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在交趾支那
湄公河,一個富有詩意的名字,一條蜿蜒雄美的河流。
1929年的夏天,湄公河依舊沐浴在一片恬靜之中。在金色的霞光里,在搖曳的水波中,一艘古樸而笨重的渡輪伴隨著轟鳴聲,緩緩行駛著。它從交趾支那(今越南南部)的大平原而來,那是一個遍布泥濘、盛產水稻的地方,到處充滿著濃重的鄉土氣息和熱帶風情。此刻,渡輪載著嘈雜的人群,正在遠離岸邊,向寂靜而輕柔的水中央緩慢地駛去。
渡輪上有著寬闊平坦的甲板,亦有老舊厚重的船舷,在甲板中間則停放著一輛破舊的巴士,四周的人們大多帶著瑣碎的物品,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談天說地,即便是落了單的人,也扎推在人群之中。唯獨她,一個戴著平頂男士草帽的年輕姑娘,獨自靠在船舷上眺望遠方。你只需瞧上一眼,便可以發現,這個女孩很美。盡管她的真絲連衣裙磨損快透明了,頭上搭配的帽子不倫不類,腳上穿的那雙點綴著廉價亮片的鞋子也沾著污泥,但這并不妨礙她在別人眼中的美,是一種眼里張揚著恣意的美。
女孩或許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迷人之處,她只是將一只腳踏在欄桿上,帶著一絲魅惑打量遠方。這個時候,一個穿西裝的男人從她后面的黑色利穆轎車里走出來,然后猶豫著走到她身邊。她沒有回頭,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時間靜靜流逝,終于,他忍不住了,從懷里掏出一個精致的煙盒遞到她面前問道:“打擾一下,你抽煙嗎?”
這是他和她的初次相遇,在交趾支那的湄公河上,在連接沙瀝和西貢的渡輪之中。
這個女孩,便是許多人所熟知的《情人》里的主人公簡,亦是其作者瑪格麗特·杜拉斯在少女時期的縮影。然而,美麗、叛逆、充滿誘惑的簡完全等同于瑪格麗特本人嗎?這個風靡全球的法國女作家為何會出現在遙遠的越南呢?
一切的故事,都要從瑪格麗特的父親和母親說起,是他們為她帶來了“越南女孩”的標簽,也賦予她這一段獨特的經歷,以至于她在夢里,在老年的回憶中,時常會回想起蕩著柔光的湄公河和有關越南的一切痛苦和快樂的經歷,以及濃得化不開的異國鄉愁。
眾所周知,瑪格麗特以“杜拉斯”的署名而聞名全球,但她最初的姓氏卻是陶拉迪歐。這個姓氏來自她的父親亨利·陶拉迪歐,一個英俊的地道法國男人。瑪格麗特經常讓母親出現在作品中,但卻很少提到父親亨利,但這并不妨礙父親成為她最崇拜的人。
亨利出生在法國西南部的一個小城市——洛特新城,那兒沒有首都巴黎的繁華富庶,也不如工業城市馬賽那樣欣欣向榮,并且那里的每條街道,每個角落,都充滿著小城市的雜亂氣息和樸素的鄉村風情。不過亨利出生兩年后,洛特新城出現了變化,不僅成為大區最大的市場之一,城內城外的交通也逐漸完善起來,將封閉的小城市延伸到外面的世界中。
伴隨著洛特新城的日益繁榮,亨利也在一天天長大。盡管他來自平民階層的家庭——父親是個鞋匠,祖父是個農民——但長輩對他的教育問題卻非常關心。亨利本人也是一個努力的男孩,他在16歲便通過了小學教師從業資格的考試,獲得了不具有官方性的初級資格證書。在當時,擁有這個證書,便意味著有了在小學里教書的敲門磚,生活是非常安逸的。只是,亨利并沒有選擇留在小學里當一個臨時的授課教師,或許他覺得自己學到的知識難以游刃有余地教書育人,或許是他當時有了更加雄心壯志的計劃,他最終在家人和老師的支持下,參加了師范學校的入學考試。
那一年的夏天,亨利如愿以償地成為了師范學校的一名優秀學生。三年之后,他從學校順利畢業,接受了由教育局局長親自頒發的“小學教師資格證書——高級資格證”,同時被任命為馬斯阿讓男子學校的教師。他成了政府承認的公職人員,這在當時是個優越的職業。此后,他在教師的路途上一直走著,從小鎮升遷到區,又從法國,來到了交趾支那。
那個時候,交趾支那是法國的殖民地,從歐洲而來的統治者在貧窮和充斥著分離與憂傷的土地上建造了一個又一個新興的城市。然而這些還不夠,為了達到對殖民地的充分占領,他們從本土遷來了大量人口。就像法國當局宣傳的那樣,他們要在法國之外的遙遠亞洲,建立另一個幸福的樂園,也為人們提供發財致富的機會。
大批的法國人被鼓動了,他們紛紛離開自己的故鄉,啟程前往未知的國度。在這些人中,既有統領殖民地事務的行政官員,也有富有的大莊園主,他們依靠橡膠、熱帶水果等“綠色黃金”,積累了更多的財富;還有一部分中等收入的教師、翻譯等知識分子也懷著這樣或那樣的夢想,跟著遷移的人群而來。這其中,就包括在法國擔任教師的亨利。
其實,亨利作為一個教師,到越南并不能夠像莊園主那樣迅速創造出巨額財富,至多就是職位更加高了:從法國一個普通的小學教師轉變為越南嘉定師范學校的校長,同時擁有管理四個法國教師和五個本土教師的權力。有人肯定會想,為什么亨利會選擇離開繁華的故國,要踏上未知的地方,去面對前途未卜的人生呢?畢竟亨利留在法國,以他的資歷和勤懇的作風,即便不會立即得到升遷,未來的職業道路也會一帆風順。
瑪格麗特后來對這件事進行了推測:“法國北方的農村簡直是要悶死了,因此他們非常向往皮埃爾·洛蒂筆下的那份神秘色彩。……他們一道去請求投身殖民地教育,接著他們被委派到這個叫做‘印度支那’的大殖民地去了。”此外,亨利生活的洛特新城所具有的濃厚貿易氣氛和冒險氛圍也深深影響了他,更何況他還如此年輕,去充滿神秘的異國生活對他來說是一次難得的經歷。就這樣,在1905年,亨利帶著他的妻子阿麗絲和孩子背井離鄉,一起來到了陌生的西貢嘉定。
而瑪格麗特的母親瑪麗·勒格朗到達交趾支那的歷程也是充滿了傳奇色彩。瑪麗同亨利一樣,在法國時就已經結婚了。不過她對第一次婚姻的態度很讓人費解,她嫁給了同村的一個貧窮小伙,卻在他成為商人后選擇了獨自去冒險。于是1904年的11月,她離開丈夫,離開法國,踏上了開往越南的輪船。六個月后,她便孤身一人站在了交趾支那的土地上。此時,她是一個年近三十的女人,沒有親人在身邊,更沒有人能夠幫助她,但是她并沒有在意這些,到交趾的第二天,她便根據出發前與法國政府簽訂的合同,去學校報到了。就是在越南擔任教師的時候,她認識了同在教育圈子里的校長亨利。
年輕英俊的亨利與瑪麗相遇前,已經有了賢惠的妻子和兩個可愛的兒子,但他對瑪麗依然一見鐘情,之后便展開狂熱的追求。當時,瑪麗對亨利的熾熱追求有沒有回應,已經沒有人能夠說清楚了。然而,似乎是命運有意讓他們結合,在瑪麗到達交趾支那兩年左右的時間,她收到書信才知道留在法國本土的丈夫去世了,自己成了一個寡婦。與此同時,亨利則被告知,他在西貢的妻子阿麗絲病危,沒多久,便也去世了。
一個是鰥夫,一個是寡婦。
他和她的精神世界更加接近了,更何況,他們原本就擁有相同的冒險理念,擁有相近的生活圈子,而他,又是那樣地喜歡她,迷戀她。
兩人的結合成為了一種必然,盡管亨利當時還在服喪期,盡管他的朋友很不喜歡瑪麗,甚至認為瑪麗嫁給亨利是一種高攀,但是兩個人還是不顧別人的異樣眼光,在1909年12月20日舉行了婚禮,當時距離阿麗絲去世才過了五個月。
瑪格麗特的父母無疑都具有自己的追求和理想,且行動上特立獨立,絲毫不顧世俗的眼光,這樣的性格后來也深深影響了瑪格麗特,讓她成長為一個另類的、叛逆的女子。
仿佛是命中早已注定一般,瑪格麗特的父母在交趾支那相戀,結婚,生子。而瑪格麗特也在這里成長,遇到她生命中始終難以忘懷的情人。甚至有人說,沒有越南的這一段經歷,瑪格麗特便不會成為后來令人矚目和享譽全球的作家杜拉斯。
小鎮嘉定的平凡生活
瑪麗和亨利結婚后的第二年,他們的兒子出生了。盡管這不是亨利第一次做父親,但有了和瑪麗的結晶,他還是非常興奮、開心,并為孩子取名“皮埃爾”。這個胖乎乎的新生兒得到了父母的百般愛護,一個攝影師記錄了他出生不久后的場景:在嘉定的一處溫馨的房屋后花園中,瑪麗穿著簡單的白布裙子坐在躺椅上,懷中抱著穿著同色上衣的兒子,她面帶微笑,眼睛里更是滿含深情。
從這張黑白的照片中便可以看出,亨利和瑪麗的婚后生活非常幸福、甜蜜。皮埃爾出生后,瑪麗沒有中斷工作,此時她已經是學校里的主講教師。但是,瑪麗的工作地點在西貢,而亨利則在嘉定當校長,為了能夠和丈夫住在一起,她從西貢搬到了嘉定。從這一點來看,瑪麗就比亨利的前妻阿麗絲聰明多了,寧愿每天早晨乘坐蒸汽有軌電車往來于西貢和嘉定之間,也要留在丈夫身邊。
幸運的是,這樣兩地奔波的生活沒有持續多久,很快她就被調到了亨利在嘉定任職的同一所學校當老師。于是,她和亨利一起上班,一起下班,每天的生活充實、穩定而安詳。
到1911年12月,兩個人在殖民地的服務期限相繼到期了,不過他們在回法國進行短暫的探親后,便又攜手回到交趾支那。這年的圣誕節,瑪麗順利產下第二個兒子保羅。一切都看起來非常美好,他們是志同道合的夫妻,有著乖巧可愛的兒子,工作穩定體面,收入雖然不如莊園主那樣豐厚,但是對于過正常的生活顯然足夠了。
作為一個校長,亨利在嘉定的口碑非常好,無論是他的下屬,還是上司,都對他稱贊不已。西貢的總督甚至評價道:“他培養了優秀的當地小學教師,這些教師也都得到了人們的贊譽。”
事情出現轉折是在瑪格麗特出生前的幾個月。那是1913年12月16日,嘉定教育機構的負責人寫信給交趾支那的總督,舉報亨利以職務之便獲取額外利益。舉報信中提到:
經過調查,我非常榮幸地向您證實這樣的事實,嘉定師范學校的校長亨利·陶拉迪歐先生私自在學校為校長提供的居所里招收了一定數量的付費寄宿生。這9名寄宿生每個月上交80美元的補習費用。
總督對亨利進行了批評,認為他沒有申請就私自在政府為他提供的住房里招收寄宿生是不符合規定的,并讓嘉定教育機構的負責人對亨利提出嚴重警告。不過總督對亨利還是比較看好的,他同時也指出,亨利雖然是一個教師,但是有權在課余時間補課。
事實上,招收寄宿生和為學生補課的人并不是亨利本人,而是他的妻子瑪麗。在瑪麗看來,這些殖民地的孩子沒有機會正式到名額已滿的學校里讀書,是一件可悲的事情。她覺得自己可以為他們做些什么,更何況,通過這些額外的補課,她可以為家庭帶來更多的收入。
亨利當然是支持妻子的,即使是受到了總督的批評,他也沒有改變主意。在給總督回復的信中,他表明了自己的觀點:
我并沒有去請這些學生,我沒有做任何廣告。面對他們的請求——他們處在困境之中,絕無可能繼續上學——我認為接收他們是對公立教育最有利的補充。……這些學生中有3人打算留學法國,繼續深造,希望通過長期與我們的接觸了解法語和法國人的風俗習慣。孩子的家境也很好,把他們安置在師范學校很有必要。
總督和教育機構的負責人當然不會允許亨利如此挑戰他們的權威,在收到這封大膽的反駁信之后,他們再次對他發出了行政警告。不過,亨利和瑪麗依然沒有妥協,他們同意在學期結束后讓一些學生回家,不過同時也表明,一旦學生在學校外面租好了房子,他們并不會放棄教育這些孩子。
或許瑪麗如此堅持,更多的是受到了利益的驅使,但不可否認,她和亨利的堅持不懈、不輕易放棄,在當時所起到的作用具有十分大的意義。更何況,在殖民地分化的社會結構中,一個白人教師能夠不顧種族、膚色和階層的差別,堅持教授學生,為他們創造更好的學習環境,這樣的行為即使在今天看來都是值得敬佩和難能可貴的。
到后來,這種寄宿行為也延續到他們的女兒身上,在瑪格麗特上學時,她也住在了一個教師家庭里,盡管那個教師并不像她的母親那樣負責任。
亨利夫婦的讓步,促使因私自招收學生而引起的風波很快就平息了,瑪麗也再次面臨分娩。1914年4月4日凌晨四點,在嘉定的房屋中,瑪麗在丈夫的陪伴下生下了他們第一個女兒瑪格麗特。那一天,沒有特別的事情發生,瑪格麗特就這樣靜靜地來到世界上,但是在幾十年后,她卻成為了法國文壇的驕傲,成為與日本的村上春樹、中國的張愛玲等并稱的國際知名作家。
厄運,突然降臨
瑪格麗特出生僅六個月,她的母親瑪麗便病得非常厲害。西貢的醫生為她進行了全面檢查,發現她同時患了關節炎、瘧疾和腎病,心臟也不是很好。交趾支那的醫療設施十分落后,醫生建議她回法國治療。就這樣,瑪格麗特剛出生不久,她的母親便離開家人獨自回到法國休養、看病。
好在病情并沒有進一步惡化,在法國的圖盧茲軍事醫院進行治療之后,瑪麗的病得以康復。沒有多做停留,她立即搭上輪船,返回交趾支那與家人團聚。她本以為,生活可以回到之前那樣幸福和安定的狀態,她可以和丈夫一起將三個孩子撫養長大。卻不曾想到,她的病好了,丈夫的身體卻一天比一天衰弱。
亨利時常頭痛,不斷地經歷肺出血、腸絞痛和嚴重的痢疾。反復出現的疾病將他折磨得難以集中注意力,也嚴重影響了他的教學事業,這從1915年上級領導對他的評語中便能夠看出來:“陶拉迪歐先生是個好校長,然而這一年他健康狀況不佳,先后患病……放松了師范學校的日常管理工作,疏忽了對本地老師崗前的教學培訓。”盡管報告認為“這種失職尚屬首次”,但是因為生病的原因,亨利的確在工作中力不從心。
到瑪格麗特出生后的第二年,殖民地的衛生委員會直接向亨利發出了“必須立即回法國療養”的警告,而總督也為他批了半年的病假。當年的5月5日,亨利便搭乘游輪回到法國。可見,幼小的瑪格麗特在出生后便沒有享受到安定的家庭生活,她的父母一直處于生病、分離當中,對她的照顧自然不能與兩個哥哥相比。亨利的離開,讓瑪麗不得不獨自擔負起照顧三個孩子的責任。不過為了能夠待在丈夫身邊,她在隨后不久便以身體有恙為由,拿到了醫生的證明,同亨利一樣獲得了半年的假期。
她稍作整頓,便帶著三個孩子從西貢登上了“內拉”號郵輪。這是瑪格麗特第一次搭乘郵輪,第一次遠渡重洋,第一次與她的祖國產生聯系。母親瑪麗買的是頭等艙,但瑪格麗特當時并沒有意識到所謂的頭等艙代表什么,她很小,還不能自己走路。有一張照片顯示了當時的場景,像瓷娃娃一樣可愛的瑪格麗特穿著繡花白裙,頭發還很短,小辮子上的頭繩松垮垮地綴著,正坐在木質童車里。不過她的眼中,已經顯現出與年齡不相符的自信與張揚,即使是她那靠在童車旁邊的兩個哥哥,仿佛也失去了活力。
大約一個月的海上航行,輪船到達馬賽。亨利拖著生病的身體,親自到馬賽將妻子和三個孩子領到洛特新城。然而,這并不意味著一家人團聚了。
那個時候是1915年6月份,歐洲正在經歷第一次世界大戰,幾乎每一個男人都需要走上戰場,而亨利剛從殖民地回到法國本土,便被征入伍了。幸運的是,由于他有病在身,同時又是五個孩子的父親,他沒有被送到戰火紛飛的前線,而是成為了后勤部隊的一名人員。此后他一直在部隊服役,直到1916年的5月,法國、英國等組成的協約國在戰場上所處的形勢越來越有利,法國大范圍減少在戰場上的士兵人數,亨利才得以退伍。
此時,瑪麗從上級那里獲得的假期已經有過一次延期,但為了能夠與丈夫團聚,她多次以疾病為由要求延長在法國停留的時間,最后成功使休假期限延長到了1917年6月份。這樣,她和亨利便有了真正團聚的時光。
與當初雄心壯志地去殖民地教書的心情不同,此時的亨利和瑪麗只想留在法國過安定的生活。然而,很多時候,生活并不是那么隨心所欲的。經過兩次體檢,醫生開出的診斷書上均寫道:“闌尾炎,屬陳舊性,已經痊愈;瘧疾病有所改善,肝脾已經正常,腸功能和相關臟器功能已經恢復。”簡而言之,就是亨利的身體已無大礙,能夠勝任殖民地的工作。
當年的6月20日,亨利夫婦帶著瑪格麗特和她的兩個哥哥再次回到了交趾支那,不過亨利和瑪麗在嘉定師范學校的職位并沒有保留下來,早在兩人先后回法國看病時,這所學校就因為“面臨整頓”而暫時停課了。面對歸來的亨利,殖民地當局任命他為一所中學的班主任。毫無疑問,從校長到班主任,這是一次令人尷尬的降職,更何況職務的升降在西貢非常受到人們的關注,消息的傳出,一片嘩然。
亨利覺得面子上有些過不去,他一面前往指定的學校辦理入職,另一面則不停地找殖民地當局理論,找總督討說法。在他的奔走之下,殖民地當局最終修改了調令,讓他從1918年1月1日起擔任河內宗主中學的校長。對于亨利一家來說,這次任命無疑是令人興奮的,亨利不僅恢復了校長職位,而且河內宗主學校比嘉定師范學校的規模大了許多。就這樣,亨利帶著妻子和孩子離開西貢,心滿意足地踏上了去河內任職的路途。這一年,瑪格麗特4歲,她雖然不知道為什么父母總是頻繁地遷移,卻也在這種變動中漸漸成長起來。
此時的河內,已然不是三十年前散發著臭味的破敗地方,而是已經有了巴黎式的繁華。在主干道上,豪華的發廊、香水店、咖啡館鱗次櫛比,穿著體面的人更是頻繁地出入其中。不過,他們在這座被稱為“熱帶小巴黎”的城市僅僅停留了不到兩年的時間,亨利在河內宗主學校的校長職位便岌岌可危。因為總督認為他“更適合擔任小學校長一職”,而另外調了一位教師前來擔任宗主學校的校長。
其實,工作的變動事出有因。首先,早在亨利剛剛到達河內時,他在沒有向上級報備的情況下,就擅自帶著妻子和孩子前往緬甸度假。要知道,在當時如果沒有得到上級的正式批準,他無論如何都不得離開印度支那的聯邦本土。尤其是這件事情還被總督發現,于是,亨利在總督心中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其次,在1919年,發生了一件更為致命的事件:宗主學校內出現了大范圍的游行示威活動,并在殖民地引起了軒然大波。這令殖民當局非常難堪,于是,作為校長的亨利便被當成了替罪羊,成了對示威活動處理不力的直接責任人。再加上他的妻子瑪麗個性要強,總是與人鬧矛盾,甚至被有心人指責說“過多地參與了學校的管理事務”。
就這樣,亨利一家在河內的兩年安逸生活結束了。離別的時候,他們在河內的湖濱之畔拍攝了一張“失望的照片”。在這張照片中,瑪麗板著臉,面容疲憊,目光無神;而瑪格麗特和她的兩個哥哥全都衣衫不整、頭發凌亂。顯然,他們的狀態并不是很好。
盡管心中十分不愿意在不同的城市之間反復漂泊,亨利一家卻不得不踏上下一站的征程——去金邊。在那里,亨利和瑪麗分別成為了兩所不同學校的校長。
此時,瑪格麗特6歲了,她的童年生活一直在流浪中度過,沒有固定的住所,沒有固定的朋友,甚至無法去學校念書。她一直待在家里,白天由仆人照料,傍晚由下班后的母親親自教導。她非常聰明,凡是母親教授的知識都能夠迅速接受和掌握。
相對于母親對孩子們的照料和教育,亨利對孩子的教育已經力不從心了,繁瑣的學校事務讓他陷入莫名其妙的疲憊之中,一直無精打采,甚至一度因為沒有力氣而中斷工作。
1921年3月份,亨利病重,臥床不起,最后被緊急送上“智利”號輪船,回法國進行搶救。那時他是一個人離開的,他的妻子瑪麗為什么沒有陪伴在身邊,其中原因至今依然不得而知。醫生經過幾個月的檢查,但他們完全不知道亨利的病根,只能觀察到亨利在一天天消瘦和衰弱,甚至可以說是正在走向死亡。
亨利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時日無多了,于是在沒和醫生打一聲招呼的情況下就從醫院離開,回到了他在法國杜拉斯鎮購買的房屋,當時陪伴在他身邊的是前妻生的兩個兒子。他整日躺在床上等死,這種折磨一直持續了一個半月,最后他于1921年12月4日平靜地離開了世界。
瑪麗是在金邊收到丈夫的死訊的,正如多年前她得知第一個丈夫去世時一樣,悲傷浸入骨髓。她不相信這個消息是真的,一定要親自核實,但無論是從法國發來的電報,還是殖民地行政署的回復,都表明,她的丈夫再也不會回來了。
這一年,瑪格麗特7歲。年幼的她對父親的驟然死亡完全沒有概念,不過此后她的生活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僅僅是父愛的缺失,還有很多很多。
爭產風波與糾紛
瑪格麗特父親的死亡,在許多人看來都是一個謎,他生前拒絕一切醫療措施,死后也沒有死亡證明,以至于在他去世五年之后,交趾支那的總督還在猜測,亨利是否還活著。
瑪格麗特父親的死亡,在許多人看來都是一個謎,他生前拒絕一切醫療措施,死后也沒有死亡證明,以至于在他去世五年之后,交趾支那的總督還在猜測,亨利是否還活著。
然而,對瑪格麗特的母親瑪麗來說,沒有死亡證明,就會引起很多的困難,包括無法領到撫恤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她不得不反復向殖民地的行政署證明自己的丈夫去世了,自己是一個寡婦。為了得到一張死亡證明,身處交趾支那的她要一直與法國的醫生不停周旋,最后她實在乏了,退了一步,只要一張通融證明。
事情并沒有就此結束,關于遺產的分配也讓人非常糾結。亨利前妻生的兩個兒子讓和雅克,也是法定的繼承人,但亨利并沒有留下遺囑,這導致財產分配成了一個很大的問題,而為了維護讓和雅克的權利,亨利的弟弟羅歇也參與到了財產的爭奪之中。雙方通過電報交流了初步想法,不過顯然沒有達成一致。
1922年夏,瑪麗所在的學校課程告一段落,她立即向上級提出請假申請,要回到法國處理相關事務。根據總督府簽發的文件可知,“在交趾支那待滿5年零10天,便能夠享受到10個月的行政休假”。因此,瑪麗的休假申請很快就獲得了批準,她帶著三個孩子啟程回法國爭奪遺產了。她并不是一個淡雅、與世無爭的女人,更何況她和丈夫的另外兩個孩子完全沒有感情,她覺得當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趕在那兩個孩子之前,清算丈夫留下的財產。
這一次回法國,8歲的瑪格麗特已經記事了。她的母親買的是頭等艙,餐廳、浴室、音樂廳、閱覽室等均裝修考究,環境優雅,這在瑪格麗特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當后來她們一家的生活越來越困難時,瑪格麗特對往昔的懷念之情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輪船到達法國后,瑪麗反而不著急了,她領著三個孩子先在法國北部進行了為期一個月左右的探親,之后才回到丈夫亨利在法國購買的普拉提耶莊園。
這座莊園由土地、農場、建筑、糧倉、花草樹木等構成,占地廣闊,規模宏大,是一座相當不錯的地產。瑪格麗特雖然沒有父親的陪伴,不過生活總體上還是安定無憂的。她在農場里肆無忌憚地奔跑,在煤油燈下看書、寫作業,也到果園里摘果子吃,甚至還有了自己的小伙伴。或許在她眼中,一切還和從前一樣。
瑪格麗特當然不懂母親的憂愁和焦躁,對于父親的財產,她更是沒有概念,也不知道爭奪遺產會遇到什么樣的麻煩事。她同父異母的哥哥——讓和雅克,不久之后也來到莊園里,讓很懂禮貌,他對瑪格麗特一家表示了熱烈的歡迎。然而,表面的和氣并不能說明什么,遺產分配才是雙方最關注的問題,也是矛盾的焦點。
根據當時的法律規定,亨利的遺產屬于“夫妻關系共存續期間的共同財產”,因此瑪麗還是占了很大的優勢。而公證局首先清點的就是夫妻共有財產,既包括在交趾支那的財產,也包括在法國的動產和不動產。好在瑪麗比較精明,在來法國之前就已經通過金邊法院對夫妻共有財產做了登記,節省了許多時間。
盡管如此,清點工作依然持續了三天才完成,在最終得到的清單上,羅列的物品五花八門,即使是瓷器、桌子、燈罩等小件物品也被囊括在內。1922年10月,瑪格麗特的母親在名為“財產因所有人亡故需轉移的聲明表格”清單上簽了字。清單上顯示亨利留下的遺產數量龐大,大約為12.5萬法郎,其中普拉提耶莊園就估價為5萬法郎,而莊園內的家具和其他物品約為2.5萬法郎。
遺產的分配,到此時也有了最終結果,由于亨利沒有留下遺囑,因此瑪麗作為他的妻子,不僅是夫妻共同財產的直接受益者,也是唯一有資格“繼承亡夫5個孩子的財產”的人。然而,法律這樣規定,實際情況卻非常棘手,讓和雅克并不是瑪麗的孩子,甚至可以說雙方毫無感情。而對于瑪麗來說,如何保證自己和自己的3個孩子有個美好的未來才是首要的。
另一方面,亨利的弟弟羅歇也想參與到獲得利益的行列中,他作為讓和未成年的雅克的法定監護人,支持兩個侄兒立即進行財產分割。在得知兩個侄子的撫恤金要從瑪麗的總撫恤金中提取后,他給法國負責人和殖民地總督分別寫了信,言辭激烈地指出這筆由瑪麗申請的撫恤金工作可能會被無限期延遲,因為亨利前妻生的兩個兒子一直由法國的親屬養育,瑪麗完全不會考慮他們的生活。
瑪麗和羅歇為此還打起了官司。實際上,瑪麗也想盡快獲得撫恤金,但是丈夫的死亡證明文件一直沒有下來,她也沒有辦法拿到這筆撫恤金。而隨著休假截止期越來越近,她有些著急了,知道遺產分割不能這樣無限期拖延下去,否則問題會越來越多。但事情不是她想解決就可以立即決斷的,雙方互不讓步,官司只能繼續拖延。無可奈何之下,她只好故技重施,以生病為由將自己的假期延長了6個月。
為了防止財產分割生變,瑪麗只好忍痛決定,和丈夫前妻的兩個兒子拍賣普拉提耶莊園,共同分享拍賣金。這場拍賣在當地引起了轟動,買家和湊熱鬧的人紛至沓來,他們為展出的具有異域風格的各種家具和物品所驚嘆,也為亨利的品位深深折服。
拍賣結束后,法院的最終審判結果也出來了,瑪麗被宣布為“普拉提耶莊園唯一的最終擁有者”。只是,她為了打贏這場官司究竟花了多少錢和精力,只有她心里最清楚。
作為瑪麗的女兒,年幼的瑪格麗特當時還不知道母親整天奔走在法院是為了什么。不過在成年之后,她談到父親去世后母親的狀況:“關于后來的時日,她從來不愿談起。她說那時非常艱難,至今她還在尋思,自己究竟是怎么擺脫困境的。”顯然,瑪麗失去丈夫后并不好過。她不遺余力地為遺產奔波,是自私、占便宜的心思作祟,但從另一方面來說,這也是一個單身母親的無奈、現實和悲哀。
依然要回到殖民地
時光飛逝,在法國的兩年時間很快就過去了,瑪麗再也不想回到殖民地了。她是土生土長的法國人,只是當初因為受到宣傳海報的蠱惑,因為冒險的天性,她才選擇到交趾支那服務。經歷兩任丈夫的去世,在不停變動、漂泊和反復輾轉的生活中,她終于覺得累了。人到中年,又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她想要安定下來。
迫切地想留在法國,可是當初簽約的合同卻不能輕易更改。除非病得不能走路或死亡,否則她只能繼續履行合約。瑪麗不甘心,她說自己確實病了,記憶力嚴重衰退,在殖民地患上的慢性瘧疾也再次復發。不過口說無憑,分管殖民地工作的負責人要求她提供證明,結果,法國的醫生卻做出了完全相反的結論:陶拉迪歐夫人從現在開始完全可以適應殖民地的生活了,她應該立即回到崗位上去。
所有可能皆被斬斷,瑪麗知道不能違抗命令,必須要回到殖民地崗位上去。滿懷著希冀破滅的哀怨,她于1924年6月領著三個孩子,再一次地搭上了去交趾支那的輪船。
這一年,瑪格麗特已經10歲了,對于離開法國她沒有過多的傷感和不舍,在她心里,交趾支那似乎才是她的故鄉,而法國成了旅途的暫居地。在緩慢航行的輪船上,她雖然能夠感受到母親的心事重重,卻也沒有放棄欣賞美麗的風景。這個喜歡海景的小姑娘,始終將自己沉浸在沿途一個又一個迷人的景色之中。
再度返回舊地,瑪格麗特的母親完全提不起任何興趣,她考慮最多的還是現實問題,關于她的孩子,關于工作,也關于未來。她不想再去金邊了,她對這個遙遠的地方完全沒有好感,她是在那里收到丈夫去世的消息,回去,只會更加傷心。為了未來考慮,當客船靠岸時,她便立即給殖民地的總督寫信,請求對方將自己的工作安排在河內。不過當客船再次靠岸時,她得到答復,依然要去金邊任職。
瑪麗不甘心,打算再次寫信表達自己的訴求和希望,不過還沒等信寄出去,客船就開了。等到達西貢時,一切皆已成定局,無法改變。就算再怎么鬧騰也沒人搭理,瑪麗只能帶著三個孩子繼續前行,在臨行前她給總督寫了一封充滿絕望的信:
如果我是孤身一人,當然很樂意到金邊就職,因為我曾經在1921—1922年間擔任諾羅敦學校的校長,我非常喜歡這個職業。但我有三個孩子,其中兩個兒子分別是14歲和13歲,他們已經結束了六年級的課程,金邊根本就無法讓他們繼續接受教育。另一方面,我原先在金邊所任的校長一職已另有他人繼任,所以,盡管我有一定的級別和資歷,我還是不得不和我的孩子住在旅館里,我的工資差不多全都要花在旅館費上了。而在河內工作,就沒有這些麻煩,因為我有自己的住房。最后,總督先生,我丈夫死于1921年,他在第一次婚姻中生有兩子,其中一個尚未成年,我因此有許多麻煩……我從20歲起就在殖民地工作,我對于交付給我的工作,以及在兒童教育方面一直恪盡職守,而現在,正是我自己的孩子需要得到幫助的時候,他們的前途不應該受到影響。
總督被瑪麗字里行間的悲涼基調感染了,他委托殖民地當局進行調查。不過在結果出來之前,調令依然有效,她還得去金邊工作。
來到金邊后,瑪麗發現之前在金邊擔任校長期間的一套職務住房,此時已經分給了另一位女教師,也就是她的繼任者。不得以,瑪麗只能帶著三個孩子住在價格不菲的賓館里。一切的一切都只是為了所謂的面子和一個白人校長應該有的體面,盡管她在旅途中已經花費大量錢財。
很快,瑪麗就發現了新的問題,那就是金邊的同事似乎不是很歡迎她的到來。事實上,情況的確如此,早在得知瑪麗休假結束要繼續回來工作的消息后,金邊的教育局長就通過私人關系讓負責交趾支那公共教育的領導,把瑪麗調到其他地方工作,只是為了安排和他關系近的弗洛朗坦夫人——瑪麗的繼任者。
被上級領導排斥顯然是對瑪麗不利的,更何況此時正值總督派人前往金邊的學校調查瑪麗的工作事情,這個調查結果關系到她是否能夠成功調任,或者繼續擔任校長。同時,不光是教育局長,連瑪麗的其他同事也在這件事上給其以無情的打擊,他們聲稱瑪麗并不是一個很好相處的人,并認為她在金邊工作期間,名聲非常糟糕,對學校的教育造成了混亂和不團結。
敏感的瑪麗很快就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不好,她感受到周圍的背叛和惡毒,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個充滿陰謀的氛圍里。她試圖采取挽救措施,與同事交流,讓他們為這件事作出澄清,但是所有的人裝出一副很驚訝的樣子,逃避她。就算教育部門召開代表會議,對強加在她身上的罪名進行調查和對質,也沒有什么改變。她的同事還是對此保持沉默,沒有一個站出來發表對她有利的言論。
所有的辦法都想了,接下來只能被動地等待消息,瑪麗把自己和三個孩子關在旅館中,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想,一直過著消極、噩夢般的生活。
瑪格麗特是這件事的親歷者,雖然因為年齡小,不懂得當初的原因,但是在成年后,她還是對母親的遭遇表達了深切的憤怒:“我母親害怕為國家做事的人,她總覺得在他們面前無論做什么都是錯的。”瑪格麗特在此后的一生中,一直都堅持認為行政部門的做法不公平,并在文中將母親列入殖民地制度的倒霉受害者的行列。
不過,結局往往出人意料,她不僅沒有因為負面評價受到處罰,反而獲得了實際意義上的提升。她被調到一個新的地方——永隆工作,盡管下一站不是夢寐以求的河內地區,但是總比繼續待在充滿悲傷氣息和矛盾交織的金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