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晚,海京城的乾元天街之上,各家繁華酒樓、商鋪外懸的燈籠已然高高掛起,照亮了夜色,也照亮了已然絡繹不絕來往于天街上的各色人流。
海平國沒有宵禁之制,故而夜幕的降臨并不意味著一天的徹底結束,寂靜不會到來,熱鬧繁華的景象才剛剛開始。生活在這座都城中的人們結束了白日的忙碌,在燈火闌珊下,享受著片刻閑暇的悠然,他們三兩好友相聚,把臂進入酒館,或夫婦相攜出游,漫步于海京接頭,走的累了,就在街道旁的茶肆、酒攤兒,小吃攤前停下片刻,吃一盞粗茶、飲一碗小酒、嘗一口點心蜜餞果子,當然,換可以猜猜燈謎、看看各色有趣兒的雜耍,一切都透著一股盛世祥和的氣息。
只不過今日,有那細心之人終究察覺出了一點不同,那便是街道上的巡城卒役似乎多了那么一點兒,于是就有那自認為的知情人士,向不知情的好友、親戚炫耀自己知道的所謂“內幕”,無非就是“穆令公”在城南郊十里處遇頓諾人奸細刺殺云云。
聽到消息的人們,則恍然大悟,哦,怪不得城里卒役多了呢,而后,人們會氣憤填膺的一同罵上幾句“頓諾人卑鄙下作”、“中土上國不過如此”、之類的話語,穆振坤名聲在外,曾常年駐守遼東,與昆朝兵馬對峙廝殺,更有著“神陽大捷”,斬首頓諾鐵騎兩萬的赫赫戰功,故而,對于他會遭到昆朝頓諾人的刺殺,人們毫不意外,當然,他們同樣也毫不擔心,畢竟,穆振坤之武勇,穆氏私兵之彪悍,舉國皆知,又有誰能真的能純粹以武力殺了他呢。
還有,穆氏是熊骨大族,國中名門世閥,普通布衣百姓和他們相比,有著云泥之別,差距何止巨萬。穆氏的事兒、朝廷的事兒是百姓操心的了的嗎?對于為生活奔波、為柴米油鹽而用盡全力的布衣黔首們,穆振坤遇刺和他們有什么關系呢?還是多操心操心自家的日子吧,總得為了明日的肚皮,先混個仨瓜倆棗不是?
乾元天街以西的一條小巷內,一處路邊的茶攤兒上,一面沾了些許油污上書“茶”字的門旗歪斜的插立著,門旗之下,隨意的擺放著幾張粗陋的矮桌、矮凳,夜幕中,一盞渾濁的燈籠斜掛于門旗橫桿之上,此刻,正有三兩布衣茶客坐于茶攤之上,一邊笑著高談闊論,說著自己今日在城內外的各色見聞,一邊舒展肩背,喝一口帶末兒的粗茶,真是一番市井愜意。
而靠近北邊兒的矮桌之上,卻有一人獨坐于矮桌旁,他一手在桌上旋轉著一枚刻有“修文重寶”的銅板兒,一手不時端起茶碗飲上一口,獨自悠然自得,至于他為何一人便獨占了一個桌位,自然是因給足了此處攤販銀錢,故而,那看起來略有些精明的攤主,雖然頻頻望向此人,好像自己的眼神能讓他快些喝完離去似的,但終究,茶攤老板不敢下場趕人,唉,誰讓自己滿口答應這先收了對方銀錢呢?
“霸桌”之人面皮白皙,約莫三十許歲,身形精瘦,著一身暗灰色粗布袍,戴一頂結式幞頭,雙目雖小,眼神中卻透著一股銳意精悍之氣。
他不斷的在矮桌上旋轉這那枚銅錢,漆黑有神的雙眸淡淡的在來往于巷中說笑敘談的人們身上掃過,似乎是在觀察著他們、審視著他們。
“海京的夜色還是一如既往的祥和呢,只是,這種祥和還能持續到幾時?終究是要有些改變才行啊。”他抬頭看了看夜空中的一輪明月,輕聲自語了一句。
正在他低頭又飲了一口茶后,一個矮壯敦實、一身粗布短打模樣的漢子走到了他的面前。
“掌柜的,城東熊家的欠咱的錢沒要到手,同樣催著向熊家要債的老葛先動了,截了一把胡,從老熊家手中榨出了些銀錢。”那矮壯漢子向他抱拳一禮,沉聲道。
“老葛收回了多少?”他淡淡道,似乎毫不意外。
“六十余貫。”漢子躬身回道。
“不少了。”他嘴角微彎,輕聲道。
“咱們的伙計都準備好了,何時才能走一趟買賣?”矮壯漢子搓了搓雙手,略微急切道。
“呵呵,買賣當然要做,還要越做越大,讓伙計們等好收拾利索,一月之后,大買賣就來嘍,這一趟,保準賺他個盆滿缽滿!”他將旋轉的銅錢猛然扣平在木桌上,沉聲道。
“好嘞,掌柜的。”漢子聽他如此說,精神一振,壓抑著興奮應了一聲。
“這幾日海京城內頗有燥熱之氣,去我們的倉稟再看看吧,別在行前起了火,功虧一簣。”他吩咐道。
“喏!”漢子應了一聲,接過他遞過的一碗粗茶大喝了一口,抹了把胡渣子,大步的離開了。
一旁沏茶的茶攤主聽得他與漢子對話,很是震驚,沒看出來,這一身粗布袍子,衣著不甚豪奢的男人,竟然是能和人“搶收”六十貫錢的大商家!
六十貫錢!他這茶攤哪怕是再開個十年,每日滿桌賣茶,也是無法掙到的啊。
當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古人誠不欺我,攤主咽了口唾沫,一臉艷羨的湊到他身旁恭維道:“小人眼拙,竟沒看出有大商坐于我這陋攤兒之間,飲我兩口粗茶,恕小人是在好奇,不知您做的是甚么買賣?”
“掌柜的抬舉在下了,甚么大商,不過是行走于高余國、海平國和中土之間,販賣些高余野山參罷了。”他淡淡搖頭道,
“高余野參!那可是好東西啊,連小老兒我這樣粗鄙的人,都知道那東西大補元氣、生津安神,品相極佳的一顆就價比萬貫!大買賣,您做的可真是大買賣!”攤主半是羨慕半是敬畏的拱手行禮道。
因為知道毗鄰海平國的高余國出產名貴野參、價值不菲,所以心生羨慕,但又因為知道舉凡能做得了此等名貴土產買賣的商家,其背后勢力大多深不可測,故而便有了幾分敬畏。
“買賣再大,也不過是替人跑腿賣命,掙個辛苦錢罷了,我是掌柜的,又不是商號大家。”他再度搖了搖頭。
“那也了不得啊,大商號的掌柜,也是半個大家嘍,得了,大掌柜的,小老兒再給您添一壺茶,一盤兒鄙家內人最拿手的蜜餞,新添的茶小老兒我請了,不收您分文,就當是沾沾您身上的財氣,大掌柜您可莫要嫌棄。”攤主笑瞇著拱手道。
“呵,那我便承您的請了。”他舉起茶碗示意道。
“得了,您先喝著吃著,我就擾了您的興了。”見他答應,攤主察言觀色,看出他不想多說什么,遂在放下茶水和蜜餞后,便招呼其他幾個新坐下的茶客去了。
呵,大商家?大掌柜?說起來,這還是我父親一生的追求呢。
他掃了一眼又再度忙碌賠笑招呼茶客的攤主,心中想到。
但他卻不是個真正為了銀錢奔波賣命的商人,他是誰?他是黑蓮武士團人字軍師大祭酒——章仲連!
他不是海平國人,而是高余人,他的父親是高余國的小商販,一生所愿就是成為大商家、大掌柜,但卻最終都沒能實現,終其一生,也不過是靠販賣些許山貨為生的小行腳商罷了。
章金滿,這是父親給他取得名字,金滿,金滿,他的父親是有多想賺多足夠裝滿一屋的黃金啊,還把這種樸素的愿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但他卻從小喜歡讀書,儒門的,道門的,佛門的,奇技淫巧方面的,總之是讀各種能看到的書,當然,儒門的讀的最多也最精。
因為,在他幼時看到一個低賤的稅吏都可以隨意欺辱父親,而父親卻只能賠笑忍受后,他便問父親,為何要忍受稅吏的欺辱時,父親告訴他,稅吏是高余國廟堂的爪牙,而廟堂的爪牙,不是一介白丁可以對抗的。
于是他問,如何才能嚇住這爪牙,讓父親在他們面前挺起了腰桿兒,父親則說,唯有入仕為官啊,只有入仕為官,才能壓住稅吏這般的底層小吏,官與吏,差別便如天與地,一個高高在上,一個只能在下仰望。
從那以后,幼小的他便立志入仕為官,掌握權柄,讓父親不再受人欺壓,于是他發奮讀書,父親也很是支持他,因為,他足夠聰敏,父親或許是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改變家族命運的機會吧。
父親拖了不知多少關系,耗了不知多少銀錢才送他入門,進入了高余國一所頗為著名的私學書院,他在那里學到了更多的知識,看到了更多的書,但,也同時感受到了同窗刻骨的歧視。
因為在書院的子弟都是書香門第出身,家中長輩或為小官,或有功名在身,而唯有他,是商賈之子,在那些子弟看來,他天生的透著一股銅臭味兒,本就不該與他們成為同窗!
文舉!他一定要中舉!
唯有中舉,他才能為官,高余國學習中土制度,在國內亦開“文舉”以選拔賢才為官,故而,文舉,是他唯一的入仕的機會!
但書院苦讀十載,本來信心滿滿的參與文舉的他失望了,三年又三年,他次次落榜而歸,他是自負的,他不信憑借他的才學策論,無法靠取功名,他是那樣的努力,但最終,都只是那些才學遠不如他的書香門第同窗紛紛中了舉,做了官,但他,卻仍然一無所獲!
“醒醒吧,卑賤的商賈之子,安敢求取功名,還想要入仕為官,與我等平起平坐?笑話!”,一個整日里只知喝酒押妓、父親為七品主薄的官家同窗如是般嘲笑著他。
碾轉失魂間,他知道了,高余國終究不是中土啊,所謂的“文舉”不過是新瓶裝舊酒,骨子里,這個國家仍然由是高門右姓、文閥士族主宰的啊,所謂文舉之制,其中的腐敗徇私橫行,它不過是塊遮羞布罷了,底層賤民,能以文舉入仕者,萬中無一!
在他傷及十年未中之時,父親卻在收山貨的途中暴斃了,至于怎么死的,是流賊啊,流賊襲殺,搶奪了父親那點兒可憐的貨物,而官府只是知會了他一聲罷了,至于抓流賊?別開玩笑了,大人們哪會為了一介草民費時費力?
雙重打擊之下,他大醉三日,幾欲尋死,父親走了,母親亦是生他時便早亡,他在世間再無親人了,但,每每當他把匕首橫于頸上時,他都無法下得去手,不是害怕,而是不甘!
憑什么,憑什么他就該死,他有一身才學卻無處施展,難道要把它們帶到地底去向閻羅王賣命不成?
他骨子里是倔強堅韌的,他不甘心就這樣死去,所以才會下意識的收手。
最終,他沒有選擇去死,而是先把自己的名字改了,他知道中土戰國末年有一無雙奇士,名為“魯仲連”。魯仲連一生縱橫諸國,所發皆奇特宏偉、卓異不凡的謀略,而終其一生,卻不肯做任何國家的官職。
他要成為向魯仲連那樣的人,即使不做官,照樣能以奇謀妙策撼動天下!
于是,這世上再也沒有商賈之子章金滿,只有滿懷野心的章仲連!
而后來,機緣巧合之下,他被明面上是高余國大商號“云麓商行”大東家,實為隱匿于此的黑蓮武士團主符光年看中,他的頭腦,他的計謀使他被符光年欣賞有加,以黑蓮武士團的傳統,他再通過了數次考驗后,被直接吸納為了輔佐團主的軍師大祭酒,而他的掩護身份,便是商號的高余野參買賣的負責人。
至于剛才來找他的矮壯漢子,便是黑蓮在海京的暗樁,至于漢子口中的“熊家”,便是暗指今日遇刺的穆振坤車隊,而提前截胡的“老葛”,則暗指假借黑蓮名號動手的“戈家”。
至于那讓攤主艷羨的“收回了六十余貫”錢,則是暗指戈家死士假扮的黑蓮武士殺傷了穆氏六十余私兵,收了穆氏私兵六十余條性命!
“戈家終究是動了啊,假借我圣團的名號。不過圣團在這海平國的名聲本就令人恐懼,污名早以背在了身上,多這一次不多,也是給海京的貴人提個醒,我們又回來了,只是這時機不妥啊,眼看著大戲就要開唱了。”
“戈家與我們的目的倒是相同,都是想要混亂,只有海平國混亂,他們才有機可乘,暫時,我們的目標相同,相安無事最好,戈家四年來在王宮中小心翼翼、漸次滲透禁軍,當真以為別人不知么?看來他們所圖也是甚大呢。”
而要問他如何得知,那是因為黑蓮在海京城布局的更早,六年前,他們的勢力在高余國稍稍恢復后,便開始往海京滲透了,六年來,各種手段下,海平國王宮對他們來說以不再是秘密,宮中的近侍、女官、宮女多有或利誘、或威逼而成為他們耳目的,甚至他們的人,一些生性縝密、聰慧敏銳的成員,多有偽造身份,漸次混入宮中的。
海平國王宮的宮墻,在此時的章仲連眼里,以不再高大而遮擋視線了。
“六載密伏,一切都是為了即將到來的大事啊。”
章仲連站起了身來,凝視著手中的銅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