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D.J.倫敦是名心理醫生,自己開了家診所,因為工作的不經心和生活的渙散,沒有發財。
時間大約是上午十點,他坐在公共汽車里,或者是去上班,或者是逃了班回去,誰說得準呢?早上的報紙他買了一份,這時就可以拿出來啃,本來他是可以買一塊冰淇淋或者瓜子什么的,可是,這夏天的車里真令人難以下咽。報紙的頭版通常都沒有看頭,一條政策的頒布,一個國家領導人的講話,這有什么味呢?這跟一個心理醫生討厭坐公交車有什么聯系呢?他將報紙瀏覽了一遍,找好萊塢女演員的靚照。倫敦醫生從本性上是嫌厭娛樂圈子里的人物的,可是,漂亮的臉蛋看看又何妨?倫敦醫生就是這樣既討厭又喜歡明星。他果然在報紙的第四版找到了穿著比基尼的辣妹布蘭妮,心理醫生貪婪地盯著她的一對豐乳,看足了,才去瞥照片下的幾句解說詞。他笑了起來,說:“女人都是強者。”
D.J.倫敦的笑尖刻而陰險,給車子以爆脹的魔力,一個小嬰兒仿佛也為這氣勢所逼,哇哇地哭了起來。倫敦醫生有個唯一的偏愛便是小孩,那報紙已失盡了魅力,他向那哭聲尋去。哦,原來是一個胖嘟嘟討人喜愛的角色,一雙深藍色的眼睛,浸著淚兒,真清澈得觸人心弦。那女孩也真怪,胡哭了幾聲,一雙眼向周圍亂瞟,一碰到醫生的眼睛便止住不哭了,還仿佛笑靨抖動了幾下。D.J.倫敦見了,心里一陣竊喜,好生地喜歡那小孩。他望著她,眼球一動不動,那個小女孩也望著他,眼球一動不動。
那母親見她不哭了,也懶得再去理她。醫生開始逗她笑起來,他平攤著雙手,在胸前一抬抬地,好像趕走憑空里生成的毒菌。那女孩興奮起來,雙腿亂蹬,蹦跳著咯咯地笑個不停。她母親卻以為她又開始鬧了,一個勁兒地輕拍著她的背,嘴里輕輕地喚她“乖寶貝,乖寶貝”。
D.J.倫敦醫生對那小女孩一見鐘情,巧的是他們竟在同一處下車,那夫婦兩個抱著女兒下車,醫生跟了下去,只見那婦人將女兒換一只手抱住,忽然驚叫道:“哦,親愛的,你看,安琪兒沒有暈車,我以為她一直在車上哭呢,原來是在笑。”
她丈夫是個威武的人,聞罷大笑起來,醫生以為他瘋了,厭惡之至,已打算走開。他回頭去望了那小女孩一眼,女孩還正瞧著他,仿佛也知道是臨別的時候了,一副無辜的模樣。醫生笑了笑,提起腿來,果然那哭聲如期而至,倫敦醫生真受寵若驚,頓時駐住了腳步,轉過身去……那哭聲到底離他遠去了。
“怎么了……這……”他叱著囈語道。
二
有人說,D.J.倫敦之所以把診所開在外鎮是因為本鎮沒有人愿意接受他的心理療傷;也有人說他到那里去是為了找女人的,因為在本鎮上他要尋一個女人來結婚是很難的,原因是他的祖上的女人全部難產而死了,只是他在外鎮開診所而在本鎮居住的原因就沒人說得準了。鎮長大人偶爾在閑扯時談到女人,就會說:“D.J.倫敦天天坐車在兩鎮中來去便為了找女人,你們可知道,車上擠,可以占女人的便宜哩!”大家后來也都對鎮長之言確信了。
D.J.倫敦到四十歲時,仍然不能忘記八年前在公交車上愛過一個女孩,那女孩曾為他們的分別作了“哭別曲”。但是,他所記得的也就只有這一點近似抽象概念的臉蛋,或者她甜美的哭聲——那無與倫比的絕好的天籟之音。這些都似乎是一陣風,你親切地感受到她的存在,可是,你又見她不到,摸她不著,倫敦醫生說“這就是愛情”。他深思著小女孩,倒是常去翻讀那份早報,早報上布蘭妮的形象早模糊不清了。
這所有的點點滴滴的陳述,心理醫生竟一點也不以之為笑話,這似乎有些違背了他的關于“愛情的本質是笑話”的理論。然而,誰又管得了他呢?這正如診所的門,倫敦醫生并不希望它開,可它畢竟還是要開。他常一個人坐著,像一個隱士,也像秋天里坐在廣場里沉思的乞丐。但是,如果有病人來,他馬上能夠恢復活力,他能把病人的生痂的腸子熨得舒舒爽爽,每個出門的病人,總能從這里帶走一片歡樂,歡樂被他們帶走了,這就是倫敦醫生鮮有歡樂的原因。但“倫敦心理診所”也就很有名,在鎮上頗有口碑,盡管有人以為他是英國人。
倫敦醫生如果這次沒有去開門,也許就錯過了一個奇跡,倒制造了一次遺憾,但這些責任又全不在他。作為作者,如果我不讓他去開門,也許我就創造了一個奇跡。
這樣輕輕地敲門的人——倫敦先生猜——要么是十分高貴的夫人,要么是搶劫的罪犯,抑或瘋子。而這在他看來,仿佛也并沒有什么太大的差別,無非就是錢的進出殊異而已。開門后,是一個女孩兒,她本能地仰起頭來,望著他,說:“先生,我想要買一個漂亮的剃須刀。”
她的眼睛閃著光,倫敦醫生以為在人世間這美妙的眼睛是不應當存在的,這深藍的暗蘊天機的明盼,只應天上有。
“剃須刀?哦……”醫生以為不當騙一個小孩。
“是的,先生,我一定要買一個剃須刀。”
“那好吧,進來吧,也許這房里有。”
門是可自動關閉的。
“可是需要付錢。”小女孩坐下后,醫生說。
“當然,先生。”她說著,舉起右手,張開來,里面是一張十美元的鈔票。
倫敦醫生看著她的眼睛,他的心思全湮在里面了,他突然很想吻她一下。可是,她又從口袋里掏出兩個硬幣說:“這里還有,夠了嗎?我是第一次幫爸爸買剃須刀,他病了。”
“是的,”倫敦醫生點點頭,“夠了。”
他拿出來新買的剃須刀,送給她,收她的兩個硬幣。女孩說了聲“謝謝”,走了出去。
倫敦先生送她出了門,回頭上了鎖。
三
D.J.倫敦一直經營著他的“心理診所”,也沒有結婚,不過,傳說是有過一個寡婦和他睡過覺的,但終究沒有生孩子,所以,也就沒有死,但是也沒有結婚。鎮長大人說原因是那婦人本是嫌棄他的,倒不信也不怕他的那個“家族瘟疫”。他也就始終是一個人。
倫敦醫生沒有變,兩鎮也沒有變,仿佛一切都沒有變。
我的故事也許講得不好,因為在這里又要做出很大的跳節來。但我并不能顧忌這許多,醫生的生活節奏是那樣的單調,我不能反復地陳說這些枯燥的情節。那時間又過了十年,也即他已經是五十開外的人了,但我們看到在兩鎮之間來回奔波的他并沒有衰老的跡象,他雙目有神,身健體壯,作為一名心理醫生,他知道怎樣保持一種良好的心態,怎樣使自己不老。
倫敦醫生的狀況大體如上,可是,我不能一味地講述他一個人,所謂“話分兩頭”。至于“那個女孩拿著剃須刀回到家與錢一并交給了父親,生病的父親自然驚訝萬分,得知她是用兩塊硬幣買來的,又必是十分驚怒,馬上疑心那硬幣必是金幣,于是拉著小手去找那家占了便宜的店子”。這一類的情節,誠然也是沒有什么讀頭的,即便再加上“那女孩被嚇壞了,怎么也記不起來那座房子的所在,此事后來便成為一記懸案”,也還是些混亂的東西。我前面說過,十年的時光轉眼即逝,小姑娘也自然變成了大姑娘,傳說這個姑娘美得驚艷脫俗,在鎮子內外都有很好的贊譽。
“倫敦心理診所”的鄰處養著一條兇猛獒犬,平時,有病人來總要狠狠地叫,這真讓人難以忍受,所幸的是這天中午終于來了一輛很好的郵車竟把它軋死了,死者的主人很兇,這與死者是相通的,得到了賠償他還不息氣,要分一半狗肉,郵車司機最后索性將狗全送給了他,他才閉嘴。
倫敦醫生也出來看熱鬧,打聽了一下賠償的款目,后來就嘆悔了一陣,苦于自己沒有一輛郵車,要不那狗早死了。
D.J.倫敦習慣性地在內心里露出了一點笑容。進診所門時,見里面坐了三個人,相信是一家子,兩個長輩左右抱著那個女兒,仿佛正在拍“全家福”。見到倫敦醫生進來,兩個長輩站了起來,女的說:“倫敦醫生,您好!”
“哦,您好,有什么可以效勞的?”
“我女兒,這……”
三個人又都坐好了,倫敦醫生看了那女人一眼,她體態胖大,有一頭金黃的鬈發,卻蓬亂得很。這時,帶著哭腔說:“我女兒,她是……”
“有一點事的,先生。”那男的說,把寬大的手掌放到他女兒的肩上,他望了她一眼,又說,“你看她的情況,這真可怕。”
可是,他們的話倫敦根本沒有聽進去一句,他一直用一雙眼睛盯著他們的女兒,那姑娘也是一頭金發,面貌清秀,簡直美若天仙,尤其一雙清澈明媚的深藍的眸子簡直比最寶貴寶石更迷人,仿佛這天地間最美好的事物全都嵌在這里面呢。他看著它們,慢慢地卻洞察到一絲絲的憂郁。
“這……您需要把她的情況清楚地告訴我。”倫敦醫生望著那夫婦兩個,有些吐字不清了。
兩個中年人嘴里嘀咕再三,欲言又止。
“你們須知,你們到這兒來,是為了尋求我的幫助,如果你們打算隱瞞什么,那我就無能為力了。”倫敦醫生說。
那個男人受了威脅和鼓勵,說:“好吧。”
于是,他講道:“在安琪兒八歲那年,我因為傷風病在床上,瑪格麗特上班,你知道,這胡須長了真令人不舒服,躺在床上它們直扎我的脖子和胸口,我自己的那只剃須刀找不到了,安琪兒真懂事,我為我有這懂事的女兒而感到無比驕傲。我起先是不放心的,可是當我告訴她沿街向右走拐一個彎就可以找到一家雜品店,那里有剃須刀出售之后,我并不以為這有什么不好。
“我的安琪兒很久才回來,她帶回了一把嶄新的剃須刀,是‘摩格’牌的,此外,她還雙手抱著一只小雞,那是個多么可愛的家伙,它就像一個長滿松黃色絨毛的小球,一雙詭秘的眼睛很是靈活。安琪兒說它是撿回來的,這您也知道的,小孩子拿人家的東西是很不對的,可是,她顯然喜歡那寶貝兒,再者,那小雞大約也就那么一點價值吧,也沒準她真是撿回來的,我們也不便打擊她。我們留下了它,把它養在我們的小院里,這樣,竟使得那小院充滿了活力。
“我們的安琪兒和小雞相處得相當融洽,和任何一對親密的朋友一樣,他們相隨相伴,形影不離。那小雞后來就慢慢長大變成了大雞,是一只大母雞,竟還生蛋,這真是好事,讓安琪兒高興了好久。
“然而,我們都料不到,禍事也就在這幸福的氛圍里滋生了,先是那給我們帶來極大快樂的母雞突然不下蛋了,這不祥的預感馬上被我感應到了,我那時大病了一場,吃了許多藥,藥是瑪格麗特煎的,有時,小安琪也會端來給我吃,到冬天我的病才全好,我身體一恢復,首先便發覺母雞變了模樣。我一天早上竟聽到它打啼,我當時很快就爬了起來,我到雞窩里把它抓起來,它竟揚頭來啄我的手,單憑這一點,足以令我懷疑它不是我家的那一只,更有甚者,我看著它的模樣也是一派大公雞的形象。您知道的,我對于公雞與母雞的區分還是十分明了的,它長著冠子,雖不很大,然而確是雞冠,身上的羽毛竟也泛著鮮艷的色彩,這讓人真難以相信,一只大母雞變成大公雞了,蛋都不生了。
“情況便是這樣的奇異,其實,事情到這里似乎并不太糟,我們的安琪兒還以往常的熱情對待她的朋友,他們相處似乎還好。
“可是,這個奇怪的現象自然很快傳遍了全鎮,先生,您想必也聽說了十年前的事吧。后來就是接連不斷有好心的人前來勸說于我。
“‘孽障呀!這樣的悖理的事。’‘這東西再留著可不好,哦,這如何是好,殺了它……不殺必有禍難。’”
男人說到這兒,長嘆著氣。
倫敦醫生聽到這里,又看了安琪兒幾眼。男人總嘆著氣,用勁搓手。
“后來你殺了它?”
“是的,我們是撇開女兒殺的,可悲呀……我們想不到的是,安琪兒自此就沒有笑過……當然,她那樣漸漸地憂郁了下去,連話也不說……您明白,這年代,憂郁總時時縈繞著人的心靈,我們也無奈,我們除了多給予她關愛,也就不能做什么了。”
“哦,這樣,你們沒有去看心理醫生,這情況……”
“看了,”母親插嘴道,“你忘了吧?來過的。”
“哦,我忘了吧。”倫敦醫生點一點頭。他的眼睛又看著安琪兒,那個女孩一直沒有抬過頭,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她近來夜里常哭……”父親想了很久,終于說。
“好了。”倫敦醫生打斷了他,神情激動了起來,他一直望著安琪兒,這時,他的感情突然被什么所碰觸了,仿佛他又親歷了嬰兒的出世。他突然緩緩地把手攤在胸前,伸了出去,而后一抬一抬的,仿佛趕走憑空里生成的毒菌。他的手伸到她的眼前,過了一會兒,她的眼睛突然就活了。
“走吧,這個瘋子!”父親一直沒有注意女兒的反應,他望著心理醫生,倒是他的舉動激怒了他,他拉起女兒的手出了門去,他妻子追他,嘴里叫道:“你看……這……這……”
四
這一年冬天特別冷,人們辦完安琪兒的葬禮回來,全都惋惜不已,有人路過“倫敦心理診所”進去取暖,卻發現D.J.倫敦醫生的尸體在藤椅上,雙腳埋在炭灰里。
后來,人們整理他的遺物時,發現什么錢財也沒有,只有一張廢舊的報紙,布蘭妮的形象幾乎辨她不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