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冬日的風,也許只有“瘦”字適合。一團風,吹過街道。葉子,落了;草,也臥身而眠。這冬天,一下子就瘦了。
瘦,是冬天的思想。土地,空了;落木,干凈。人類,只負責找一些合適的意象,來表示風吹。屋頂的瓦片,泄漏風的聲音,呼呼的風,從瓦片的縫隙里,偷入室內,吹動爐子里的火苗。
有風吹來。日常的生活里,都隱藏著文學的因子。動的樹枝,嘎吱嘎吱響過之后,會落下干柴。也許,和靜相伴的,只有遠處樹上那些麻雀了。以動襯靜的村莊,風會掩埋一切,牛羊的叫聲,也是瘦的。
總之,冬天的印象,就是瘦,瘦得深刻,瘦得生動。
沒雪的冬天,還叫冬天嗎?
正抱怨著,雪落了。我喜歡,落雪的味道。天地,是干凈的。一呼吸,能吸入半斤清冽。
其實,在北方小城,落雪也挺有講究的。一般來說,那種薄薄的雪,是引不起精神的。雪,心不在焉地下著;人,心不在焉地活著。地上沒有積雪,多少有些不合人心意。
要下,就下那種鵝毛大雪,下一天也罷,兩天也好。雪,羨人啊。望見雪,如見故人。林沖,和雪似乎有隔閡,那場風,那場雪,讓他的人生面目全非,家是回不去了,只好蝸居梁山。可我,卻喜歡那樣的大雪,覺得唯有如此才過癮,才能讓唐詩宋詞里的大片雪詞,有些汗顏。
雪落了,最好是大雪封門的那種。只有這樣的雪,才稱得上肥雪。一個“肥”字,改變了諸多趣味。冬野,糧食盡了,飛鳥,是瘦瘦的那種,它站在樹枝上,不言語。這野外的樹,被雪包著,都有肥肥的枝條。風吹過,如果風不大,只能飛起雪沫,只有大風,那一咕嘟一咕嘟的雪,才會落下來,啪啪掉在積雪里。瘦鳥,在肥雪里,是絕妙的搭配。
雪大,雪肥,才是美的。大雪紛飛,人都貓在家里,只有野外,幾聲鳥鳴,和村里的狗吠應和著,讓寂靜的世界添些動靜。
雪,是鄉村的衣服。雪化了,衣服就不見了,唯剩下赤裸的村莊。所以,冬天下雪,是讓一些人,在雪的教堂里凈化靈魂。雪的教堂里,沒有經書,只有一個白白的意象,越修越空,最后剩下淡淡的素雪。
古人,對于雪,比我輩的感悟要深,比我們要通透些。是因為他們和自然,早就融合了。夜半,在燈下讀《世說新語》,讀到王徽之,便笑了。原文大致如此:
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這人,是如此性情,也許魏晉人物,大多如此,譬如嵇康、阮籍、劉伶、王羲之。王子猷,作為王羲之的兒子,立功立德立言,都不見歷史記載,但對于人生,卻如此灑脫,哪像我們,憋屈在雪里。我輩,不解雪意,不懂風流,更無什么雅志。我說的風流,不是亂性,而是文化層次上的雅。
沒風,村莊愈靜;沒雪,村莊似乎少了精氣神。只有瘦風吹過,雪肥得可愛,村莊才是鮮活的。
我喜歡在有雪的野外,一個人感受著空寂。野外,是和城里完全不一樣的,這里,沒有喧囂,沒有膚淺,只有靈魂的聲音,藏在雪里。
在這個小城,沒有梅花,也無故友,只能一個人和雪對話。如有興致,也能沿著山路,看飛鳥的腳印,欣賞這滿目空曠的雪。
說到雪,似乎應該隱居鄉下,用文火,燉一鍋爛白菜。肉,最好不要,雪是素的,人也應該吃素才對。雪的風骨,除了喂養梅花,我覺得還應該喂養一些木心。
在大雪里,一不小心就會走神,對于一個詩人而言,自然會念著唐詩的好,離家多日,故鄉在大宋舊地,每一場雪里,我都聞見宋詞的味道。汴京的大雪,在意境上漂浮,蘇軾、姜夔,都脫下蓑衣,拍打著雪花。
這肥肥的雪,讓我想起同樣肥的唐代,那些關于雪的句子,是肥的嗎?“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這晚來的雪,太能勾起想象力了,我想應該是那種肥肥的雪。翻來唐代的畫,看到王維的《雪溪圖》。王維,總是鐘情于自然,這雪自然也是美的。說起溪水,倒覺得生動,總有緩緩流淌的聲音。北方的河,干涸的時候太多,讓人覺得無趣。在我的字典里,總認為溪水是動的,干凈的;而河水則不然,河卻是靜的,死板的。
夜晚,月亮在上,月光白銀般瀉下,雪在地上,素縞般覆蓋萬物。兩白相加,不見他色。我喜歡莊子的虛室生白,也喜歡陶淵明的“虛室有余閑”,“虛室”一詞,直指精神。唯有精神,才能擺脫物資的圍城,切入靈魂。
此時,瘦影肥雪,月光的瘦,讓冬沒有多余的脂肪。你看,月光瘦,燈光瘦。一些瘦影,在肥雪里,這是多么美好的詩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