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沙丘(15)
- 沙丘六部曲(2024全新增補修訂版)
- (美)弗蘭克·赫伯特
- 16670字
- 2019-11-07 15:03:09
有一天,我的父親帕迪沙皇帝拉著我的手,把我領到畫廳里雷托·厄崔迪公爵的擬像投影前。憑借母親教我的方法,我覺察到他有心事。我發(fā)覺他們倆驚人地相像:父親和這個畫中人都有一張瘦削、高貴的臉,一雙冷峻的眼睛鑲嵌在輪廓分明的面龐上?!肮靼。薜呐畠骸!蔽腋赣H說,“當年,這個男人選妻之時,朕多希望你的年紀能再大一點兒啊!”我父親那時七十一歲了,看上去卻并不比畫像上的那個人老。雖然我只有十四歲,但我依然記得,當時我就推斷出,父親私下里多么希望公爵是他的兒子,對兩人由于政治的緣故成為敵人是多么痛心疾首。
——摘自伊勒瑯公主的《我父親的家事》
凱恩斯博士收到的命令是要出賣這些人,可第一次見面,他就動搖了。他以自己是一名科學家而自豪,對他來說,傳說只是有趣的線索,可以據(jù)此尋找文化的根源。然而這個男孩竟與古老的預言如此驚人地吻合。“探詢的眼睛”“含而不露的率直”,無一不符。
當然,傳說也留有余地,沒有說明彌賽亞是圣母帶來的還是在此地降生的。不過,傳說和現(xiàn)實如此吻合確實已經(jīng)夠奇怪的了。
上午晚些時候,他在厄拉奇恩城外著陸區(qū)的行政樓外見到了他們。附近停著一艘沒有標志的撲翼機,隨時待命準備起飛。發(fā)動機嗡嗡作響,像昏昏欲睡的昆蟲。一名厄崔迪衛(wèi)兵手握出鞘的利劍站在一旁,身上的屏蔽場使周圍的空氣微微有些扭曲。
凱恩斯對屏蔽場冷笑了一下,心想:這方面,厄拉科斯會讓他們大吃一驚的。
行星生態(tài)學家舉起一只手,示意他的弗雷曼衛(wèi)兵們退后。他大步走向大樓入口——一個開在鍍塑巖石上的黑洞。他覺得,建筑雖然龐大,卻如此暴露。還真不如住山洞呢。
大樓里的動靜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停下腳步,整理一下罩袍和蒸餾服左肩上的裝置。
大門豁然洞開,一批厄崔迪士兵出現(xiàn)在門口,全都全副武裝:發(fā)射低速子彈的擊昏器、佩劍、屏蔽場。從他們身后走出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長著一張鷹臉,黝黑的皮膚,滿頭黑發(fā)。他穿著一襲寬大的朱巴斗篷,胸前印著厄崔迪鷹徽紋章??吹贸鰜恚麑@種斗篷并不熟悉,斗篷一側緊貼著蒸餾服的腿部,沒有弗雷曼人穿著時那種飄逸和擺動節(jié)奏。
他身旁跟著一位年輕人,同樣是一頭黑發(fā),但臉龐顯得更圓些。凱恩斯知道這年輕人應該有十五歲了,可他看上去似乎還要小些。這位年輕人身上散發(fā)著威嚴的領袖氣度和氣定神閑的自信心,仿佛對周圍的一切了如指掌,能一眼看穿別人看不見的東西。他穿著跟他父親相同式樣的長袍,但穿在他身上卻顯得隨意自在,讓人覺得他穿慣了這種衣服。
預言說:“穆迪能夠洞悉別人難以察覺的東西。”
凱恩斯搖搖頭,告訴自己:他們不過是普通人。
凱恩斯認出了另一個人——哥尼·哈萊克——和公爵父子倆一樣,穿著沙漠服裝。凱恩斯深吸一口氣,壓下對哈萊克的不滿。這家伙曾再三叮囑凱恩斯,在與公爵及其繼承人見面時要注意禮節(jié)。
“你要稱呼公爵為‘大人’或‘殿下’,也可以稱他‘血統(tǒng)尊貴的大人’,但這個稱呼通常適用于更正式的場合。對公爵的兒子,可以稱為‘少主’或‘大人’。公爵為人寬和,但不喜歡與人過分親近?!?
凱恩斯看著這群人越走越近,心想:他們馬上就會知道誰才是厄拉科斯的主人。他們竟然讓那個門泰特盤問了我半個晚上!憑什么?指望我指導他們檢查香料開采情況?
哈瓦特的真正意圖沒能瞞過凱恩斯——他們想得到皇家基地。他們顯然是從艾達荷那兒聽說的。
我要讓斯第爾格把艾達荷的腦袋送給這位公爵。凱恩斯告訴自己。
公爵一行人離他只有幾步遠了,腳下的沙靴踩得沙子咯吱作響。
凱恩斯彎腰致意:“公爵大人?!?
雷托走向獨自站在撲翼機旁的生態(tài)學家,同時仔細地打量著凱恩斯:高個子,瘦削的身材,寬松外袍、蒸餾服、短筒靴——一身沙漠人的打扮;帽子甩在身后,面罩掛在一旁,露出沙黃色的長發(fā),稀疏的胡須;濃濃的睫毛下是一雙深不可測、藍中透藍的眼睛,眼窩里殘留著幾處墨斑。
“你就是那位生態(tài)學家吧。”公爵說。
“大人,我們在這兒更習慣于舊式的頭銜:行星生態(tài)學家。”凱恩斯說。
“悉聽尊便?!惫舻皖^望著保羅,“兒子,這位就是變時裁決官,解決爭執(zhí)的仲裁人,受命監(jiān)督這兒的一切,保證我們的接管過程符合規(guī)定?!彼粗鴦P恩斯說:“這是我兒子。”
“大人。”凱恩斯說。
“你是弗雷曼人嗎?”保羅問。
凱恩斯笑道:“這兒的部落和村莊都把我當成他們的自己人,少主。但我是為皇帝效力的,是皇室行星生態(tài)學家?!?
保羅點點頭,此人渾身上下透著一股不怒自威的強悍氣勢,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哈萊克剛才站在行政樓的窗前把凱恩斯指給保羅看,說:“就是那個帶著一隊弗雷曼護衛(wèi)的人,正朝撲翼機走去?!?
保羅用雙筒望遠鏡觀察了凱恩斯片刻,留意到他棱角分明的嘴唇和高高的額頭。哈萊克在保羅耳旁低聲嘀咕道:“是個怪人,說話像剃刀——簡潔明了,直截了當,從不模棱兩可?!?
而站在他們身后的公爵則說:“典型的科學家。”
現(xiàn)在,保羅就站在距離此人幾步遠的地方。他感到凱恩斯身上有一股力量,是一種人格魅力,仿佛出身皇家,生來就是統(tǒng)領他人的。
“我知道,這些蒸餾服和斗篷是你送來的。謝謝你?!惫粽f。
“希望它們能合身,大人。”凱恩斯說,“是弗雷曼人制作的,盡可能按您手下哈萊克所提供的尺寸加工的?!?
“有件事我很感興趣。你說過,如果不穿這些服裝,你就不能帶我們?nèi)ド衬??!惫粽f,“但我覺得,我們可以帶上大量的水。本來就沒打算去很久,再說還有空中掩護,就是現(xiàn)在在我們頭頂飛行的護衛(wèi)隊。我想不會發(fā)生迫降的事吧?”
凱恩斯盯著公爵,看著他那水分充足的身體,冷冷地說:“在厄拉科斯,您不能說什么會什么不會,您只能說有沒有這種可能?!?
哈萊克臉一板:“稱呼公爵要用‘大人’或‘殿下’!”
公爵一揮手,示意哈萊克別開口:“這兒的人還不習慣我們的方式,哥尼,應該允許例外?!?
“遵命,殿下?!?
“我們欠你的情,凱恩斯博士?!崩淄姓f,“你送的衣服,你對我們?nèi)松戆踩目紤],我們是不會忘記的?!?
保羅突然想起《奧蘭治天主教圣經(jīng)》里的一句話,沖動之下,朗聲念道:“‘禮物就像賜予者的祝福。’”
一片寂靜中,這句話回蕩不已。凱恩斯帶來的弗雷曼衛(wèi)隊正蹲坐在行政大樓的陰影里休息,聽到這句話,全都跳了起來,激動地嚷嚷著。其中一人高聲叫道:“李?!ぐ枴w布!”
凱恩斯迅速轉過身,做了一個簡短的向下劈的手勢,示意弗雷曼人散開。護衛(wèi)們繞著大樓退開了,互相嘀咕著。
“真有意思?!崩淄姓f。
凱恩斯嚴厲地掃了一眼公爵和保羅,說著:“這兒的大多數(shù)沙漠土著都非常迷信。別理他們,他們沒有惡意?!钡闹袇s在想傳說中的句子:“他們將用圣語問候你們,而你們的禮物將是對他們的祝福。”
在此之前,雷托對凱恩斯的印象只來自哈瓦特簡短的口頭報告。哈瓦特對此人十分提防,戒心重重。此時,雷托對他的看法一下子明確了:凱恩斯完全成了個弗雷曼人。他帶來一支弗雷曼護衛(wèi)隊,目的只有一個:弗雷曼人想試探一下,在新領主的統(tǒng)治下,他們進入城區(qū)的自由度有多大。但這隊人馬似乎只是儀仗隊。從他的言談舉止上看,他是個高傲的人,自由自在慣了,談吐舉止只在心存戒備時才有所收斂。保羅問他是不是弗雷曼人,這個問題真可謂一語中的。
凱恩斯已經(jīng)徹底本土化了。
“我們可以出發(fā)了嗎,殿下?”哈萊克問。
公爵點點頭:“我乘自己的撲翼機去,凱恩斯可以跟我一起坐在前排,給我指指路。你和保羅坐后排?!?
“請等一等。”凱恩斯說,“如果您允許的話,殿下,我必須檢查一下您的蒸餾服。”
公爵正想開口,但凱恩斯已經(jīng)搶先接著說道:“我和您一樣關心自己的性命……大人。你們倆是在我的看顧下出發(fā)的,如果你們遇到任何意外,掉腦袋的是誰,我知道得很清楚?!?
公爵皺起眉頭,心想:這可真難辦!如果我拒絕,就可能開罪于他,而這個人對我而言可以說是無價之寶。然而……我對他知之甚少,若讓他進入我的屏蔽場,觸摸我的身體,這……
這些念頭迅速閃過腦海,公爵心一橫,下定決心:“聽你的?!彼蚯翱绯鲆徊?,敞開自己的長袍。只見哈萊克寸步不離地守護在他身邊,擺出警覺的姿勢,隨時準備出手。公爵不動聲色地說:“呃,能否請你為我們解釋一下蒸餾服的原理?如果可以的話,我們將不勝感激。這種裝備你天天要用到,由你來解釋最合適不過。”
“當然。”凱恩斯說。他的手伸到長袍下,向上摸到肩上的密封閥。他一邊檢查一邊向公爵解釋說:“蒸餾服基本上是個微型復合結構,一種高效的過濾和熱交換系統(tǒng)?!彼{(diào)整了一下公爵肩上的密封閥,繼續(xù)說:“與皮膚接觸的那一層由多孔、易滲透的材料制成,汗水容易滲透出去,體表也就因此涼爽下來……和普通的蒸發(fā)過程很相似。外面兩層……”凱恩斯替公爵緊了緊胸帶,接著道:“……是絲狀熱交換材料和鹽的析出裝置。這些鹽是可以回收的?!?
公爵抬起胳膊,方便凱恩斯進行檢查:“很有意思?!?
“深呼吸?!眲P恩斯說。公爵照做了。
凱恩斯檢查著腋下密封閥,調(diào)整了其中一個?!吧眢w的運動,尤其是呼吸和某些帶來滲透壓的動作,直接為裝置提供動力?!彼职研貛陨运闪怂桑盎厥盏乃至魅雰λ?。您脖子旁夾著一根管子,直通儲水袋,您可以用這根管子吸水喝?!?
公爵低下頭,看到了凱恩斯所說的管子的一端?!案咝П憬?,”他說,“設計得真好?!?
凱恩斯跪下來,開始檢查腿部密封閥?!澳蛞汉图S便由大腿上的襯墊處理?!彼f著站了起來,摸摸衣領合不合適,然后從衣領附近翻起一片,“在開闊的沙漠里,您要把這個過濾面罩戴在臉上。這根管子插在鼻孔里,管子上還有塞子,可以保證鼻孔和管子間不留縫隙。記住,通過口腔過濾器吸氣,用鼻管吐氣。一套狀態(tài)良好的弗雷曼蒸餾服可以讓你即使被困在大沙海里,每天也只損失一丁點兒水分?!?
“每天一丁點兒。”公爵說。
凱恩斯用手指壓了壓蒸餾服的前額墊說:“這東西可能會有點兒摩擦皮膚。如果不舒服就請告訴我,我可以往里面塞點兒東西,把它弄緊些?!?
“多謝?!惫粽f。他晃了晃蒸餾服里的雙肩,感覺確實好了許多,比較貼身了,不那么惱人。
凱恩斯轉身對保羅說:“小伙子,咱們再來瞧瞧你穿得如何?!?
人是不錯,但必須讓他學會合適地稱呼我們。公爵想。
保羅順從地站著,讓凱恩斯檢查自己的蒸餾服。頭一次穿上這套表面光滑、里面皺巴巴的怪衣服時,他便產(chǎn)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他明明知道自己以前從未穿過這種衣服,然而,在哥尼笨手笨腳的指點下,他覺得自己出于本能,自然而然地就知道該怎么穿,該怎么調(diào)整。保羅收緊了胸帶,利用呼吸運動以獲取最大的泵壓動力。他不僅清楚應該怎么做,還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做。第一次收緊項圈和前額墊時,保羅便知道這是為了防止擦出水皰。
凱恩斯直起身體,后退了一步,臉上帶著迷惑不解的神情。他問:“你以前穿過蒸餾服嗎?”
“這是第一次?!?
“那是有人幫你嘍?”
“沒有。”
“你的沙地靴沒在踝骨處扣死,很容易脫下和穿上,誰告訴你這么做的?”
“這……我覺得應當這么做?!?
“當然應該?!?
凱恩斯擦著自己的臉頰,想到了那個預言:“他將知道你們的生活方式,仿佛生來如此?!?
“我們別浪費時間了?!惫糁钢傅仍谝慌缘膿湟頇C,帶頭走了過去,對一個敬禮的衛(wèi)兵點了點頭。他爬進機艙,系緊安全帶,開始檢查控制器和儀表盤。當其他人也尾隨公爵上了撲翼機時,飛船吱嘎作響。
凱恩斯系好安全帶,注視著舒適的機艙——柔軟豪華的灰綠色內(nèi)飾和閃閃發(fā)光的儀表盤。艙門一關,通風扇開始轉動,機艙里彌漫著過濾后的清新空氣。
太軟弱!他想。
“一切正常,殿下。”哈萊克說。
雷托開始向機翼輸送動力。機翼上下?lián)鋭又?,一下,兩下……直到離開地面有十米的高度。機翼有力地揮動著,尾翼發(fā)動機一加力,“嗖”的一聲,他們陡直地升上高空。
“往東南方向越過屏蔽場城墻。”凱恩斯說,“我已經(jīng)讓您的開采工頭把設備集中在那兒了。”
“好?!?
公爵傾斜船身,轉彎飛入空中護衛(wèi)隊,護衛(wèi)機立即改變隊形,緊隨其后,一起向東南方飛去。
“這些蒸餾服的設計和制造顯示出了極高的工藝水平。”公爵說。
凱恩斯應道:“哪天我?guī)⒂^一個穴地工廠?!?
“一定很有趣。”公爵說,“我發(fā)現(xiàn),一些要塞城市里也生產(chǎn)這種服裝?!?
“拙劣的仿制品?!眲P恩斯說,“任何愛護自己皮膚的沙丘人都只穿弗雷曼蒸餾服。”
“它真的可以保證身體每天只損失一丁點兒水分?”公爵問。
“如果穿戴正確,前額的帽檐夠緊,所有的密封閥都正常工作的話,全身上下主要只有手掌心會損失一點兒水分?!眲P恩斯答道,“如果無須用手做什么重要操作,您還可以戴上蒸餾手套。大多數(shù)在沙漠中行走的弗雷曼人都在掌心抹上三齒拉雷亞灌木的汁液,可以防止出汗?!?
公爵從左窗向下看,屏蔽場城墻支離破碎。整座山體都由殘破的巨巖組成,一片片呈黃褐色,間雜著黑色裂紋。這塊土地仿佛被人從天上擲下,然后不再理會,任由它四分五裂。
他們掠過一個淺盆地,里面是灰色的沙子,周圍是一圈巖石,界線分明。巖石圈南邊有一個缺口,黃沙從缺口處伸入盆地中心,形成一個干枯的三角洲,周圍襯著深色的巖石。
凱恩斯在座椅上向后一靠,想著剛才觸碰到的蒸餾服下水分充足的皮膚。他們的長袍外面都帶著屏蔽場,腰間別著慢速擊昏器,頸部有錢幣大小的緊急信號發(fā)射裝置。公爵和他兒子腰間都帶著刀,刀鞘的皮革已經(jīng)很舊了。這些人給凱恩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既溫和,又強硬,真是奇怪的組合,與哈克南人完全是兩種作風。
“向皇帝匯報這兒政權更迭的情況時,你會說我們是依法辦事的嗎?”雷托瞟了一眼凱恩斯,把話題引上正路。
“哈克南人走了,你們來了?!眲P恩斯說。
“一切是否都按部就班呢?”公爵又問。
凱恩斯的下頜一下子繃緊了,他有點兒緊張了。他頓了頓,答道:“作為行星生態(tài)學家和變時裁決官,我受帝國的直接管轄……大人。”
公爵冷冷一笑:“但現(xiàn)實如何,我們都明白?!?
“我提醒您,皇帝支持我在這里的工作。”
“真的嗎?那你的工作究竟是什么?”
回應的只有短暫的沉默。保羅心想:他把凱恩斯逼得太緊了。保羅看了一眼哈萊克,但這位游吟詩人勇士正盯著窗外荒涼的景色。
凱恩斯生硬地答道:“您指的當然是我身為行星生態(tài)學家的職責了。”
“當然。”
“主要是旱地生物學和植物學……還有一些地質工作,比如鉆探、采樣和測試。這么大的一顆星球,總有探索不完的奧秘?!?
“你也調(diào)查香料的情況嗎?”
凱恩斯轉過身,保羅注意到他兩頰繃緊的線條?!斑@問題可真是有點兒奇怪,大人。”
“凱恩斯,別忘了,這里現(xiàn)在是我的封邑。我的管理方式與那些哈克南人完全不同。我不會阻撓你研究香料,前提是你給我共享你的研究成果?!彼粗@位行星生態(tài)學家說,“哈克南人并不鼓勵任何香料研究,對嗎?”
凱恩斯看著公爵,并不回答。
公爵說:“你可以直說,用不著擔心。”
“的確,皇家法院遠在天邊。”凱恩斯嘀咕說。他心想:這個從不缺水的入侵者究竟想干什么?難道他以為我會蠢到跟他們合作?
公爵哈哈大笑,他一邊注意航向,一邊說:“先生,我發(fā)覺你的語氣不大友好嘛。你以為我們會怎么樣?帶著一大幫打手在這兒大開殺戒?我們原本還指望你能立刻意識到我們與哈克南人的不同之處呢?!?
“我看過你們鋪天蓋地地發(fā)往穴地與村莊的宣傳品?!眲P恩斯說,“‘愛戴好公爵!’您的宣傳部門……”
“夠了!”哈萊克厲聲喝道。他從窗口猛地轉過頭來,傾身向前。
保羅把一只手放在哈萊克的手臂上。
“哥尼!”公爵回頭看了他一眼,“這個人一直在哈克南人手下生活?!?
哈萊克坐回到椅子上:“是?!?
“您那位哈瓦特的手腕比這位先生更圓滑些?!眲P恩斯說,“但他的目的仍然非常清楚。”
“那么,你會替我們找到那些基地嗎?”公爵問。
凱恩斯的回答十分簡潔:“基地是皇帝的財產(chǎn)?!?
“可現(xiàn)在都被荒廢了?!?
“遲早會用上的?!?
“皇帝也這么認為嗎?”
凱恩斯嚴厲地瞪了一眼公爵:“如果不是因為厄拉科斯的統(tǒng)治者們貪婪地掠奪香料,這地方本可以變成一個伊甸園?!?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公爵想。他問道:“沒有錢,這個星球怎么能變成伊甸園呢?”
“如果買不到您所需要的服務,錢又有什么用?”凱恩斯反問道。
啊,說到點子上了!公爵想。他接著說:“咱們下次再討論這個問題。現(xiàn)在,我相信我們已到達屏蔽場城墻邊緣,仍然保持航向嗎?”
“保持航向。”凱恩斯嘟囔著答道。
保羅望向窗外。身下支離破碎的大地已經(jīng)變成一堆亂糟糟的褶皺,向前延伸,成為一片貧瘠的巖石高原和一片刀削斧鑿般的峭壁。峭壁后面,拇指大小的新月形沙丘連綿不斷,一路延伸到地平線,遠處不時可以見到一塊灰蒙蒙的陰影,一片深黑色的斑塊表明那里不是沙礫,也許是露出地表的巖層。但在蒸騰的高溫空氣中,保羅不能肯定自己看見的到底是什么。
他問:“那下邊有什么植物嗎?”
“有一些?!眲P恩斯答道,“這個緯度的植物通常是我們稱為微型盜水者的東西。它們適應了這里的環(huán)境,掠奪彼此的水分,貪婪地掃蕩露水。沙漠中有些地方簡直是生機盎然,但不管哪里的植物都得學會如何在這種嚴酷的環(huán)境下生存。即使是你,只要陷在那下面,也得模仿它們的生存方式,否則只有死路一條。”
“你是說互相盜取水分?”保羅問。這種想法使他憤慨,語氣便不由得激憤起來。
“這種事也發(fā)生過。”凱恩斯答道,“但我的話還不是那個意思。你瞧,我這兒的氣候條件決定了所有生命都必須對水特別珍惜。任何時候你都會面臨水的問題,你也絕不會浪費任何含有水分的東西?!?
而公爵卻在想:“……我這兒的氣候!”
“再向南偏兩度,大人?!眲P恩斯說,“西面有一股風暴正朝這邊卷來。”
公爵點點頭,他已經(jīng)看到那邊褐色的滾滾沙塵。他讓撲翼機斜飛,轉了一個彎,身后的護衛(wèi)隊也跟著傾斜以保持一致,在經(jīng)過沙塵折射的陽光下,一排機翼泛起一片迷蒙的橙色光暈。
凱恩斯說:“這樣應該能避過風暴了?!?
“如果飛進沙霧里一定很危險吧?!北A_說,“沙子真能穿透最堅硬的金屬嗎?”
凱恩斯答道:“在這樣的高度,不會有沙子,只有沙塵。主要的危險是能見度降低、紊亂的氣流以及通風口堵塞。”
“我們今天能目睹開采香料的情況嗎?”保羅問。
“非常有可能?!眲P恩斯回答。
保羅靠回到座椅靠背上。剛才,通過提問和超感認知,他已經(jīng)完成了母親所說的“登記”。現(xiàn)在,凱恩斯的個人特征已經(jīng)全部登記在案了——聲線特征、臉部特征和身體語言的每一個細節(jié)。凱恩斯外套的左邊袖子不自然地挽起,說明袖筒里藏有匕首;腰間奇怪地鼓了出來,當然不會是藏了個屏蔽場腰帶在那兒,也許他在腰間扎著個袋子——據(jù)說,沙漠里的人都有腰袋,里面裝著一些小型必需品;凱恩斯外套的衣領上別著個銅領章,上面雕了只野兔;他的兜帽甩在背后,邊上還別著一個類似的小徽章。
坐在保羅旁邊的哈萊克一扭身,從背后的儲藏艙里取出他的巴厘琴。哈萊克調(diào)音的時候,凱恩斯回過頭來看了一眼,隨即又把注意力轉回到航線上去了。
“你想聽什么,小少爺?”哈萊克問。
“隨便你,哥尼?!北A_回答。
哈萊克低下頭,耳朵貼近音箱聽了聽,而后撥弄著琴弦,輕聲唱了起來:
我們的父輩吃著沙漠里上帝賜予的嗎哪,
在那灼熱的地方,旋風驟起。
上帝啊,救我們逃離這可怕的地方!
救救我們吧……哦——哦,救我們
逃離這片饑渴干涸的大地。
凱恩斯瞟了一眼公爵說:“大人,您出門旅行還帶著這么能歌善舞的護衛(wèi)。他們是否全都這么多才多藝呢?”
“哥尼?”公爵笑著說,“他是個特例。我喜歡帶著他是因為他的一雙眼睛,很少有什么東西能逃過他的法眼?!?
行星生態(tài)學家皺起了眉頭。
哈萊克接著剛才的節(jié)奏和調(diào)子繼續(xù)唱道:
因為我是沙漠夜梟,哦!
哎呀!我是沙漠中的夜梟!
公爵從面前的儀表盤上拿起一只話筒,拇指推開開關,對著它說道:“指揮官呼叫杰瑪護衛(wèi)隊,B區(qū)九點鐘方向出現(xiàn)飛行物,請確認?!?
“只不過是只鳥。”凱恩斯說道。隨即他又補了一句:“您有一雙銳利的眼睛?!?
儀表盤上的揚聲器噼里啪啦地響了一陣,然后傳來一個聲音:“這里是護衛(wèi)隊,已將飛行物全面放大辨認,是只大鳥?!?
保羅朝指示的方向看去,遠處有一個黑點——一個走走停停的小黑點,不仔細看是看不見的。保羅這才意識到父親是多么緊張——每個感官都繃得緊緊的。
“我不知道沙漠腹地還有這么大的鳥?!惫粽f。
“看起來像只鷹?!眲P恩斯道,“許多生物已經(jīng)適應了這里的環(huán)境?!?
撲翼機掠過一片光禿禿的巖石平原。保羅從兩千米的高空向下看,他們的撲翼機和護衛(wèi)隊在地面上投下了一連串扭曲的陰影。下面的地勢似乎還算平坦,但扭曲的影子卻表明事實并非如此。
“以前可曾有任何人徒步穿越沙漠呢?”公爵問。
哈萊克的音樂停了下來,他傾過身去,想聽聽凱恩斯是怎么回答的。
“不是從沙漠腹地穿過去的?!眲P恩斯答道,“從第二區(qū)倒是有幾次。他們?nèi)〉缼r石區(qū),那兒很少有沙蟲出沒,所以才能幸存下來?!?
凱恩斯的語調(diào)與平時不同,這引起了保羅的注意。保羅受過的訓練使他立刻產(chǎn)生了警覺。
“啊,沙蟲?!惫粽f,“什么時候我一定要見識一下?!?
“可能您今天就能見到,”凱恩斯說,“哪兒有香料,哪兒就有沙蟲?!?
“總是這樣嗎?”哈萊克問。
“總是這樣。”
“沙蟲和香料有什么關聯(lián)嗎?”公爵問。
凱恩斯轉過身來,保羅看見他說話的時候噘起了嘴唇?!八鼈儽Wo有香料的沙地。每一條沙蟲都有自己的……領地。至于香料……誰知道呢?對沙蟲的取樣分析使我們懷疑沙蟲與香料之間有某種化學交換過程。我們在沙蟲的排泄管中發(fā)現(xiàn)了氫氯酸的殘留,其他地方還有更復雜的合成有機酸。我會給您幾篇我寫的專題論文?!?
“據(jù)說屏蔽場起不到防衛(wèi)作用?”公爵問。
“屏蔽場!”凱恩斯嗤之以鼻,“在沙蟲活動的區(qū)域啟動屏蔽場,等于自尋死路。沙蟲會不顧領地的界線,千里迢迢,從四面八方?jīng)_過來襲擊屏蔽場。使用屏蔽場的人,從來沒能在這么瘋狂的攻擊下幸免于難。”
“那么,怎么才能制服沙蟲?”
“要想殺死沙蟲并保留完整的蟲體,目前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對沙蟲的每一環(huán)節(jié)分別進行高壓電擊。”凱恩斯答道,“炸彈可以把它們震昏,可以把它們的身體炸成幾截,但沙蟲的每一節(jié)都有獨立的生命。據(jù)我所知,除了原子彈,目前還沒有什么炸彈有足夠的威力完全消滅一條巨型沙蟲。它們的生命力頑強得讓人難以置信。”
“為什么沒人采取行動,試試看把它們?nèi)傻??”保羅問。
“花錢太多。”凱恩斯回答,“要清除的區(qū)域也太多?!?
保羅靠回到椅背上。他能判斷真?zhèn)蔚闹庇X注意到了凱恩斯說話時音調(diào)最細微的變化,直覺告訴他此人正在撒謊,說的話半真半假。他想:如果沙蟲和香料之間真有著什么關聯(lián),那么殺死沙蟲就會毀了香料。
公爵說:“很快就不會再有人不得不徒步穿越沙漠了。只要開啟裝在我們頸部的這種微型信號發(fā)射器,營救人員就會馬上出發(fā)。用不了多久,我們所有的工人都將配備這種裝置。我們正在建立一套專門的營救服務。”
“非常值得贊許?!眲P恩斯說。
“聽口氣,你并不贊同。”公爵說。
“贊同?我當然贊同,但這玩意兒用處不大。沙蟲發(fā)出的靜電屏蔽會干擾許多信號,所以,發(fā)射器會短路,沒多大用處。您知道,以前也有人試過。厄拉科斯的氣候條件對設備的要求很高。而且,沙蟲一開始攻擊,留給您的時間就不多了,大多數(shù)情況下只有十五分鐘到二十分鐘?!?
公爵問:“你有什么建議?”
“您問我的建議?”
“當然了,你是行星生態(tài)學家嘛。”
“您會采納我的建議嗎?”
“如果我覺得你的建議夠明智的話。”
“那好吧,大人,永遠不要單獨旅行。”
公爵把注意力從儀表盤上挪開,問道:“就這一句?”
“就這一句:永遠不要單獨旅行?!?
“如果遇上風暴,走散了,被迫緊急降落,那該怎么辦?”哈萊克問,“難道你任何事都做不了嗎?”
“‘任何事’這個詞,覆蓋面相當大呀。”凱恩斯說。
保羅問:“你會怎么做?”
凱恩斯回過頭來,看了保羅一眼,然后重新面對公爵說道:“首先我要注意保護我的蒸餾服,保證所有部件都正常工作。如果我在沙蟲區(qū)以外,又或是在巖石區(qū),我就不離開撲翼機。如果是在沙漠開闊地帶,我會盡快遠離飛船,大約一千米就夠了。然后,我會藏到自己的斗篷下面。沙蟲會發(fā)現(xiàn)飛船,卻有可能注意不到我。”
“然后呢?”哈萊克問。
凱恩斯聳聳肩說:“等沙蟲離開。”
“就這些?”保羅問。
“等沙蟲離開后,你可以試著走出來?!眲P恩斯說,“你必須躡手躡腳地走,避開鼓沙和潮汐塵低地——往最近的巖石區(qū)走。這樣的巖石區(qū)有很多,你還是有可能成功的。”
“鼓沙?”哈萊克問。
凱恩斯答道:“這是沙子處于特殊密度下形成的特殊地形,在鼓沙區(qū),即使是最輕微的踩踏也會產(chǎn)生鼓點般的響聲。沙蟲總是聞聲而來?!?
“那潮汐塵低地呢?”公爵接著問。
“這是沙漠中歷時數(shù)百年而形成的凹坑,里面全是沙塵。有些非常大,甚至會出現(xiàn)沙浪和沙潮。但無論大小,它們都會吞沒任何不小心誤入其中的生物?!?
哈萊克坐回椅子里,繼續(xù)彈起琴來。過了一會兒,他唱道:
沙漠中的野獸在那里狩獵,
等著無辜的獵物經(jīng)過。
哦——哦——不要誘惑沙漠之神,
除非你是在尋找孤獨的墓志銘。
危險是——
他突然停下來,傾身向前,說:“前面有沙塵,殿下。”
“我看見了,哥尼?!?
“我們要找的就是它?!眲P恩斯說。
保羅在座位上挺直身子朝前看,前方大約三十千米處的沙漠上,一陣黃云貼著地面滾滾而來。
“那兒有臺你們的香料機車?!眲P恩斯說,“就在地表。這說明它正在開采香料。采到礦砂后,要用離心機將香料與沙子分開,這股沙塵就是采到香料后排出的沙,跟別的沙塵截然不同?!?
“機車上方有飛船?!惫粽f。
“我看到兩架……三架……四架偵察機,”凱恩斯說,“它們在觀察,看有沒有蟲跡。”
“蟲跡?”公爵問。
“沙蟲在地下行進時,地面上就會出現(xiàn)相應的沙波。偵察機要注意的蟲跡就是朝爬行機車方向移動的沙波。他們還在沙漠地表設置了地震儀。有時沙蟲潛得太深,就看不見沙波了?!眲P恩斯朝空中左顧右盼,細細搜尋,“應該有運載器在附近的,怎么看不見呢?”
“沙蟲常來騷擾,是嗎?”哈萊克問。
“常來?!?
保羅傾身向前,碰了一下凱恩斯的肩:“每條沙蟲的領地有多大?”
凱恩斯皺起眉頭,這小孩問的全是大人的問題。
“這要看沙蟲有多大?!彼f道。
“有何不同?”公爵問。
“大沙蟲可能會控制三百到四百平方千米的地方,小的……”公爵突然踩下制動器,凱恩斯的話也因此被打斷了。尾翼發(fā)動機安靜下來,撲翼機隨之一震。短短的機翼張開,兜住空氣,飛行器便浮在半空中。公爵微側機身,讓機翼輕輕扇動,把撲翼機完全轉入撲翼模式。他用左手指著東邊香料機車后面說:“那是蟲跡嗎?”
凱恩斯側過身子,越過公爵,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保羅和哈萊克也擠到一塊兒,朝同一方向張望著。保羅注意到,護衛(wèi)隊沒料到公爵會突然停在空中,一下子沖到前面去了,現(xiàn)在正轉彎折回。香料機車就停在他們前方,大約還有三千米遠。
就在公爵所指的地方,新月形的沙丘一路投下無數(shù)陰影,就像浪濤般連綿不絕地鋪向天際。而遠處有條長線劃破沙浪,一挺一挺地向前突進,在沙表泛起了層層波紋,就像大魚在靠近水面的地方游過時劃出的漣漪。
“沙蟲。”凱恩斯說,“這個很大。”他向后一靠,抓著儀表盤上的麥克風,按動按鍵輸入一個新頻率,然后看了一眼頭頂上的方位圖表,對著麥克風說:“呼叫德爾塔—阿加克斯九區(qū)的爬行機車,蟲跡警告。德爾塔—阿加克斯九區(qū)的機車請注意,蟲跡警告。請回答。”他等著。
儀表盤的揚聲器里傳來一陣靜電噪聲,然后一個聲音回答道:“誰在呼叫德爾塔—阿加克斯九區(qū)的機車?完畢。”
“他們似乎很冷靜嘛。”哈萊克說。
凱恩斯對著麥克風說:“本機未列入飛行計劃——在你們東北方向大約三千米處,有沙蟲波正急速向你處移動,預計二十五分鐘后抵達?!?
另一個隆隆的聲音從麥克風里傳出:“這里是觀測控制臺。目標已確認,正在計算沙蟲抵達的時間,請隨時待命。”那聲音頓了一會兒,又繼續(xù)說道:“沙蟲二十六分鐘后抵達。未登記航班,時間估計得真準。上面是誰?完畢!”
哈萊克已經(jīng)解開了安全帶,急沖到公爵和凱恩斯中間:“這是常規(guī)的工作頻率嗎,凱恩斯?”
“是啊,怎么啦?”
“都有誰在聽?”
“只有這個區(qū)域的工作人員。干擾太大,信號傳不出去。”
揚聲器又噼里啪啦地響起來:“這里是德爾塔—阿加克斯九區(qū)的機車,這次的沙蟲警報獎金由誰獲得?完畢?!?
哈萊克看了一眼公爵。
凱恩斯說:“誰最先發(fā)出沙蟲警報,誰就可以從采來的香料中提成一筆獎金。他們想知道——”
“告訴他們是誰最先看見沙蟲的?!惫R克說。
公爵點點頭。
凱恩斯猶豫了一下,隨即拿起話筒說:“沙蟲警報獎金屬于雷托·厄崔迪公爵,雷托·厄崔迪公爵,完畢?!?
揚聲器里傳出有氣無力的聲音,在一陣靜電噪聲的脈沖波中變得有些走調(diào):“收到,謝謝。”
“現(xiàn)在再告訴他們,把獎金自己分了?!惫R克命令說,“告訴他們這是公爵的意思。”
凱恩斯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后說道:“公爵要你們偵察機組自己把這筆獎金分掉,收到了嗎?完畢!”
“知道了,謝謝?!睋P聲器答道。
公爵說:“我剛才忘記說了,哥尼還是一位非常有天分的公共關系專家?!?
凱恩斯皺著眉頭,疑惑地看了一眼哥尼。
“這會讓那些人知道,公爵關心他們的安全?!惫R克說,“一傳十,十傳百,消息會自然而然地傳出去。對講機使用的是本區(qū)域內(nèi)的工作頻率,不大可能被哈克南人的間諜聽到?!彼戳艘谎劭罩凶o衛(wèi)隊:“再說我們的武器相當強,冒得起這個風險。”
公爵朝不斷噴出沙云的爬行機車斜飛而去:“現(xiàn)在怎么辦?”
“這附近應該有一艘運載器的,”凱恩斯說,“它會飛來把機車運走?!?
“如果運載器失事了該怎么辦?”哈萊克問。
“有些設備確實損失掉了。”凱恩斯答道,“飛近點兒,到爬行機車上方去,大人。您會發(fā)覺這很有意思?!?
公爵板起臉,忙著操縱飛行器,一頭沖進采礦區(qū)上空的湍流中。
保羅向下望去,看到下邊那頭由鋼鐵與塑料制成的大怪物仍在不停地向外噴沙。這東西像一只巨大的藍棕色甲殼蟲,機體四周的手臂延展出去,在沙地上留下一道道寬寬的痕跡。他還注意到,機車上有一個倒轉的漏斗形大鐵嘴,深深戳入機車前方深黑色的沙地里。
“從顏色上看,是個產(chǎn)量頗豐的礦床呢?!眲P恩斯說,“他們會繼續(xù)開采,直到最后一分鐘。”
公爵將更多動力輸出到機翼,讓機翼不再扇動,保持穩(wěn)定。撲翼機開始陡然下沖,然后停在低空,在爬行機車頭頂盤旋。他朝左右各瞥了一眼,看見護衛(wèi)隊仍保持高度,在上方盤旋。
保羅仔細觀察爬行機車排沙管中噴出的黃色沙霧,又抬頭看看遠處沙漠中不斷推進的沙蟲。
“怎么聽不見他們呼叫運載器呢?”哈萊克問。
“運載器常常使用另一個頻率?!眲P恩斯說。
“每臺爬行機車附近不是應該有兩艘運載器待命嗎?”公爵問道,“下邊那臺機器上應該有二十六個工人,更別提還要加上設備?!?
凱恩斯回答說:“您沒有足夠的……”
揚聲器里傳來了憤怒的吼聲,打斷了他的話:“你們有誰看見運載器了?它沒回話?!?
接下來是一場混亂,揚聲器里七嘴八舌地傳出許多人聲,一時也聽不清誰在說什么。接著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高權限通信信號,壓下了所有聲音,然后便是一片寂靜。片刻后,最開始的那個人開口說道:“依次報告,完畢!”
“這里是觀測控制臺,我最后看見它時,它飛得相當高,然后轉了個圈朝西北方向飛走了?,F(xiàn)在看不見它。完畢。”
“一號機:沒有發(fā)現(xiàn),完畢?!?
“二號機:沒有發(fā)現(xiàn),完畢。”
“三號機:沒有發(fā)現(xiàn),完畢。”
沉默。
公爵朝下看去,他的飛行器的影子剛剛掠過爬行機車。他問:“只有四架偵察機,對嗎?”
“對。”凱恩斯說。
“我們這邊有五架撲翼機。”公爵說,“我們的撲翼機容量較大,每架可以再擠進三個人。他們自己的偵察機每架應該可以帶走兩個人。”
保羅心算了一下,說:“還少三個位子。”
“為什么不給每臺爬行機車配備兩艘運載器?”公爵咆哮道。
“你們沒有足夠的保障設備。”凱恩斯說。
“所以更應該保護我們現(xiàn)有的設備!”
“運載器會飛到什么地方去呢?”哈萊克問。
“可能在某個我們看不見的地方迫降了吧。”凱恩斯說。
公爵抓過話筒,手指按在開關上,卻猶豫起來:“他們怎么會找不到運載器了?”
“他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地面,搜尋蟲跡?!眲P恩斯解釋道。
公爵抓起話筒,拇指放在開關上,猶豫了一下,說:“我是你們的公爵。我們現(xiàn)在下來營救德爾塔—阿加克斯九區(qū)的員工。所有偵察機聽我指揮。偵察機在機車東邊著陸,我們在西邊,完畢。”他伸手向下,打開自己的指揮頻率,對自己的護衛(wèi)隊重復了剛才的命令,然后把話筒還給凱恩斯。
凱恩斯撥回正常工作頻率,揚聲器里傳來了爆炸似的咒罵聲:“……香料差不多要裝滿了!我們已經(jīng)快裝滿一車了!不能把它留給混賬沙蟲!完畢?!?
“見鬼的香料!”公爵咆哮道。他一把抓過話筒說:“我們總能找到更多的香料的!我們的撲翼機還有空位,但還剩下三個人帶不走。你們自己用抽簽或是別的方式?jīng)Q定誰走誰留。但你們必須離開,這是命令!”他將話筒重重地丟給凱恩斯,見凱恩斯甩了甩被碰傷的手指,嘟囔著說道:“對不起。”
“還有多少時間?”保羅問。
“九分鐘。”凱恩斯答道。
公爵說:“這架撲翼機的功率比其他幾架大。如果我們在噴氣狀態(tài)下以四分之三翼展起飛,還可再多裝一個人?!?
“沙地是軟的?!眲P恩斯說。
“多載四個人又采用噴氣式起飛,可能會導致機翼折損,殿下?!惫R克說。
“這架撲翼機不會?!惫粽f。撲翼機滑至爬行機車旁邊時,他向后拉動操縱桿,機翼隨即揚起,借阻力使飛行器減速,撲翼機在離爬行機車不到二十米處停了下來。
爬行機車已不再轟鳴,排沙管里也不再噴出沙霧,只發(fā)出微弱的隆隆聲。公爵一打開艙門,機器空轉的隆隆聲便更加清晰了。
立刻,一股濃郁刺鼻的肉桂香撲鼻而來。
隨著一陣機翼撲擊氣流的轟鳴,偵察機在沙地上滑行了數(shù)米,停在爬行機車的另一邊。而公爵自己的護衛(wèi)隊則急降在他的座駕旁邊。
保羅看著這臺巨大的香料機車,所有的撲翼機在它旁邊都顯得很渺小——像巨型戰(zhàn)車甲蟲旁的小蟲子。
“哥尼,你和保羅把后座扔掉。”公爵說。他用手動調(diào)節(jié)方式將機翼伸展到四分之三長度,設好仰角,然后檢查動力表:“他們怎么還不從那鬼機器里走出來?”
“他們希望運載器會現(xiàn)身?!眲P恩斯解釋說,“他們還有幾分鐘時間。”說完他朝東邊望去。
大家扭頭朝同一方向看,沒有沙蟲的蹤跡,但空氣中卻彌漫著沉重而緊張的焦慮氣息。
公爵抓起話筒,狠狠地撥到指揮頻率,說道:“讓兩架護衛(wèi)機扔掉屏蔽場發(fā)生器,按編號依次執(zhí)行。這樣就可以分別多載一個人。我們不能把任何人留給那個怪物。”他把對講機調(diào)回工作頻率,大聲吼道:“好啦!德爾塔—阿加克斯九區(qū)機車上的家伙!出來!馬上!這是你們公爵的命令!快跑!不然我就用激光槍把爬行機車切成兩半!”
靠近機車前部的一扇艙門猛然打開,接著是尾艙的艙門,還有一個艙門在機車的頂部。人們連滾帶爬地跳了出來,有的從梯子上溜下來,有的從滑竿上滑下來,紛紛沖進沙地。一個穿著帶格紋工作袍的高個兒男人最后出來,先跳到一條履帶上,再跳進沙里。
公爵把話筒掛在儀表盤上,一偏身,踏上機翼舷梯,大叫道:“兩人一組上你們的偵察機!”
穿格紋袍子的高個子開始把他的人兩兩分開,推著他們朝等在另一邊的飛行器跑去。
“四個人到這兒來!”公爵叫道,“四個人上后邊的撲翼機!”他用手指點了點緊跟在后邊的一架護衛(wèi)機,衛(wèi)兵正忙著把屏蔽場發(fā)動機使勁往外推?!八膫€人上那邊的撲翼機!”他指著另外一艘已經(jīng)扔掉屏蔽場發(fā)動機的撲翼機,“其余的,三個一組上其他撲翼機!快跑,你們這些家伙!”
高個子將手下全部分配好了,這才帶著另外三個人步履艱難地從沙地上跑過來。
“我聽見沙蟲了,但看不見它。”凱恩斯說。
隨即,其他人也聽見了——一種刺耳的滑動聲,還有一定距離,但聲音越來越大了。
“該死的拖拖拉拉。”公爵嘀咕道。
周圍的撲翼機開始起飛,拍動的機翼揚起一片沙塵,公爵不由得想起在故鄉(xiāng)星球的叢林中所做的一次緊急迫降——空地上,腐爛的野牛尸體周圍,一群食腐鳥驚得振翅飛起。
香料工人艱難地從撲翼機一側往上爬,在公爵身后魚貫而入。哈萊克出手相助,使勁把他們拽進后艙。
“小伙子們,快進去!”公爵厲聲叫道,“趕快!”
保羅被這些汗流浹背的人擠到角落里,聞到了因為恐懼而嚇出的冷汗味,還注意到其中兩人蒸餾服的頸部根本沒調(diào)節(jié)好。他把這一情況錄入記憶庫中,打算以后采取行動。父親必須發(fā)布命令,嚴格整頓蒸餾服的使用規(guī)范。人就是這樣,不做出硬性規(guī)定,以后就會越來越馬虎。
最后一個人氣喘吁吁地進了后艙,喊道:“沙蟲!快追上我們了!快起飛!”
公爵滑進座椅,皺著眉頭說:“根據(jù)原來的估算,我們差不多還有三分鐘,對嗎,凱恩斯?”他關上門,開始檢查設備。
“幾乎一秒不差,大人?!眲P恩斯心想:這公爵夠鎮(zhèn)定的?。?
“全部安全抵達,殿下?!惫R克說。
公爵點點頭,看著最后一架護衛(wèi)機起飛。他調(diào)整好點火器,又看了一眼機翼和儀表,這才輸入噴氣式起飛命令。
起飛使公爵和凱恩斯深深地陷進座椅里,后面的人則被緊緊壓在后艙壁上。凱恩斯觀察著公爵操縱飛船的方式——動作輕柔且信心十足。撲翼機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升空,公爵注視著儀表,時時觀察左右兩翼的情況。
“撲翼機很沉,殿下?!惫R克說。
“哦,仍在這架撲翼機的承載范圍內(nèi)?!惫粽f,“你不會真以為我會拿這架撲翼機上的人命冒險吧,哥尼?”
哈萊克咧嘴笑了,說:“一點兒也不,殿下?!?
公爵從容地傾斜機身,繞了一個大彎,在爬行機車上方開始爬升。
被擠在角落里的保羅緊靠在舷窗旁,他低頭盯著在沙地上沉寂的機器。沙蟲波在距離機器約四百米處消失不見了,而現(xiàn)在,香料機車周圍的沙地卻好像開始震蕩起來。
“沙蟲現(xiàn)在就在香料機車下面。”凱恩斯說,“你們即將看到極少有人看到的一幕?!?
一片片煙塵籠罩了機車周圍的沙地,龐大的機器開始向右傾斜。機車右邊正在形成一個巨大的沙旋渦,越轉越快。方圓數(shù)百米的空中滿是沙塵。
接著,他們看見了!
沙地上現(xiàn)出一個大洞,陽光照在洞里的一根根白色輻條般的蟲牙上,反射出道道白光。保羅估摸著這洞的直徑至少是香料機車長度的兩倍。只見機車隨著滾滾沙浪“轟”的一聲滑進洞里。巨洞隨即坍塌。
“天哪,真是頭大怪物!”坐在保羅身邊的人咕噥著。
“把我們辛辛苦苦采來的香料全吞掉了!”另一個人憤憤地說。
“有人會為此付出代價的。”公爵說,“我向你們保證?!?
在父親那非常平淡的語氣里,保羅感到了深藏著的怒氣。他發(fā)覺自己也同樣生氣:這種浪費根本就是犯罪!
一陣沉默以后,大家聽到凱恩斯念念有詞地說:“保佑造物主和它的水,保佑那位圣者平安往來,愿他的到來能潔凈這個世界,愿他為他的子民保護這個世界?!?
“你在說什么?”公爵問。
凱恩斯不說話了。
保羅瞥了一眼擠在周圍的人,發(fā)覺他們都極其敬畏地盯著凱恩斯的后腦勺。其中一人悄聲說道:“列特。”
凱恩斯轉過頭來,眉頭緊鎖。那人嚇得向后一仰,局促不安。獲救的另一個人干咳起來,聲音很刺耳,過了一會兒,也喘著粗氣說:“詛咒那個地獄般的洞!”
最后一個走出機車的高個兒沙工說:“科斯,省省吧,那只會讓你咳得更厲害。”他在人群中轉動身體,讓自己能看見公爵的后腦勺,然后說道:“我敢說您就是雷托公爵。謝謝您救了我們的性命。要不是你們來得及時,我們已經(jīng)準備死在那兒了?!?
“安靜,伙計。讓公爵專心駕機?!惫R克低聲說。
保羅瞥了一眼哈萊克。他和哈萊克一樣,看到父親的下巴繃得緊緊的。碰上公爵發(fā)怒時,別人連走路都得小心。
雷托公爵開始調(diào)整航線,不再斜飛繞大圈了。他突然停在空中——沙地上有新動靜。沙蟲已退到沙地深處,但就在剛才機車所在地附近,只見兩個人影正離開剛才發(fā)生沙陷的地方,一路朝北走去。他們似乎是在沙表滑行一般,所經(jīng)之處竟連半點兒沙塵也沒揚起來。
“下邊的人是誰?”公爵咆哮著問。
“兩個跑來搭機車的家伙,先桑(先生)?!备邆€兒沙工說。
“為什么沒告訴我們這兩個人的事?”
“是他們自己愿意冒險的,先桑?!?
“大人?!眲P恩斯說,“這些人知道,只要困在沙蟲出沒的沙漠地帶,怎么做都沒用。”
“我們從基地派一架撲翼機來接他們。”公爵厲聲道。
“悉聽尊便,大人?!眲P恩斯說,“可看樣子,等撲翼機來時,只怕已經(jīng)沒人可救了。”
“不管怎樣,我們還是要派一架撲翼機來。”公爵說。
“離沙蟲現(xiàn)身的地方那么近,”保羅說,“他們是怎么逃出來的?”
“當時洞穴邊的沙都在往里傾瀉,所以會給人一種距離上的錯覺?!眲P恩斯解釋道。
“殿下,您在浪費燃料?!惫R克壯著膽子告訴公爵。
“知道了,哥尼?!?
公爵把飛船掉了個頭,朝屏蔽場城墻飛去。他的護衛(wèi)隊也由先前的盤旋位置俯沖下來,在公爵座駕的上方及左右兩側各就各位。
保羅回想起剛才凱恩斯和高個兒沙工說的話。他感應到了,這些話不僅不實,還是徹頭徹尾的謊言。沙漠上的那兩個人一路在沙表滑行,相當自信。他們行進的方式明顯精心設計過,很安全,絕不會把鉆進地下的沙蟲引出來。
弗雷曼人!保羅想,除了他們,誰還能那么信心十足地走在沙地上?誰還會那么理所當然地不把沙漠中的危險放在眼里?因為他們知道根本就不會有危險!他們知道在那種地方該如何生存!他們知道如何智取沙蟲!
“弗雷曼人在爬行機車上干什么?”保羅問。
凱恩斯猛然轉過身來。
那個高個兒沙工也轉身盯著保羅,眼睛睜得大大的——一雙藍中透藍的眼睛?!斑@小伙子是什么人?”他問。
哈萊克挺身插到保羅和那人中間,答道:“這位是保羅·厄崔迪,公爵的繼承人?!?
“為什么他說我們的機車上有弗雷曼人?”高個兒又問。
“他們與我聽說到的弗雷曼人的描述相符?!北A_說。
凱恩斯哼了一聲說:“光憑外貌是分不出弗雷曼人來的!”他看著高個兒沙工問道:“你說,那些是什么人?”
“是別人的朋友?!备邆€兒沙工說,“只是從村里來的幾個朋友,想看看香料田。”
凱恩斯轉回頭去:“這些弗雷曼人!”
然而,他記起了傳說中的話:“李桑·阿爾—蓋布能洞悉真?zhèn)??!?
“現(xiàn)在他們多半已經(jīng)死了,小少牙(小少爺)。”那高個兒沙工說,“我們不該說死人的壞話?!?
但保羅聽得出他們是在撒謊,也聽出了對方話中的威脅之意。哈萊克同樣感應到了,本能地擺出了防衛(wèi)姿態(tài)。
保羅淡淡地說:“死在一個多么可怕的地方?!?
凱恩斯并不回頭,只是說道:“當上帝決定讓某個生命在某個地方結束時,他會誘導那人的意愿,引他到達指定的方位?!?
雷托扭過頭,嚴厲地瞪了凱恩斯一眼。
凱恩斯迎著公爵的目光,沒有退縮。今天所目睹的一切,使他內(nèi)心深感不安。他想:這個公爵關心人勝過關心香料,為了救人,不惜拿自己和兒子的生命去冒險。損失了一臺香料爬行機車,他擺擺手就過去了;幾條人命,不過是受到了威脅,卻使他怒不可遏。這樣的領袖必然贏得屬下狂熱的愛戴。要擊敗他可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與自己的期望和之前的判斷相反,凱恩斯暗暗承認:我喜歡這位公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