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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鳳凰于飛翔九州

求學櫻花國

董竹君和夏之時結婚初,上海局勢越發緊張,革命黨人的性命時刻受到威脅,他們必須盡快前往日本避難。在那個云霧漫天的清晨,他們一行人悄然前往上海楊樹浦區金利源輪船碼頭,坐船前往日本神戶。

輪船行駛在波濤之中,白浪翻滾之間,日出紅光掩映碧浪粼粼,海鷗在海天之間自由翱翔。海風徐徐,多年之后,董竹君若是憶起當年第一次前往日本的情景,或許還會有海風拂面輕柔舒暢的感覺。那是身心的自由,猶如暖和的陽光在臉上輕撫,連那清新的空氣都帶著自由的味道。

她和夏之時在甲板上踱來踱去,抑或是在藤椅上躺著欣賞海上風光,是那般愜意。欣賞海上美景的不單單只有他們,當時船上還有孫夫人宋慶齡。或許,在人生的路途上,總是希望絕處能逢著風景。

從她踏上日本國土的那一刻,她就知道,新的生活要開始了。

對于日本的一切,她都好奇,恍若劉姥姥進大觀園一般眼花繚亂。當真是大開眼界,以往,她看見畫卷上的日本女人心里滿是好奇,如今人真的到了日本,心里竟有種說不出的驚喜。

無論是整潔的街道,還是彬彬有禮的日本男女,她水靈靈的眼眸里滿是笑容。在那個風景美麗的櫻花之國,一開始她欣賞他們的民族性,可后來,她才知道萬事萬物都具備兩面性。

到了日本之后,董竹君和夏之時先在旅館小住幾天,后來他們在郊區租了一棟美麗幽靜的小院落定居下來。兩個人在自己的小世界過得有滋有味,她陶醉于自由美好的風情,而他則沉醉在愛情的甜蜜之中,兩人細細地規劃起未來。

夏之時確實守信,他送董竹君入日本學院學習日文以及其他科目。單單這一點,就給董竹君的新婚生活添上了新的樂趣。

時年十五歲的她,正值韶華,由內到外都洋溢著青春的活力,是那般動人。在學堂,恬美的她很快就融入同學之中,和他們共同討論知識,分享快樂。學院的學習生活給她帶來的是青草般蓬勃的希望,讓她的生命更加靈動而多姿。

她努力,她快樂,竟覺得若是這樣的生活能一直維持下去就好了。小時候雖然也上過小學堂,可那個時候,時常遭受貧困的折磨,但現在不一樣了,除去嘈雜與喧嘩,她可以安心學習。

每逢春光明媚之時,日本人都會聚在櫻花繁盛的地方賞櫻,化妝打扮,飲酒高歌,狂歡傾吐出生活百味,無論是酸甜苦辣還是喜怒哀樂。在那個時候,整個人的身心都是舒暢的,不為世俗所煩惱。

那時候,董竹君還是學院的學生,本來應該和同學一同去踏青,一同去賞櫻。可是,無論她多么期待,有一點她很清楚:她是有夫之婦。學院里面自然有男同學偷偷愛慕她。在他們眼中,董竹君就是從中國來的蓮花,帶著似水的溫柔,單單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就能牽動所有人的心。

夏之時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小嬌妻,是一個年輕貌美的佳人。正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夏之時是一個男人,且是一個心存大男人主義的人,又怎會日日放著如花美眷在外面回眸生百媚呢?

對于董竹君來說,生活就是那般奧妙,有的時候,它偏偏要你不如意。

剛開始,夏之時還會耐心去學校接董竹君回家。后來,夏之時怕年輕的她會受男同學的誘惑而愛上別人,遂讓她退學不再去學校上課。

為了滿足董竹君求知的心,他聘請家庭教師給她上課。對此,董竹君雖滿懷不愿,可是有什么辦法呢?能來日本上學完全是靠夏之時,若不是他,她也沒有這個福分能自由地在此讀書。她聽從夏之時的安排,一如既往地努力學習,可在她內心深處,有些東西終是開始變化了。

教授董竹君知識的夏老師給她重新取了一個名字,董篁,字竹君。董竹君這個名字此后伴隨她一生,命理難說,往后的她,真如她的名字那般堅韌而長青。生活如此多艱,唯有那咬定青山不放棄的竹才是對她生命最好的詮釋。

在日本生活的那段日子,她欣賞日本男性的剛強,女性的勤勞有禮,以及那強烈的民族自尊感。朝氣蓬勃的市民,嚴謹的社會秩序,還有那普及的教育,這些都是董竹君所喜歡的,可是她對不平等的男女關系一直耿耿于懷。

那個時候,日本的女人在丈夫面前猶如羔羊般順從,她們對丈夫是那般恭敬甚至帶著奴性。在董竹君眼里,她想要的家庭生活,早在沒有離開上海灘之前就和夏之時說明,她要的是平等互愛、相互協調的美好家庭,不然她也不會冒死從堂子逃出來。

她要的就是平等,以及那份真誠到永遠的感情!

生活除了美好的憧憬之外,還有柴米油鹽醬醋茶,簡單的一日三餐,有序的家務。有時候,看似簡單的生活,還是容易讓人生出煩惱,特別是寄人籬下的時候。

還有董竹君時常聽見有日本男女在情事上自殺,對于這些問題,她是不解的,于是她每次都向她的老師請教,可是他們從來都不會給她仔細回答。

問題得不到解決,就會一直橫在董竹君心里。夏之時亦未能與她分憂,他是革命黨人,忙的是國家大事,哪會聽她碎碎念呢?有時候,她的煩惱多數是他帶來的。

夏之時經常帶她去革命黨人家里應酬,雖然伴隨丈夫去應酬應該是件高興的事情,可是在聚會當中,她往往要遭受到精神上的折磨。

她是貧窮人家出身,且曾經淪為堂子“小先生”,這些過往都是他們的笑料。那些太太們議論她,嘲笑她,冷落她,這些冷嘲熱諷都帶著鉆心的痛。

董竹君對他們眼里的門當戶對,對他們所謂的好出身,從前是羨慕的??墒呛髞砹私?,出身好和門當戶對的愛情不一定是幸福的。人終究不能過多依靠他人,包括錢財權勢。雖然錢財和權勢可以為人的前途添花,但還是需要自己的努力。他們認為董竹君一個青樓女子沒有多大的能耐能把書念好,能把人生的路走好??墒牵獮樽约籂幰豢跉?,做什么事情都更加用功。

為了做好夏之時的賢內助,她白天除了認真上課,還努力操持家務。乃至深夜還在自習看書,她覺得,只要肯去努力,有些事情還是可以做好的。

時光飛逝,1915年春天,董竹君迎來了人生之中又一重大變化,那就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她要做母親了。

她是那樣的年輕,尚帶著青春無盡的活力,卻要過早承擔為人母的責任。初為母的喜悅沖不淡她心頭的憂慮,她怕自己做不好一個母親。孩子一生下來,就與她血脈相關,這是一份天賜的恩惠,亦帶著沉重的責任。

產后不到一周,董竹君就面臨著一個困境——她乳部生奶瘡,無法給新生嬰兒喂奶。看著瘦得皮包骨頭的孩子,她滿心都是刺痛,她不知道如何拯救這個小天使。

朋友勸她給孩子喂牛奶,可又有人反對,左右搖擺之間,她無法做出決定,因為她不懂,害怕她的無知害了孩子。幸好,當時給她接生的醫生送她一本《產婦與嬰兒須知》,按照書中的科學說法,她才敢給孩子喂牛奶。

董竹君的第一個孩子是女孩,名國瓊。夏之時在得知董竹君懷孕時,即便希望那孩子是男孩,也還是說若是女孩也會一般疼愛。這給了董竹君莫大的安慰。初為人母的她看起來更嫵媚,也讓夏之時更加憐惜。只是往后看來,夏之時還是重男輕女。

寄人籬下的苦,她顯得極其容忍。那時,有些受過軍國主義教育的人,看見中國人時眼里滿是蔑視,在他們眼中,董竹君一家就是亡國奴一般的存在。當時,鄰居家小男孩時常到她家院落逗弄小國瓊,這本是一件愉快的事情??赡泻⒌哪赣H卻以董竹君一家是中國人而不允許他和國瓊玩耍。他們看不起中國人。董竹君雖覺得滿腹委屈,卻不能給予反駁。

每當面對別人的蔑視與嘲笑時,董竹君知道,要得到別人的尊重,唯有自己和自己的國家變得強大起來。那時候的中國,正處于內外交困之際,國家富強又豈是靠言語祈求就能實現的?但是董竹君相信,希望的曙光,必將從東方升起。

在日本的寄居生活中,董竹君一家經濟狀況越發窘迫。夏之時的長兄極少接濟他們,不但如此,他還私吞了夏之時在辭去四川副都督職務時老百姓送的兩萬元銀兩。

沒有經濟來源,董竹君一家的生活異常艱難。有時候為了給董竹君交學費和負擔日常開支,夏之時不得不把家里面的東西拿去當鋪抵押。窘迫得連買香煙的錢都沒有,發煙癮的時候,董竹君給他從垃圾里面選一些煙頭拆開再用紙卷起來給他。

這些場景,滿滿都是患難夫妻互相扶持的見證??墒牵袝r候患難并不能維持感情直到永遠。有些夫妻,貧困時一同拼搏,苦累共擔,恩愛異常,可是到了飛黃騰達的時候,彼此都不大愿意看見曾經一同患難與共的人。共患難易,同富貴難,這是夫妻關系的一種寫照;而大難臨頭各自飛,也是另外一種悲傷的場景。而董竹君和夏之時,他們的感情卻復雜多了。

董竹君非??释杂桑闹畷r的存在,除了給她依靠與溫暖之外,還給了她自由的限制。她生性愛音樂,喜結朋友,可夏之時待她嚴厲,時常懷疑她。

夏日窗外飄來的一首愛爾蘭民歌《夏天最后一朵玫瑰》引得董竹君神思向往,黃昏雨后,倚窗閉目傾聽,是喜悅,是觸動,那一刻仿佛永恒。

橋邊吹簫的青年,成了夏之時的眼中刺。董竹君喜愛的是音樂,不是那個從未謀面的青年人??上闹畷r是一個嚴厲的丈夫,他雖是英雄,卻不是那種多情溫柔的、愛美人不愛江山的英雄,所以他不理解董竹君。

君須憐我,我憐君!這一美好期望成了董竹君對婚姻的最終追求,可她的良人不知!這就釀造了他們婚姻的悲劇,人生何其短,單單靠那患難與共,終究不能換得一生相系。

國事與君共

夏國瓊出生的那年,即1915年初夏,夏之時交給董竹君一個重要的任務。當時袁世凱當政,國內情況危急,夏之時這批革命黨人一直在謀劃推翻袁世凱政府的事情。正是多事之秋,且他們正在敵人的監視下,與國內聯系不便,急切需要一個人秘密送一份材料到上海,交給其他革命黨。

他們為何會選擇讓董竹君去送材料呢?或許因為她比他們任何一個人都安全,或許因為她聰明懂事,但更多的是因為她的愛國之心讓他們覺得她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

這件危險與光榮并存的事情對于董竹君來說,她是樂意去做的。因為這是在為國家復興出力,何樂而不為。

從日本匆忙回國后,她并沒有立即去送材料,而是約上她的雙親及姨母在旅館見面。自從董竹君被送去堂子賣藝就沒能再見到自己的親人,這么多年過去,他們越來越老了。

在他們相見的那一刻,親人竟不由地拍了拍自己的衣服,激動與尷尬的復雜情緒立刻展露無疑。他們的阿媛,曾經還是嬌笑著圍在身邊打轉的孩童,現在卻已經成了都督夫人,身份之差來得那么突然。董竹君看著親人的拘謹,不由有些心酸,即使她嫁了這么一個富貴人家,終究還是他們的女兒,血脈相連,又怎會生分呢?

相見那么難,山水那么長,一訴衷情的時間卻并不多。董竹君簡單和親人交代一些事情后便和他們告別,相約下次回國,他們再長聚相守。

董竹君順利將信送達之后,當即買票返回東京。因路上費用不足,她只能餓著肚子趕回去。夏之時到車站去接她,她竟餓得連話都說不出,驚得夏之時著急萬分。畢竟此次送信生命攸關,他又怎么不著急呢?若是董竹君有個三長兩短,夏之時定是不能接受的。

那一天,董竹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夏之時帶她到飯館吃飯,看著她狼吞虎咽的樣子,心頭有種莫名的喜悅。他沒有看錯董竹君,這個姑娘年紀輕輕就聰明懂事,果真是自己的賢內助。

對于夏之時的滿口稱贊,董竹君心里是高興的,一則她想得到丈夫更多的敬重,二則為國奔波是作為一個中國人該有的責任。

1915年,袁世凱稱帝,國內反對之聲盛行,革命黨人準備討袁,恢復共和國,齊心協力抵抗外國列強。

次年春末夏初,夏之時趁著國內革命高潮,決定回國參加討袁行動。夏之時在日本期間并沒有放下革命事業,且出國全然是迫不得已,如今有機會回國效力,怎能不激動萬分呢?

夏之時回國之前,留給董竹君的,除了擔憂之外,還有一把手槍。他回去的目的是衛國,總不能帶著妻兒回去讓她們奔波受累,況且國內形勢緊急,刻不容緩。他留把手槍給董竹君,除了叫她防賊自衛之外,還留下一句殘忍的話,若是董竹君做了對不起他的事情,就用這把手槍自殺。

董竹君看著她的丈夫,無言以對,心底對他除了愛還有敬畏,她敬他回國戎馬衛國,不懼身禍;可她也害怕他,她怕他對自己的疑心終有一日會讓他們的感情消散。難道他對自己的不信任單單是因為自己美麗,而沒有一絲一毫是因為自己的出身?天知道,她最怕的莫過于他認為她是一個從堂子出來的輕賤女人。

或許,從另一方面看來,夏之時真的是因為太愛董竹君了,不想別人多貪戀她一眼,對她的占有欲造就了他在愛情方面的心胸狹隘,即使他是豪爽的愛國大英雄。

夏之時離開日本之前,急電去上海吩咐自己的四弟去日本與董竹君一起念書。凡此種種,夏之時的行為都是在監視董竹君的行動,他怕董竹君在他離開之后,忍不住愛上別人。對此,她不能與他爭辯,她亦是愛他,不然又怎會努力與他組建一個家庭呢。只希望,他戰后能平安來日本接她回去。

夏之時回國之后,董竹君時常和一些愛國志士談論國家大事,她的丈夫回國效力,對于她來說這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

1916年6月,袁世凱取消帝制,國內局勢混亂,北洋軍閥政權內部逐步分裂,以段祺瑞為首的皖系和以馮國璋為首的直系相互傾軋。不久之后,張勛率兵入京擁護清廢帝復辟,舉國動亂。

1917年7月,皖系軍閥段祺瑞迅速控制北京政府,拒絕恢復中華民國國會和臨時約法,孫中山先生率軍在廣州發動護法運動。

這一年,俄國十月革命成為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勝利的社會主義革命,亦是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戰,外國列強迅速對外擴張。日本企圖使中國淪為其殖民地,在經濟、政治、文化多方面進行侵入。

國內革命志士發動護法戰爭,希望安定國內局勢,齊心抵抗列強的侵略。

夏之時回國后任四川靖國招討軍總司令,隨即率軍出師。英勇果決的他不及一個月的時間,就率軍攻占了川南合江、永川及璧山等縣作為駐防地,設司令部于合江。不久之后,夏之時率領的部隊擴充為三團,準備一舉北伐,以全力協助完成護法大業。

董竹君得知丈夫率軍得利的消息,滿心都是激動與歡喜,她的丈夫確實是一個大英雄。同時,在她心中亦懷著為國家貢獻自己力量的愿望。或許是在夏之時身邊耳濡目染的結果,又抑或是生在窮苦之家,對下層人們的辛酸生活深有體會,董竹君期望祖國強大起來,那么人民的日子也會好起來。

她痛恨那些賣國賊,為了一己之私與外國侵略者勾結,心中全然沒有家國的概念。辛亥革命勝利之后,眾人翹首以待的好日子并沒有到來,反而被袁世凱竊取其成果;袁世凱死后,國家政權又落到北洋軍閥手中,致使軍閥混戰。

多少流血,多少犧牲,為了錢財權勢,竟然置國家于水深火熱之中。若是全國統一抗敵,或許人民很快就能過上好生活了,至少董竹君當時是這樣想的。

帶著孩子留在日本的董竹君,自夏之時回國之后,日常生活倒是活躍了很多,恍若回到當初剛來日本做女學生那般帶著青春的活力。家里來拜訪的留學生在談國內大事時,她都是安靜在一旁聽著他們討論。

無論是國外革命的激烈還是國內的動態,她都愿意聽。看到留日本中國學生積極組織救國團體,在她心里面,有羨慕,有期待。她也希望學成歸國,除了盡力料理家務事,養兒育女之外,還要想辦法幫助丈夫。

俗話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身為中國人,國家受難之際,當不避身禍,英勇衛國。為國家做事的途徑很多,一如夏之時可以為國戎馬不休。身為女子的董竹君認為,男女皆是平等,丈夫能做的事情,她也可以通過其他途徑去實現,那個時候,董竹君想到的是創業,想從經濟上著手,二則她還想為女權做一些事情,身為中國的女人,不能一直處于弱勢地位。

有時候,所謂的男女平等,應該從經濟獨立開始,再從思想上熏陶,這樣女性才能真正獨立起來。

1917年秋,董竹君在家庭教師的幫助下,完成了東京御茶之水女子高等師范學校的全部課程。在日本完成這一課程任務之后,她并沒有放棄深造的機會,繼續抓緊時間學習法文并有求學法國的念頭。

可就在這個時候,夏之時父親病危的消息傳到董竹君耳中,夏之時希望董竹君立即趕回四川老家為其盡孝。

當接到夏之時的電報之后,董竹君竟猶豫了,她的內心是矛盾的,她還想著自己的前途與未來,想按照計劃走。她能不回去嗎?丈夫為國奔波,本是忠孝難全了,她作為他的妻子,不該回國盡她的責任嗎?

若說之前年少不懂大義之事,那么此時的她當深知大義大孝這回事。有時候,避免道德綁架的最簡單方法就是順其自然,人有的時候,還是要把責任放在第一位,不能每次都是為了一己之私。

思量之下,董竹君選擇回國。

從出國到回國,往后她的命運將再一次在自己掌心改變!

督軍夫人歸

1917年秋,幾場夜雨漲滿了秋池,董竹君的歸期已定。世事恍若大夢一場,這都是人生的幾度秋涼了?

董竹君的師友得知她的歸期,除了愕然之外,還有那由衷的傷感。悲莫悲兮傷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董竹君和他們剛剛由新相知轉為知己好友,如今卻迎來別離。始知人生的歡喜與憂傷,竟是轉變得這般快,讓人措手不及。

為了給董竹君餞行,董竹君邀上師友到自己家來相聚。這場聚會倒是有趣,日本師友做日本菜,中國師友做中國菜,隨即圍坐在一起,喝酒、談笑和評菜,好不熱鬧!

在這場聚會時,董竹君是開心的,因為平日里,她除了上課讀書和料理家務之外,并沒機會和大家聚會。孤寂的院落,被孤立的世界,在此刻被一片熱鬧的溫情所打破。

在此刻,他們盡情談論國家大事,談及宇宙人生,或是郊外風光,或是日常的一些小信息。這些于董竹君來說,都極富有吸引力,竟覺得此刻是她人生中最快樂的事情。

夏國瓊在一旁活蹦亂跳,天真的小臉滿是笑容,她也喜愛熱鬧。本是愛玩的年齡,卻沒有兒時的小玩伴,是孤獨的。鄰居家不允許自己的孩子跟她玩,她唯有獨自一人在院落玩玩泥沙,或是在室內和玩具交朋友。

她不懂為什么大人們不讓她跟小伙伴玩耍,她不懂什么是恥辱與蔑視,就如那場熱鬧的餞別聚會,她喜歡那活躍的氣氛,卻不懂什么是師友之情,更不懂人生的離別之意。

可是這些,董竹君深懂,所以她傷感了,是不是懂的事情越多,人就越容易被感動或看透世事呢?

日本碼頭遠近的輪船上掛滿了五色彩繩,那日清晨,董竹君牽著夏國瓊站在秋風里,滿眼都是惜別之情。

師友前來送行,他們都舍不得董竹君這般聰慧謙虛美麗的女子,松田老師還從人群中快步走出緊緊握住她的手,輕輕地說:“想不到你這么快回國,舍不得你!”單單一句話,兩人齊淚下。有些人,在成為他人的人生過客時,往往會留下溫馨的印記。

輪船啟動,碼頭上站著的人都在揮手,揮動手帕,互道珍重。離別來得那么快,船越來越遠,人仍未離去,董竹君在甲板上站著的身影越來越小。

此后一別,山長水闊,相見甚難!

坐上歸國的輪船,還是昔年海上的風景,只是她已無當初來時愉悅自由的心境。那時,她是追求自由新生活而去,如今她是回到夫家,夫家的人是否會喜歡她呢?如今,她的丈夫激戰在外又是什么情況呢?海上的霧氣伴隨著清晨的陽光逐漸消散,只是她的前途還在迷途!

到達上海之后,和兩年前第一次回國時一樣,董竹君又迫不及待地在旅館約見自己的親人。不同的是,這次她身邊帶著年幼的女兒國瓊。多年不見,雙親已老,他們生活依舊窘迫,幸好還有董竹君時常寄給他們的生活補貼,不然兩個老人亦是日子難過。

自從董竹君不在他們身邊,她的母親時??奁?,而她的父親則是嘆氣。他們擔心董竹君過得不好,雖是嫁給夏之時這般的富貴人家,但富貴人家的日子也是不好過。

董竹君的雙親雖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把她押在堂子里賣唱,可都還是真心關愛她。不同于有些人,仗著血脈關系,做著那些你的就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自私事情。良心不在,必遭人責,必遭天譴!

互訴衷情之后,董竹君了解到上海灘的下層人家的日子依舊過得不好。乞討的孩子到處都有,靠乞討維持生活是那般辛酸無奈。貧富差距懸殊,世道不公,聽到這些事情,董竹君又想起兒時的事情,她想要老百姓過上好日子的念頭越來越強烈。

短暫一聚之后,董竹君又帶著孩子啟程前往四川婆家。到重慶臨江碼頭下輪船,夏之時派勤務兵盧炳章和兩個丫頭去接董竹君一行人。

下輪船之后,董竹君看著那長長的石板階梯本不愿坐轎子,盧炳章無奈之下勸她,她不坐轎子,那么轎夫就沒有生活來源。這一番話,讓她想起拉黃包車的父親,若是沒有客人,他們靠什么營生呢?

她和女兒坐著四人抬的一個大轎。轎子她坐,可是在她心里面終究是不舒坦的,她成了別人眼里的富貴之人,也成了自己小時候羨慕的富貴之人,可是她現在不開心了。

在回婆家之前,董竹君一行先住在夏之時的好友黃家。黃家的人待她很客氣,挺喜歡她的為人。不久之后,她又遷住夫家好友譚家,最后她自己在重慶租房子住了下來。夏之時將前妻生的兒子夏大謨和大哥之子夏大猷送來重慶念小學,看到這兩個孩子,她覺得作為夏家的媳婦,總是要學會負擔更多的責任。

董竹君不是愛管閑事的人,可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古道熱腸她還是有的。在重慶小住的那段日子,倒是把她的道義表現得淋漓盡致。那時,她乘坐的轎子途經市場,有一小商販被別人的轎子撞倒在地,瓷碗破碎一地,小商販不但沒有得到該有的賠償,還遭到轎夫的責罵。

董竹君眼見這件不平等的事情,氣憤之下落轎去和轎內不肯賠錢的官老爺理論。那個官老爺本是不怕董竹君一介婦人,但看見一身軍裝的盧炳章站在董竹君身旁就畏懼起來。

一番強勢理論后,兩旁聚集的人越來越多,轎子內的人坐不住了,唯有弱下聲來賠錢給小商販。

別看董竹君一副柔弱的樣子,可骨子里面的堅韌與強勢是很多人比不上的。她的堅韌是由一次次磨難錘煉,以及在經受日本多年教育而習得的。

住在譚家的時候,時常聽見隔壁的老婆婆打罵童養媳,打罵聲讓她覺得痛心。人心肉造,人生而平等,誰又注定一輩子任他人辱罵呢。董竹君強勢地跑到鄰居家,把那個老婆婆的衣襟抓住,警告她此后不許再打罵她的童養媳,不然就送她去坐牢。

此后,再也聽不到鄰居傳來打罵的聲音。附近那些人都稱贊夏太太愛打抱不平,真是女中豪杰,可是董竹君知道,若不是自己的丈夫是都督,自己這般做早就惹禍上身了。

她現在依靠夫家的力量,能幫助一兩個人,可是還有千千萬萬的人在受煎熬,這是她幫不了的。當某天她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或許能改變很多事情。

夫家大觀園

1918年初春,對于一些人來說,時至今日的心境已是沉舟側畔千帆過了,幸有那萬木逢春的光輝可以聊以慰藉。春雨隨風潛入夜,滋潤萬物細膩無聲,董竹君接到丈夫的信時,正是乍暖還寒時,他要她回合江老家。

合江老家是什么情況呢?她一點都不了解。那么一個大家庭到底是怎樣的?盧炳章告訴她,夏之時父親的病已有所好轉,現在老家醫治。依照現在的情況,夏之時要董竹君回合江不單單是看望老人家那么簡單了,更多的或許就是要她回來管理這個大家。

一路上侍候董竹君的兩個小丫頭,剛開始話比較少,時常對董竹君的行為懷著好奇的心。后來看到董竹君是一個好說話的主,而且有著熱血的心腸,便開始慢慢和董竹君多說起話來。

兩個丫頭時常在董竹君面前說起夏家的情況,好讓她了解夏家,盡量免受欺辱。夏家原籍在湖北麻城,清朝時入川謀生,全家的經濟來源在于田租。

夏家這個大家庭中有著復雜的人事關系。姑太太、妯娌各幾人,這些都是厲害人物,特別是大侄女夏國君,極為陰毒野蠻。目前總管各房的當家人是夏之時的大哥夏冕昭,這就是所謂的長兄如父吧。

錯綜復雜的家庭關系,是最可怕的血脈淵源,特別是在封建大家庭中,真可謂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董竹君接到夏之時要求回合江的信,可是她能回去嗎?她的丫頭可是跟她說了,夏之時的前太太就是被那個大家庭中的人折磨致死的。

夏之時前太太晏氏女也是一個可憐的人,可未能像徐志摩的前妻張幼儀那般能夠脫離丈夫創造出新的天地,讓青春年華淹沒在那封建的陰影之中,這是可悲的。

在那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按生辰八字、門第名望達成的婚姻,更多的悲哀在中傷女人,接受新思想沖擊的男人們想要自由婚事,想著自身的不自由,想要擺脫過去,往往是不負責任的。雖然有一些封建家庭中的女人身在火坑而不自知也不思改變是可悲的,可終究對她們是不公平的。

夏之時放著自己的妻子在合江老家任由那些人欺辱她,氣她,情緒郁結生肺病,臨死亦未能得到應得的照顧,這是一個作為丈夫的殘忍。董竹君又怎么不知,她還會回那個水深火熱的老家去嗎?她的丈夫即使是真心愛她,又能護她幾分?

兩個丫頭一直在勸說董竹君不要回合江,老家的人已經設計好等她回去就欺辱她。作為一個貧困的青樓出身的人,別人有一萬種理由去中傷她。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即使是又驚又怕,她還是必須回去。既然她是夏家的媳婦,又怎能避開這些事情呢?不去做,就永遠不知道能不能做好,而且她的丈夫還在等她回去。

在回合江的路上,兩個丫頭時刻叫她小心老家的人。董竹君在心里思量著怎么去應付這些事情,不能被動地任他們欺負去了。

封閉的合江老家,女眷眾多養于深閨,并沒有什么機會見世面。只要抓住她們的心理,從中做一些巧妙得當的事情去討好她們,或許她們并不會過多為難。

董竹君回老家途中,決定做兩件事情去應對那個大家庭。

其一,就是購買一批中外制造的新鮮禮物送給她們,這樣討得她們歡心,自然就不好意思過多為難。

其二,回去多做事,少說話,隨機應變。

她在四川市面買的洋貨多是日常生活用品,如毛巾手絹、花露水、香皂、洋襪子之類的,當然少不了一些簡單的化妝品如胭脂花粉和雪花膏等。

回去的時候,董竹君一行坐的是轎子,顛簸的小道,汗流浹背的轎夫,想到生活要靠出賣苦力,她心里很不好受。

路途遙遠,投宿亦是一個問題,碰到黑店也是常有的事情。幸好有勤務兵盧炳章在一旁護行,僻遠的地區還是危險重重,董竹君一路上少不了擔驚受怕。想她也是見過世面的人,當年從堂子里赤手空拳逃出來的勇氣沒有用完,反而越積越多。

在這一路上,她最憐憫的莫過于轎夫??恐簧淼牧猓吣歉吒叩偷?、九曲回腸的泥濘小路。即使是一身輕便走路,也要力氣,更不用說抬著人了。轎夫視為牛馬,可是他們終究是沒有牛馬的力氣,要走那一條長長的路,靠什么去支撐呢?

到停留休息的客棧時,那些轎夫一個個迫不及待地去吸食鴉片補充能量,這是他們能夠送客人到達目的地的精神動力。吸鴉片等于慢性自殺,可是不吸哪里有力氣去抬轎子呢?不抬轎子,又哪來的生活來源?

越近老家,路越是顛簸,彎彎曲曲的泥濘小徑通向草木叢生的鄉間。董竹君下轎看著那不同于上海灘繁華與貧困相間的街道,亦不同于日本井然有序的房屋,這帶著雜亂破敗與歷史莊嚴的宅子,有那么一瞬,她預感到,在這里的新生活將是艱辛與復雜的。

五天之后,董竹君一行到了重慶西南面的合江老家,方下轎,就看見一座舊式的大平房。夏家大平房位于合江城最繁華熱鬧的一條街,土木構造,樸素中顯華貴。一房一廳,一臺一閣,處處都是古風橫溢。

夏家的人看見夏家二太太回來,很多人跑出來圍著她,氣氛甚是熱鬧。

這就是夏家,董竹君帶著孩子進去拜見婆婆、兄長以及其他親人,卻未見她的丈夫,心底一愣。一家子各色的臉面,或笑,或嚴,或旁若無睹抑或是翻白眼,她唯有恭順地一一問候。

董竹君的婆婆,手拿著水煙袋似笑非笑地坐在上位看著她,態度不明。她的兄長夏冕昭,衣冠端正,兩眼圓而有神,可以看出至今他還是不接納她的。先前在上海時,她就見過夏之時的兄長,試圖以長兄如父的家庭權威阻止夏之時娶她,那嚴肅的態度,至今她還記得。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就是侄女夏國君,看似一副聰明的模樣,實則卻是一個抽大煙的奸惡姑娘。

其他在座的人,大多在交頭接耳地議論她,她又怎會不知道呢?那探視的目光,毫無顧忌地在她臉上掃視著。她們就是這樣對待夏家的二太太,探視、議論,想著法子往后怎樣欺辱她。

對于這些,董竹君無暇顧及,既然她的丈夫要她回老家,念頭終歸是好的,他是踐行當年許下的諾言,要夏家接納她,做他的太太,而不是姨太太!想到這些,董竹君就動力十足地按計劃行事。

她先吩咐盧炳章和兩個丫頭把帶回來的禮物給各房送去,就連沒有在這里的親戚也選了一些派人送去。果然,當他們收下禮物之后,對待董竹君的態度明顯改變一些。

從這看來,董竹君為人處世之道確實很強,往后她能創建錦江也是可以理解的。這樣的女人,不但膽大而且心細,隨機應變能力特強,成大事者,想必亦是應該具備這些社交技能的。

回到夏家之后,董竹君一直忙到傍晚。幸好當天晚上,夏之時回家了。兩人許久不見,甚是想念,遂秉燭夜談了許久。她迫切想知道他回國之后的事情,軍旅生活讓他面帶風霜,可是董竹君明顯感受到,有什么東西在他身上發生了變化。

夏之時心疼她一路的艱辛,并且教她怎么在一個大家庭中生活,凡事須放寬心,且不可太較真。但董竹君就是那般要強的人,不然她也不會想盡辦法去做好,讓這個大家庭真心接納她。

本來夏之時在這個家才是最有話語權的人,畢竟這一家子的生活來源基本是靠他做官賺來的。單單依靠夏之時,家中的人怎么也不敢過分給董竹君臉色看,可她想要自己努力,去證明她可以做好夏家的媳婦。

初到夏家,董竹君采取送禮和小心翼翼看臉色行事的方式去融入這個大家庭,但這些就能讓他們對董竹君改觀嗎?事情遠沒有那般簡單,怎么在這個封建大家庭中生存下去,往后還是要看董竹君自己的造化。

夏家新媳婦

一望無垠的田野,稻花帶來樸質的清香,大莊園里人來人往,人事紛紛皆掩于那扇沉重的雕花大門里。封建風氣濃重的合江老城,帶著壓迫人的氣息,夏家亦是如此。

董竹君對夏家的一切都感到不適應,在她以往的經歷里,平等這個觀念深入她的心底,而在這個封建大家庭里面,講究的是有差別的等級關系。一如長兄如父的夏冕昭,他以兄長為大的權威獨攬這個家庭的大權,在這個家里,他的話就是權威。

還有一些日常是董竹君所不能忍受的,就是這里的太太經常虐待用人,把小丫鬟當奴隸對待,毫無人性可言。董竹君看著那些丫鬟被她們各種招待,心里很不好受,可是她又能說什么呢?

這些日常,哪是她曾經能想象得了的,在那么一個大家庭之中,家人相處的時候,看似笑臉有加,可是就那么一轉身就是非不斷。有時根本就是明爭暗斗,董竹君記得那次分家的情景,想要自立門戶談何容易,其中牽涉多方利益,擔心著吃虧誰也不肯退步。

夏冕昭身為夏家的當家人,分家這等大事由他主持,可是這場劇烈的私利斗爭讓他也措手無策。可若是不分家,整日悶在這個封建大家庭中,想必董竹君是一千個一萬個不愿意的。

就在這場分家鬧得不可開交時,夏之時只好出面勸他們。夏之時一勸,大家竟聽候分配了,并不是夏之時的動之以理曉之以情發揮了作用,而是他們對夏之時的權勢又敬又怕,他們怎么能不聽從安排呢,巴結還來不及呢。

董竹君來到合江老家,明顯是感受到這個大家庭是不歡迎她的,可是她們不能對她怎樣,畢竟夏之時在這個家的地位極其高,若不是有夏之時在,這個家的經濟來源從何談起。

董竹君就是那般要強的一個人,別人等著看她的笑話,她偏不給她們機會,即使她的丈夫勸她想要在這個家庭生活,就要萬事學會寬忍,放寬心態,什么困難總能解決。可是以往的經歷不容許她懦弱下去,更不容許自己被他人拋棄。

就像合江這里的封建大家庭,家里面的媳婦除了相夫教子之外,還要學會操持家中大小事。逢年過節的時候,大多數的家務都是由媳婦們帶動仆人去做,事無大小,重在做得精細,方為巧。

一如燒飯、繡花、做糕點、泡菜臘肉這些細活,不管你曾經是大小姐還是平民女兒家,做了別人的媳婦就必須得會做。若是做不好,便等著別人的笑話。董竹君雖不會做這些細活,但是她愿意去學,跟著廚師學泡菜,她的聰慧與認真是她學好這些家務活的前提。可任她如何心靈手巧,夏家對她的偏見從未減少。

回夏家的這段日子,這個家始終沒有把她當作夏家的媳婦,更不用說是正太太了,這也是董竹君的一個心結。當時在上海與夏之時結婚時,他們舉辦的可是文明婚禮,現在怎就不是夏之時的太太了呢?

夏之時在這個家百般維護董竹君,即使全家人都在反對他娶了一個堂子賣唱姑娘,可他不在乎這個身份差距,他在乎的不過是董竹君這個人罷了。他的家人勸他把董竹君休掉,對此他未曾讓步。他當初已經答應董竹君,此生就她一個太太,更不用說要她做姨太太。此事休提,可在關乎門面的問題上,夏家老太太亦是不肯罷休,可她也不能不讓步,畢竟這個家還得靠夏之時維持。

再迎娶一個太太,這倆都是正太太,這就是老太太能退步的。在此事上,夏之時與他們相持不下,便把它擱置一旁。他又怎會不深深憐惜董竹君,那個姑娘十五歲便為其從火坑逃出,隨他逃亡海外,為他辛苦操持這個家,無怨無悔,若是他負了她,她將往何方?若他負了她,他何為大丈夫?

董竹君從丫鬟口中得知了這件事情,除了滿腹的氣憤,更多的是不服,既然夏家不肯接納她,那么她非要他們心服口服。對于夏之時,董竹君心懷感激,雖然他事事護著她,但是她也不能讓他感到為難,這亦是她更加努力操持這個家的動力。

自從董竹君下定決心要夏家從心底里接納她開始,她就給自己訂下計劃,按計劃行事,循序漸進。

其一,寧讓自己吃虧,也要萬事以大公無私的態度處理。

其二,努力學習操持家務。

其三,以賢妻良母為目標。

夏之時外出辦公的時候,董竹君在家學家務,招呼親朋好友,在待人接物方面極得人心。橘黃色的燈籠高高掛起,各房點起了油燈,此時董竹君開始教侄子們讀書,每每做完這些事情,收拾一番已到了深夜。她很累,可為討得婆婆的歡心,為獲得家人的好感,覺得這一切即使不值得也必須去做。人有的時候,所謂的自由,并不是隨時都能享用,無奈的事情很多,但要想盡辦法去解決,這或許就是為人的一大道理!

在這個家,他們雖不接納董竹君,卻沒有人敢說她是“下賤坯”和“下江人”,日出而作,日落還未能息的她,怎么看也不是好吃懶做的人。這一切不單單家人看在眼里,她的丈夫夏之時更是看在眼里。

夏之時對董竹君,除了丈夫該對妻子的好外,還有一種佩服,若是在幾年前,他必定會對董竹君的勇敢與好強大加贊賞一番,可是如今的他,更多的是勸董竹君要懂得享受生活,不必勞心至此,能做他夏之時的太太,日日把自己操勞得像個丫鬟一般,全然沒有必要。

然而,夏之時對董竹君的好卻不是一直如此的,有的時候夏之時以惡待她,讓她含苦在心頭,哽咽無聲。

那時,夏之時軍旅在身,每日提槍騎馬讓他不幸生了騎馬瘡,并且發高燒,這情況危險萬分。面對臥病在床的丈夫,董竹君小心翼翼地日夜侍候他??墒?,對于董竹君的盡心盡力侍候,夏之時并未全然領情。

不幸的是,那次董竹君侍候他大便完之后,昏眩地到走廊處透透氣,衛兵前來詢問夏之時的病情,就那么簡單的幾句談話,可在夏之時眼中卻成了背叛。夏之時恨自己無能臥病在床,只要一想到董竹君與其他男人站在一起就礙眼,他還活著,她卻在他眼皮底下勾三搭四,不守婦道!

可夏之時所辱罵的,不過是一些胡話罷了。董竹君掩住心口,那鉆心的痛,讓她覺得這么多年的夫妻,他還是不了解她。即使她是堂子出來的姑娘又怎樣,誰沒有過去,而事后才執著于過去的人,終究不是良人!

若不是夏之時還在病中,按著董竹君要強的性子,定然要與他爭辯一二。她是他的妻子,而不是他的附屬品!即使諒解他又怎樣,這事始終如針扎在心里,回憶起在日期間他留下的手槍,始終心有余悸。

夏之時病好之后,對董竹君的態度越發好了起來,不再像病中那般糊涂。而全家人對董竹君態度的轉變卻是在夏之時四弟結婚那時,董竹君為此盡心主持婚禮,有序地布置好一切,讓婚禮順利并體面地舉行。

時過境遷,家里的人對董竹君的態度明顯改變,在背后也說她知書達理、賢惠能干,真是典型的賢妻良母。到底,除了董竹君個人的能干賢淑之外,他們還是礙于夏之時在這個家中的威望。

董竹君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夏之時要求董竹君與他重新拜堂成親。原因是夏家已經萬全接納了她,要為他們親自主持當地特色的婚禮,對此,董竹君不悅。早在上海的時候,她與夏之時已經成親,如今國瓊也幾歲了,再次結婚又是怎么回事?難道與他在日本的那些年,她不曾是他的妻子嗎?

夏家大院內外張燈結彩,喜慶洋洋,可在董竹君心里,他們所謂的正式結婚,形同兒戲!

夏之時的姐妹們硬是圍著董竹君要給她開臉,所謂開臉就是要將臉額的汗毛絞光,按照當地舊習俗,新娘子必須要開臉,這些習俗就如同門當戶對那般可惡。

他們都是快樂的,穿著新衣喝著喜酒,吃喝嬉笑不斷。小國瓊和其他孩子在院落里蹦蹦跳跳,她不知道母親的痛苦,也不知“封建”二字的毒性。

重新舉辦婚禮還不是最傷董竹君的一件事情,最傷董竹君的是,拜堂那天晚上,大嫂拿著那張所謂贖身的一千元收條給她。這意味著,當初董竹君是他們夏家從堂子用錢贖出來,而不是靠她自己的能力逃出火坑的,這與董竹君要求的平等互愛相悖。

事實是,這一千元收據,并不是贖董竹君的錢,而是當年夏冕昭被巡捕房罰處的一千元。即使董竹君再怎么難過又如何,這就是她當初選擇的良家。夏之時知道此事后只是勸慰她,他的長兄當年為了此事也是受盡了苦頭,此后就是正式的一家人,沒有必要再為此事煩惱。

董竹君就是這樣一步步從一個貧窮的堂子出身的姑娘,走進了夏家的大門,并且得到了他們更多的信任,凡事總會與她商量一二,無形中成了夏家的當家人之一。即使有一部分是依靠著丈夫夏之時的權勢,可大多時候,確實是她能力超群的結果。

在她精明能干的背后,是一顆要求平等獨立的心。這個愿望與這個封建大家庭格格不入,遲早會引發矛盾,這就是董竹君曾經不愿回合江的原因??杉热胂募业拈T,他們即使有一千種讓她難堪的理由,她也能使出一萬種讓別人服她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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