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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君:隱思君兮陫側

《湘君》《湘夫人》歷來被認為是《九歌》中藝術成就最高的作品。《湘君》和《湘夫人》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湘君”和“湘夫人”究竟指誰,歷來爭議很大。

歸納起來有以下六說。一是湘神配二妃說。此說最早見于東漢王逸,其《楚辭·九歌》注云:“君為湘君也……堯用二女妻舜,三苗不服,舜往征之,二女從而不反,道死于沅、湘之間,因為湘夫人也。”二是帝舜配二妃說。唐司馬貞《史記·索隱》云:“《楚辭·九歌》有湘君、湘夫人。夫人是堯女,則湘君當是舜。”現代很多人發揚這一說法,何新先生說:“舜即湘君,變為楚族之祖,楚之社神。湘夫人即湘妃,帝堯之女,名丹朱,又稱‘神君’,為湘江之神。”三是江神配湘神說。魏炯若先生說,“湘夫人之為湘神,可以無疑;而……所謂湘君者實江神耶?……疑其時楚人殆有湘神嫁為江神婦之說……”其主要論據有晉郭璞《江賦》:“奇相得道而宅神,乃協靈爽于湘娥。”“可知楚巫之使江湘為夫妻神者,亦由傳說中二水之神向來親密之故。”于是“江神既配湘夫人,故遂稱之湘君耳”。四是丹朱配湘神說。當代學者曹勝高先生認為:“從《湘君》《湘夫人》來看,他們先后抵達祭祀地北渚,接受楚人的禮敬后,一起回到九嶷山。湘夫人的原型是《山海經》所載的天帝之二女,而非堯之二女,演化為湘水之神。湘君因居于九嶷山,其原型可能為葬在九嶷的堯之子丹朱,演化為湘山之神。”五是自然崇拜產生的湘水配偶神說。此說最早見于明末清初的王夫之:“王逸謂湘君,水神;湘夫人,舜之二妃。或又以娥皇為湘君,女英為湘夫人……《九歌》中并無此意……蓋湘君者,湘水之神,而夫人,其配也。”清代顧炎吾、趙翼等從此說。當代董運庭先生也說:“湘君和湘夫人,他們本是一對湘水配偶神。”六是湘水姐妹神說。湘君、湘夫人同為湘水神,分別為堯之二女、舜之二妃娥皇、女英。此說最早見于西漢司馬遷的《史記》。《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秦始皇)浮江,至湘山祠。逢大風,幾不得渡。上問博士曰:‘湘君何神?’博士對曰:‘聞之,堯女,舜之妻,而葬此。’”中唐韓愈進一步完善此說:“以余考之……堯之長女娥皇,為舜正妃,故曰君。其二女女英,自宜降曰夫人也。”此說為宋明清學者普遍接受,如洪興祖、朱熹等,就贊同此說。本書認為,“湘君”和“湘夫人”均為女性神,或為姊妹神,或為同一女性神。

在屈原根據楚地民間祭神曲創作的《九歌》中,《湘君》和《湘夫人》是兩首最富生活情趣和浪漫色彩的作品。將神話傳說融入到自然景觀中來寫,給這篇普通的“約會詩”賦予了特別的含義,這也是民眾對自然崇拜的一種表現,更表達出人們對純真愛情和幸福生活的向往。

[原辭]

君不行兮夷猶[1],蹇誰留兮中洲[2]?美要眇兮宜修[3],沛吾乘兮桂舟[4]。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5]?

[注釋]

[1] 夷猶:猶豫不決,心思不定。

[2] 蹇:滯礙難行的樣子。《說文》:“蹇,跛也。”蹇誰留,猶言為誰所滯留。中洲:洲中,水中小島。

[3] 要眇:美目流盼的樣子。宜修:修飾打扮得合宜得體。

[4] 沛:急速地飄然而行。桂舟:桂木制作的船。

[5] 參差:指用長短不齊竹管制成的排簫。《風俗通》:“舜作簫,其形參差,像鳳翼參差不齊貌。”誰思:“思誰”倒文。

[賞析]

以上為第一部分,寫請神而神不行的情景。這位男巫一定是一位風流俊逸、文采裴然的暖男。他和請湘君者一起乘船向湘水的更深處行駛,他們一路祭祀一路唱著迎神曲,可是湘君沒有出行。首二句寫請湘君不行,引起“我”猜測。男巫,亦即抒情主人公“我”發出的疑問:湘君啊,你為什么不肯出行呢?開篇以一問開頭切入主題,為全文定下悲情的基調。“開首便見是恍惚之詞,……君之不行而夷猶者胡為耶?既怪之,又疑之,使下文‘望’字乃躍然而出,章法之妙,獨存千古。”(清陳本禮《屈辭精義》。“我”焦急地盼望湘君走出神宮,然而久等不至。于是“我”贊美她說:你美目流盼,裝扮合宜,美麗嫻雅,品行高潔,為什么不接受邀請出行呢?可是,湘君千呼萬喚不出來。美麗而高貴的湘君因何不至,費盡了“我”種種猜疑,“思君如明燭,煎心且銜淚”,于是“我”去尋找她。“我”駕駛著用桂木制作的船,在湘水上急速地飄然而行。“桂舟”表現了人們對湘君的尊重。“乘舟”而加一“沛”字,寫出了“我”尋找湘君心情之急迫。“我”在焦急地尋找湘君的時候,一面向湘水祈禱:為了不要驚擾心中的女神,沅水湘江啊,都不要興起波瀾,請你靜靜地流淌吧。但溯洄從之,溯游從之,眾里尋她千百度,湘君在哪里?悵望眼,山長水闊空無際,心愛的女神依然未見蹤影,簫聲嗚咽,迎神的樂曲在水面飄蕩,傳達出綿綿的思戀。

[原辭]

駕飛龍兮北征[1],邅[2]吾道兮洞庭。薜荔柏兮蕙綢[3],蓀橈兮蘭旌[4]。望涔陽兮極浦[5],橫大江兮揚靈[6]。揚靈兮未極[7],女嬋媛兮為余太息[8]。橫流涕兮潺湲[9],隱思君兮陫側[10]

[注釋]

[1] 駕飛龍:指以龍駕舟。北征:向北出發。湘水北流,入于洞庭,而注于大江,故稱“北征”。

[2] 邅(zhān):轉,指繞道而行。

[3] 薜荔:一種蔓生植物。柏:通“箔”,簾箔。綢:帳子。

[4] 蓀(sūn):香草名。橈:船槳。旌:旌旗,古代旗的一種。

[5] 涔(cén)陽:地名,在湖南境內。極浦(pǔ):遠方水岸。

[6] 橫:橫渡。揚靈:揚,指高揚船槳。靈,當作“蹳”,亦同“舲”,一種帶樓閣的船。此句指駕樓船飛速急行。

[7] 未極:未至,指未到湘君之處。

[8] 女:侍女。嬋媛:憂慮怨恨時,喘息激動的樣子。太息:嘆氣。

[9] 橫流涕:即涕淚橫流。潺湲:形容淚水往下淌。

[10] 隱:兀自暗暗地,指內心傷痛。陫側:即悱惻,悲凄失望。

[賞析]

以上為第二部分,寫迎神的玄想和求而不得的悲催。洞庭湖中有君山,又叫洞庭山。相傳湘君的神邸就在洞庭湖北的君山,故曰“北征”。“我”尋遍湘水而不見湘君芳蹤,于是產生幻想,想象駕著飛龍,北出湘浦,轉道洞庭。這是湘君的花塢,在這里應該可以找到湘君吧?“我”滿懷著期望向君山駛去。路途漫長,“用薜荔作簾啊,以蕙草作帳,香蓀為槳啊,蘭草為旗”,此處描寫“我”的“簾、帳、槳、旗”,烘托“我”的美好,含蓄地表達了“我”急于見到湘君的心情。可是,到了洞庭湖依然未見湘君。失望在不斷地加深,“我”的心情變得越來越沉重。但是“我”決不肯放棄。眺望涔陽遙遠的水岸,“我”又高揚船槳,橫渡煙波浩渺的大江,但伊人何處?湘水茫茫空余恨!連“我”身旁的侍女,也不禁為“我”的執著和徒勞而難過。“女嬋媛兮為余太息”,與《離騷》中“仆夫悲余馬懷兮”同一手法。未及自身,先寫旁者之感懷,更襯托出主人公處境之可悲。“橫流涕兮潺湲”則是用夸張手法直接宣泄“我”對湘君濃厚的相思之情。“隱思君兮陫側”,指黯然神傷,乃非別人能知,非言語所能表達者,故“隱思君”三字,更足道出其悲情與苦思。這一段用大量的筆墨鋪敘“我”尋找湘君的過程,表現了“我”百折不回、九死不悔的一腔衷心。

[原辭]

桂棹兮蘭枻[1],斫冰兮積雪[2]。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3]。心不同兮媒勞[4],恩不甚兮輕絕[5]。石瀨兮淺淺[6],飛龍兮翩翩[7]。交不忠兮怨長[8],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閑[9]

[注釋]

[1] 棹:船槳。枻:船旁板,即船舷。

[2] 斫:砍削。全句意為:在冰封積雪中行船,必須鑿冰破雪而進,這是比喻困難重重欲見湘君而非易事。

[3] 搴:采摘。芙蓉:荷花。以上二句為比喻,薜荔生于陸而到水中去采,芙蓉生于水而向樹梢上摘,皆不可能有所得,比喻徒勞無功,尋覓湘君相會而落空。

[4] 媒:媒人。勞:徒勞。

[5] 不甚:不深。輕絕:很容易絕情。

[6] 石瀨:石上清淺的流水。二句是說,在靠岸的淺水中,任舟飄浮,不再急于前行。

[7] 翩翩:形容輕盈疾快。

[8] 交:交往。怨長:長久的怨恨。

[9] 期:約會。不閑:指故意托辭說沒有空閑。

[賞析]

以上為第三部分,寫迎神不至后沉痛的反思和哀怨。“桂棹兮蘭枻”,既是自陳自己高潔美好的人格,也是對湘君的禮敬,同時表明“我”的追尋在繼續,又劈波斬浪,讓水花四濺。但茫茫水域,依然沒有看見心愛的女神,只有那些水鳥潦草在天邊。想見伊人困難重重,絕非易事。在無數次追尋,無數次失望之后,“我”開始了沉痛的反思:“我”的癡情是徒勞的,這像在水中摘取薜荔,爬到樹梢采摘荷花,不過是緣木求魚。繼而思索進入更深的理性層面:兩個心意不同的人雖有媒人說合也徒勞,相愛不深的人感情更容易斷,得到的只是“輕絕”“期不信”的悲劇結局。這是對自己錯愛的一種自嘲,也是對自己癡情的覺醒,沉痛的語氣中包含著對對方的怨望。約期而不至,“我”只得怏怏而返,在靠岸的淺水中,任舟飄浮,不再急于前行。

[原辭]

鼌騁騖兮江皋[1],夕弭節兮北渚[2]。鳥次兮屋上[3],水周兮堂下[4]。捐余玦兮江中[5],遺余佩兮醴浦[6]。采芳洲兮杜若[7],將以遺兮下女[8]。時不可兮再得,聊逍遙兮容與[9]

[注釋]

[1] 鼌(zhāo):通“朝”,清晨。騁騖(wù):急馳而行。江皋:江岸。

[2] 弭(mǐ)節:將船停下。北渚:地名,洞庭湖北邊一個地方。

[3] 次:棲息。

[4] 周:環繞。堂下:祭壇下面。

[5] 捐:拋棄,丟棄。玦(jué):一種環形玉佩,通常是關系決裂的象征物。

[6] 遺(yí):留下。佩:古時系在衣帶上的飾物。醴(lǐ)浦:“醴”同“澧”,這條河流通向洞庭湖。浦:水邊。

[7] 芳洲:水中的芳草地。杜若:香草名。

[8] 遺(wèi):贈予。下女:指身邊的侍女。

[9] 聊:暫時。容與:舒緩放松的樣子。

[賞析]

在遭遇一次又一次的挫折之后,“我”仍不死心。每天馳騁于湘君所在的北岸,在江邊徘徊復徘徊。可每天都是疲憊地歸來。“我”傷心極了,黃昏中只看見鳥兒棲息在屋頂,茫茫白水環繞著祭祀堂,一片孤寂落寞的景象,使人倍感憂愁。門可羅雀,凄清寒寂;流水無情,靚影何處?清林云銘《楚辭燈》說:“絕望而行且歸,杳不見神,惟凄寂之景現前矣。”眼前的景象正是失意者的開始。與開始熱情地追求相比,此時,我陷入孤寂凄涼中難以自拔。在極度的悲傷絕望中,我把佩帶的玉玦投棄在江水中,把玉佩丟在澧水之濱,表示決絕。把玉佩投棄江中之后,我仍覺得不解恨,又隨手把從開著香化的小洲采摘的杜若,隨手送給凡間的女子,以發泄怨氣。這些杜若原本是要送給心愛的女神湘君的啊!“君子必佩玉”,古代男子有佩玉的習慣,身帶佩玉表明本詩主人翁為男性。投玉佩于江中以示決裂的舉動,讓人很容易想起“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核心情節,可見本詩影響之深遠。然而,欲相忘怎能忘,“時光匆匆不會再來,放寬心懷靜候佳音”,表面上似已釋然,但真正能夠就此忘懷,以至決絕嗎?實乃自我寬慰而已。林云銘云:“此時怨亦無益,思亦無益,且自排遣目前,正是無聊之極也。”(《楚辭燈》)

[小結]

《湘君》是一位男巫乘船去迎接湘君,實際上是對湘君的仰慕,是詩歌的抒情主人公的獨白。詩歌用第一人稱“我”與湘君面對面地對話,便于表達強烈的感情。全詩分請神、迎神、怨神、決裂四個部分。

《湘君》這篇詩把男女之情寫得曲折纏綿。詩歌一開頭就寫男子請神而不行,繼而乘舟在江面四處尋找,尋而不見,于是想象自己乘龍舟北出湘浦,轉道洞庭、涔陽,到湘君所在的神宮尋找,“上天入地皆尋遍,兩處茫茫皆不見”,虛實相生,仿佛讓人看到我追尋湘君的足跡遍布三湘大地,流湘二水,歷盡勞苦,嘔心瀝血,眼枯腸斷。在求而不得之后,寫我的哀痛也沒有簡單化,而是從期而不遇為反思的起點,到“心不同,恩不甚”的辛酸自嘲,到“交不忠,期不信”的譴責,乃至怒而投玉絕交,卻終不能忘,把自己的眷戀寫得纏綿悱惻,感人至深。正如古人所評:“(《湘君》)幽情密意,字字撩人。”(《楚辭評林》引劉辰翁語)雖然女主人翁一直沒有出現,只有男主人翁在獨自抒情,這樣反而為讀者提供了更多的想象空間。我千呼萬喚,四處尋找,為何湘召既不露面,亦無回應,如此冷漠無情地任我在油烹火烈的相思中煎熬?從這里我們很容易想到,屈原的這首詩絕不僅僅是一首愛情戀歌,也不僅僅是祭祀湘水之神湘君的祭歌,而是糅合了自己的生活經歷、思想感情。詩中冷面無情、無動于衷的湘君正是楚王的寫照,而我忠貞不渝的追尋,無論熱烈的向往還是失意的冷落,都是詩人偉大的愛國主義思想感情的體現。尤其是尋而不得之后的那種籠蓋四野的孤獨憂傷之情,飄零離世之感,更是深沉的愛國主義的體現。詩人運用直抒胸臆、側面烘托、冷熱對比、虛實結合等多種藝術手法,把這種忠君愛國的感情渲染得格外濃郁,深深打動讀者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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