳曉東,此時已經從廣場回來上床睡了一個小時了。

“十點了,咱們把打開的酒喝完就結束吧?”一個年齡略大的男人說,整個晚上,他的話最少。

其他人見已經十點了,也都表示同意,便紛紛把手頭打開的啤酒拿到桌上。

“把酒分一下,喝完趕緊撤。”

“急什么?這一共也沒幾瓶了,喝完再走吧!”陳家業把手邊幾瓶還未打開的啤酒也拿到桌子上。說話間,他拿起起子又打開一瓶,當他繼續打開第二瓶時,被眾人給攔住了,迷彩短袖一把搶過了他手中的起子。

“行了家業,咱把這打開的喝完就結束吧,時間也不早了,你和淑華也早點兒休息。”年齡略大的男人說。

“那行吧,那咱把桌上的喝完。”陳家業也知道時間確實不早了,明天還得早起干活,也就沒再推讓。他把沒打開的啤酒又放回地上,之后便忙著給空酒杯的人添酒。然后,大家干了一杯。

剩下的酒也不多了,加上陳家業新打開的一瓶,倒一圈下來,剛好可以保證每個人的杯子都是滿的。他們又說了幾分鐘,這才干了杯中的酒準備離開了。

而那三個女人,早在陳家業開燈之前,就已經隨便吃了點東西離開了。雖然孫淑華拼命地挽留她們,但她們連孫淑華給她們盛的大米粥都沒有喝。她們一邊略顯不好意思地拒絕,一邊站起來快速往外走,孫淑華的挽留對她們一點兒作用都沒有。

人已經散了,窗戶上的燈還亮著,幾個小時前還干干凈凈的院子,此時已經變成一片狼藉。特別是男人們坐的那張桌子的地方,地上到處都是空啤酒瓶、吃剩下的烤鴨骨頭、擰下的炸魚頭、不小心掉落的花生米和調粉皮、干煸豆角里的花椒……孫淑華把桌子上的菜收拾了一下,為了節省盤子和冰箱里的空間,她把所有的炒菜全倒進一個大盤子里,把所有的涼菜全倒進小鋁盆里。李秀蘭也秉持同一原則,盡量把盤子里的肉集中在一個大搪瓷碗里,但豬肉、鴨肉和香腸還是占據了兩個大搪瓷碗和一個盤子,剩下的炸魚倒是好辦,可以直接放在塑料袋里。陳曉光也幫著她們收拾,之后又和陳家業分別把兩張桌子抬到堂屋和廚房。

孫淑華正準備拿起掃帚打掃院子里那片狼藉的時候,李秀蘭打發她和陳家業回家睡覺去了。她知道,忙碌的一天過去了,即將到來的依然是忙碌的一天。

“曉光也回去睡吧。”李秀蘭拿起掃帚掃院子,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催陳曉光回去睡覺了。

“好。”陳曉光一邊答應一邊把散落在地上的空啤酒瓶拿到豆角架旁靠墻的一片小空地,那里已經堆滿了空的白酒瓶、啤酒瓶和飲料瓶。之后,他去堂屋拿鑰匙、書和手機充電器,然后就和陳家業、孫淑華一道回北地去了。

陳曉光家和他三叔陳家業家離得不遠,中間只隔了一條胡同和幾戶人家,滿打滿算,也就五十多米的距離,只是陳家業家更靠北一些。

“三叔三嬸,我回家了。”到家門口時,陳曉光說。

“嗯,回去吧。”陳家業和孫淑華幾乎異口同聲地說。

進門以后,陳曉光先回自己的房間放下了手頭的東西,然后又回院子里借著昏黃的燈光刷牙洗臉。

他回房間關了燈躺在床上,手機屏幕的微弱光線打在他的臉上。他的心情有點沉重,和同宿舍的同學在微信群里聊了會兒天,然后又看了會兒新聞和微博。之后,手機也無法吸引他了,他把手機扔在一邊,開始胡思亂想,隨后就睡著了。

芒種前一天下午,陳曉光的父親陳家和回來了。陳家和背著行李到家門口才發現鑰匙不見了。他回想了一會兒,也沒想起來到底是把鑰匙忘在工地,還是弄丟了。也可能就在行李包里放著,只是他沒找到而已。他隨便翻了翻行李包,見沒找著,便又背上行李往李秀蘭的院子走去了。他之所以沒有好好翻看行李包,是因為東西多而繁雜,大動干戈的話,即便找到鑰匙,也肯定不能把掏出來的東西再原樣放回去了。

他本想給陳曉光打電話,讓他回來開門,但一想到打電話是長途,陳曉光的手機號還是省城的號碼,這一打一接就得花一塊多錢,便作罷了。更何況,他的行李不重,距離李秀蘭的地方也不過是三五分鐘的路程,打電話實在不劃算。他知道,如果陳曉光不在家,就一定在他奶奶李秀蘭那里。

陳家和到李秀蘭的院子門口,見大門并沒有鎖,便直接打開院門。他知道,李秀蘭肯定又“穿刷兒”去了。他徑直向堂屋走去,掀開堂屋的門簾剛一抬頭,卻發現門上了鎖。他放下門簾,往左移了兩步,然后從墻上齊眼高的凸出的長釘上拿下一把系著白色納鞋底繩的鑰匙,正是堂屋門鎖的鑰匙。

他打開鎖,推開門,門發出一陣“吱呀”的聲響。他把行李放在一把小椅子上,然后去院子里洗了把臉,從行李包里拿出一條原本白色,如今已變成黑灰色的毛巾擦了擦,這才坐在李秀蘭的床上點了一根煙抽了起來。

“應該快回來了。”他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然后自言自語道。

“家和。”陳家和剛把手機放回褲兜,院子里就響起了李秀蘭的聲音。

“娘。”陳家和趕緊出了堂屋,“你怎么知道我來了?”

“剛彩娟說的,她說,大老遠看著像家和。”李秀蘭模仿著彩娟的口氣說。

“我剛看著也像她,她染頭發了吧?”陳家和抽了一口煙,笑了笑。

“嗯,染的,她頭發都白完了。”李秀蘭彎腰洗了洗手。

“曉光呢?我沒拿鑰匙。”陳家和說。

“在東頭兒,在那兒幫忙呢。”李秀蘭用晾衣繩上的毛巾擦了擦手。

“還沒弄好啊?時候不短了吧?”陳家和說。

“不短了,就剩下些犄角旮旯的地方沒收拾。”李秀蘭說,“進屋吧。”

“我去看看。”陳家和一邊說著一邊抽著煙出了院子。

剛一出胡同口,陳家和就碰上幾個熟人,他掏出煙來,給在場的每個男人讓煙。有的人不抽煙,沒有接;有的人接下了,他便拿出打火機幫忙點上;還有的人嘴里正抽著煙,便接下他的煙夾在自己的耳朵上。他自己正抽著的那根煙馬上就只剩煙屁股了,于是,他又拿出一根叼在嘴里。他左手食指和拇指捏著只剩煙屁股的煙頭對準嘴里的煙,然后一邊微微轉動一邊猛吸了兩口,終于,他嘴里吐出了新的煙霧。

“啥時候回來的?”

“剛回來,這不還沒回家呢,沒拿鑰匙。”

“今年咋樣啊?”

“一般吧,掙不到錢。”

“這是去哪兒呀?”

“去家業那兒看看。”

“家業那兒啊,那新房子蓋得可真漂亮,這幾年家業賺錢了。”

陳家和和幾個熟人閑聊了一會兒,然后沿著大路向東走去。前些天還干干凈凈的大路,此時已經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樣了,雖然大多數人家的小麥還沒有收割,但路上已經鋪滿了金黃色的麥粒。

日頭還沒有落西山,有些人家就已經開始把鋪在水泥路上的小麥攏在一起了,之后在攏起的麥粒上蓋兩層塑料紙,就算突然下雨,也不用擔心了。

陳家和沿著水泥路上僅剩的兩尺寬的地方走著。他隨手從地上捏起一小撮兒麥粒放在手心里,他用手指像數錢似的捏了捏麥粒,然后往嘴里填了兩粒。

“差不多了呀。”他嚼了嚼麥粒自言自語道,然后吐在了一旁長有荒草的土地上,又把手心里的麥粒隨手扔回金黃的世界,麥粒像水滴落在水里一樣,頃刻間便無影無蹤了。

“啥時候回來的?”一對正在把麥粒攏在一起的中年夫妻見陳家和走了過來,便和他打招呼。

“剛回來,怎么收這么早啊?”陳家和一邊說一邊給男人讓煙。

“我這就是地頭兒的一點兒,收割機也夠不著,就自己收了。”男人接過煙笑道。

陳家和拿出打火機給男人點煙,男人忙從口袋里掏出了打火機,說:“有火,有火。”但他還是比陳家和慢了一步,便忙用手擋住火,然后把煙放在嘴里對準了擋在手心里的火苗。

“今年好像收得都晚啊。”陳家和收起打火機說。

“是呀,以前到芒種就都收完了,今年不知道咋回事?沒有收割機,沒辦法。”男人說。

“不用急,早晚的事兒。”陳家和剛才在胡同口也聽說了,他也不明白今年為什么不見收割機的蹤影。

兩人寒暄了一會兒,男人說:“去家業那兒吧?”

“嗯,過去看看。”陳家和說。

“行,那你趕緊去吧,曉光也在那兒。”男人說。

“嗯,好,那你們忙。”陳家和向男人和女人揚了揚下巴,繼續向東走去。

陳家和剛走進胡同口就看見了陳曉光正在和泥灰,他慢步走到近處,才看見陳家業在門口抹墻的邊邊角角。

“包工隊呢?咋沒收拾利索?”陳家和從旁邊拿起一把平頭鐵锨,然后也開始幫著和泥灰。

“他們要趕別的工,結賬走人了,反正就剩這一點兒了,我自己也能干。”陳家業說,“別沾手了,馬上就好了。”

“今年怎么收這么晚?”陳家和往地上的泥灰里兌了些水,用鐵锨和了和,然后用力一鏟,他快步來到陳家業旁邊,把泥灰倒進灰槽里。

“那不知道,不見收割機。”陳家業說,“估計也就這兩天吧。”

陳家業停下手里的活計,然后從兜里掏出一百塊錢遞給陳曉光說,“曉光,你去春光那兒買個素拼,再買點兒花生米和豬頭肉,一會兒我跟你爸喝兩杯。”

“我這兒有。”陳家和也忙從兜里拿出了一百塊錢。

“不用不用,我有錢。”陳曉光執意不肯要陳家業的錢,他放下鐵锨,然后快速向電動車走去。

“你的錢你留著。”陳家業還是把錢硬塞給了陳曉光,“你一會兒直接回家吧,弄得差不多了。”

“好,知道了。”陳曉光騎上電動車,沿著胡同向南開去。

晚上吃飯時,陳家和問陳曉光生活和工作怎么樣。

其實,為了讓家里人放心,陳曉光從畢業就一直瞞著家里人,說他在電視臺工作。他一副輕松的樣子說:“挺好的,雖說現在工資低點兒,但還是很有前途的。”

當然,只有陳曉光自己知道,他目前的狀況并不像他在父親面前表現的那樣輕松。畢業時,他不僅沒有得到在電視臺實習的工作,他甚至連電視臺的大門都沒有進。他的兩個同學進了電視臺當實習記者,他從他們那里得知,在電視臺做實習記者,不僅沒有工資,而且還得交兩萬塊錢才能進去。他聽了以后,就徹底打消進電視臺的念頭了。之后,他把方向轉向了報社。在他跑了幾家報社以后,才發現,報社比電視臺更難進,因為人家壓根兒就不招實習生,不僅如此,由于受網絡媒體的沖擊,大多數的報社還在裁員。

陳家和聽了以后非常激動,就多喝了兩杯。他自己做了一輩子農民,而如今家里要出一位記者了,還是省電視臺的記者,那是何等的榮耀啊!

對于自己的兒子,陳家和一向是比較放心的。就拿花錢這一件事來說,除了第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之外,陳曉光幾乎就沒有再跟家里要過錢,他靠著勤工儉學和獎學金就把學費和生活費的問題解決了。但陳家和還是會定期給陳曉光一些錢,他不想自己那從小生長在農村的兒子在學校里低人一等,他也希望兒子能穿體面的衣服,請女孩子去體面的餐廳,就像那些城里的孩子一樣。

第二天上午,南地出現了收割機。陳曉光和陳家和、陳家業去了南地。

陳家和還有陳家業一人開了一輛四輪拖拉機,后面都拖著一個大車斗。陳曉光彎著腰站在車斗里,雙手扶著車斗的邊緣,陳家和就坐在在他前面的駕駛席上,隨著引擎震動的節奏一起一伏的,他隱約可以看到陳家和鬢角生出的白發。風迎面吹來,他想起小時候那些奔赴刑場的罪犯,也是像他現在這樣站在車斗里,只不過那是卡車的車斗。他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只有犯了死罪的人才是單人單車吧?他回頭看了一眼,剛好碰上陳家業的眼光。

他們到南地的時候,收割機正像一把大剃刀一樣在地里剃著大地的腦袋,空氣里全是飛揚的粉碎的麥秸稈。一陣風吹來,人們不禁瞇起了眼睛,然后揉得通紅通紅的,揉得流出了眼淚。

為了方便起見,不管誰先來,都只能按著順序收割。陳曉光看著遠處正在轟轟作響的收割機,心想估計還得一會兒才能輪到自家的地和三叔家的地。此時,陳家和及陳家業已經下了四輪拖拉機朝地頭的柳樹走去。柳樹下坐著幾個街坊鄰里,他們正在談笑風生。陳曉光跟在陳家和、陳家業后面,也走了過去。

很快,陳家和、陳家業就加入聊天,而陳曉光只是在旁邊聽著。什么今年掙多少錢了、蓋新房子了、出去打工了、誰發了、誰出車禍了、相互之間開玩笑了……總之五花八門的,什么都有,氣氛格外輕松,絲毫不像是農忙時應該有的狀態。

街坊鄰里也會問陳曉光這個在省城上學的大學生,上的什么學校、有沒有去過什么地方、學的什么專業、找工作了沒呀、一個月多少錢、有沒有女朋友、什么時候結婚呀……

陳曉光感到不厭其煩,特別是問他工作和工資的問題時,把他弄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額頭上滿是汗珠。他真有些后悔來這柳樹下了,早知道這樣,他寧愿在太陽底下曬得脫層皮。但他還得面帶微笑地應付著,好在收割機很快到了他家的地面,總算是拯救他于水火之中。

收割機在地里就那么洋洋灑灑地一去一回,小麥就算收好了。陳家和、陳家業幾乎沒有浪費時間,直接開著四輪拖拉機去了鎮上的糧食收購站,收成還算不錯,平均下來,每畝地能賣一千多塊錢。

下午,陳曉光和父親幫著陳家業把北地地頭兒一片洼地的小麥割了,李秀蘭也去幫了忙。連著一個多小時彎腰割麥子,把陳曉光的腰累得酸疼了半個月都沒緩過勁兒來。

第二天上午,陳曉光跟著父親和三叔收了北地的麥子,等到晚上,陳家業又澆了一整夜的地。陳曉光家的地沒有澆,因為還沒有種玉米。

明天陳曉光的母親周小紅就回來了,他們得把玉米種上,施了肥,澆了地,莊稼里的事兒才能告一段落。

陳曉光回省城那天,陳家和去送了他,雖然他明確表示不用送,但陳家和還是送了他,就像頭天晚上陳家和給他錢時,雖然他明確表示不要,但陳家和還是把錢塞給他。相對于丈夫對兒子的沉默寡言,周小紅則持完全相反的態度,她一直在囑咐陳曉光多喝水、多吃蔬菜水果、不要舍不得花錢、添件衣服、找女朋友一類的瑣碎小事。

陳曉光是吃過午飯以后走的。

陳家和沒有給他一句忠告,只是充滿愛意卻也嚴肅地說了句:“走吧,走吧。”說完,他拿起電動車鑰匙又說了句,“走吧。”

周小紅也沒有再多說其他的,只是把一直囑咐他的事情重復了一遍:“多喝水,多吃蔬菜水果,不要舍不得花錢,添件衣服,給我們也找個媳婦兒。”

“我不是一向做得都很好嗎?”這次陳曉光沒有打斷母親,他想讓她放心,“不用擔心這些,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周小紅放心地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么。

“我走了。”陳曉光說。

“走吧。”

陳曉光想,父母之所以沒有給他任何關于為人處世的忠告,也許是因為他們對他無比放心。他們相信他是個正直而且謙虛的人,更不會惹出什么亂子,就像相信他們自己一樣。他對自己遠沒有他們那么放心,他了解自己,就像對外人保密的病人了解自己的病情一樣。作為一個二十四歲的年輕人,他有屬于這個年齡的一切缺點:自私、虛榮、自以為是、貪圖享樂、好高騖遠、沒有上進心、說多于做……他也很幼稚,但他從來不把幼稚當成缺點,這是他二十四歲時應該具備的品質,也是他很多激情和幸福的來源,他喜歡自己的幼稚。所以,每當同齡朋友說他很幼稚的時候,他總是一笑了之,從不多言。

到了鎮上的十字路口,陳曉光去買了三斤炸魚。他每次回學校都會買上三斤炸魚,因為不光他自己愛吃,宿舍里那些舍友也是天天饞得流口水,特別是趙尋和東哥,早就提醒他回學校的時候帶些炸魚了。

大巴車如期而至。陳曉光從電動車上拿起雙肩包,說:“我走了,爸,你回去吧。”

“好,趕快上車吧。”陳家和說。

陳曉光走了兩步,回頭看看,陳家和還站在原地,又說:“你回去吧,爸。”

“好好,你趕快上車。”陳家和一邊說一邊擺手示意陳曉光上車,他的腳卻絲毫未動。

陳曉光往車門方向邁了一步,他見陳家和沒有要回去的意思,又催促道:“好了,爸,別站著了,趕快回去吧。”

“我這就回,我這就回,你趕快上車。”陳家和又擺了擺手,這才艱難地往電動車旁挪了挪了腳步。

“那我上車了爸,你趕快回去吧。”陳曉光扶著車門的把手上了車,他回頭又看見了陳家和的身影,依然站在那里,透過車窗,他和父親揮了揮手,示意他趕快回去。

陳家和看著車窗里的兒子,腳下像是生了根,寸步不移,直到大巴車拐向下個路口完全消失在他的視線,他這才騎上電動車回家去了。

背井離鄉的傷感并沒有過多影響陳曉光的情緒,踏上大巴車的那一刻,更多的是對未來生活的憧憬。

在發達的交通背景下,兩百千米的距離算不上什么,但這對陳曉光來說,卻是城與鄉、夢想與現實的天地之別。

大巴車在路上磨磨蹭蹭,又去了周邊幾個鄉鎮接了些乘客,一直到將近三點,才算正式踏上了開往省城的路途。陳曉光找了個后面靠窗的位置,一上車便閉上眼,渾渾噩噩之中,他感覺自己睡著了,又覺得沒睡著。

恍惚之中,陳曉光感覺手機震了一下,打開一看,原來是他大學時的死黨趙尋發的微信,問他麥子有沒有收完,什么時候回省城。

“已經在車上了。”

“好,等你,等你回來我們去看看佩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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