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在非有非無之間》自序和結語
- 有話要說:序跋和致辭(湯一介集)
- 湯一介
- 2810字
- 2019-11-20 15:45:22
自序
我開始寫這本敘述“我的學思歷程”的書《在非有非無之間》是1993年7月,那時我是住在美國俄勒岡兒子的家里,到今天(1995年元旦)寫這篇《自序》已經過去一年多了。我是先寫第四章“對中國哲學的哲學思考”,想把我對中國傳統哲學的總體看法寫下來,希望得到同行們的批評指正。從本書第一章中,讀者可以看出,我本想做一個哲學家,但1949年以后,凡是研究哲學的只能被稱為“哲學工作者”,而沒有資格做哲學家,只有“領袖”不僅要被尊稱為“哲學家”,而且要大家都稱他為“偉大的哲學家”。只是到80年代后,大概可以稱一些研究哲學的人為“哲學家”。可是我有自知之明,我已沒有條件建構自己的哲學體系了。因而只能借助對中國傳統哲學的研究來談談我對中國哲學的一些看法。本書第五章“文化熱的前前后后”是討論中國文化問題的。這是因為我參與了80年代中期的“文化熱”和從90年代后悄然興起的“國學熱”,因此對中國文化的走向不能不有所關注。這兩章大體可以代表我目前的一些想法。
到今年,我已經六十八歲了,只出了五本書:即《郭象與魏晉玄學》、《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道教》、《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儒道釋》、《儒道釋和內在超越問題》和一本英文論文集Confucianism,Buddhism,Daoism,Christianity and Chinese Culture,還有一本《隨筆》將出版。另外,幾十年來前前后后我寫了近兩百篇長長短短的文章,有的文章也許有點意義,有些文章只是為還債而應景。還有一些是“文化大革命”前寫的,那多半是一些批判別人的教條主義式的文章,可以算是一堆廢紙了。我常想,1949年后我在歷次政治運動中寫的檢查思想材料足足可以編成五本厚厚的書,如果我能利用那些寫檢查材料的時間寫我想寫的文章該多好!
雖然我至今沒能成為哲學家,但是我卻是愛玄想的人,如果有條件,我將會把我那些也許有意義、也許無意義的各種思想寫下來,哪怕只是留給自己看,這也是一種“在非有非無之間”吧!如果我想寫的那些“玄想”有意義,那么它就是“非無”(不是沒有意義);如果它沒有意義,那么它就是“非有”了。如果這些“玄想”能寫出來而且能出版,那么它對世人就是“非無”(不是不存在),如果它既寫不出來,更談不上出版,那么它對世人當然就是“非有”了。而現在我的“玄想”只能是“在非有非無之間”。
一個人總有一些特殊的喜好,我除了喜歡買書和讀書外,還喜歡聽西方古典音樂。如果你到我家看看,就可以發現三間房子里全是書,連過道里也是書。另外,我還借了兩間小房子放了七書架的書,又租了一間房子也放了七書架的書,而這些書架有的是放兩層書,有的是放三層書。但是我能讀書的時間卻是那么少,因為各種事務占去我太多的時間,“書”對我來說也成了“在非有非無之間”了。我們家的錄音機不止一臺,還有CD、電子琴等等,但是很少有時間聽音樂,這不也是說這些東西對我也是“在非有非無之間”嗎?我常常和樂黛云說,什么時候我們是屬于我們自己,什么時候能有點隨心所欲的時間,而這是很難很難呀!這也許就是生活,生活總是“在非有非無之間”吧!
1995年元旦
結語
當我寫完“我的學思歷程”之后,并用《在非有非無之間》作為書名,我深深地感到要真實而又成功地寫出自己六十多年走過的道路是很困難的。我所生活的這幾十年,是中國社會發生巨變的極其動蕩不安的幾十年,到現在為止,我們大概都還不能清楚地描繪這幾十年發生種種問題的前因后果。特別是自1949年后,中國內地社會政治生活中所發生的事件,有許多又是常理難以說得通的,有許多政治上的“陽謀”與“陰謀”之類,這不是我們這些書生所能破譯得了的。有些事件,也許我大體上能推測出其中奧妙,但我又不能把它寫出來,“禍從口出”的陰影到現在仍然不時地籠罩著我。因此,在我的這本書中有些地方就寫得簡略了,這就得請讀者諒解。
這十多年來,我常與海外學者交往,其中有些只見過一兩次面,隨便聊聊,有些卻多次交往,是相當熟的朋友了。在我和他們的交談中,總感到他們對大陸學者在半個世紀以來的處境和思想變化的原因缺乏了解,這可能是他們也有他們的局限吧!不少海外學者一方面對我們如何能在精神和物質那么困難的條件下仍然能作研究,感到驚訝;另一方面又對像我這樣的知識分子為什么能接受一次又一次的政治批判,而真心地或違心地作“自我檢查”,感到迷惑。我想,對這樣的問題是很難用簡單的道理說明白的。這里我只想用禪宗的一句話來回復:“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沒有身臨其境的人是不可能有體會的。我曾在一篇題為《在自由與不自由之間》的短文中說到,對大陸知識分子來說,都是經過“忠誠老實運動”、“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向黨交心運動”、“斗私批修運動”等等一系列的“靈魂深處爆發革命”的運動而使他們失去了“自我”。但我并不因此抱怨,因為這不是我一個人的遭遇,而且現在許多知識分子正在做著找回“自我”的努力。
我用《在非有非無之間》作為我這本書的題目是有所考慮的,我在每章最后大體都作了一些與本書題目有關的說明。這里我還要特別提一下,在第五章中我引用了《莊子·山木》中的一個故事,但我只是敘述了大意,并且也不是完整的引用,現在我把原文抄在下面,再作一些解釋:
莊子行于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問其故,曰:“無所可用。”莊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烹之。豎子請曰:“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請奚殺?”主人曰:“殺不能鳴者。”明日,弟子問于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莊子笑曰:“周將處夫材與不材之間。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則不然……”
“乘道德”,林希逸《南華真經口義》謂:順自然。我曾套用“處夫材與不材之間”而提出人(特別是知識分子)往往是生活“在自由與不自由之間”,而在中國大陸學者更是處于“有我和無我之間”。我們一生中能真的有個“自我”嗎?能真的認識“自我”嗎?一個人在一生中能真的不失去“自我”嗎?能真的不能認識“自我”嗎?我的回答是:“不能”和“不能說不能”。“不能”是“非有”,“不能說不能”是“非無”或“非非有”。我常常想,很可能所有的人都生活“在非有非無之間”,因為沒有一個人可以完全掌握他自己的命運,可以完全隨心所欲地做他想做的事,但是他總是能生活下去,企圖找回“自我”,認識“自我”,不過由于處境不同,他們的生活樣式和追求的目標也不同罷了。這就是生活,是真實的而不是虛構的生活。從主觀上說,你對自己的生活道路可以有所選擇;但從客觀上說,你對你的生活道路又不可能有所選擇。所以人應該學會“在自由與不自由之間”生活,“在非有非無之間”找尋“自我”。照莊子看,“處夫材與不材之間”仍然也免不了要受累,應該是“順自然”。如何“在非有非無之間”找尋“自我”,照我看就是莊子的“順自然”。不過在這里,我打算給莊子的“順自然”一個新解,這就是:超越自我和世俗而游于“非有非無之間”。
原收入湯一介:《在非有非無之間》,臺灣正中書局,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