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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湯一介學術文化隨筆》自序

為自己編選文章大概是很難的,從一方面說,對過去寫過的文章,現在看它,總有些不滿意;從另一方面說,又會覺得自己寫的文章,每篇皆有可取之處,不知選哪篇好。至于用“隨筆”這樣一個名目來選文,又更增加了一層困難。因為我寫的文章大都是一些討論哲學與文化問題的論文,論文能否叫“隨筆”這可能是個問題。不過我想,我們給“隨筆”一個新的解釋,或者我的這些論文也可以算“隨筆”的一種了。隨著自己的所思所感而成文者或可曰為“隨筆”之一種。我自認為,我寫的這些文章大都不僅是我所思,而且也是有感而發的。

半個世紀以來,由于大家都知道的客觀原因,在我們國家里沒有出現過在世界上有著廣泛影響、劃時代的哲學家和文化理論家,這主要不應責怪這些受制于人的學人,他們在一種非常困難的條件下治學,人們還能忍心對他們苛求嗎?盡管這樣,仍然有一批學者在夾縫中默默耕耘,希望在學術上有所突破和創新,從而也取得了若干可喜的成績。我自己現在也可以算是一個從事哲學與文化研究的從業員。回想我在年輕的時候(大概在22歲以前吧!)也曾夢想過當個大哲學家,可是到22歲以后,我再也沒有想過當個哪怕是個小哲學家了,而只是希望老老實實地當個“哲學工作者”。最近我為臺灣的一套叢書《我的學思歷程》寫了一本我幾十年來走過的道路,書名叫《在非有非無之間》。這本書想說明,我是我自己,我又不是我自己;我似乎在做我想做的,我又似乎總在做我不想做的。因此,我作為一名“哲學工作者”來說,我所做的是有意義呢?還是沒有意義呢?由于我自己也沒有弄清,因此給那本書定名為《在非有非無之間》。如果從“非有”方面說,我自己明白,我寫的這些東西,不要說一兩百年,就是在一二十年后很可能就被人們遺忘了,可以說它并沒有什么意義;但從“非無”方面說,我的這些文章,又可以說是從某個角度反映了這個時代的一個側面,那么它又并非沒有什么意義。如果從后一方面看,我或者應該在這本《隨筆》中談點什么。

到1994年底為止,我共出版了五本書;其中一本是英文的,發表了長長短短的文章大概總有兩百來篇吧!還有兩本書明年可以和讀者見面。我從這幾本書和眾多的論文中選出了二十六篇,把它們分為六編,這從目錄中就可以看出。在這里我想作幾點說明:

第一,在22歲以前,我曾想做個哲學家,但在22歲以后,我只希望做個合格的“哲學工作者”,其實在1979年前就連個合格的“哲學史工作者”也做不到。只是在1979年我們國家提出改革開放之后,才有時寬時緊的自由研究的條件。于是我就考慮能否對中國傳統哲學作一個總體性的研究。照我看,一種哲學(我們可以把“中國傳統哲學”看作一個整體)大體上是由一套概念范疇,又由這套概念范疇構成若干判斷(即命題),進而經過推理的活動而形成理論體系。在我的《隨筆》中,我想向讀者介紹我這樣一個想法:中國傳統哲學是由一套不同于其他民族的哲學的特殊概念范疇而構成了三個基本命題,即“天人合一”、“知行合一”、“情景合一”。這三個基本命題表現著中國傳統哲學關于“真”、“善”、“美”的特殊觀念。從這些特殊觀念出發而形成了一個不同于西方,也不同于印度的理論體系。我認為,中國傳統哲學的理論體系或者可以說由三個相互聯系的部分組成:“普遍和諧”的理論,可以說是中國傳統哲學的宇宙人生論;“內在超越”論,可以說是中國傳統哲學的境界修養論;“內圣外王”論,可以說是中國傳統哲學的道德教化論。在我分析中國傳統哲學這套理論體系時,我既肯定了它的現代意義,而更提出它存在的問題,并把它和西方哲學傳統(以及宗教傳統)作了總體上的比較。在此基礎上提出了一種使中西哲學不僅是互相對話,而且能相互吸收的可能性的構想。我這樣來研究中國傳統哲學也許是自不量力,我雖自知不能實現早年的夢想,而總想在老年給自己以及我們的同代人一點心理上的補償。

第二,和前一點有聯系是關于中國傳統哲學的真、善、美問題。在中國傳統哲學中,沒有哲學家明確地討論真、善、美問題,例如像德國哲學家康德那樣在他的著作中討論了真、善、美三者的關系。但是,我們不能說在中國傳統哲學中沒有真、善、美問題。我企圖用三個命題表現中國傳統哲學對真、善、美的看法:“天人合一”是有關“真”的問題,“知行合一”是關乎“善”的問題,“情景合一”是關乎“美”的問題。我認為,中國傳統哲學從總體上說是在這三個基本命題上展開的。從思維方式上看是以“合”為基點,在此就與“普遍和諧”論、“內在超越”論、“內圣外王”論聯系在一起了。進而我又從價值論的不同取向上,提出孔子是以“善”為最高價值,老子是以“真”為最高價值,莊子是以“美”為最高價值,并把他們與德國三大哲學家康德、黑格爾、謝林相比較。我為什么要研究這個問題呢?這是有見于相當長的一個時期,中國哲學界很少從價值論的角度來討論哲學問題。照我看,不從價值論的基點上提倡“精神文明”,我認為它只能取得某種短期效益,甚至是一種虛假的效益。《隨筆》中收錄了《略論中國傳統哲學中的正義觀》,這篇文章本來是在美國的一次有關政治學問題討論會上的發言,而我對政治學可以說毫無研究。我當時靈機一動,想作點借題發揮,在這篇文章中以價值論的觀點看,也許可以說說人文學的基礎學科:哲學是討論“真”的問題,文學是討論“美”的問題,而歷史學則是討論“善”的問題。說歷史學是討論“善”的問題,可能會有人認為是奇談怪論,但我認為從價值論的觀點看它作為一種“學”,說它是討論“善”的問題,不是沒有道理的。從這些地方,讀者會了解我為什么對“真、善、美”問題那么重視。

第三,在80年代中期,我國出現了“文化熱”,從北京方面看,有三個團體對當時的“文化熱”起了相當重要的作用。一個是《走向未來叢書》編委會,后來在這個基礎上成為“二十一世紀研究院”;另一是《文化:中國與世界》編委會,他們出版了“學術文庫”和“新知文庫”;另一個就是“中國文化書院”。這三個團體代表了對中國文化看法的三種不同觀點,但它們能在一點上取得共識,即對幾十年來形成的“左”的教條主義都采取批判的態度。在1984年中國文化書院成立時,我被推為該院院長。這樣使我在對中國文化的發展本來就相當關注的情況下,不能不更加投入了。這本《隨筆》中有我對中國文化發展的若干看法,在這里我想向讀者說明兩點:(1)研究文化問題當然要注意文化有其時代性與民族性兩個方面,但我認為,在我們的文化從傳統走向現代的過程中,應該更注意文化的時代性,也就是說必須在全球意識的觀照下來發展民族文化,這樣我們的文化發展才不至于游離于世界文化發展的大潮之外。(2)在當前這個文化的轉型時期,文化的發展往往是由激進主義、自由主義、保守主義三種力量的合力推動的。因此,我們既不能像過去相當長一個階段那樣,認為只有文化的激進主義是推動文化發展的動力;同樣我們也不應該像現在有些人那樣,把五四以來對“傳統”的批判看成是錯誤的。我們不難看到,現在悄然興起的“國學熱”中包含著某種走向意識形態化和國粹主義的可能性,我對此頗為憂慮。

第四,我對宗教的研究一向有著濃厚的興趣,但我是從文化學的角度來研究宗教問題的。中國文化的發展可以說和印度佛教與西方基督教是分不開的。我曾在一次會上說:中國文化曾受惠于印度佛教,印度佛教又在中國得到了發揚光大。我認為,這個看法是符合歷史實際的。從1989年起,我就打算寫一部《西學輸入史論》來討論西學輸入和東西文化碰撞及會通的問題。西學的開始與基督教分不開,于是我花了點時間研究了利瑪竇以及由16世紀末到當今的一些有關材料,感到這個問題難度太大,絕不是一個人在幾年時間能完成的。于是,我想了一個辦法,讓我的研究生對這一階段的問題作些專題研究,以便在將來有可能對西學輸入問題有個總體上的研究,現在我已畢業的和還在校的博士研究生及碩士研究生有六個人在研究這方面的問題。希望他們都能不斷取得新的研究成果,在這個世紀末我們能共同完成一部《西學輸入史論》。

我們知道,中國文化吸收并融化印度佛教文化幾乎花了一千年的時間,這一過程可以說為人類社會提供了一種原有文化吸收外來文化的成功經驗。現在的問題是,我們中國文化能否成功地吸收西方文化,而使中國文化在新世紀重放異彩。這個問題無疑應是當前我們中國學者關注的問題。

第五,在這本《隨筆》中,我選用了三篇考證性的文章,以說明研究哲學與文化理論的學者也應重視考證。我給不少書寫過序,但多半是給我學生的書或者一些較年輕的學者寫的,《隨筆》中卻選了兩篇,一篇是給我父親的《校點高僧傳》寫的,另一篇是給印順的《中國禪宗史》寫的。他們兩位都是現代佛教研究的權威學者,我給他們的書寫序本不適當,可是從特殊的關系看,也許我是比較能真正了解這兩本書的價值的。

最后,我還想說明,我不認為這本《隨筆》中討論的問題的觀點都是正確的或者說都是有意義的,因為我從來不相信有任何人文學科學者的每一個論點都百分之百正確,而我的一點觀點一定有不周全甚至錯誤的地方。我很希望能和讀者討論,并得到批評和指正。

本文作于1994年12月30日,原收入湯一介:《湯一介學術文化隨筆》,中國青年出版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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