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讀書但為做圣賢
- 心途:王陽明的傳奇人生
- 李克
- 21827字
- 2019-11-11 17:49:15
“雷人”皇帝碰到野心強藩,大明的危機
當我們提到心學大師王陽明,腦子里的第一印象是什么?是長須飄飄、煥若仙人的儒者,或是眉頭緊鎖的思考者,又或是道貌岸然、正襟危坐的長者?這些是我們對中國傳統(tǒng)哲人的一種固有印象,但如果放在王陽明身上,這些都錯了。
戰(zhàn)陣上的王陽明偏偏是一位能輪刀上陣的武者,一位指揮若定、戰(zhàn)無不克的將帥。換言之,他是一個文武全才、多面型人才。當深邃的幽思和卓越的武藝結合在同一個人身上,這確實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話說在大明王朝正德六年(1511年),這一年,天下大旱,中國的土地上很多地方顆粒無收。人民生活苦不堪言,許多人家連米都沒有,吃飯揭不開鍋。這在靠天吃飯、以農業(yè)為主的自然經濟的古代中國歷史倒真不是罕見的事。正如我們知道的,人禍往往更猛烈于天災,偏偏這時的大明朝皇帝明武宗是個什么樣的皇帝呢?
說起這個明武宗,被史書上說成是一個以荒淫、尚兵、無賴、行事荒謬不經著稱的“雷人”皇帝。一面是民間遍地悲饑號寒、餓殍遍野,他卻整日只知在紫禁城的后宮里嬉戲享樂。當此災年,朝廷不但不采取減輕農民負擔的措施,反而加重地租、賦稅。這真應了中國歷史上的老話——官逼民反。
一時間,各地民變四起、此起彼伏。偏偏這一時期,由于天下承平已久,明王朝的軍隊久疏戰(zhàn)陣,士卒懶散、毫無斗志,武器庫里的刀槍上都起了銹。
史載,正德六年(1511年),江西瑞州華林山民羅光權、陳福一等率領山民起事,一舉攻破瑞州城,江西震動,地方官驚惶萬狀,紛紛向中央告急。同年二月,明廷派陳金總制軍務,統(tǒng)領南直隸、浙江、福建、廣東、湖廣五省官軍前往鎮(zhèn)壓。經過幾翻勝負往來,四千余人被殺,起義失敗。同年,江西贛州大帽山何積欽率眾暴起,借地勢險要,不時集眾攻掠州縣。明廷命周南為南贛巡撫,圍剿暴動隊伍,至翌年五月,官軍自江西、廣東、福建三路進軍包圍亂民,先后攻克寨堡,殺五千余人,何積欽等首領被俘。同年五月,四川松潘綽嶺寺僧發(fā)動農民起事,率眾燒毀紅花屯,指揮胡寧奉命征剿,被農民起義軍俘虜。起義軍并進據黃土坡山,殺千戶史寬,總制洪鐘請改巡視都御史高崇熙提督松潘軍務,兼理巡撫,集結兵力,圍殲起義軍。不久起義失敗。同年六月初五日,山西李華等率眾起義,后與劉六、劉七等起義軍相呼應,掠壺關縣趙村,殺富戶、濟窮困,遠近響應。沈王乞師,詔切責鎮(zhèn)守、巡撫官,令軍、衛(wèi)有司拾官俱停俸,戴罪征剿起義軍自贖。同年九月,廣東農民三千余人嘯集,由廣東入江西,破永豐縣,知縣朱琎逃遁。起義軍乘勝破樂安、新淦,俘參政趙士賢及知縣。趙士賢吏走臨江,索銀贖還。明廷又敕陳金抽調兩廣土兵分道征剿。
人禍未止,天災又來。這年五月初六日,北勝州(今永勝)地震,城西北面坍塌,倒塌民房計五千余間。十一月十二日,京師地震,保定、河間二府,薊州及畿南八縣、三衛(wèi)同感地震,皆有聲如雷,動搖居民房屋,霸州尤烈,三日之中地震十九次。山東武定州亦同日地震。
一時間,天下不穩(wěn)。但這還不算什么,真正危及大明王朝根基的另一件大事這時正在醞釀當中。
就在這個時期,江西的一個藩王開始圖謀不軌,這個藩王就是寧王朱宸濠。
朱宸濠本是明太祖朱元璋五世孫、當朝皇帝明武宗的表親,他的曾祖父是鼎鼎大名擁有強大戰(zhàn)斗力的“朵顏三衛(wèi)”的寧王朱權。在明成祖朱棣發(fā)動“靖難之役”之初,曾利誘過寧王朱權,許諾奪取皇位后與他共治天下??墒侵扉Φ巧系畚缓螅粌H對當初的承諾只字不提,反將朱權由河北封地改封江西南昌,并褫奪其全部兵權。朱權的玄孫朱宸濠一直憤懣于先祖的遭遇,加之當時的皇帝明武宗朱厚照昏聵,朱宸濠便覺得他為祖父“伸冤”的機會到了。
早在正德二年(1507年),朱宸濠先后賄賂權傾一時的著名太監(jiān)劉瑾及佞臣錢寧、伶人臧賢等人,恢復寧王一系已裁撤的護衛(wèi),畜養(yǎng)亡命,隨意殺逐和幽禁地方文武官員,強奪官民田產動以萬計,并劫掠商賈、窩藏盜賊,密謀起兵。又企圖以己子入嗣武宗,取得皇位。另一方面野心勃勃的寧王每天聞雞起舞、操練軍隊,他治軍認真、獎罰分明,將士們也認真?zhèn)鋺?zhàn)、絲毫不敢馬虎,只等來日沖進皇宮,生擒明武宗。這一切的謀反的準備工作都在秘密地進行著,不敢走露半點兒風聲,否則一旦敗露,就會滿門抄斬、株連九族。
斗轉星移,時光飛逝,轉眼之間八年已經過去。考慮周詳、韜光養(yǎng)晦的寧王朱宸濠望著練兵場上訓練有素、士氣高漲的士兵,糧倉里屯積的數以萬計的谷物,平日緊繃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笑容,腦海中不禁浮現出已坐上了皇帝的大位、正對著腳下成千上萬畢恭畢敬的臣民威嚴地發(fā)號施令的場景,飄飄欲仙的美夢似乎已經成真。
這時,太監(jiān)張忠、御史蕭淮等先后告發(fā)朱宸濠之罪行,武宗因下旨收其護衛(wèi),令其歸還所奪之田。而一切已準備就緒的朱宸濠得知消息后,于正德十四年(1519年)六月,借口明武宗正德帝荒淫無道,集齊兵馬號十萬眾,發(fā)動了聲勢浩大的叛亂。他先殺巡撫孫燧、江西按察副使許逵,革正德年號,以李士實、劉養(yǎng)正為左、右丞相,以王綸為兵部尚書,并發(fā)檄各地,指斥朝廷。略九江、破南康,出江西,率舟師下江,攻安慶。西東下南京,浩浩蕩蕩地向京師開進。一路上,每到一城池,朱宸濠派四千精兵勇將以迅猛的速決戰(zhàn)進擊城中的游兵散將,每仗必勝,軍隊士氣大振。相形之下,守城的明王朝軍隊往往聞風喪膽,一觸即潰、或逃或降。就這樣,朱宸濠率軍一路廝殺、日日進逼,眼看著就要殺到天子的腳下了。
有的人說,假使真的讓朱宸濠得償所愿、大功告成,大明的歷史不但將會改寫,而且這對于大明王朝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為什么這樣講呢?或許朱宸濠可能會成為大明的又一代中興的英主。大家別忘了,在老朱家天下的家族史上,這可是有先例的,這就是上面提到的明成祖朱棣。算得上是中國歷史上的一位英主,而他的皇位,恰恰就是從正牌兒的皇位繼承人、他的侄兒建文帝朱允炆那里用大打出手的方式武力搶來的。
可是,就在勢如饑虎的朱宸濠軍一路凱歌之時,自我感覺萬般良好的朱宸濠卻萬沒想到,自己起兵僅僅43天后,就大敗于明廷派出的一員干吏之手,他與諸子、兄弟一起被俘,押送南京。明武宗先放再抓,最后廢其為庶人,伏誅,除其封國。
這位橫路殺出擒住朱宸濠、挽救明王朝巨大危機的人,就是心學宗師王陽明。
先輩的個性和風范
俗云“龍生龍,鳳生鳳”。這種遺傳論的觀點用在王陽明的身上還真是有些貼切。
王陽明的先輩們都不算一般人,這不光是說他們的身份,還有他們身上的個性。
中國今天盛產的是暴發(fā)戶,每每被稱為“土豪”,這兩個字真的很形象,它標明了這一類人與“貴族”的分野。你可以有錢,但不一定是貴族。為什么?“彬彬三代”方可稱為世家。貴族的精神積淀是數代人形成的,它綿長、持久,和“富不過三代”的短暫性暴發(fā)不能同語。這二者表現出來的面貌也不一樣,土豪愛干的是奢侈、炫富、享受;而貴族愛表現出來的是教養(yǎng)、責任感、風度。
好,王陽明恰恰出生在這樣一個“精神貴族”的家庭。
王陽明往上數的第六代祖王綱,字性常,是元末人,他不但與兩個弟弟王秉常、王敬常以文章名于元末,而且這位王綱老先生還是個文武全才。他還學過道術,尤其擅長相人,曾向終南山道家高人趙緣督學過卜筮之法,也就是預測學之類的高深學問,頗有點通天徹地的本事。
通常來說,這一類人對世間的功名利祿興趣都不太大。
王綱老先生在年輕的時候與后來大明國師劉伯溫交情不淺,當時劉伯溫還未出山輔佐朱元璋打天下。他曾對劉伯溫說:“老夫性在丘壑,異時得志,幸勿以世緣見累,則善矣?!币馑际钦f,我喜歡住在山里清靜的地方,你以后作了官,千萬別拖我一起去當人民公仆就最好了。
不過,當元滅明興時,劉伯溫還是向朱元璋舉薦了他的老朋友王綱。時王綱已經有七十歲了,礙于老友的面子只得出山。朱元璋見他“齒發(fā)精神如少壯”,頗感到驚奇,知道這人有些道行,詢問治國之道,王綱也答無遺語。朱元璋便讓他做了兵部郎中——大概相當于國防部門的一個司長,官階四品。
后來,王綱在平息了潮州變亂后回京覆命的路上,被海盜所殺,也有人認為,鑒于王綱是被逼為官的,加上他有一身非同凡常的本事,老先生詐死以求隱居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
王綱在“因公殉職”后,他兒子王彥達回了老家余姚,在秘圖湖邊蓋了間小房,不再和政事打交道,自在逍遙去了,并自取一雅號——秘湖漁隱。他還在臨終時留下遺言,要子孫世代以耕讀為業(yè),而不要去作官,還把祖上留下來的書都傳給兒子王與準,囑咐兒子“但毋廢先業(yè)而已,不以仕進望爾也?!?。
王與準恪守父訓,也繼承了父輩的道學本事,為人占卜百測百靈,一來二去越來越出名。永樂大帝登基后,專門派官員到各地尋訪高人,王與準怕被抓去當官逃進深山,結果一不小心從石崖上掉下去摔傷了腳,后給自己起了個號叫“遁石翁”。征召王與準的使者見他受了傷,于是改征了他的次子王世杰。
王世杰“年十四,盡通《四書》《五經》宋大儒之說”,果然是王家又一才子。后來趕上大考之年,王世杰去參加科考。在進考場前按照規(guī)定,為了防止考生作弊,考生得散發(fā)脫衣接受檢查,王世杰一看,覺得這是對人身以及人格的巨大侮辱,考場也沒進,轉身就走了。這真的是一種個性。
王世杰有個兒子叫王倫,字天敘,因喜歡竹子被稱為“竹軒先生”。他就是王陽明的祖父,做了一輩子教書先生。
到了王陽明的老子王華這一代,也許真是祖輩積夠了陰德,榮耀一時間都顯現在他身上了。
王華是不折不扣的學霸,他身上有一個最顯耀的光環(huán),明成化十七年(1481年),這一年王陽明九歲,老子王華考中殿試一甲第一名,也就是狀元。
這可不得了。
今天我們的現代高考制度下,每年一般都有省、市級的高考第一名見諸于新聞報端,被媒體稱為狀元。而且這個狀元還分文理科,這樣以來,每年中國都能收割幾畝地的狀元。
但在古代每次科舉全國只產生一名狀元。問題還在于古代的高考——科舉考試,又或者說公務員考試,三年才舉行一次!據統(tǒng)計,大明朝的前后276年間,一共才出了90個狀元。那真是寥若晨星的人中龍鳳了。我們再想想,吳敬梓筆下的范進同學科舉考試只不過中了個舉人,相當于拿到中學文憑、取得了后補公務員的資格,就已經高興得瘋了。那些中了狀元的,得有多大的心理承受能力,才能不瘋啊?
但中狀元的的確沒有幾個瘋的,人家比較有志氣。
能產生狀元的家庭一般都是傳統(tǒng)的讀書人家庭,受儒家圣賢的久久熏陶,打小就培養(yǎng)寵辱不驚的品格,氣質素樸寬和,心理素質鋼鋼的!有著寬廣的胸懷和抱負,所以這些人縱然或狂或傲,卻能不瘋,絕非范進之流可比。
話說回來王陽明先生的父親,這位王華王龍鳳,早年間常常在家鄉(xiāng)的龍泉山上讀書,學者稱他為“龍山先生”。據說,王華從小也是智商過人。剛在牙牙學語時,槐里先生教他詩歌,他聽過一遍就能背誦出來。
又據說,王華六歲的時候,和一群小朋友在水邊玩耍,見到有人來水邊洗腳。這人因為喝了酒,醉熏熏的,洗完腳離開時忘記了他攜帶的包裹。王華便撿來看了看,發(fā)現包裹里居然有數十兩黃金!王華小朋友估計,這人酒醒后必定要來找,因為這比酒駕讓警察罰分還嚴重得多。又擔心自己抱著一桶金子不安全,就把包裹投到了水里,然后坐在邊上等著。
不一會兒,那人果然哭天抹淚地一路尋來,王華迎上去對他說:“找你的包裹嗎?”隨即為他指明了地點。那個人看到包裹失而復得,高興得不知怎么好,拿出一錠金子一定要給王華小朋友作為酬勞,王華后退了幾步,擺了擺手堅決不要。
所以我們看了這個故事大概就能理解,為什么人家中了狀元后會不瘋。人家從小就有正義感,把道義看得比功利更重要。
王華稍長大一些,讀書就能過目不忘。剛成年,他就被當地余姚城里有名望的大家族請去給他們的子弟當老師。當時,提學松江的張時敏考察余姚的士人,認為王華和謝遷是首屈一指人才。
后來浙江的方伯、祈陽的寧良要張時敏為他兒子推薦老師,張時敏就把王華推薦給了他。寧良把王華請到家里,讓他住在梅莊別墅。湖南一帶的讀書人都聞風而至,跟從王華學習的弟子有數十人,他教了三年后才回家。
明成化十七年,王華參加科舉考試,一舉考中殿試一甲第一名,也就是狀元,當即被授予翰林院修撰之職。翰林院本是一個國家高級干部的養(yǎng)成所,就像中央黨校一樣,是走出副國級、省部級干部無數的地方,縣長、鄉(xiāng)長是進不去的。而翰林院修撰本來就是一種高級干部的后備職位,無論誰到了這個職位上,未來的仕途可謂一片光明。
弘治年間,王華又因為品、學兼優(yōu),被任命擔任皇帝明孝宗的老師。
王華講課時吐字清晰流暢,用詞明白懇切,常以圣賢的故事和言教勸勉明孝宗要慎戒安逸享受,親近仁德之士,遠離奸邪小人。
當時后宮中有一個內監(jiān)叫李廣,得到明孝宗的寵幸。有一天,這個李廣從文華殿的門口路過,王華正好在那里給講官們講《大學衍義》。王華看到李廣走過來,別的不講,專門講唐朝李輔國與張皇后爭權奪利這一節(jié)。這分別就是指桑罵槐嘛。下面聽講的各位講官聽了,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嚇得閉口不敢說話。只有王華一個人滔滔不絕、大聲朗誦講說,連左右的太監(jiān)們聽了也都縮頭吐舌。
王華就是這么楞、這么耿介,卻也因此得到了大BOSS——皇帝明孝宗的賞識。
后來王華又繼續(xù)被升遷做了翰林院學士,參與編寫了《大明會典》、《通鑒纂要》等國家級重點人文社科圖書。又半年后,以政績突出而升遷至禮部右侍郎、左侍郎等職,相當于禮部的副部長。
到了明武宗正德元年(1506年)因宦官劉瑾弄權,而他的寶貝兒子、時任兵部主事的本書主角王陽明上疏得罪了劉瑾,使老子王華也受到了牽連,在正德二年(1507年),王華被調離京城赴南京任吏部尚書,這大概屬于明升暗降,不久又被勒令提前退休回家。
由王陽明干的這事可見,想當圣賢、事業(yè)心太強的人,對于個人家庭的負面影響有多么的大。
據記載,王華為人仁德寬恕、真誠坦蕩,對人不分尊卑貴踐都平等對待。別人有一點點優(yōu)點,他就贊不絕口,但有什么缺點,他就隱而不提。人有急難來求助于王華,他極盡所能、跑前跑后地幫忙救助。別人有了過錯,他就直言規(guī)勸,不會護短。
他對父母也非常孝敬,母親岑老夫人百歲時,王華當時也已年過七十了,卻每天早晚還像童子般侍奉在母親的左右,從沒一絲懈怠。岑氏去世,王華不管自己年已古稀,仍然按照傳統(tǒng)的禮節(jié),睡草薦、枕土塊,哭天愴地、悲痛欲絕。母親出葬那天,他光著腳跟在靈柩后面一路哀號,走了數十里,以致染病,臥床近一年。
這就是典型的忠臣孝子。
算起來,這一類的行為和社會風尚只不過離我們的時代才過去了短短一百多年而已,卻幾乎消失得無影無蹤。它消逝得是那樣的快,就好像從來沒有在世間存在過一樣。只不過當我小時候在家鄉(xiāng)農村過年時向長輩磕頭時,還能體會到那種遺風的一點點兒悠長的余味。
王陽明的父輩還不怎么迷信鬼神,換句話說,不信邪。
有一次,王陽明的父親王華想為家中蓋一座小樓,大家辛辛苦苦努力地添磚加瓦,眼看著小樓就要平地而起,不知何故,突然起了火災,沒幾分鐘,在消防車趕到前就化為灰燼。
著火時,臨近的親友都跑過來幫忙救火。事后大家一致怪王陽明的父親沒有事先好好兒供奉神靈,結果遭到了神靈的打擊報復。俗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搞不好,從此之后老王家還會大禍臨頭。
這些閑言碎語讓王陽明家里人聽了后,一個個惶惶不可終日、坐臥不安。這時,王陽明小朋友也躲在墻角處偷偷看著父親,不知如何是好。
卻只見自己的老爹這時神情淡定,和大家談笑自若,一方面安頓好家人,另一方面又買木料重新蓋樓。一年后,一棟嶄新漂亮的小樓又拔地而起,什么狗屁倒灶的事也沒有發(fā)生。
王陽明一方面暗暗佩服父親,也無形中形成了自己的個性,遇事能審時度勢、有主見,而不是人云亦云。
由于王陽明是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家里的家教也很有特色。
在王陽明家,家長們并不崇拜當時的紅寶書——四書五經,也不像現代的虎爸虎媽們一樣“望子成龍”,逼著兒子考北大、上哈佛,變相地滿足自己的虛榮和心理缺憾。王陽明的父輩當然也是名副其實的虎父,但人家是以德服人,不教兒子一心中科舉當大官,死學四書五經,把它捧上天。
王陽明的父輩偏愛那些講大道和真諦、以理服人的書,像《禮記》《春秋》《左傳》,這都與他們不愿被功名利祿所牽擾、不愿被陳規(guī)陋俗所束縛,而寧愿保持像蓮一樣清白純潔,剛正不阿的個性有關。
所以我們回望一下今天的家長和學子,有幾個又會想到讀書求知是為了追求人生的真諦,“興趣是最好的老師”?
我們念書的目標早早地指向了就業(yè)謀生,這種觀念,把中國傳統(tǒng)中優(yōu)秀的和糟粕的兩個方面都繼承下來了。好的一面是注重知識,壞的一面是功利性過強。我們的時代,科技越來越發(fā)達、物質越來越充裕,我們的精神上卻越來越矮小、越來越以理想為奢談。
而王陽明的家庭,卻恰恰不是一個奉科舉致仕為至上目標的知識分子家庭。也許,這樣的家庭注定要出圣賢吧。因為在圣賢的氣質中,多多少少都有著他超脫、不拘常流的一面。
少年王陽明的花季雨季
我們的主角王陽明終于登場了。
王陽明,名王守仁,字伯安,號陽明子,本是浙江余姚人,生于明憲宗成化八年(公元1472年)。在他青年時,全家從余姚遷至山陰(越城),他在距越城不遠的會稽山陽明洞邊蓋了一間茅草屋,于是自稱陽明子。后來這個號淵遠流長,學術界又稱王守仁為王陽明。
先說一說王陽明的少年時代。
今天的社會由于工業(yè)化和社會化大生產的影響,分工無比細膩明確,許多家庭功能都由社會來實現,古代不是這樣,家庭不但承擔子女的生育、撫養(yǎng),還承擔早期教育等一系列功能。在古代書香門第的大家族中,由家中有學養(yǎng)的長輩,如兄長、祖父輩的讀書人來擔任教育兄弟子侄的任務,這是司空見慣的。
王陽明這樣的家庭當然也是如此。
俗話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如果說你的小時候有很多閃光點被家長期多年后還津津樂道的提說起來,那么王陽明同學為長輩的樂道的一個閃光點大概就是聰明穎異、資質不凡。
王陽明五歲那年,有一天他的祖父路過房門,見他一個人在屋中念念有詞,不禁有些奇怪,“這孩子在搗什么鬼?”仔細一聽之下,不禁吃了一驚。原來王陽明口中念叨的竟是平時自己誦讀過的書,而且念得一字不差??赐蹶柮鞯纳袂?,卻又全當嬉戲玩耍一般。
祖父驚奇之下,故做生氣地問:“你什么時候偷看了我的書?”
王陽明見祖父生氣,只好如實說:“我沒有看過您的書,只是聽您讀的時候慢慢記下來的。”
王陽明的祖父聞言十分高興。他認定王陽明長大后會有大的出息,于是更加悉心教他念書。
童蒙時期的王陽明在祖父的教導下,博覽群書。從孔子的《論語》、孟子的《魚我所欲也》,到唐朝的律詩絕句、宋朝的詞,還有儒教、道教的教義無所不涉;從義理深奧的道德文章,到文采絢麗的詩詞華章,有些文章讀來雖不能盡解其義,王陽明卻也學得一本正經。
書海之中,少年王陽明尤其喜愛兵法,對《孫子兵法》愛不釋手。
一到家中宴請賓客的時候,王陽明并不像父親一樣張羅著給眾人敬酒,而是自顧自地玩兒,悄悄地取來許多果核,把果核當成士兵,玩到興頭上,還拉來訪的客人一起對戰(zhàn),用現代的話叫“兵棋推演”。
你擺一個龍門陣,我用八卦陣來克你,常常是客人的兵陣才擺出來沒一會兒,王陽明沉思片刻,便已想出了克敵的陣勢。有時偶爾想不出來,他就會纏住客人,讓別人把這個陣勢的來歷、制法、優(yōu)勢講個清楚。
王陽明常常樂此不疲地做這個游戲,為此沒少挨老爹的罵,嫌他打擾了客人。
平時,與小朋友玩的時候,王陽明也是滿肚子小故事,大伙兒都稱他“智多星”,伙伴們常常坐在他的周圍,聚精會神地聽了一個又一個。
而王陽明講得最多的也是孫子。他特別佩服孫子的聰明才智。有一次,他給小伙伴們講了一個孫子出山的小故事:
話說孫子和他的師兄龐涓跟著師傅鬼徒子學習有四年之久,他們倆都想下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多么精彩,就去稟告師傅。鬼徒子一聽,笑著對他們說:“學習四年是否學有所成呢?我得先出個題考考你們,誰通過了就可以下山。”自以為是的龐涓這下可高興了,這還不簡單,不就是答道題嗎?他催促著師傅快出,而謙虛的孫子在旁默不作聲,鬼徒子說道:“我現在坐在屋內,誰能讓我走到屋外就贏了?!饼嬩赶腼@示一下自己的聰明才干,不等師傅話說完就用開招術,騙師傅說房子要著火,拿走吃的,龐涓想師傅餓了就一定會出來?什么招術都用上了,就差點兒把師傅砍一刀,橫著抬出來了。無奈鬼徒子坐在那里紋絲不動,穩(wěn)如泰山。龐涓終于絞盡腦汁,懈氣了?,F在輪到孫子了,只聽孫子畢恭畢敬地說:“弟子淺薄,學業(yè)不深,未能想出妙計來。但是如果讓師傅從屋外走到屋內,弟子倒有個辦法?!惫硗阶有闹邪底运尖猓骸斑@個徒弟平時沉默寡言,但是頗有心計,不知他有什么妙計讓我從屋外走到屋內,反正怎么走都一樣,不如看看他的計策到底是什么?”于是,鬼徒子走到了屋外。就在他兩只腳都邁出門坎時,恍然大悟,在無意之間自己中了徒弟的計策已經從屋內走到屋外來了。
每當王陽明講到這里,就情不自禁流露出一種贊嘆敬佩之情,他太佩服孫子的足智多謀了,要是自己也能這樣,那該多好??!說到這里就讓人感到,王陽明這孩子搞不好將來成了一個天天喊打喊殺的軍事人才,卻怎么看也不太像是有成長為“圣賢”的可能。
王陽明在十歲的時候,隨著中狀元當官的父親搬到了北京城住。
王狀元希望自己的兒子將來也能和自己一樣中狀元。他交了一大筆學費把王陽明送進了師資力量雄厚的北京某重點中學讀書。但是少年王陽明好像不太理解老爸的用意,放了學就和鄰居家的小朋友們一起,玩排兵布陣的打仗游戲,還特別喜歡下象棋。王華對此很是惱火。據說父子間有這樣一段對話:
“咱家代代都是讀書的,怎么出了你這么個孩子?”
“讀書有啥用?”
“讀書像你爸爸我這樣中狀元。”
“爹中了狀元,兒子、孫子還是狀元嗎?”
“當然不是,你要中狀元,還得自己讀書。”
王陽明一聽:“那沒意思,這樣的狀元不稀罕?!?
王華一聽,啥?不稀罕?于是“父益怒撲責之”,無辜的象棋也被送進河里泡澡去了。王陽明因此以諸葛孔明自喻,作詩一首:
象棋終日樂悠悠,苦被嚴親一旦丟。
兵卒墜河皆不救,將軍溺水一齊休。
馬行千里隨波去,象入三川逐浪游。
炮響一聲天地震,忽然驚起臥龍愁。
這詩估計是王陽明被老子勒令在墻角罰站時沒事干寫的,文字生動俏皮,足見王華碰到的是怎樣機靈搗蛋的一個兒子。
不過,正如王陽明詩中提到的臥龍,諸葛亮始終是王守仁心儀的先賢,也是他的榜樣,就像他后來吟誦的“孤吟動《梁甫》,何處臥龍崗”(《春晴散步》)??酌饔新≈袑Γ痔煜轮撸蹶柮骱髞硪矊覍蚁肷蠒?,獻上自己的“平安策”,這時,他只有十五歲。
王華斥責他太狂妄,其實,從王守仁提出那個何為第一等事的問題起,王華就始終覺的自己這個兒子不著調,這個狀元老子還曾嘲笑兒子:“你這個小樣兒,還想做圣賢(‘汝欲做圣賢耶’?。??”他卻不知道,若沒有這個兒子,后人早就不記得王華狀元是何許人了。
只不過,王守仁的爺爺——王天敘老爺子卻堅持認為,自己這個孫子將來必成大器,之后的歷史似乎也是要向后人宣示,王老爺子的那份淡泊,比起他狀元兒子那份對讀書登第的熱衷卻要高明得多。
王陽明十一歲時,祖父帶著他與一班客人去北京金山寺游玩,大家游興正濃,在場的客人請他的祖父賦一首詩來助興。他的祖父正在思忖之際,王陽明卻主動站了出來為祖父解圍,他說:“平時祖父曾教過孫兒,這樣的詩句還是讓孫兒來做吧!”
他隨之脫口而出道:
金山一點大如拳,打破維揚水底天。
醉倚妙高臺上月,玉簫吹徹洞龍眠。
祖父和一眾客人見他才思敏捷,不禁大為驚訝,又出了一道題考驗,誰知王陽明張口又是一首:
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還見山小月更闊。
這首一出口,讓一眾人等不禁又是驚嘆又是贊賞。
這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十四歲寫《騰王閣序》的王勃的名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王勃文章中體現出的意味更有文采、感情和氣韻。對比之下,十一歲的陽明的詩顯得稚嫩,但是,年僅十一歲的稚童,吐詞卻有一番豪邁之氣,將人比作天,還要登高臺吹簫賞月,詩句不僅有氣勢,還富有耐人尋味的哲理意境。
這些詩中隱隱透射出了什么樣的氣息呢?一是心量,二是哲思。要真從這些白字黑字的王陽明早期作品來看,還真是能看出來點兒王陽明在日后成賢證圣的苗頭來。又似乎圣賢的童年,都對天地之類的大事早早就產生過關注。
王陽明的老前輩——大儒朱熹亦在小時候由他的父親朱松進行啟蒙教育。據稱朱熹小時候也是聰明過人。四歲時,有一天,他父親指著天教朱熹說:“這是‘天’。”朱熹聽了,馬上問:“天上有何物?”其父大驚。
父親又指著太陽對朱熹說:“這是‘日’。”朱熹又問:“日何所附?”意思是太陽掛在什么東西上?朱松回答說:“附于天?!碧枓煸谔焐稀V祆渥穯柕溃骸疤旌嗡??!碧鞉煸谀膬海恳幌挵阉献訂柕脧埧诮Y舌不已。
也由是可知,圣賢小的時候往往讓老師以及長輩頭痛。因為智商不但超常,而且思維方式也很超常,像問題兒童一樣。在后文中,王陽明就給他的父親和老師展示了一個問題兒童是怎樣給大家不斷帶來問題和麻煩的。
王陽明周圍的人對陽明也產生了影響。
像王陽明的塾師——上虞人許璋,這位許老師精通兵法,興之所致的時候,常給王陽明上點兒“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兵貴勝,不貴久”之類的課程,談及三國武侯諸葛亮出奇制勝、標新立異的陣法。恰好王陽明對這些有興趣。
許璋又是一個道家色彩極濃的人,他教導王陽明“上善若水”的道理,就是說做人平時要像水一樣善良、柔弱,遇難事不要一擊就倒,也不要硬碰硬,而要像流水一樣絕不輕易止息。只不過這一類的道理學起來容易,王陽明到了后來真正的人生起伏之中,才得以慢慢地去消化和接受它們。
其他一些人如南濠子、吳輿弼的學生婁涼、陳百沙的學生湛甘泉也經常同王陽明交談、交流學習體會。
北京是全國政治文化中心,是天下人才會聚的地方。王陽明來這里又算是大開了眼界,在這里天天耳聞目睹的是天下大事;聽父親和長輩談論的多是圣人之言。
閑時看書,圣人的言行往往令王陽明恍然大悟,也成了他模仿的對象。漸漸地,有一個念頭在心中慢慢明朗化,那就是,他要做一個像孔子一樣的大圣人。
“馬革裹尸”,那個時代的理想與燃情歲月
人的年青時代最富于理想。只不過不同的時代,時尚不同,理想的內含也便不太一樣。
古人的理想和今天的人當然大大的不同。今天的年青人理想是買車、買房,送子女上示范學校。而在古代,如果你出生在農家,你的理想可能是辛勤耕作,再為家里多置辦幾畝水田。如果你出生在讀書人家庭,勤奮的你可能會苦研典籍,近則修身立德,遠則求取功名,進入體制內當公務員。要知道,公務員的崇高地位在中國是有歷史淵源的。
這些還都是低層次的理想。古代的年青人的最高理想是什么?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再說得具體一點,諸如效命天子、匡扶社稷、討伐不臣、拯民水火、馬革裏尸、青史留名之類的事。
更何況,中國傳統(tǒng)的知識分子本來有著強烈的入世情懷,“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就是出自明代東林黨領袖顧憲成之手,可謂是那個時代知識分子思想面貌的一個寫照。當然,顧憲成等東林黨人的興起,還比王陽明的時代要晚幾十年。
所以,今天的年青人湊在一起,如果手里不拿iphone幾S,嘴里不談大眾創(chuàng)業(yè)、萬眾創(chuàng)新,不談做項目,就顯得超low。那個時代的年青人在一起,如果不出口成章、縱論天下興廢、抒發(fā)胸中抱負,就顯得很矬。
年青的血總是沖動和激昂的。少年時代的王陽明當然也不例外,他也是一個理想主義的青年嘛。王陽明最大的理想是什么呢?是政治理想。像所有有理想的年輕人一樣,他想要改造國家、改造社會、改造所有在他看來不合理的規(guī)則和現狀。
王陽明非常關心國家大事,看見大明朝的軍隊連年征戰(zhàn),他少年老成地向自己的父親發(fā)出這樣的感慨:“今天下波頹風靡為日已久,何異于病革臨絕之時?!币馑际钦f,現在天下紛然擾亂這么長時間,就像一個人久病快死亡了,這可怎么辦呢?
恰好在這個時候,北方的蒙古族也欺負中原王朝的懦弱,不斷侵擾中原。明英宗正統(tǒng)年間,更發(fā)生了極為嚴重的事件。過著半牧半獵生活的蒙古瓦剌部落向明朝發(fā)動了大規(guī)模進攻,數十萬大軍直取皇城,竟一舉俘獲了當時的皇帝明英宗。最后,明朝賠償了數以萬計的金銀珠寶,瓦刺部落才答應退兵。
在北京住的日子久了,王陽明對北京的人文事故、風土人情也有了相當了解。其時距離土木堡之變不過三十幾年,“于謙保衛(wèi)北京”的故事在民間流傳甚廣,讓少年王陽明心馳神往。中原王朝竟受到這般欺辱,這一歷史大事件在王陽明少年的心靈里投下了巨大的影響。
他希望好好學習兵法,有朝一日為國效忠,所謂“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這類強烈的話語,想必也曾在王陽明胸中一再回蕩不已。他感佩于謙“要留清白在人間”的氣節(jié),在其祠堂前留下這樣一幅聯(lián):
赤手挽銀河,公自大名垂宇宙。
青山埋忠骨,我來何處吊英賢。
十五歲那年,王陽明又出游了長城沿線的居庸三關。
此時的長城內外硝煙正起。在長城以北,少數民族的勢力不斷強大,時常突襲大明的邊陲;長城以內的亂民暴動則此起彼伏,甚至嚴重威脅到了京師的安全。站在山巔,眺望著蜿蜒盤旋的萬里長城,王陽明的思緒不禁飛到了戰(zhàn)火紛飛的沙場,旌旗閃耀、戰(zhàn)鼓雷鳴、兵戈交錯、殺聲四起,這一幕幕影像在王陽明的眼前浮起。
懷著效忠國家、建功立業(yè)的沖動,王陽明冒險縱觀當地險峻的山勢,孤身一人一騎去探尋少數民族部落的生活現狀,探察當地的人文,拜訪鄉(xiāng)村老人,詢問北方少數民族的生活習俗,思考御邊方策,并想象著有一天自己能率領千軍萬馬蕩平邊疆、安定國家,“慨然有經略四方之志”。
從居庸關回來沒多久,王陽明夢見自己去拜謁漢朝伏波將軍馬援的廟,他在夢里還作了一首詩:
卷甲歸來馬伏波,早年兵法鬢毛皤;
云埋銅柱雷轟折,六字題文尚不磨。
這個夢似乎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四十年后,早已不是少年的王守仁途經桂林,親身到了伏波廟,發(fā)現周圍的情境“宛然如夢中”,讓他不禁感慨這一生都是冥冥中安排好的,而這更是此刻的他始料未及的。
這還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宋代著名的詞人辛棄疾的詩,同樣也是在夢中:
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應該說,這兩首詩的豪邁之氣大有相通之處,兩首詩的作者都有文名,在人生的履歷中,又都在戰(zhàn)陣上大有過一番沙場點兵、氣吞如虎的軍事生涯。
只不過,寫這詩時候的辛棄疾雖然壯心不已,但英雄暮年、壯志難酬;而這時的王陽明卻是恰同學少年,像早晨七八點鐘的太陽,正在登臨屬于他的舞臺,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迸發(fā)出更為熾熱的光芒。
儒是做官的學問,還是做圣賢的學問?
王陽明早年讀書,就立下了做圣賢的志向。這引發(fā)了一個問題,儒到底是做官的學問,還是做圣賢的學問?
人類社會從一開始發(fā)明了教育這個東西,目的無非是兩方面的:
一是傳遞人類在與自然共處、斗爭中的經驗和教訓,傳遞人類的生存智慧和幸福人生的智慧,也就是世界觀;二是傳遞技能和技巧以滿足生產生活的必須。前一項內容就是后來的哲學,而后一項內容就是后來的科學。
如果說今天的教育和中國古代的傳統(tǒng)教育有什么不同,今天的教育更偏重于職業(yè)化訓練、技能教育。而古代的學校教育更側重于道德觀、人生觀的灌輸,也就是意識形態(tài)教育。今天的教育是為工業(yè)化社會培養(yǎng)一顆顆合格的螺絲釘,而古代教育是一種圣賢教育、升華人格和本性的教育。
我們老家的老房子墻上正中懸掛著一幅清末老秀才寫的對聯(lián),筆力剛勁,曰,“只以金銀遺子弟,何如道德教兒孫”。這不就是一種智慧教育、人生觀教育嗎?人們綜觀了古往今來的歷史、家庭興衰、命運起轉,用無數血汗的經驗總結出一個無比深刻的道理,金錢的積累只是一時,而無法世代長久流傳下去,而品行和道德卻最靠得住,可以伴隨一個人走完圓滿的一生。
從這個意義上說,傳統(tǒng)教育教的是如何做人。在古人看來,比起學到一項賴以謀生的技巧、技能來說,道德品格對于一個人能否真正得到人生的幸福反而更是至為重要的。
無論什么樣的教育,都要因應人的本性,使人有最初的動力。就拿古代的圣賢教育來說,它逐漸和科舉取士建立了密不可分的關系。從正面的影響來說,通過科舉,使傳統(tǒng)讀書人中品學兼優(yōu)的優(yōu)秀分子得以進入仕途,獲得社會的尊崇和榮寵,這在無形中反過來又鼓勵了讀書尚學之風。
有句古話,叫“一法立,則一弊生”,意思是說,為了解決某個問題,人們發(fā)明了某種方法,雖然一時很有效果,但這方法用的久了就會產生弊端??婆e取士也是如此。
隋唐時代建立起來的科舉取士制度,經過千百年的流傳,到了王陽明所處的時代,也已是弊端叢生。
本來讀書是為了學習古圣先賢的人生觀、世界觀、生活智慧、道德品行,諸如此類,改造自己的身心,圖得人生境界的升華,但是,由于它是和現實利益捆綁在一起的,所以又越來越成為取得社會地位、功名利祿的工具。
這當然是最初發(fā)明科舉制度的先輩們所沒法預見的。因為人性中頑劣的一面總是不斷地滋長,人性中高尚的一面總是不斷受到現世社會的沖擊和誘惑。
到了王陽明這個時代,為了科舉而讀書已經越來越成為社會的風氣。清代吳敬梓筆下著名的《范進中舉》也就是明清之際科舉制度的一種真實寫照。這個時代,讀書不是為了做圣賢,而是為了做官、求取功名、獲取社會地位。
不過,雖然科舉制度后來墮落如此,我們還是應該記住一點,中國傳統(tǒng)教育的初衷就是為了傳遞人生智慧、升華人格、培養(yǎng)圣賢。
讀書但為做圣賢
1483年,王陽明在私塾讀書。有一天,他一本正經地問老師:“何謂第一等事?”意思其實就是,人生的終極價值到底是什么?
這問題乍看上去倒真是一個普通不過的問題。
人活著為了什么?或許在成長的歲月以及步履匆匆地人生行程中,我們早就漠視這個問題已久了。
為什么?旁邊的人怎么活著,我們就怎么活著,旁邊的人追求什么,我們就追求什么,這不是最省事最簡單嗎?我們的親朋好友早就給我們做出了現成的、最佳的示范。提這樣問題的人,總會讓人覺得有幾分另類、幾分怪異。
王陽明的老師聽了這個問題不禁一愣,因為沒有學生問過他這樣的問題。
而且,在他看來,這幾乎是一個不成問題的問題。不過,他沒有利用先生的權威給王陽明直接劈頭一掌直接撂翻。他看了看王陽明,調整了一下情緒,笑了笑,又想了一下,做出他自認最完美的回答:“當然是讀書科考,金榜題名,衣錦還鄉(xiāng)?!?
王陽明對這個答案并不滿意。他看著老師說:“我認為不是這樣?!?
老師不自然地“哦”了一聲:“怎么?你還有不同的看法?”
王陽明點了點頭:“我以為第一等事應是讀書做圣賢。”
老師大為吃驚,要知道在王陽明的家鄉(xiāng),當地余姚縣可是科第風氣極為興盛的地方,由此得以進入仕途者多不勝數,是名符其實的“學霸之鄉(xiāng)”“公務員考試之鄉(xiāng)”。考試升官的觀念早已根深蒂固。當聽到這個“另類”的回答后,老師不禁大加斥責王陽明。
這不由又容易讓人想起王陽明的前輩朱熹朱圣賢來。
據《朱子年譜》中記載,朱熹在十歲時就“勵志圣賢之學”,每天如癡如迷地攻讀《大學》《中庸》《論語》《孟子》。
朱熹自己回憶說:“某十歲時,讀《孟子》,至‘圣人與我同類者’,喜不可言。”從此,便立志要做圣人。以后他又教育學生:“凡人須以圣人為己任。”
可是,人的境界、心量、品性本來就分了很多種。譬如“夏蟲不可以語冰”“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之類的話,就是表達人與人之間境界和胸懷的巨大落差。有人讀書為求功名,有人讀書為當圣賢,大概就是這種落差的體現。
問題就在于,知識性、技巧性的東西或可以通過后天學習、授受而得;一個人的心量、氣質、抱負的養(yǎng)成,卻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先天的秉性,即使后天成長環(huán)境的熏染也能起到一些作用。
換句話說,技巧性的東西是容易掌握的,而人格的境界是很難短時間提升起來的。
再例如我們說的藝術家氣質、美術家、音樂家,都有著天生的成份。推到極端來說,就是天生的貝多芬、天生的達芬奇。這又像愛因斯坦說過的,天才是靠百分之九十九的勤奮和百分之一的天才,但是那百分之一的天才可能才是決定性的。
當然,這好像有著濃重的先天決定論色彩。但我們也不妨換一個角度來思考,也就是,人的天性、先天的稟賦各有所長,我們應該發(fā)揮自己長處,不要去做不符合自己天性的事情,這樣才能把事情做到優(yōu)秀、事半功倍。
好了,既然有的人理想是當美術家、音樂家,有的人的理想是當白領、事業(yè)有成,有的人的理想是當官。
而現在,這里有一個人的理想是當圣賢。
有一天,王陽明和他的同學在京城逛街,正好從一個看相算命的人身邊路過。這個算命的一把抓住王陽明,說要給他看看相,他愿意分文不收,說王陽明是一副難得的好面相。
王陽明倒沒有拒絕,看就看吧。
算命的相士上下仔細端詳了一下王陽明的面色,又讓王陽明伸出胳膊,撩起衣袖,摸了摸他的骨骼,口中念念有詞,手指也在掐算著什么。不一會兒,相士睜開眼對王陽明說:“公子這是大大的福相,有朝一日必成圣人,只不過,在此之前也要經過苦難的磨難?!?
他叮囑王守仁:“當你的胡子長到衣領時,你就入了圣境;胡子長到心口窩時,你就結圣胎了;胡子長到丹田(小腹處)時,你就圣果圓滿了。(‘須拂領,其時入圣境;須至上丹臺,其時結圣胎;須至下丹田,其時圣果圓?!?
后來證明,這幾句話精煉地概括了王陽明的一生。
他的同學跟王陽明說,這不過是些江湖術士的奉承之語。但王陽明一聽之下卻心大喜,覺得相士的說法與自己的心思不謀而合,心境陡高、為之深信不疑。
王陽明十六歲時覺得自己學業(yè)有成,應該施展抱負了。當時的他傲視一切,歷史上的帝王宏業(yè)在他的眼中更算不了什么,他在《題四老圍棋圖》中寫道:“卻懷劉項當年事,不及山中一著棋?!?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秦末,中國歷史上的兩個著名的英雄劉邦、項羽苦戰(zhàn)五年滅秦,謀略過人,雄壯異常;戰(zhàn)火千里,尸骨成山。劉邦的一首《大風歌》,“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項羽的《垓下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這兩首詩都散發(fā)著難以比肩的英雄氣概,被多少志士反復吟誦??蛇@一切在王陽明心中卻比不上一盤棋重要,也就可見王陽明自負了。
王陽明以為:做就要做圣人,其余的事情都不值一提。
王陽明的青春理想并不是少年維特式的,更不是白日夢式的,思緒澎湃一番就完事了。他把自己的理想付諸于實際的行動。就在十五歲的時候,王陽明干了這樣的事,屢次寫信,上書給當時的最高領導人——皇帝。
他上書的內容不是感謝領導人對青少年教育事業(yè)的親切關懷,兼匯報自己的學習進步、考試成績,他在上書里說的全是國家大事,諸如怎么平定各地此起彼伏的民變之類的事。
可以想見,在朝廷之中當然多有居其位聊以混飯的高官顯貴,也不乏老謀深算的干吏操持著國家大事。區(qū)區(qū)一個少年的幾件出謀劃策、探討國是的興起之作又能引得起什么樣的重視呢?何況這時的大明朝皇帝像所有的守成之君一樣,還沒有勤政到愿意去傾聽來自一個少年的天下興廢之論。
這倒也是好事,誰知道王陽明的上書里有沒有因為不諳世事而有不遜之言、忤逆之語,搞不好反倒會給自己引來殺身之禍呢?
王陽明的父親知道了他干的這些事后,嚴斥他太過狂妄,有一天非要因此而受到巨大的挫折不可。但此時的王陽明真有不可一世之風,正為他的圣人理想如癡如醉,對父親的斥責并沒有聽進去。
后來的事實證明,王陽明的圣人之志無疑為他以后的成就奠定了良好的基礎。但是他這時的自命不凡,目空一切,也為日后埋下了禍患。
明孝宗弘治元年(1488年),這一年王陽明十七歲。
王陽明的父親見兒子已長大成人,所謂“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他便為兒子選了一個賢慧貌美的表妹諸氏為妻。
兩家人選定了良辰吉日,王家張燈結彩、一片喜氣洋洋。父親催促陽明趕快穿戴整齊,去洪都(今南昌)接親。這時的王陽明,剛剛步入人生道路,對婚姻既不理解,又無情調,一心只惦記著怎樣成為圣人,也就無所謂地騎上馬便走。在路上他偶遇一道士,興致大起,與道士對坐,開始大談養(yǎng)身修煉之道,早已將迎娶新娘的事拋之于腦后。
在家中等待自己的高婿來迎親的岳父大人左等他不來、右等不見人影,再也坐不住了,就派人去尋。等到一干人找到新郎官王陽明時,已是第二天的清晨了,只見王陽明還坐在那兒,和那道士談禪論道,正說得津津有味。
宋明理學怎樣成了時代的絆腳石?
王陽明早有大志,同時很早就開始思考怎樣實現志向。然而,現實中的思想領域一團糟,有許多弊端讓人懷疑,到底怎樣區(qū)分一個事物的正與錯呢?就像我們都知道的孔子的言論,他教化人們“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伞薄皩W而時習之”“不學禮無以立”。教導人們怎樣學習,怎樣為人處事,這些精辟、簡潔的理論,無論是民間還是官方,都是深入人心的。
我們常常有句老話,叫意識形態(tài)是為統(tǒng)治階級服務的。例如儒家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樣的秩序觀最符合皇帝的利益。
當然,再深入考察的話,問題并不這樣庸俗而簡單。因為,既然這種觀念代表了秩序,那么作為最高統(tǒng)治者的皇帝當然也在這個秩序之中,也不得不尊奉與自己身份相應的行為規(guī)則和道德操守。
當我們拋開一切圣賢言教,就會覺得皇帝似乎可以在一個國家中為所欲為,但事實往往不是如此,傳統(tǒng)的道德禮儀不僅對普通人,而且對最高統(tǒng)治者同樣構成相應的約束和限制。
話不贅言。這個時候的大明王朝,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里最偉大光榮正確、有著像孔圣人一樣崇高而神圣不可侵犯地位的學說是來自朱熹一脈的宋明理學。
為什么朱熹的理學在這個時候會朝野共尊、人神共奉呢?下面慢慢道來。
比如說有一天,有人拿著一塊石頭對你說道:“這是一個雞蛋。”你一定會覺得這人非瘋即傻,連石頭和雞蛋都分不清。
可是,這其中實際上是有點兒問題的。簡單說,你為什么把這個“東西”叫作“石頭”則不是叫作“雞蛋”呢?因為大家都這么叫,約定俗成??墒?,如果我們的祖先幾千年前把這個玩意兒叫作雞蛋,那今天人人都會稱石頭為雞蛋了。那么,這其中到底有沒有什么規(guī)律呢?還有水為什么往低處流而不往高處,太陽為什么東升西落,月亮為什么陰晴圓缺?或者說,世界何以如此,又將如何?這一類古怪的問題偶爾也會浮現普通人的大腦中,也不過一掠而過。而在古代,這一類的大都在普通人眼中不成問題的大問題,卻揮之不去、如影隨形般縈繞在哲學家、科學家的心頭,讓他們?yōu)橹に伎嘞?。朱熹就是其中的一位?
朱熹曾經問自己這樣的問題:一個人到底應該怎樣認識每個具體的事物呢?
他不斷思考探索,總結出一套自己的理論,簡單說就是:天底下的任何事物都是有規(guī)律性的,叫“天理”。天理是事物本身所固有的,不隨人的意識而改變,同時天理也是完美無缺的,也因而是至上的。人最應該做的事就是尊奉天理。
可能這種“天理”觀在后來太深入人心,以至于我們中國人都知道一個詞,叫“天理、國法、人情”。要是我們看古代題材的電視劇,古代官員判案時,在公堂后面往往就懸掛著這幾個字。這是官員處理案件、運行事物、治理一方水土的最高準則。
這就和我們今天所講的“依法治國”、以法律為準繩的治理觀念有著大大的不同。更進一說,古代傳統(tǒng)社會中把對人的道德教化的作用看得比用法律約束和治裁人的作用更為重要。
作為人本身,是有判斷事物正確與否的能力的,只不過人的理性會被事物表面的許多紛擾零亂的現象給弄糊涂,所以人要不斷學習,才能拭去天理表面的浮塵而獲得真知灼見。
要通過學習探究事物背后的天理,就要有正確的學習態(tài)度。朱熹提倡的是“持敬”,要“坐如尸,立如齊,頭容直,足容重,口容止”。也就是說,學人在行走坐臥間都要一絲不茍,要坐得像僵尸一般端正、站立要像墻壁一樣整齊。
可惜朱熹的理論中學習的內容并沒有讓人去探索事物的規(guī)律,而是教化人們排除對于物質的欲望,才能認識天理。如果你的生活儉樸,就要培養(yǎng)高尚的道德,而不要整天夢想雞鴨魚肉,升官發(fā)財,這些欲望都是罪惡。每個人都應按照自己的等級地位去做自己該做的事,這就是有天理;每個人都應根據自己的等級地位不做不該做的事,這就是“去人欲”。
朱熹舉了一個非常生動淺顯的例子:封建社會不是有界限分明的君與臣,父與子,夫與婦嗎?那么“君臣便有義,父子便有仁,此都是述天地之事”,“物物有分別,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至君得其所以為君,臣得其所以為臣,父得其所以為父,子得其所以為子,各得其利,便是和。如臣處君位,君處臣位,安得和乎?”(《朱子語類》卷六十八)
看來,朱熹更加宣傳每個人都應該安分守己,各盡其責,并且在君與臣之間劃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他反復強調人與人之間的地位差別變不得,“綱常萬年,磨滅不得”。誰也逃脫不了三綱五常的束縛。
當然,事實上,中國自漢唐的盛世達到最高點之后,總的說起來,居于東亞大陸的華夏民族在以往的擴張疆土的行動已經到了一個農業(yè)文明的極限,所以在唐以后越來越趨于守成。而守成的一個顯著特點就是建立穩(wěn)固的內部秩序。朱熹的理學就是迎合了這種時代的轉變,所以受到了上上下下的尊崇。
站在最高統(tǒng)治者的立場上,當然愿意看到自己的江山永葆萬年,而從一般普通平民的立場上,也當然希望整體社會秩序是穩(wěn)定、有序的,而不是動不動有人起來造反,進入諸侯相爭、戰(zhàn)亂頻仍的血與火的時代。
這樣以來,朱熹理學的觀念就得到了自上而下的全民共尊。
南宋以后的歷代皇帝都非常推崇朱熹哲學,把它奉為官方哲學,科舉考試的命題范圍被越來越嚴格地限定在四書五經的內容之內,而答題的主旨觀點則必須出自朱熹所注的《四書》。一般的讀書人要跨過科舉考試進入仕途的話,不得不諳熟朱熹所注的《四書》,就算不能倒背如流,也要正背一字不差。到了王陽明所處的時代,就更是如此。
這個時候,由于皇帝帶頭大加宣揚程朱理學(即程頤、程顥兄弟和朱熹共同的思想)。程朱理學已被看成是成名做官的僵化信條,而不是一門探尋真理的學術事業(yè),一般的讀書人讀《四書》時不求甚解、囫圇吞棗、死記硬背,只為通過科舉成就功名,反而喪失了理想和人格,往往形成了滿嘴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的局面。
但總的說起來,這些現象是無法怪罪到朱熹這些理學大師的頭上的,它和人性自身的弱點有關。還是前面的那句老話,“一法立則一弊生”。一個良好的初衷和優(yōu)秀的解決方案是難以萬年不變、放之四海而解決一切問題的。一個方法、對策用得久了,難免會弊端叢生。這個道理也是很簡單,就像一個人去看中醫(yī)大夫,大夫在每一個療程都要望聞問切,根據病情變化開出不同的處方,而不是一個藥方吃到底的,如果藥方不因病情而變,就很可能不起作用,甚至治出毛病來。
世事不斷地變遷,觀念不斷地更替。當老的觀念、規(guī)則不適應新的時代的時候,這個時候,思想家中的優(yōu)秀分子就要站出來提出新的創(chuàng)舉,用精神的光芒照亮一個新的時代。
這就是王陽明在未來要做的事。
陽明格竹
火車不是推的,圣賢不是吹的。到底怎樣才能夠實現自己做圣賢的理想?
夏日的一天,晌午的太陽把大地烤得滾燙滾燙。
又到了午飯的時候,家里人找來找去,找不到王陽明,急忙去稟報王天敘老爺子。老爺子心里不禁苦笑,心想莫非這小子又同當年一樣跟著哪家的道士學養(yǎng)生成仙去了?
找來找去,后來終于在后花園的深處看到了一個身影,那個身影正一動不動地站在一片竹林前面,像是入了定。走近一看,正是孫子王陽明。
只見王陽明眼睛盯著面前的一棵竹子,目不轉睛。
老爺子覺得奇怪卻也見怪不怪了,上去拍了拍王陽明的肩膀問道:“孩子,你在干什么呢?”
王陽明頭也不回地說:“爺爺您別打擾我,我正在‘格’竹子呢?!?
王陽明的這個造型定格在了歷史上,后人稱這一幕為“陽明格竹”。
王陽明到底在干什么?他在思索,“理”究竟在哪兒呢?“理”就在竹子里面,但是為什么就是不愿意出來呢?這實在是件辛苦的事情,王陽明廢寢忘食地“格”了兩三天,快要走火入魔,還沒能把他夢寐以求的“理”給“格”出來,反而把自己格到了病床上。
王陽明的心中充滿了疑惑,他懷著對先賢的敬仰誠懇地格物致知可是“理”卻絲毫沒有靠近他半分,雖然圣人說我們要一日“格”一物,終會有所得,但自由才思敏捷、充滿好奇心與創(chuàng)造力的他開始納悶了,朱子的理論真的正確么?“理”真的在竹子中么?
王陽明的這種做法,倒是頗有點兒類似于禪宗的參話頭。在佛教里有個故事,有一個僧人參“如何是父母未生前本來面目”的話頭,因為日也參、夜也參,參得“頭面俱腫”,頭和臉都腫了,久而久之瘋瘋癲癲、神經有些不正常了,每日手舞足蹈、流浪于市。一天,街上有人吵架,聽到一句“我們家本來在地方上都是有面目、有面子的人”。他聽到“面目”二字,不禁一時好奇走了過去,只見是一個舅舅在訓斥自己的外甥,“你這樣不務正業(yè),搞得家人沒有面目!”這僧人聽了“沒有面目”四個字,突然間豁然大悟,再也不瘋了。
但是,為什么王陽明好好兒地參起了竹子的話頭,“格”起了竹子呢?這從王陽明拜訪爺爺的故人婁諒說起。
婁諒,江西上饒人,是當地著名的理學學者,學習程朱理學多年頗有造詣。爺爺指示王陽明去拜訪他,請教學問。婁諒見是老友之孫,且王陽明禮數周到、態(tài)度謙和、悟性頗高,便高興地和眼前的小伙子聊了起來,分享平生所學。他們從噓寒問暖聊到了詩詞歌賦,談話內容逐漸深入。
談著談著,王陽明拋出了自己的疑惑:“怎樣才能成為圣賢之人?”
這問題真是出乎婁老的意料。他慎重地想了想,給出了一個理性而嚴謹的答案:“成賢證圣,并非不可能之事?!?
王陽明聽到這個答案很高興,追問道:“那么到底怎樣才能成為圣人呢,我該怎么做?”
婁老作為理學學者,給了他四個字的答案:“格物致知。”
他說,格物以致知是成為圣賢的不二法門,圣人并非皆是天生,也是可以通過后天的努力修行來達到的。
在婁諒的指點下,王陽明把做圣賢的希望寄托在了理學先師朱熹身上。
在大明朝,朱熹朱大圣人擁有非常大的影響力,上到帝王將相下到黎明百姓無不奉若圭臬。唐高祖李淵為了顯得自己出身高貴,曾以道教創(chuàng)造人老子為宗祖,而明太祖朱元璋為了同樣的目的,曾認朱熹為先祖,可想而知,這時朱子的程朱理學成為了每一個讀書人的官方必修教材,也成為了學問界毋庸置疑的真理。
朱熹之所以走上神壇,是因為他成功悟道。為什么說是悟道呢?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換言之,道這個東西只能感悟,卻難以言傳。道是神奇的東西,就好比磁場一般看不見摸不著,卻又無處不在并且時時刻刻地影響著我們看得見摸得著的世界,它隱藏著這個世界最至關重要的秘密。
道是真理,就如同當代前沿科學家們所追求的事情一樣,他們想用一個公式囊括整個宇宙的興衰存亡,而這個公式就是道。它乃是天地萬物運行規(guī)則的總和,是極致的智慧。
每個人的問道之路各不相同的,科學家是通過研究自然,探究宇宙,尋找著自然哲學中的數學原理。對于西方人來說,在大不列顛得道的艾薩克·牛頓爵士就是最接近于上帝的人,和中國圣賢的地位差不多。對于朱熹而言,他得道的方式在于前文中那重要的四個字,“格物致知”。
朱子認為,世界萬物都存在著“理”,這個“理”字無處不在,這個“理”字就是人間的大道,你只要參悟了“理”,你就可以得道而成圣賢,“理”在萬物中,我們要如何才能把“理”挖掘出來為我所用呢?朱熹的辦法就是“格”。研究物體,得到物體中蘊含的理,這就是“格物致知”這一問道的手段。
王陽明現在就想采用朱熹的這個做法。今天研究家里的板凳,明天換床試試,后天再“格”一下桌子,這樣“格”來“格”去,那么,什么時候“理”才能出現,“道”才能悟得,王先生才能熬成圣賢呢?理學宗師程頤給了標準答案,“今日格一物,明日再格一物,豁然貫通,終知天理”。這句話很經典,表達的意思卻很直白很無情,那就是你今天研究一個東西,明天研究一個東西,研究著研究著你就會“豁然”,然后就恭喜你了。
問題就在于,豁然開朗,是一個沒征兆的一個突然間的頓悟。
雖然看不到終點,不過,王陽明的圣賢之路算是就此起步了。他開始了漫長的格物之旅。圣賢之路是艱辛而坎坷的,因為你看不到未來,路上也很少有人同行。
王陽明要給宋明理學看看病
如果王陽明沒有出世,如果此后數百年間的中國還是程朱理學的天下,這樣的局面實在是讓人難以想象的。
人們仰望著圣賢的高標,一面贊嘆圣賢的高潔和偉大,一面又覺得和自己的差距太大,實在難以做到,那就不如“滿嘴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來得更實際些。這說明,這種理學教育已經不能適應新的時代了。
正如上面說到的,王陽明的氣質是理想而叛逆、志向遠大的。這樣的人將不會僅僅滿足于做一個傳統(tǒng)禮儀道德的守護者、踐行者、衛(wèi)道者。他一定是不僅僅反思社會到底哪里出了問題,而是指導社會的主流理念和精神在哪里出了偏差。
以王陽明的抱負和個性,他也絕不滿足于死記硬背經典的條文。他對于思想權威朱熹的“居敬持志為讀書之本;循序致精為讀書之訣”這句話也只是試一試,絲毫沒當作不能違背的天條。
中國傳統(tǒng)的中醫(yī)有句古訓叫“醫(yī)者仁術,大功無利”。這時的王陽明把自己當成了一個醫(yī)者,要給主流的意識形態(tài)看看病。他指出了程朱理學流轉于當世的時候出現的幾種?。?
病癥一,學習程朱理學的人多心術不正。
他說:“大抵近世學者只是無有必為圣人之志?!保ㄎ匿洝杜c黃宗賢》癸末),他們學習的目的也只是為了“章繪句琢以夸俗,詭心色取相飾以偽”。(同上《別進甘泉序》壬申)
王陽明一針見血地指出了當時讀書人讀書的目的不純。他們學習程朱理學是為了自我粉飾,向人賣弄;貶低他人,抬高自己;明講仁義,暗謀私利。其實學習任何學科,何嘗不是這樣。如果你學習不是為了修身養(yǎng)性,提高自身素質,而是為了謀取蠅頭小利,那么這門學科也會慢慢失去它的作用,而被人不值一看。
病癥二,淺薄。
王陽明說:近世士大夫“徒考索于影響之間,牽制于文義之末,然以為是六經矣”。
這意思是說,士大夫們讀書只是為了應試,只要弄清于表面文字就綽綽有余,哪兒管程朱深刻的思想內涵是什么,更別提向程朱所提出的去做一個圣賢之人了。王陽明非常鄙夷于這樣的治學態(tài)度,認為與其看書得個一知半解,還不如不看,所謂“盡信書不如無書”。他自己則采取了批判的態(tài)度,對程朱理學的教材中有理有據的地方大加贊賞,對那些只為考試而學的部分則嗤之以鼻。王陽明二十一歲會試落第,別人都認為這正是他不專心讀書、整天歪思邪想的結果,實應以此為恥。王陽明自己卻笑而答言:“考試又不能考出人的真水平,有什么可恥的呢?”當然,這也可見,中國的應試教育風氣之盛,實際有著歷史淵源而非一日形成的。
病癥三,支離繁碎。
王陽明說:“圣人之言,明白簡言。”而今天的人卻“使圣人易簡實之訓,反為千古不決之疑”。
這話的意思是說,當時的人們對程朱理學不能做到進一步的發(fā)揚,也提不出標新立異的見解,只能把一個陳舊的觀點你分為兩條、我說為四條,要是你解為八條,我還能分為十六條,就文索義,把本來簡單直白的圣人言教越搞越繁瑣、越搞越復雜,反而把問題說不明白。而一些士大夫們?yōu)榇颂焯鞝幍妹婕t耳赤,還分不出個高低上下。王陽明看了這些滑稽可笑的樣子,暗暗告誡自己千萬不能像他們一樣,而一定要尋求真知灼見、嚴謹治學。
病癥四,知而不行。
當時的學者讀圣賢書只滿足于耳朵聽懂,嘴上能說,根本沒心思去在行動中體現。他們嘴上念叨著“仁義理智,吾固有之”,行動上為非作歹,搶取別人財富,看見良家少女便頓起歹心,早將所學知識拋于腦后,陽明對此更是憤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