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鄉,“瓦”是大詞。
一片瓦,庇護著滿村的人。其實,瓦,除了高舉著現實,它還一頭扎進中國的詞匯里。
瓦藍,是一種顏色。在故鄉,唯有一片瓦,為生活保留著原始的情趣。瓦藍,更是一種鄉村的審美標準。瓦藍,在屋頂,構建了古樸的小鎮。
在中國,瓦是女性化的。
弄瓦之喜,說的是女孩。用瓦去修飾女人,也算是文化遺產里的經典。瓦與女孩,有何聯系?似乎看不大清楚。
但是在故鄉,有一種游戲,叫抓子,確實是女孩的專利。那道具,就是一片碎了的瓦,磨成圓形。手是否靈巧,要看磨的碎瓦是否光滑,更要看玩這游戲的女孩,是否玩得得心應手。
在故鄉,這游戲,丈量著女孩的靈和巧。
其實,在天、地、人之間,也只有瓦能轉承啟合。
古人,講究神的旨意。宗族的碑,在祠堂里,不管有無意義,就那樣供著,堂上一片青灰的瓦。瓦是泥土的孩子,它經柴火燃燒,痛苦地涅槃。
一片瓦,承載著泥土的味道和古人的習俗。人安居瓦下,才能逍遙。
在豫東平原,房子大于一切,有了房子,便有了媳婦,便有了后代。于是,磚頭和瓦,是一道體力大餐,我記得,那些光膀子的男人,肌肉發達,汗滾著,不過為了一窯磚瓦。
開窯時,村莊沸騰。
一旦出現一窯琉璃頭,主人多半心里窩著氣。其實,在現在,“琉璃瓦”是一個高端的詞,然而那時的琉璃瓦,非現在的琉璃頭,多半是不能用的,是沒成色的瓦。
我的三爺是燒瓦好手,他手里的瓦,都是有生命的。三里五村的人,都知道三爺燒的瓦,有品相,沒有疙瘩。顏色好,是那種瓦藍的。另外,他燒的瓦,盤踞屋頂,有精氣神。
后來,三爺老了,不再燒瓦,可是他最惦念的不是兒孫,是一窯好瓦。
時光流逝,房子愈發大氣。也許,在我的故鄉,瓦成了破落戶。
平房的誕生,讓瓦成了后娘養的孩子。一個村莊,瓦越來越少。
風起,雨來。瓦,是一條流動的河。
如果有一片瓦是松動的,那么,屋內定有漏水聲,父親慌忙用盆子接水。閉眼,滴答滴答,多么富有節奏的音樂。雨過后,父親會爬上屋頂,東看看,西看看,最后,補一片瓦,就拯救了一座房的城池。
村里最有學問的先生,去過西藏,去過汴京城,在那里,見識過那些宮殿之瓦,它們有貴族氣,是那種金黃色的基調。
在故鄉,茅屋采椽,瓦,是后來者。在鄉村,瓦就是大戶。但是,在帝王家,瓦又是貧民。
我記得,我十來歲時,家里拆房子,先是從瓦退起。
一片瓦,一片瓦,像一摞碼好的文字,堆放在院子一角。
小時候,看別家蓋房,需要一個人扔瓦,三五個一起,不散,不落,甚是安穩。我試著扔三五個,散了一地,差點砸到我的腳。
這堆瓦,再也沒有動過,后來覺得礙事,便要求移除。
一片瓦下,有蜘蛛,有蚰蜒,有螞蟻,有臭蟲,有蛇,這堆瓦,就是一個動物的世界。瓦在鄉村,喂養了一些看不見的動物,也喂養了一些看得見的植物:瓦松、瓦上草。
瓦松,是一種藥材,在鄉村,受人尊敬。長著瓦松的瓦,艷羨了一村的眼。
自從瓦片安居后,一切都安穩了。
孤獨的燕子,在此筑巢。
每年春天,“旅食驚雙燕,銜泥入此堂”。此地,我是堂主,起名雙燕堂。
雙燕堂,是我的書齋,也是我的臥室,我在里面讀書,寫下與自然最為貼近的文字。想著這,我想起項脊軒、抱膝軒、飲冰室。
雨敲瓦,是一種優雅。
屋檐下,滴水的瓦當,發出平仄的音調。
有雪壓來,屋頂落雪。這猶如民國女子的旗袍,曲線優美。
雪再大點,便平了。我的目光,落在瓦之外的雪上。
如今,瓦覆蓋的城市,已成絕跡。
樓市成群,是一個時代的悲哀,還是一個歷史的悲哀,沒人說得清楚。
我一個人,靜靜地讀著鄉村。
灰瓦,也成了一種上古的典籍。
一個人,等待一個懂瓦的知己,在夜半或雪濃時,來寒舍喝幾杯老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