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入“職場”的王陽明
- 心途:王陽明的傳奇人生
- 李克
- 10771字
- 2019-11-11 17:49:15
剛進入體制內的“憤青”生涯
像王陽明這么一個智力超群的人,在科舉方面卻不十分順利。
弘治三年(1490年),王陽明的父親讓王陽明多看四書五經的經義和八股文章,以應對即將到來的科舉考試。
于是,王陽明白天跟著大伙兒一塊上課,晚上搜集諸子百家的經書,廣泛瀏覽,常??磿钡缴钜梗袝r家人都已一覺醒來,卻見王陽明仍在秉燭夜讀。
學霸是可怕的,一個刻苦用功的學霸就更加可怕了。王陽明勤奮苦學,使他在傳統學問上取得了長足的進步,也使別的同窗望塵莫及。
1492年,王陽明二十一歲時,在浙江參加了鄉試,中了舉人。
隨后在第二年,去京師參加了會試。不料,因他在答卷中所做的文章思路太過新穎,與程朱理學格格不入,不能被主考官接受而名落孫山。
王陽明于是繼續準備。再過三年,繼續進考場。無奈的是,這一次,老天又沒有垂青王陽明,落榜的命運又一次降臨在王陽明的身上。
這倒是很有意思的事,一個未來的大思想家卻連科考這一關都不能順利通過。
但是,思想家就是思想家。在發榜的現場,榜上有名的,自然是欣喜萬狀、得意忘形,而那些在榜上找不到自己的名字有的垂頭喪氣,有的嚎啕大哭。而同樣落榜的王陽明卻無動于衷。大家以為他是傷心過度,于是都來安慰他。他的臉上卻掠過了一絲滄桑的笑容。
接下來,王陽明悠悠地說了那句著名的話:“你們都以落第為恥,我卻以落第動心為恥!”
王陽明開始反省二十年來的求學生涯,雖然自己讀過許多書,雖博卻不精,很多知識也是一知半解。他迅速調整了自己的學習方法,循序漸進。
弘治十二年(1499年),今非昔比的王陽明第三次參加會試,功夫不負有心人,在筆試中他拿到了第二名的好成績,而在接下來的面試中,他被明孝宗欽點為二甲,雖說不及他老子王華的狀元頭銜來的威風,好歹也算是對家里的親朋好友、對社會有了個交代。當然,比起那些有志于仕途,奮斗一輩子還是個秀才的同志就幸運多了。
只不過,由于在二甲中排名不夠高,王陽明沒有混進明代官場上前途無量的儲備干部訓練營——翰林院,而是被分配到了工部擔任觀政。盡管這是一個芝麻綠豆的小官,不過,來日方長嘛。
在任上,王陽明老實做人、踏實工作。在任職期間,他曾擔任威寧伯王越墳墓修建工程隊的監工,他在不違反朝廷規定的情況下,把威寧伯墓監造得大方端莊,工程十分圓滿,使得威寧伯的家人十分滿意,紛紛贊揚王陽明處事得體、辦事能力強。威寧伯的兒子還把自己已故父親的配劍贈送給王陽明,以表萬分感激與尊重。從此這把寒光凜凜的寶劍就一直跟隨著王守仁。
1505年,十五歲的少年天子朱厚照登上大位時,是為明武宗,明朝第十位皇帝。這時,王陽明已做了五六年位低權小的閑官。
這個時候,用八個字的老話來形容王陽明的心境再恰當不過,“生不逢時,懷才不遇”。
臣下不為王者所用,這大概就是漢唐英才曾經無數次地悲嘆過的事情了!
我們知道,在秦漢以前,在群雄爭霸的春秋戰國,中國的士人地位之尊崇達到了一個空前的高度。那個時代是“得一士而得天下的時代”,有才能的士人則待價而沽,游走于各個諸侯之間,哪里有施展的機會、能得到主家的重用就去哪里,正像俗語說的“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諸侯公子們則競相“養士”以壯大自己的實力和本錢,想盡辦法展現自己的德行以籠絡士人加入自己的麾下。例如著名的戰國四大公子孟嘗君、平原君、信陵君、春申君,由于手下有一大批有才干的門客,他們的國家先后稱霸。這真有點兒像今天自由流動的人才市場。
但到了秦漢以后,大一統國家的形成,中央集權的治理體系絕不允許力量足以和自己對抗的政治集團存在。由于只有一個高度集權的合法政權存在,造成了天下的人才只能為皇帝一人所用的局面。
士人再也無法任意地游走于不同的政治勢力之間,而只能乞位于中央王朝,大大失去了往日身份地位上的榮耀和尊崇,而漸漸成了效命于主上的奴才。
在大一統的國家里,士人得以施展抱負、實現自我的途徑大大變窄,基本上就只剩下進入皇權體系內為一個皇帝效命,換句話說,要想實現抱負,只能進入封建官僚體制內。應該說,權力的資源在什么時候都是稀缺的,所謂的士人懷才不遇在接下來的千多年間,也就成了一種極為常見和普遍的現象,這是封建時代的一個體制性問題。
這時的王陽明,也就這般地被懷才不遇的煩惱深深地困擾著。
王陽明剛剛登第做官,還沒來得及細品金榜題名的榮耀與甘甜,胸襟里的志向和熱血就開始翻滾起來。
是的,對于王陽明這樣的人來說,登第做官不是他的終極目的,而只是他實現抱負的手段而已,否則他會認為自己愧對了“抱負”二字。
王陽明經過一番詳實的實地調查研究,向當時的皇帝明武宗朱厚照鄭重提出了鞏固邊疆的“便宜八事”,內容大概是:“一曰蓄材以備急;二曰舍短以用長;三曰簡師以省費;四曰屯田以足食;五曰行法以振威;六曰敷恩以激怒;七曰揖小以全大;八曰嚴守以乘弊?!蓖蹶柮髟诮ㄗh中并對這八條作了詳細說明,所舉材料有根有據。
但是,辛苦的勞動換來的卻是失望。這時的王陽明,在政治上太不成熟了。不但皇帝沒有理睬他的良諫,王陽明反而因為剛剛當官求功心切,常與人沖突,甚至遭到別人的非議。
這時的王陽明,一腔熱血化成了涓涓詩雨,他在《登泰山王首王》中寫道:
我才不救時,匡扶志空大;
置我有無間,緩急非所賴。
意思是說,自己空有一番報國之志,但卻得不到重用,使他無比惆悵。
年青的王陽明便把視線投向了廣闊精深的大自然,在人跡稀少的深山中尋找生命的足跡,并寫出了大量流露隱逸情懷的優美詩篇,充分展示了文學青年王陽明的才華。例如他的《四絕句》:
人間酷暑避不得,清風都在深山中。
池邊一坐即三日,忽見巖頭碧樹紅。
《化城寺六首》之一:
化城高住萬山深,樓閣憑空上界侵。
天外清秋度明月,人間微雨結浮陰。
《游牛峰寺四首》之三:
偶尋春寺入層峰,曾到深疑是夢中。
飛鳥天邊懸棧道,馮夷宿處有幽官。
溪頭晚度千巖雨,海月涼飄萬里風。
夜擁蒼崖臣丹洞,山中亦自有王公。
這一首首優美的詩句連同深山中那流連忘返的景色,仿佛一股清澈的泉水緩緩流過王陽明的心田。
在官場上,冷眼惡語曾劈頭蓋臉地向他砸過來,令人難以忍受。與此相反,深山中是一個多么安靜舒適的場所,這里沒有沖突,沒有紛憂,沒有束縛,一切都是自行自止,自生自滅,一切都保持著最本真的自我。
王陽明不禁深深地陶醉其中,他感嘆道:“終年走風塵,何似山中住?!彼钌畹乇淮笞匀坏那蓨Z天工所吸引,被大自然的磅礴氣勢所征服著。
不過,王陽明并沒有準備終身遠離塵囂,過隱居的生活。他建功立業的大志還遠遠沒有磨滅,對國家和生民的牽掛時??M繞心頭。他要在良辰美景中找回自我,等到經驗足了,力量夠了,他又將走出深山,一展宏圖。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一場大的災難正悄悄降臨,差點兒將王陽明致于死地。
王陽明的大“BOSS”——明武宗正德帝
心學大師王陽明的生涯與這位明武宗可謂大有干系,他一生最苦難和最輝煌的事情都是在明武宗期間經歷的,既在明武宗的正德朝期間的政治內爭中差點被整死,又在此期間為大明朝立下了赫赫的偉績。
明武宗是個什么樣的皇帝呢?從歷史的記載來看,好像明代是比較盛產“奇葩”皇帝的一個朝代,而其中最“奇葩”的一位,被認為就是這位明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
明武宗朱厚照,明孝宗朱佑堂之嫡長子,1491年生,這真是一位500年前的“90后”啊。而這個90后在新世紀之初的1506年,也就是他16歲的時候即大位,年號正德,是一個典型的少年天子。他在痛痛快快地做了16年皇帝后,于1521年駕崩,享年僅31歲。
從史書的記載和所謂的民間傳說來看,明武宗這個人確實是沒有個正經皇帝的樣子。人們所見的記載,核心內容大抵都是在大肆地渲染和細致地描繪這位皇帝的尋歡生活以及他的太監們和左右幾個玩樂隨臣,而對他的處理朝政和軍務方面,卻往往是隱約含糊、輕輕帶過。
在明武宗正德朝的國事治理中,先有“八虎”太監之首的劉謹曾一度深得武宗信任,乃至于在兩三年間權傾天下,威勢加于外廷眾大臣。但這位在史上大名鼎鼎的強勢太監劉謹,終于被“八虎”之一的張永扳倒,并被處死。之后又先后有錢寧、江彬等武人受到明武宗恩寵,但卻沒有誰能夠再如劉謹那樣一手操控朝政。
明武宗在位期間,眾所周知的出格事還有這么幾起:一是長年住在“豹房”,二是曾以邊防重鎮宣府為“家”長駐,三是曾違背祖制數度找理由出京巡游。
照理,這有幸投胎在帝王家的朱厚照也絕對算得上是天生金貴了,可不知為什么,這個年輕人卻毫不留戀金碧輝煌的紫禁城。即位不久,他就在紫禁城的西北角,也就是今天的北海公園西側一帶,營建了自己無拘無束的獨立小天地——豹房(豹房并非是武宗的創建,原本是當時的達官貴族豢養虎豹等猛獸以供玩樂的地方,在元朝時期就已經有此風氣),并于正德二年(1507年)入住,直到正德十五年(1521年)辭世,一直安居在那里。這固然可以看作是明武宗對自身所處物理空間的第一次突圍,也是他對自己人生的第一次突圍。明武宗很不習慣紫禁城里的種種規矩、禮制及條條框框,這對性情瀟灑、喜歡自由、陽光帥氣的他來說似乎是一種必然。
對明武宗來說,豹房固然是他自由自在的安逸享樂之家,在這里可以荒淫無度,這里卻也是他處理軍政大事、接見大臣與貴賓的辦公場所。
不過,正德朝一系列的事實證明,明武宗的決策,大多都是果斷而正確的。明武宗雖罕入大內,但卻時常上朝聽政,批答奏章,就重大問題拍板決策。即使有時候不想上朝,明武宗也會傳達自己的圣旨指令內閣執行。
有一句著名的話,叫“歷史往往是由勝利者書寫的”。有學者認為,《明史》由于是清代所修撰,出于鞏固滿族統治的目的,為了讓廣大不明真相的群眾覺得漢族皇帝很差勁、很糟糕,《明史》修撰者在滿清統治者的指示下,處心積慮地在文字上進行了種種歪曲和丑化明朝歷史的操作。除了隱去明代許多文治武功方面的閃光點外,除在明代的酷刑、太監、錦衣衛等問題上大肆渲染、大做文章之外,更刻意把明朝的多數皇帝使勁往殘暴、荒淫、昏庸、弱智等幾個方面寫。而有關明武宗的歷史記載,很可能是被削刪篡改得最為嚴重的案例之一,也就使他成了荒淫無道的昏君典型。
和大太監劉瑾的對抗
明武宗即位后不久,出現了宦官劉瑾專權的局面。
宦官問題是中國幾千年封建政權的毒瘤。各朝各代將這個問題處理得好的并不多見。中國歷史上曾經歷了三次最黑暗的宦官時代:第一次是在東漢后期;第二次是在唐朝后期的九世紀;第三次則是從公元1435年王振當權一直到明王朝覆滅為止。
明代的宦官雖然沒有東漢之末和晚唐時期那些宦官的氣焰兇,勢力大,也不像漢唐的宦官那樣,把皇帝的立、廢、生、死都操于自己手中,但是,明代的宦官用事最久,握有的權力極大,在中國宦官史上力拔頭籌。自永樂朝起,宦官逐漸得勢,從此一直到明思宗縊死煤山。
二百多年間,宦官們熙熙攘攘,你去我來,活躍在朝堂之上,上演了一幕幕荒誕劇,甚至出現“九千九百歲”的魏忠賢這樣頗為奇特的歷史現象。奸佞之生不偶然,半由人事半由天。讓我們從魏忠賢的前輩們談起。
本來,草根出身的大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雄才大略,戎馬一生,為后代的江山計,不惜將功臣、大將們兔死狗烹,權力禁臠,又豈容宦官染指?他親眼目睹過元末宦官的危害,下決心從根本上鏟除宦官干政的一切可能性。
洪武十年(1377年),有一名老太監,完全是出于一番好意,指出公文中有明顯的錯訛。朱元璋明知太監說得對,仍然立刻下旨將這名太監逐出皇宮,遣送回原籍,原因是這名太監“干政”。
洪武十七年(1384年),朱元璋又特意鑄一鐵牌懸掛在宮門上,鐵牌上寫著:“內臣不得干預政事,犯者斬。”這時候,宦官的權力跌入了歷史的低谷,不僅不允許干預朝政,更不能與官吏串通一氣,甚至連給自己置產業的權力也沒有。
但是,到了明成祖朱棣時代,這一鐵的綱紀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皇帝不但開始不再警惕宦官,而且開始把宦官視為心腹,當作控制外廷大臣的一股重要力量。“內臣不得干預政事”被悄悄地改為不得擅自作主。
朱棣之所以任用宦官,是因為在奪取皇位的“靖難之役”中,多次得到了皇宮內外的宦官們的重要襄助,他自己手下的宦官還在戰場上立下了戰功。于是,明代的宦官悄悄地走上了問鼎權力巔峰的第一步。
朱棣先后派李興使暹羅(今泰國),鄭和下西洋,侯顯使西域,王安等督軍營,馬靖巡視甘肅。永樂十八年(1420年),又增設東廠,委任宦官主持,專門偵察刺探臣子民眾情形。這樣,宦官可以出使、專征、監軍、分鎮以及刺探臣民隱情,大權在握,為后來的宦官專權提供了條件。
到了明英宗朱祁鎮時代,宦官權力進一步擴張,大太監王振利用朱祁鎮的信任假傳圣旨,總攬朝政,沒有人能控制他,不但成為太上宰相,而且成為太上皇帝,以至釀成了“土木堡之變”,明英宗在與北方蒙古瓦剌部落的戰爭中全軍覆沒而被俘獲,禁衛軍官樊忠悲憤交加,用鐵錘把王振擊殺,隨后戰死。“土木堡之變”是大明王朝從興盛走向衰敗的轉折點。
明代宦官權力全面擴張是在憲宗朱見深統治時期,他賦予親信宦官汪直以軍政大權。
到了明武宗朱厚照這里,他十五歲即位,從小就跟他在一起的玩伴宦官劉瑾關系親密,猶如朱祁鎮的玩伴王振一樣,劉瑾便利用皇帝的信任漸漸掌握大權。
劉瑾本姓談,六歲時被太監劉順收養,后凈身入宮當了太監,從此改姓劉。其后得以在東宮侍奉明武宗朱厚照,博得寵愛,數次升遷,官拜司禮監掌印太監。
劉瑾的性情狡詐陰險,曾仰慕王振的為人,每天向皇帝進獻鷹犬、歌舞、摔跤等游戲,引導皇帝微服出行?;实弁娴瞄_心,就愈加重用劉瑾。正德元年(1506年),他執掌鐘鼓司,與馬永成、高鳳、羅祥、魏彬、丘聚、谷大用、張永一起以舊恩獲得明武宗寵幸,人稱“八虎”。時人稱他為“立皇帝”,武宗為“坐皇帝”。
有了權勢之后的劉瑾和很多貪官一樣也開始斂財。他的手法也沒有什么創新,索賄、受賄、貪污,都是一般的手法。只不過他的膽子比一般的貪官大了很多,因為他的上邊僅有一個皇帝。
作為一個太監,劉瑾的性格和一般的貪官還不一樣,如果他向你伸手要錢,你就必須給他,否則報復起來比一般的貪官更心狠手毒。有人剛獲升遷,劉瑾便向他要“賀印錢”,其實就是索賄,言外之意是:沒有我同意,你根本就做不上這個官。那個人不肯給,劉瑾馬上就下令讓他退休回老家。
劉瑾受起賄來也是來者不拒,劉宇剛上任巡撫時,用萬金向劉瑾行賄,使劉瑾喜不自勝。后來劉宇又先后給了劉瑾幾萬兩銀子,結果一直升遷到兵部尚書的位子上。其他的官員多數是害怕劉瑾對自己打擊報復,于是各地官員進京朝拜述職時總是要向劉瑾行賄,叫做“拜見禮”。少的要上千兩,多的則五千兩,有一年,考察地方官時,竟有賄賂兩萬兩銀子的。
劉瑾等人還處處干預朝政,由此引起了領孝宗之命輔助朝政的內閣大臣劉健、謝遷、李東陽等人的不滿,一場殘酷的政治斗爭就這樣開始了。
當時,劉健、謝遷等內閣大臣與掌管司禮監的太監王岳聯手,以圖一舉殺掉劉瑾等人,但最終的結果卻是,劉瑾利用和武宗親近的便利關系,同時收買了另一些高級官員,如吏部尚書焦芳,又加之最后時刻內閣大臣李東陽的退縮和明哲保身,反倒使劉健、謝遷等被趕出了朝廷。
與此同時,劉瑾等“八虎”掌握了東廠和西廠,大肆緝拿曾經反對他們的官員,一時間朝廷上下一片恐怖氣氛。
在這里有一點值得一說,就是劉健、謝遷等人的失敗,和他們很不注意斗爭的策略有關,一開始他們就采取非常極端的手段,并且很不給皇帝留余地,處處逼迫明武宗誅殺劉瑾等人。反觀劉瑾這邊,并不與劉健等人發生正面沖突,而是先在皇帝面前示弱、哀求以博得同情,后巧妙地將斗爭的矛盾轉移到了他們和司禮監的王岳身上。
用劉瑾等人的話說就是,我們和內閣大臣們本來沒有什么矛盾,而是王岳和我們有仇,說什么我們給皇上您進獻狗馬鷹犬是禍國殃民,是他慫恿大臣們來彈劾的。
在一番看似入情入理的攻勢之下,明武宗聽了果然大怒,撤去了王岳司禮監的職務,改由劉瑾執掌司禮監。
廷杖和貶官
憤青的出現,是由于對自己的現狀、對社會的現狀不滿。這時的王陽明進入了“體制內”,從此往少了說可保衣食無憂,進而還有大量的機會升官進爵、光宗耀祖,從而會使王陽明打心底里感恩賜予了他這一切的皇朝。
但接下來的事實證明,并不僅僅是草根中出憤青,這時已身為杰出青年的王陽明并沒有改掉他的憤青本色。大概,真的憤青,是那種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也不敢初衷的,才配得上這樣的稱號。
就在內閣大臣劉健和謝遷在與宦官劉瑾的政治對抗中失利并被驅逐之后,南京戶科給事中戴銑、監察御史薄彥徽等人仍然堅持上書,要求除掉劉瑾等人,將劉健、謝遷等人請回來。其結果是,這兩人也立即被逮捕并投進了錦衣衛的大牢。
就在這個時候,王陽明出場了。
王陽明當時正在兵部主事的任上,位居六品官,官不大,但年輕氣盛、正義感不小。他的政治立場顯然在劉健和謝遷這些內閣大臣一邊。一聽說戴、薄兩位忠直之士遭受到這樣的冤屈,就準備替他們出頭。
劉瑾的威勢和能量誰人不知?家里人苦苦相勸,要王陽明不要做傻事,以免保不住自己的職務,以及住房、工資、五險一金,等等,而最重要的是別把項上的這顆腦袋一不小心弄掉,吃不上第二天的早餐。
可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王陽明什么勸阻也沒聽進去,凜然正氣已經充斥著他的胸膛乃至全身。他懇切地向皇帝寫了一份奏章,要為二人討回公道。
王陽明寫下了一篇《乞宥言官去權奸以章圣德疏》,為死去的蔣欽、戴銑鳴冤:
“臣聞,君仁則臣直。今銑等以言為責,其言如善,自宜嘉納;即使其未善,亦宜包容,以開忠讜之路。今赫然下令,遠事拘囚。在陛下不過稍事懲創,非有意怒絕之也。下民無知,妄生疑懼,臣竊惜之。自是而后,雖有上關宗社安危之事,亦將緘口不言矣。伏乞追回前旨,俾銑等仍舊供職,明圣德無我之功公,做臣子敢言之氣?!?
不過總體來說,王陽明還是講策略的,他并不想觸怒劉瑾太過,不想做無謂的犧牲。這個奏疏寫得也算是點到為止,既不批評劉瑾的專權,又不諷刺武宗的胡鬧,而是相當委婉地提出了一點建議。按說對于這樣一個職位低微的小吏,他的奏疏完全沒必要看,他的意見也可以根本就當不存在。你越認真對待,就顯得對他越重視。你越是要懲罰他,就越顯得他不平凡。
90后非主流的武宗小朋友當然不可能看到這份奏疏,看到它的是劉瑾。劉大總管不知道哪根筋出現了問題,憋足勁要和一個六品小官死磕到底。他自行擬了一道圣旨,以武宗的名義,廷杖王陽明四十,關入錦衣衛大牢。
廷杖可不是鬧著玩兒的。這種對朝中官吏實行的懲罰古已有之,而到了明代為最盛。朱國楨《涌幢小品》卷十二載:“成化以前,凡廷杖者不去衣,用厚棉底衣,重氈迭帕,示辱而已。正德初年,逆瑾(劉瑾)用事,惡廷臣,始去衣,遂有杖死者?!?
常言道:士可殺不可辱。但明代偏偏一改“刑不上大夫”的古訓,將這種既帶有懲罰、又帶有羞辱的刑罰施之于朝官。行刑的時候,如果監刑官腳尖張開,那么就是“著實打”,可能會導致殘廢,而如果監刑官腳尖閉合,那么就是“用心打”,則受刑的人必死無疑。大宦官劉瑾曾先后毫不留情地在午門杖死過23個膽敢反對他的大臣。
廷杖最高的數目是一百,但這已無實際意義,往往打到七八十下,被打之人已死了。廷杖一百的人極少有存活的記錄。照這樣算來,王陽明的命至少也丟了半條。
廷杖就是這樣的殘酷??墒?,為了替公義發聲、為了踐行自己的職守、盡人臣之份,諫臣們爭相赴死。當然,又像歷史學家黃仁宇指出的那樣,由于大臣們被杖之后,往往會以敢于廷爭面折而名聞天下。雖說人人都怕死,但用屁股上挨板可以換來名垂千古。故而,有的時候不管朝廷討論的事情是對是錯,純為反對而反對,而冒險騙取廷杖倒也不乏其人。當然,王陽明挨廷杖的絕不是為了后者的原因。
好,王陽明被打完屁股還不算,又被一腳踹進了錦衣衛的大牢。屁股上的傷還沒完全好,冬天來了,他的肺病又發作了,在陰暗潮濕的錦衣衛大牢里,真的生不如死。
也好在王陽明的少年時代愛好廣泛、德智體全面發展,不光是死讀書,文的武的都涉獵過,并非全然一個文弱書生,否則,這一番殘酷的折磨之后,搞不好一代心學大師早早地就送命了。
但是,王陽明活了下來。
每天晚上,他都難以入眠,感覺黑夜沒有盡頭,并漸漸地已感覺不到白晝。在這樣的嚴酷條件下,他很難做到當初落榜時的“不動心”。要是到這個時候都還不動心,那就是行尸走肉了。期間的心境,可見當時的詩作,如《獄中詩十四首》中的《不寐》:
天寒歲云暮,冷雪關河過;
幽室魍魎生,不寐知夜就。
驚風起林木,?若波浪洶;
我心良匪不,詎為戚欣動。
滔滔眼前事,逝者去相踵;
崖窮猶可涉,水深猶可泳,
焉知非日月,胡為亂予衷!
深谷自逶迤,煙霞日悠永,
匡時出賢達,歸哉何耕壟!
涓涓細筆流露出詩人的真情:懸崖再高也可以跋涉,水再深也可以游泳,可把我關在這寒風凜冽、漆黑孤獨的牢房里什么時候有個盡頭?真不如早些回家去種田呀!
牢坐夠了,刑滿釋放。好歹王陽明是體制內的,那就繼續用體制內的辦法收拾他。朝廷把王陽明的職務降到了什么程度呢?降到了低的不能再低,和庶民老百姓就隔一張草紙的程度——王陽明被命令前去距京城千里之外的貴州當龍場驛驛丞。
龍場驛驛丞是個什么官?龍場驛丞,是龍場驛站的主管,龍場是個地名,在今天的貴州修文縣,位于貴陽西北部七十多里地的萬山叢中,那里大概已經接近了大明西南疆域的邊陲。
這對于王陽明來說無異于流放。用現代的話說,王陽明的政治生命算是完結了。
在被廷杖后又被貶官,可以說王陽明進入了他一生中的最低谷,而另一段驚心動魂、斗轉曲折的人生旅途也便就此開始。
貶官途中的步步驚心
明武宗正德元年(1506年)冬,王陽明因反對宦官劉瑾被廷杖四十,謫貶至貴州龍場當驛丞。到第二年的夏天,王陽明養好了傷,擦干了眼淚,收拾好行李開始經錢塘趕赴謫所,向貴州龍場開始挺進。
料峭春風吹人冷。王陽明的好友汪抑之、湛若水、崔子鐘等人前來送行,免不了又是一番賦詩壯行。湛若水寫道:
皇天常無私,日月常盈虧。
圣人常無為,萬物常往來。
何名為無為?自然無安排。
勿忘與勿助,此中有天機。
另一首是:
天地我一體,宇宙本同家。
與君心已通,別離何怨嗟?
浮云去不停,游子路轉賒。
愿言崇明德,浩浩同無涯。
值得一提的是,送行的人里似乎還有一位女子,其姓名已不可考,這是從王陽明的一首回贈詩中看出來的:
憶與美人別,惠我云錦裳。
錦裳不足貴,遺我冰雪腸。
寸腸亦何遺,誓言終不渝。
珍重美人意,深秋以為期。
或許皇帝都忘了王陽明這個人,但有一個人沒忘,就是劉瑾。這注定不是一次平安、愜意的旅程。
有一天,王陽明和隨行監管他的小吏行至杭州地界,一行走得已是人困馬乏,便落腳在一個小客棧里歇息。監吏知道王陽明是得罪了上頭的大老虎而遭廷杖發配的倒霉蛋,不把王陽明放在眼里,只給他很少的干糧充饑。王陽明也是累得筋疲力盡,草草果腹之后倒頭便睡。
夜半時分,睡夢之中,王陽明隱隱約約聽見監吏正在同一個陌生人低聲說話。他斷斷續續聽到這樣的話,“……劉丞相讓你明天在謫所找機會把他干掉……”隨后,又看到陌生人遞給監吏一些銀兩。
王陽明一驚之下睡意全消,冒起一絲汗意。他暗想,劉瑾的狠毒果然不是蓋的,這就是要斬草除根、要自己的命啊,怎么辦?他不禁在心里把以前讀書時學過的三十六計從頭到尾復習了一遍,才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起床后的王陽明失魂落魄、如癡似顛,一掃昨日慷慨赴義、打死不服的英雄氣勢,嘴里不停喃喃自語著“世道如此黑暗……生不如死……”之類的糊話。還找來一桿禿筆,在墻上進行了一番涂鴉,他涂的是一首詩:
學道無成歲月虛,天乎至此欲何如?
生曾許國慚無補,死不忘親恨不余;
自信孤忠懸日月,豈論遺骨葬江魚。
百年臣子悲何極?日夜潮聲泣子胥。
意思是說,時間飛逝,現在我卻在道學上一無所成,老天啊,到了這個地步該怎么辦呢?生前想報效祖國,現在深感慚愧無法補救。現在要死了,想起雙親,感到無比的憤恨。曾經自信滿滿一片忠心可比日月,現在卻要葬身魚腹。這對于臣子來說是多么悲慘的事情,這日夜起落的潮聲,像是為那春秋時蒙冤自盡的伍子胥般的自我而哭泣吧?
涂完一首之后,王陽明意猶未盡,又繼續揮筆寫道:
敢將世道一身擔,顯被生刑萬死甘。
滿腹文章寧有用,百年臣子獨無慚。
涓流裨海今真見,片雪填溝舊齒談。
昔代衣冠誰上品,狀元門第好奇男。
意思是說,我王陽明敢于擔當世間的重任,即使個人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雖然這滿腹的文章沒有什么用,但我做臣子自問于心無愧。江河和大?,F在依舊在,雪花卻只能停留在人的交談中。從古至今誰是人中的極品?就是我王陽明,這個出身狀元之家里的好男兒。
寫完詩,王陽明步出房間。
蘇杭一帶本是水鄉,他信步來到了不遠處的錢塘江邊,對著深不可測的江水凝望了幾分鐘,拉出了要進行高臺跳水的架勢。這讓隨行的監吏大為意外。不過,監吏緊張了五秒鐘,就放松了下來,干脆裝著什么也沒看見掉頭而去。
監吏想,反正上頭交待要王陽明死,他要自尋短見正好免得自己動手,劉瑾那邊也有了交待,這事就算圓滿了。
王陽明用余光看到監吏離開,接下來他做的第一件事是,飛快地脫下自己的衣冠和朝靴,整齊擺放在湖岸邊,這大概是投湖自盡前的標準告白,意即本人已死,有事請燒紙。
王陽明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拔腿飛跑。直跑得氣喘噓噓、汗流浹背,料定監吏即使發現他逃跑也已無法追上他,才坐在道旁的石頭上歇息。過了一會兒,定了定神之后,王陽明從容地整了整自己的衣服。
他下一步的打算是:繞過武夷山,經鄱陽湖去南京。他的父親這時正在南京為官。他準備先去探望一下自己的父親。
拿定了主意的王陽明這時邁開大步,向南京進發。
一日,趕了一天路的王陽明眼看天色將晚,卻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盡是荒山僻野。無奈王陽明拖著疲憊的步履繼續趕路。
又不知走了多久,借著朦朧的夜色,王陽明看到不遠處出現了一座破廟,不禁心中一喜。
因為王陽明是明朝人,沒有機會看到清代蒲松齡寫的《聊齋志異》,絲毫沒有考慮到晚上在這里投宿,可能會發生倩女幽魂之類驚悚的事,在這方面的心理陰影面積幾乎為零。他想也沒想就準備在這里落腳了。
到了破廟前一看,只見盡是廢墻頹壁,廟門也不知哪去了。疲憊已極的王陽明管不了許多,進到廟里,放下隨身包裹,一倒頭就沉沉地睡去。自己意氣風發的少年時代、慈祥的父親,以及考中科舉入仕、按在冰冷的地上挨廷杖、劉瑾那陰沉的臉,一幕幕的圖景在夢里輪番上演著。
不知過了多久,王陽明夢得正深,忽然聽到幾聲低沉的嘶吼。
王陽明努力睜開朦朧的眼睛掃視了一下,不禁驚出一身冷汗。
只見一只體型龐大的黑影正逡巡來去,向自己一步步逼進。
他定睛一看,啊,是一只斑斕大虎!
這真是才出狼窩,又入虎口。
面對近在咫尺的猛獸,趕了幾天路、渾身酸痛無力、這時計無可施的王陽明心里長長地嘆息一聲,沒有死在廷杖之下,也沒有被刺客在杭州暗害而死,卻想不到今天要喪命于此,這真是天要滅我嗎?罷了,既然是天意,就聽天由命吧!
這時的王陽明干脆什么也不想了,閉上眼睛橫下一條心,一動不動,等待自己生命最后時刻的到來。
又不知過了多久,好像什么也沒有發生,王陽明試著掐了掐自己。痛,我還活著。他睜眼一看,卻見那只大老虎叨起了自己行李,悠哉游哉地揚長而去。
又一次死里逃生,王陽明再也不敢睡了,睜著眼睛,好不容易等到天邊露出第一絲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