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云兒便駕著車,陪著趙青出了城。他們遠(yuǎn)遠(yuǎn)地便看見了長亭中一個(gè)身著青灰長袍,筆直的身影。
周稷一早就來了長亭,面朝云陽,負(fù)手而立。自從李儀告訴他,趙青自小便為神鬼所擾,夜不能寐,以至于身體虛弱,精力欠佳,他的心里便隱隱有些不安,總覺得該在回建寧之前,找個(gè)機(jī)會探探的她的底。
趙青的馬車徐徐接近,周稷忽然感到胸前的女媧石驟然發(fā)熱,他的心中頓時(shí)警覺起來,既詫異又震驚,女媧石是大周先祖?zhèn)飨聛淼膶毼?,為什么會在這個(gè)時(shí)候發(fā)熱!
直到趙青的馬車停在長亭下的官道上,周稷胸口的那塊女媧石已經(jīng)變得炙熱,幾乎要灼傷他的皮膚。他想:“難道女媧石異樣,竟是因?yàn)樗???
世間神鬼之說紛紜,宗教派別林立,周國皇室雖然海納百川,從不限制人民的信仰自由,但他們卻有著自己世代相傳,秘而不宣的信仰。周稷是戰(zhàn)場殺伐之人,原本覺得神鬼之說都是無稽之談,直到他的皇兄宣懷太子彌留之時(shí),他的父皇將女媧石放在了太子的胸口,聲淚俱下地向女媧大神禱告。女媧石忽然紅光大盛,籠罩著宣懷太子已經(jīng)開始變涼的身體。緊接著,早已不省人事的太子忽然睜開眼,似乎癡癡地看著紅光中的什么,輕輕地念道:“鳳凰振翅,玄鳥長鳴,十年生死,不忘君心?!比缓笏D(zhuǎn)過頭,微笑著對周稷說:“我在巫月故地等你。”
雖然宣懷太子從鬼門關(guān)前撿回了一條命,但他醒來之后,原本才華橫溢的一個(gè)人變得癡癡傻傻,再也分不清身邊的至親之人,只是口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著“巫月故地”四個(gè)字。周稷永遠(yuǎn)不能忘記,那一天他有多震撼。也是在那一天,他在供奉著大周歷代先祖玉像的神廟前發(fā)誓,他一定要拿下巫月山,攻克云陽城。他相信,如果他找到了皇兄口中的巫月故地,便一定能找到仙藥,讓他的皇兄康復(fù)如初。
云兒在長亭下的官道上停了車,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一旁。趙青獨(dú)自一人走進(jìn)了長亭,笑著說:“殿下來得好早啊?!?
周稷不動聲色地朝著趙青比了一個(gè)請坐的手勢,端起桌上的酒壺,一邊給她斟上了酒,一邊無比真摯地說:“自我十五歲上戰(zhàn)場開始,心心念念想得到的便是眼前的這座云陽城。我在這里見識過它的殘雪春花,也欣賞過它的晨光暮色。其實(shí),我最喜歡的便是它在朝露下的景致,溫柔靜謐,卻又堅(jiān)定不可撼動??上Я耍朔医K究還是沒有福氣登上它的城墻,俯瞰它腳下的田野和山川?!?
明明是很挑釁的話,卻被周稷說得發(fā)自肺腑,倒并不讓趙青覺得冒犯,于是她說:“可惜殿下今日便要離開了,否則我倒是可以安排殿下登城一游?!?
周稷哈哈笑了兩聲,說:“那我可要多謝公主的美意了。我大周民風(fēng)曠達(dá)彪悍,與壽安的精致婉約大不相同。公主性情疏闊,氣度瀟灑,讓我覺得十分投契。若是將來有機(jī)會,公主定要來我大周一游,到時(shí)我一定相陪。"
趙青客氣道:"我早聽說大周山河壯闊,讓我十分向往。若將來我能長留云陽,也許會有機(jī)會親眼看看大周的景致。"
周稷饒有深意地看了趙青一眼,問道:"公主不準(zhǔn)備回壽安了么?"
趙青說:"誰不思故土呢?只是我身為云陽一方諸侯,若是這里不太平,我自然是不能離開的。"
周稷道:"如今我們兩國已經(jīng)簽了協(xié)議,哪里還會不太平?公主多心了。既然我們是友非敵,公主如喜歡什么周國的東西,盡可告訴我,我一定替公主置辦來。”
趙青莞爾一笑,順勢說道:“殿下客氣了。殿下昨日才送了我一本有趣的好書,我雖還沒看完,但十分喜歡?!?
周稷潛意識地摸了摸胸前滾燙的女媧石,凝視了趙青片刻,卻又輕描淡寫地說:“我是聽探子說,公主府最近在云陽搜羅了不少神話志怪的書籍,覺得公主可能會喜歡這本書,才給公主送去了。這本書我很小的時(shí)候便讀過,十分喜愛,常常帶在身邊,時(shí)而翻看兩眼。這里面記述的多半是大周民間口耳相傳的故事,同趙國的民間故事大約多有不同。”
趙青點(diǎn)了點(diǎn)頭:“原來是這樣,怪不得我看著覺得新鮮得很。殿下那里可還有更多這類書籍?”
周稷說:“當(dāng)然有,公主若是喜歡,我回頭讓人再搜集一些,給公主送來。我大周先民一向崇拜女媧大神,關(guān)于她的神話傳說數(shù)不勝數(shù)。云陽城西的巫月山中便有女媧的神跡,山上教派林立,廟宇香火鼎盛。這次趙國將半壁巫月山劃給我們,我父皇已經(jīng)讓景王留在這里,在青女峰下主持修建一座皇家廟宇。公主若是有興趣,將來廟宇建成可以去郊游一番,我定會吩咐手下放行?!?
趙青驚訝于周稷竟然毫不遮掩地說出了這么一番話,也震驚于周國皇室在巫月山修建女媧神廟的計(jì)劃,她忽然意識到周稷送她的那本《諸神記》,可能并不只是隨隨便便搜羅來的一本閑書,于是好奇地問道:“周國歷代君主南征北戰(zhàn),殺伐無情,竟然如此敬畏鬼神么?”
周稷笑著反問道:“難道公主在民間廣為搜羅神話傳說,只是無聊打發(fā)光陰?”
趙青覺得周稷此問意有所指,便把酒杯端到他的面前,打著哈哈說:“我不過隨口一說,殿下不必多心。殿下今天啟程,請滿飲此杯。我在此祝愿殿下前程似錦,正位東宮。”
周稷笑了笑,倒也沒有繼續(xù)追問,只說:“若來日我入主東宮,一定不忘公主的一力成全?!彼f著,伸手便要去接酒杯。手指碰到酒杯的一瞬間,胸前的女媧石忽然劇烈地震動了一下,一陣刺入骨髓的劇痛瞬間彌漫了他的全身,仿佛一股大力正在撕裂他的魂魄。他的臉色瞬時(shí)一片蒼白,雙腿一軟,身不由己地跪倒在地上。
趙青被這莫名的一跪驚得目瞪口呆,武平和云兒也愣在了原地,不明白周稷這是唱的哪出戲。趙青很快反應(yīng)了過來,向前一步,伸手托住了周稷搖搖欲墜的身體。武平見狀,也趕緊沖上了長亭,一把扶住了他,驚慌失措地說:“殿下,你怎么了?”
趙青一邊沖著云兒喊道“云兒,快來給殿下把脈”,一邊伸手探上周稷的額頭。
周稷的眼前一片空白,直到感到額頭上似乎傳來一陣若有若無的涼意,無比溫和,無比輕柔,周身上下撕心裂肺的疼痛感在一瞬間消失了,他才漸漸恢復(fù)了意識。
女媧石的熱度消退了,變得溫涼如玉。周稷伸手推開了武平,一把攥住了趙青還撫在他額頭上的手,極其嚴(yán)肅而又不可思議地審視著她,銳利的眼神似乎要穿透她的皮囊,直視她的魂魄。他意識到,這個(gè)女子不尋常,她的身上可能隱藏著與自己先祖相連的,很深的秘密。
云兒原本準(zhǔn)備沖上來給周稷診脈,看到事態(tài)反轉(zhuǎn),趙青被他抓在手里,情況十分危險(xiǎn),也來不及多想,伸手便想拉開他。
周稷右手一揮,擋開了云兒。可憐她什么都沒看清楚,便被一股大力狠狠地推出了長亭。他沒想到自己這么一推,竟有這么大的力量,也愣住了,不自覺地松開了趙青的手腕。
云兒被推出去的一瞬間,趙青覺得眼前似乎有一道紅光閃過,心中仿佛有什么東西,霎那間蘇醒了。她不知道那是不是佛家所說的大徹大悟的感覺,只覺得那一刻,心里似乎看盡了千載塵世般豁然開朗。整個(gè)世界面目全非,她是她,卻又不再是她。
周稷忽然握住了趙青的雙肩,死死地盯著她的眼睛,口氣嚴(yán)厲地問:“你對本王做了什么?”
趙青原本只顧著應(yīng)付這出乎意料的變故,被周稷一陣怒斥反爾回過神來。她一揮胳膊擋開了他的雙手,站起身,面如寒冰地說:“你放肆!”
周稷似乎被趙青的怒喝怔住了,他的臉色由蒼白變得潮紅。片刻過后,他從地上慢慢地站了起來,抱歉地說:“小王今日身體不佳,失態(tài)了,還請公主原諒?!?
趙青冷淡地說:“既然如此,本宮就不打擾殿下修養(yǎng)了。殿下一路保重,本宮就此告辭?!?
周稷猶豫了一下,似是還有話說??墒窃挼阶爝?,還沒說出來,趙青便轉(zhuǎn)身扶起了地上的云兒,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周稷的目光緊緊地追隨著趙青的背影,直到她的車駕消失在云陽城高大的城門后,才對武平說:“走吧,帶上我們的人回建寧?!?
武平猶疑道:“殿下要不要回大營休整一天?殿下的身體?”
周稷溫和地沖他笑了笑,說:“我很好,你不用擔(dān)心。”
趙青一路疾馳回到公主府,心中愈發(fā)煩亂。剛剛發(fā)生的一切,讓她百思不得其解。她不知道周稷為什么好好的,忽然就跪倒在地上,也不明白自己靈光乍現(xiàn)的頓悟到底是什么。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又出現(xiàn)了幻覺。直到看到自己手腕上的青印和云兒身上的擦傷,她才意識到,這一切都是真的,她和周稷之間確實(shí)發(fā)生了一場莫名其妙的沖突。她想象不出周稷是不是有什么隱疾,也猜不到他為什么會一改常態(tài),忽然變得聲色俱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