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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民國風(fēng)云局中人

瀘上人似月

清朝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這一年正值庚子年,可在百年回望間,中國并沒有開辟出一個輝煌的新時代。戰(zhàn)火紛飛之中,家國深陷大患,內(nèi)外矛盾日益激烈,未來在何方?

乾坤一念間,歲月又一遭。那年正月,風(fēng)雨帶霜披雪驚滿路。新的一年,沒有屠蘇酒就著紅泥小火爐的愜意,亦沒有年糕含蓮的清香,有的是料峭的寒意以及梅竹覆雪的不屈。

正月繁霜,民心則憂,這天地之間,若國不安,哪有家的喜樂呢?

寒風(fēng)肅殺的正月,臘梅綴霜綻放,其潔如玉,其質(zhì)倔傲,而董竹君就在寒梅綻放的時節(jié)誕生于上海。上海,被稱為魔都,亦叫東方巴黎,董竹君就在天寒地凍時,誕生在一個充滿希望也是一個充滿絕望的地方。

晚清戰(zhàn)火紛飛時,董竹君的父親董同慶為了生計(jì)從江蘇南通赤手空拳闖入上海灘,用他健壯的身體,一身的力氣去拉黃包車營生。如若他們家生活好一點(diǎn),也不至于每日汗流浹背還要擔(dān)憂明日的生計(jì);若是董竹君生于富貴之家,也不至于年幼就嘗盡人間艱辛。

誰家的女兒不想被富養(yǎng)?同時代的林徽因和陸小曼等,不正是富養(yǎng)出來的才女?一個榮登建筑界,才兼詩意;一個踏入名流,身負(fù)畫意。無論是附庸風(fēng)雅還是尋一生志趣,有的人一出生,機(jī)會就在那里。那么,沒有被自小富養(yǎng)的董竹君又是怎么完成一世傳奇的呢?

董竹君,究其一生,確實(shí)是人如其名,如竹般具有笑迎風(fēng)雪的堅(jiān)強(qiáng),她進(jìn)取并樂于奉獻(xiàn)。如果說竹的天質(zhì)給了她人格的力量,那么她就是對竹完美的詮釋。

然而,她本不叫董竹君。她的母親大字不識一個,父親識字又不多,當(dāng)時并沒有想到“竹君”這般高雅的名字。她小時候,名字叫毛媛,她的父母喚她阿媛。

阿媛、阿媛,可是愿她長大后聰慧美麗?不能生于富貴之家,雙親還是希望她能憑著美麗的外表過上富貴喜樂的生活,不必日夜為生計(jì)憂心忡忡,也不必受人差遣,可自由獨(dú)立。

但是,名字的改變只是她人生軌跡變動的見證,并未能給她的人生帶來不勞而獲的機(jī)會。

董竹君幼時家住上海洋涇浜邊上、沿馬路坐南向北一排的破舊矮小平房中,住處環(huán)境異常糟糕。她所居住的地方,有一條臭水浜,那如墨般黏稠的污水,到了夏季,則臭氣沖天。附近不但有死貓死老鼠,亦有蓋著草席的嬰兒尸體,慘不忍睹!此種記憶,讓她在以后的生命中,亦不敢忘記自己是從貧民窟走出去的,為此,她比常人多了一份堅(jiān)韌。

董竹君自幼就知道,她生于貧困之家,她的父親靠拉黃包車為一家奔走生計(jì);可她也知道,父親在她心中是一個英雄,他忠厚善良,性格和藹,克勤克儉地一直在為這個家努力著;而她的母親,雖然脾氣急躁,受不了一點(diǎn)委屈,可她生性勤儉,性格直爽,更為了這個家,給有錢人家當(dāng)“粗做”(即干洗衣服、擦地等雜活)的娘姨(過去對保姆的叫法),拼命干活解一家溫飽。

一個家庭的影響對一個人的成長至關(guān)重要,董竹君有為家艱苦拼斗的雙親,即使在生活的壓力下也沒有放棄拼搏,而是一如既往地終日勞作不息。在此種家庭氛圍下,董竹君自幼便學(xué)會為雙親分憂,而她往后獨(dú)闖上海灘的毅力與勇氣,也是與此分不開的。

在人生低谷時不放棄,奮而向上大抵如此。可在董竹君年幼的經(jīng)歷中,除了環(huán)境的艱辛,其他的經(jīng)歷更如針般刺在心間!

在內(nèi)憂外患的社會環(huán)境下,貧窮人家的日子,大多是即使拼命干活,仍得不到溫飽。

董竹君曾有一個妹妹和弟弟,但由于生活窘迫,兩個孩子出生不久便夭折了。她還記得,那年初夏,沒有繁蔭森森,有的是污水的腐臭。狹小的屋子悶熱異常,年幼的她抱著僅四個月的弟弟走出房門到屋檐下來回走著。

屋檐下還有幾絲微風(fēng),可她的弟弟就是哭啼不止,她從未想到,她的弟弟就在她懷里停止哭鬧與呼吸了。她驚恐地大叫,她的母親如同祥林嫂失去孩子阿毛般重復(fù)著,“吃奶的孩子,哪怕沒有奶吃,身上還是有一股奶花香,屋檐下有野鬼,聞香味就把孩子搶走了。我擲碗碟是為了嚇野鬼,搶孩子,有時候很靈,鬼聞碗碟聲會嚇跑的,孩子也會轉(zhuǎn)過氣來。”

可是,董竹君年僅四個月的弟弟并沒有回魂,任憑她們?nèi)绾瓮聪В∫驗(yàn)樯罾Ь剑狈I養(yǎng),孩子沒有奶水喝。因?yàn)轲囸I,那么一個小生命就消失了,董竹君年幼的心靈意識到,貧窮真的很可怕。

后來,董竹君一家遷居五馬路,為了節(jié)儉,他們搬到更便宜的房子里。小小年紀(jì)的董竹君,每日都會幫她的母親做家務(wù),擦桌掃地、買油鹽醬醋樣樣上手。

一天當(dāng)中,煩瑣勞累的家務(wù)活是無論想做或不想做都必須要做的事情。但一日當(dāng)中還有那么一件值得她期待的事情,那就是日日站在門口,就著黃昏的霞光等候父親的歸來。

日落之后,有時是伴著昏黃的霞光,她那個梳著辮子的父親,臂上搭著一條擦汗的毛巾出現(xiàn)在她的視線中。她知道,若是他手里拿著稻草綁著的一點(diǎn)菜、肉或一瓶高粱酒的話,那他這一天定是拉黃包車賺到了一點(diǎn)錢;若是他兩手空空而歸,則連當(dāng)天的開支都拿不出。

每日,董竹君都祈求她的父親能賺錢回來,那么她就可以活蹦亂跳地迎上去幫父親拿下酒菜。可很多時候,父親都是沮喪地板起面孔唉聲嘆氣,叫喊著:“今天倒霉,又犯了交通規(guī)則,讓巡捕把坐墊拿走了。跑了一整天,車租都交不出,真倒霉!”

董竹君經(jīng)常聽見母親一邊埋怨父親,一邊又安慰父親。窮困人的日子自然少不了叫苦連天,可在埋怨世道不公之后,還是得咬緊牙關(guān)一直往前走。

“有美一人,清揚(yáng)婉兮”,是對一個女子極大的贊美。或許沒有閉月羞花之貌亦沒有沉魚落雁之容,卻美得恰到好處。

董竹君年幼時被人稱為“小西施”,上天沒有給她一個富貴的出身,卻給了她一副清秀姣好的容顏。

小時候,她愛美,喜歡用絨線扎辮子,可她的母親給她梳頭時卻用紅粗頭繩給她扎頭發(fā)。小小年紀(jì)的她就知道,粗頭繩扎的頭發(fā)又硬又翹,不舒服;頭發(fā)梢留得短短的,顯得非常不合時宜也不好看。

每每這個時候,她都噘嘴反抗。可是她的母親卻以絨線經(jīng)常要買,要花錢的理由拒絕她。為此,董竹君曾賭氣反抗,跑去姨母家住幾天。

反抗意識,一直存在于她心里,并在不知不覺間展現(xiàn)。

知識改變命運(yùn),這句話你相信嗎?反正董竹君的雙親是信的。那時,他們困窘的生活并沒有改變,可他們還是決定讓董竹君入學(xué)堂讀書識字。

他們雖處于社會下層,但是生活卻讓他們知道不讀書沒有出頭的日子。而董竹君雖為女孩,卻聰明伶俐,美麗懂事,送她去讀書,或許以后還能往上流社會走,嫁個好人家,那么他們的日子也會因此而得以改變。

清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董竹君時年六歲。她的雙親把她送到附近的私塾念書。在那個時候,念書的學(xué)費(fèi)對于他們貧困的一家來說是一個大問題。雖然私塾的劉老先生不在乎學(xué)費(fèi)給多少,總是有錢的多給一點(diǎn),沒錢的少給一點(diǎn)也可以,但是董竹君雙親為了讓她安心讀書,總是按時設(shè)法湊錢交學(xué)費(fèi),哪怕是借債。

在私塾的那段日子,是董竹君年幼時最歡樂的時光。即使生活有憂有慮,可對于一個年僅六七歲的孩子來說,這世間還是可愛得很。

上學(xué)的時候,每天清晨,陽光灑入狹小的房間,會帶來斑斕的光線。在睜開眼睛那一刻,她眉眼之下總是帶著一絲緊張一絲期待。在撩起帳子的時候,她總是習(xí)慣性地摸摸,若是摸到母親留給她的小零錢,那么她就蹦蹦跳跳地一番洗漱后,背著小書包跑去馬路邊買上白糖芝麻心子的糯米粢飯團(tuán),里面再夾根油條,把它揉壓緊,開心地大咬一口,真是又香又好吃。

讀私塾的時候,除了學(xué)習(xí)之外,董竹君最喜歡的就是鬧學(xué)。她小小年紀(jì),頂頑皮了。

對于私塾的一切她都喜歡,包括那個禿頂?shù)睦吓e人,他矮胖的身材,留著長胡子、小辮子,長袍馬褂的模樣著實(shí)讓她印象深刻。

那時候的私塾老師可是會打手心的,若是上課沒能配合老師的步驟,就等著老先生磨刀霍霍拿“戒尺”打手心吧。可在老舉人的規(guī)矩之下,還是有小學(xué)生在暗地耍小伎倆。一如董竹君,她可是鬧學(xué)堂的頭號人物。

老舉人一邊吩咐學(xué)生背書,一邊吊著鼻涕打瞌睡。就在這個時候,小小的董竹君則帶頭拿著抽水煙袋點(diǎn)火用的長紙捻成一條,偷偷戳進(jìn)老舉人的鼻孔,害老先生忙打噴嚏,座下同學(xué)則哄堂大笑。

待老先生驚醒,座下學(xué)生則故作搖頭晃腦地背書。老先生知曉這幫頑皮鬼在耍鬧,可是他很愛學(xué)生,且脾氣極好,仁慈至極,因此很少會體罰他們。可有的時候,脾氣好的人,并不代表不會發(fā)脾氣。

當(dāng)老先生有事出去,回來時看到一幫小鬼鬧翻天,有的學(xué)生還打起架來。這時,老先生就會嚴(yán)懲他們。“戒尺”打過的手心,辣痛發(fā)紅,可每每這個時候董竹君總能逃過老先生的懲罰。

有時候,并不是她機(jī)靈,而是因?yàn)槔舷壬鷳z惜她聰慧。看著她靈動的眼睛,仿佛能讓人看見希望。或許,她將能走出貧民窟。

后來,當(dāng)董竹君失去就讀私塾的機(jī)會時,她曾后悔,若能重來,定會安分讀書,不鬧學(xué)堂。

她為何會后悔呢?在她豆蔻年華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讓一個純真懵懂的孩子欲哭無淚?

娉婷十三余

宣統(tǒng)元年(1909年),董竹君時年九歲,正值總角之年。小學(xué)堂里聲聲朗誦的“人之初,性本善”正如春風(fēng)化雨般沁入她的心田。小學(xué)堂外喜光的梧桐樹枝繁葉茂,投下斑斕陽光,與屋內(nèi)朗朗書聲相映成趣。

安寧的小學(xué)堂是她心靈的棲息地,而她的家庭遠(yuǎn)沒有這般安寧無事,無論是生計(jì)的窘迫還是身心的困境,都給她年少的心靈留下不可磨滅的傷痕。

六歲入學(xué),直至九歲,時隔三年,董竹君家境并沒有因?yàn)闅q月的增長而好起來,反而越發(fā)窮苦。直率的母親給富貴人家做娘姨,偏偏受不得委屈,換工作越發(fā)頻繁。世人常說的窮則變,變則通,但有時候有些人依舊秉持本性堅(jiān)持自己的風(fēng)格,即使面對貧窮。

一家子的生計(jì)全靠拉黃包車的父親和做娘姨的母親支撐,為了節(jié)省開支他們搬到出入不便的閣樓上。窘迫的日子遠(yuǎn)沒有盡頭,可他們一家子咬緊牙關(guān)尚能過著清苦的日子,更希望一家大小無災(zāi)無難。

不久,他們終于搬出了需要彎腰進(jìn)出的閣樓,卻不是因?yàn)榧揖澈棉D(zhuǎn)而是因?yàn)槎窬母赣H病倒了。

那個無論天寒地凍,還是酷熱夏暑,汗流浹背也堅(jiān)持外出拉黃包車奔走營生的中年男人終是因勞累病倒了。瞬時,一家子的境況陷入寒冬,年幼的她知道,父親是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而父親病倒之后便意味著什么,可是抱著書包的她眼淚盈眶亦只有無言。

一邊是生病需要醫(yī)治的父親,一邊是得開伙的日常,不得已的情況下,母親唯有搬些有價值的東西去當(dāng)、去押或賣,可面對這樣一個窮困的家庭,能維持多久呢?

臥病在床的父親,急躁不安的母親,底層百姓的無奈,這些于一個年僅九歲的小女孩來說如何是好?家國相牽,國動蕩,家不安。

早在清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在國家內(nèi)憂外患期間,拒和主戰(zhàn)、變法圖強(qiáng)的光緒帝在這一年心力衰竭而亡。慈禧太后頒懿旨立年少的溥儀為嗣皇帝,此時社會早已動蕩不安。

那時,董竹君看著父親的病越發(fā)嚴(yán)重,再也不能像往常那樣去拉黃包車賺上一點(diǎn)小錢,或歡喜地帶她出去玩。她開始悶悶不樂,在小學(xué)堂時也不再帶頭鬧學(xué),而是雙手支著下巴望著窗外,似乎不諳世事又恍若心事重重。

她生來就如一樹寒冬綻放的梅,高綴枝頭,朵朵綴上霜華,偏要?dú)v經(jīng)霜雪才暗香自來。若她前世為蓮今生為梅,那么不能用“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來形容她,如此超凡脫俗、俏麗可人的梅可不適合她。董竹君身染世俗,那一縷縷的香,不是黃昏月下的自然飄逸,而是歷經(jīng)苦寒散發(fā)的不屈。

那時,若是父親病亡,她和母親或許唯有流落街頭乞討,受盡世態(tài)炎涼。

立夏時節(jié),暴風(fēng)雨肆虐著上海灘,風(fēng)雨過后,青石板洗滌一新,陽光照在青石板上反照得屋內(nèi)越發(fā)明亮,似乎昭示著風(fēng)雨之后定有燦爛的陽光。可董竹君一家還在風(fēng)雨中不安地徘徊,她的母親無奈之下囑咐她去向有錢的親戚家借錢為其父治病,為何要一個小女孩去借錢呢,原因是她的父母有傲骨。

若是單單憑著“傲骨”二字而讓一個小女孩去借錢,那么為父為母的傲骨是有多么讓人無奈。

她的母親因?yàn)橛邪凉牵懿坏酶毁F人家的委屈,工作不穩(wěn)定;她的父親因?yàn)橛邪凉牵樵咐S包車?yán)鄣醚家獢嗔艘膊豢系焦S去工作賺更多的錢。他歷盡滄桑地解釋,“阿媛,你不曉得去做工是要別人介紹,還要送禮送錢,還要忍受無故打罵。”

窮苦的人,畢竟只有比較少的路可走。那么父母不愿與有錢的親戚打交道,她不可能看著父親死去,只好一個人獨(dú)自遠(yuǎn)尋到親戚家去。

立夏時節(jié),本應(yīng)薄衣清涼,可她還是穿著厚厚的補(bǔ)丁衣褲。怕路人嘲笑,暗自伸手遮住那破洞。上過學(xué)堂的她識字,循著門牌終是尋到了,忐忑敲開門迎來的是出自于對叫花子嫌棄的神情。

世態(tài)炎涼,即使是告訴他們,她是為父親治病借救命錢來的也無濟(jì)于事。在門關(guān)上的那一刻,她哭了,心也累了。她一路跑回去,酷熱難熬,可瑟瑟發(fā)抖的身體透露出她的害怕。一則,借不了錢總免不了母親的一頓訓(xùn);二則,沒有錢,父親的病怎么辦?

那次借錢事件,父母并沒有過多地責(zé)怪一個不足十歲的小姑娘。可是,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卻深深地知曉窮的可怕,只是那時她還不知道為什么他們家會那么窮。

后來,她歷經(jīng)人世滄桑之后坦言,因?yàn)槟菚r正值辛亥革命前夕,清政府腐敗無能,加之帝國主義的侵略,使得底層百姓的生活越發(fā)艱難。董竹君的父親董同慶大難不死,病后稍稍恢復(fù)則艱苦地拉著黃包車為一家營生,一家子終是稍稍松了一口氣。

宣統(tǒng)三年(1911年),董竹君時年十一歲,這一年辛亥革命爆發(fā)推翻了統(tǒng)治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君主專制。在歷史劇變之間,一生立志“光復(fù)中華”的孫中山先生被推選為臨時大總統(tǒng),預(yù)示著社會的新發(fā)展。

董竹君所在的上海灘的社會風(fēng)俗習(xí)慣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男剪去長辮,女放開天足。大街小巷喜氣洋洋之間亦摻雜著憂慮,喜的是盼望進(jìn)入民國他們就能過上好日子,憂的是一向過著窮苦日子的底層是否真能快速過上好日子。

爆竹聲中一歲除,新年如期而至,住在上海法租界的他們依舊過著中國人本土的春節(jié)。喜慶的日子,多的是聲和色的熱鬧,那鑼鼓爆竹聲響徹天地,滿身穿紅戴綠的姑娘頭嵌珠花,十分討喜。

天色朦朧,煙火半空綻放如星如雨,如花的姑娘有的乘坐馬車沿街游走,有的徒步嬌笑,衣袂散發(fā)出陣陣香甜的氣味。

在一片笑語盈盈中,也有如董竹君這般的小姑娘穿著舊棉襖靠著屋外墻壁呆呆出神地看著一群群嬉笑而去的富家小姐少爺鬧新春。落寞、不解縈繞心頭,不是說到了民國他們就能過上好日子嗎,為何如今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穿不起?

年少不解事的她一次次向壞脾氣的母親詢問,她的母親無奈道:“世界上窮苦的人多啦!人家是前世修來的好命,我們苦命,所以我們今世一定要做個好人,下世才可以過得好些,不然我們下世還是窮人。”

一向迷信的母親的回答倒是把人的前世今生說得透徹,前世犯的因,今生結(jié)的果。世事造就,唯愿今生能做一個好人,無關(guān)富貴與窮苦,但望后世能修得好日子。可這些出世話語她不懂,她又怎么會懂,她只知道,他們與其他富貴人家是不一樣的。

不久之后,更令董竹君苦惱的事情降臨了,她的母親要給她纏小腳。民國成立之后,規(guī)定要放天足不允許纏小腳,可她的母親還是要將陋習(xí)進(jìn)行到底,不顧她的苦痛堅(jiān)持要給她纏足。

她反抗,小手執(zhí)起剪刀憤恨地剪碎纏足的腳帶。她的母親認(rèn)為,她的臉蛋長得不錯,若是一雙大腳板長大后就沒有人要了。任憑她母親如何勸說,她還是堅(jiān)持不肯纏足,最終在父親的支持下保留了天足。

一個家庭的沒落,卻在一個小孩子的身上體現(xiàn),何其殘忍。董竹君十二歲那年是1912年。家庭境況越發(fā)窘迫,不但房租交不起,連她的學(xué)費(fèi)也終是沒了著落。

就在十二歲這年,她的母親提出要她學(xué)唱京戲的要求。

董竹君知道,在她住所附近有專門唱京戲的姑娘在堂子里賣唱,夜里燈火輝煌極其熱鬧。她也曾聽說有姑娘被賣到堂子去做生意,小小年紀(jì)的她懂什么是做生意,她只覺得害怕,在她想象之中堂子不是一個好地方。

京戲,字正腔圓,一唱一念,一舉一動極盡韻味,有什么不好的呢?可董竹君任憑她的母親如何軟硬兼施都不肯去學(xué)。

后來,最是疼愛她的父親和她講起了道理。自從那次患傷寒病后,董同慶的身體大不如前,拉黃包車的錢已不足一家生存,加之欠上高利貸更是艱難。

在小學(xué)堂里,她學(xué)到的不止是《千字文》和《三字經(jīng)》等啟蒙書,更有《二十四孝》。董竹君曉得,雙親艱苦維持生活實(shí)屬不易,而她更應(yīng)該做一個孝順父母的孩子。

讀書識字明義,可在明義之后,她終究是唯有停止讀書去學(xué)唱京戲了。

為何沒錢讀書、沒錢交房租還要她去學(xué)唱京戲呢?因?yàn)闀颍钟星逍愕拿嫒荩娇扇ヌ米幼觥靶∠壬辟u藝賺錢。

那時候堂子里管年齡小的叫“小先生”,只是賣唱,陪客人清談,又叫“清倌人”。只要她去堂子做“小先生”三年,父親承諾,三年期滿就接她回家。

自從她答應(yīng)學(xué)唱京戲后,就只能一邊去小學(xué)堂上課,一邊跟著雙親為她請的一位老先生學(xué)唱京戲。伴隨著胡琴柔和渾厚的伴奏聲響起,她展開嗓子唱了起來。對于唱京戲,她有天賦,老先生贊她聰明,可在她心里終究是不高興的。

1913年,董竹君時年十三歲。正是“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的好年華。輕拂手帕,一展歌喉,姿態(tài)舉止輕盈嬌美,恍若二月含苞待放的豆蔻花。

可那年豆蔻尚未開花,不是她年華中的好時節(jié)。冬末春初的氣候乍暖還寒,料峭凄凄。一邊是埋頭苦干的母親,另一邊是垂頭喪氣的父親,伴著昏昏沉沉的黃昏,她心里無由地發(fā)慌。

晚霞消散之時,家里來了兩個人。她們是來為她打扮的,柔順的頭發(fā)被梳得發(fā)亮,朱紅絲線扎起小辮,額際頭發(fā)剪了時髦的劉海。

臉上抹上雪花膏,薄唇一點(diǎn)而紅,金鐲耳環(huán)齊齊戴上,再把衣服換一換。轎子停在屋外,引起小孩好奇一探,疑猜是新嫁娘要出門了。再把一雙紅蠟燭燃起,雙親拜一拜,涕淚無言。

他們說,阿媛是在世觀音,可算是救了他們家。

他們說,等三年期滿,他們一定會去堂子接她回來。

他們說,這一切都是天意,別無他法,再苦也要咬緊牙關(guān)邁過。

私塾小學(xué)堂似乎又傳來了聲聲讀書聲,“割肉療親”“賣身葬父”,百事孝為先。

十三歲,年華正好,面容正開,轎子搖搖晃晃前行,帶著她顛簸的心。

自此一去,此身無奈。自此一去,歸期何時?

青樓鎖佳人

街上人來人往,帶著嘈雜聲,在轎子中的董竹君緊握雙手緊張異常。頭上珠花搖曳聲響,轎子終于在堂子門前停了下來。

忐忑下轎之后,抬眸一看,門口竟放著一束用紅紙?jiān)o的稻草,點(diǎn)火燃起的光亮似乎要灼傷她的眼。身形一晃,董竹君被推至火盆前,要她左右腳在上面繞跨一下,燒掉晦氣才可進(jìn)門。

她不愿,憑什么窮人家身上就有晦氣了。人生來皆是一身光溜,怎得窮人就會惹盡晦氣呢?可根本輪不到她不愿,在人家的地盤上,怎會允許影響他們發(fā)財(cái)?shù)那闆r出現(xiàn)呢。

進(jìn)屋之后,頓時有男男女女前來圍觀她,并且指指點(diǎn)點(diǎn),熱鬧非凡。

“喏,這個小姑娘叫毛媛。”有人倒水給她喝,又有人對她議論紛紛,“咦,這個姑娘倒生得挺標(biāo)致的,就是腳太大了一點(diǎn)!”

七嘴八舌、品頭論足,這些對于一個來到陌生地方的小姑娘來說,心里是多么的慌亂。所以,無論別人問她什么,她都不言不語,也不笑不哭不鬧。

不多時,就有當(dāng)家的老鴇要給她取名字,為了讓新來的她快速紅起來,竟要她頂用一個出嫁了的姑娘的名字——楊蘭春。

一切都是為了賺錢,于是她住進(jìn)了楊蘭春的房子,做著楊蘭春該做的事情,當(dāng)天晚上就開始賣藝。

晚上燈火通明時,熱熱鬧鬧之間她展開嗓子,伴隨著胡琴的渾厚伴奏聲唱起京戲。少女獨(dú)特的清脆嗓音使人沉淪,她的聲音很亮很脆,人看起來更是清純。

第一天賣唱,她就接到了許多局票。水牌上要求某某先生要楊蘭春到某地方去唱戲,按著要求她必須和一個陪同的阿姨乘坐漂亮的包車一家家去唱。

到餐館里、到別的堂子里、到辦喜事的人家里,無論是哪個地方,只要伴隨著胡琴聲響起,她就必須開始唱。

聲調(diào)高亢,唱了一晚上,嗓子幾乎嘶啞。客人邊聽邊吃吃喝喝,極盡歡樂。有時候,客人看見她長得好看,故意跟她搭訕,見她不愛搭理就覺得她脾氣不好,但更引起他們的興致。

只要堂子生意興隆就好,根本不管她累得死活,賣唱時還要強(qiáng)顏歡笑。多少苦,多少淚,都要暗自里不聲不響地受下。身在堂子的董竹君,就如同左拉名作《陪襯人》中的丑女,世人只看見用丑女陪襯出來的富家女人,又怎會理會丑女內(nèi)心的苦楚。很多時候,董竹君都在想,三年,三年期滿,她就能離開這個紅顏枯骨的地方了。

在堂子里面,除了能差遣自己的老鴇,還有其他同行的姑娘,這些都是不能談心的,幸好當(dāng)時照顧她日常生活的孟阿姨是個知書達(dá)理、和藹的中年女人,很多時候能解她心憂的往往是這個孟阿姨。每天在給她梳妝打扮時,孟阿姨都會笑瞇瞇地給她講故事。像《三國演義》《水滸傳》和《西游記》等有趣的故事她都愛聽,慢慢的董竹君和她走得很近,什么事都跟她說,也什么事情都問她。

可是,唯有一件事情孟阿姨是不肯說的,就是她們所處的堂子是一個什么地方。后來,看淡世事,心疼這些無辜少女的孟阿姨還是隱晦地跟她講到這堂子是個什么地方。

如今的堂子也就是古代的青樓,也稱書寓。青樓女子的故事聽多了,無論是葬身杭州西湖西泠湖畔的青樓才女蘇小小,還是擁有絕色姿容和才情的薛濤,她們都是從青樓走出來的佳人。

自鴉片戰(zhàn)爭后,上海灘成為繁華的都市,江南的繁榮讓達(dá)官貴人更加追求享樂,而書寓、堂子這些地方就是供文人貴客吟詩作賦或喝酒打牌的好地方。

青樓固然出才女,可青樓只是男人玩樂的好地方,卻不是女人出沒的好地方。在豪華別致的書寓里面,有才學(xué)的女子稱為校書,琴書歌曲樣樣上手,住在書寓的女子賣藝不賣身。可集中在馬路旁的長三堂子,里面賣唱不賣身的姑娘叫“小先生”,而董竹君就是堂子里面的“小先生”,當(dāng)然除了“小先生”之外還有“大先生”。

這樣說來,身在堂子做“小先生”也應(yīng)該不算太壞,只要期滿三年就能出去了。可自從帝國主義入侵,規(guī)矩就亂了,姑娘們的話語權(quán)都在老鴇身上,這才是真正的身不由己。

“小先生”賣藝不賣身,可年齡一到,她們就必須要做“大先生”了。什么是“大先生”,孟阿姨說她現(xiàn)在年幼不懂,可是她卻恍然大悟,明白自己的處境是多么的艱險。她知道堂子里面的黑暗,可為什么女人要吃的苦頭會那么多。

難不成是天注定?對于“命運(yùn)”二字,她懷疑過,她又堅(jiān)信,命運(yùn)還是掌握在自己手中。

可是,當(dāng)命運(yùn)掌握在別人手里時,更多的唯有無奈。熱鬧的場所,麻將聲不絕于耳,酒香四溢,京戲縈繞,可看著這縱情聲色,她就是不笑。

既然是賣唱的,她沒有必要賣笑。無論客人如何逗她,她就是不笑。入座、敬酒、唱戲,每日不停。座下王孫公子、衙門老爺,更有富商和革命黨人,形形色色、老老少少,在他們眼里,那時的董竹君就是個清秀的不笑姑娘。

她為什么不笑呢?因?yàn)樗X得座下的客人都不是好人,即使他們個個眼中含笑,嘴邊掛著滿口狂言,實(shí)際上,又是怎么一個花花心腸?

明月半空,夜深才能回去休息的她累得幾乎窒息,這就是堂子里面的生活。為供客人玩樂,每日身心俱疲,可是又能怎樣呢?都已經(jīng)被押在這里三年,只要那個老鴇一聲令下,姑娘們唯有聽命從之。

生意好的姑娘,賺的錢多了,堂子的老鴇自然不會過多為難。若是姑娘的生意慘淡,那個姑娘定會受到各種責(zé)難。

董竹君看著她們遭到此等待遇,頓時覺得心涼,她也是和她們一般陷入火坑。個中無奈她固然深知,為此她想把自己賺到的局票設(shè)法分給她們一點(diǎn),可這是行不通的。

在堂子陪客的時候,她喜歡聽客人談?wù)搰掖笫隆O中山先生的名字深深刻入她心中,希望他提倡的“三民主義”能帶領(lǐng)百姓過上好日子。除了談及中國的事情,他們還談?wù)搰獾囊娐劊鴮?shí)吸引人。

這些客人談?wù)摰膬?nèi)容和其他客人明顯不一樣,他們不像那些地主老爺那樣喝酒打麻將,而是圍坐在圓桌前喝茶論國事,看起來比較正經(jīng)。董竹君雖不懂這些國家大事,但是她愛聽,關(guān)心國家大事是一種希望。若是能過上好日子,她也不用來堂子賣唱了。

后來,在堂子里面,董竹君找到了一個樂趣,就是在聽客人談?wù)搰掖笫聲r,認(rèn)真觀察他們的舉止談吐,以及衣著神情。

那時候,來了一群舉止不凡、談吐高雅的海歸客人。他們從日本留學(xué)歸來,滿腹學(xué)問,他們激揚(yáng)愛國,英雄一般。

可既然他們是英雄,為何不去做正事而跑來這里喝花酒?對此,董竹君懷疑至極,小小年紀(jì)的她就不輕信任何人。

縱使她年少不懂太多的事,但也知道,在這一群人當(dāng)中曾有幾個表示是真心喜歡她的。

有高調(diào)的蘇州七少,七少經(jīng)常為她捧場擺花酒或“打茶圍”。大約二十三歲的七少,容貌清秀俊朗,那時董竹君也對他心懷好感卻又害怕跟他說話。可是,最害怕和討厭的是那個叫柳聘農(nóng)的男人,她雖仰慕他們當(dāng)過兵打過仗,可也害怕這般粗魯?shù)娜恕?

有一次,董竹君臥病在床,柳聘農(nóng)竟跑到她床邊逼迫她長大后要嫁給他,若是不嫁給他就拿手槍打死她。無奈之下,董竹君連聲應(yīng)下,但求他息怒。可就在那一刻,董竹君明白男人的險惡以及野蠻,若是他日嫁給他,遲早會死在他的槍口之下。

其中,在喜歡她的人當(dāng)中,有一個最是特別,那就是夏之時。

她還記得,第一次見夏之時的時候,在轉(zhuǎn)角處,風(fēng)度翩翩的他含笑迎面而來,而她不知為何以帕掩嘴低眸一笑,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如蓮般清秀綻放,引人駐足,不知傾倒了誰。

夏之時那時年約二十七,長相英俊大氣,帶著一股溫文爾雅的氣質(zhì)。他不像其他人那般愛開董竹君玩笑,反而溫和認(rèn)真地與她說話。

一向不笑且話少的董竹君在夏之時面前卻能敞開心扉,她和他說起自己為何會陷入堂子賣唱的原因,她也曾入私塾學(xué)習(xí),只是為家境所迫不得不放棄。

可憐的一個小姑娘,還是那么一個清秀美麗的小姑娘,身負(fù)英雄豪氣的夏之時又怎能不扼腕憐惜她呢?

而夏之時也確實(shí)是一個豪杰英雄,她注意他,打聽有關(guān)他的一切,對于他的一切,她都好奇。

夏之時早年留學(xué)日本,回國后參加孫中山領(lǐng)導(dǎo)的革命戰(zhàn)爭并加入同盟會,后來在武昌起義中他在四川率兵為國立功,民國成立后,他被推選為西川副都督。可他不戀權(quán)勢,辭去官職欲出國深造,歸來后再報效國家。可局勢驟變,他唯有留在上海參與“二次革命”。

一個為了國家大義可以置危難于不顧的男子漢,董竹君認(rèn)為夏之時是一個好人。

深陷青樓埋骨地的董竹君,仿佛在夏之時身上看到了百姓過上好日子。

自古美女配英雄,那么英雄配美人亦是美事一件。

至此,年華正好的董竹君開始留心夏之時這個人。

傾心夏之時

長三堂子晝夜燈火不熄,屋內(nèi)長廊高掛的暖紅燈籠見證這紙醉金迷的聲色喧嘩。

董竹君嘹亮的嗓音在房內(nèi)縈繞,手彈琵琶弦聲切切,時而聲聲清脆如清泉流觴,時而又渾厚如悶雷陣陣。她唱的戲時而委婉如新房細(xì)語,時而又激烈如金戈鐵馬。

而她的拿手好戲卻是獨(dú)留給那幾個革命先生的。那時夏之時這幾個革命黨人為避風(fēng)頭時常光顧長三堂子,知己好友品茶聽?wèi)颍嬲剣拢瑢?shí)乃苦中有樂呀!

那時,董竹君的一顰一笑,不時與夏之時目光相接,低首回眸,勝過春花之嬌美。那時,她年輕貌美,他風(fēng)華正茂;他深曉男女情感的奧妙,而她卻年少不懂情思種種。在這場突如其來的愛情中,兩人終需歷經(jīng)磨難,他們的磨難,來自身不由己與時不待人。

蘇州七少把玩著念珠又翩翩而來,自從得遇董竹君那懵懂一笑,心尖兒上都是她的影子。為此,他拋卻舊愛,為那一抹青色沉醉。尋歡作樂,大抵就是七少與董竹君的羈絆。七少喜歡的不過是她年輕貌美,至于更深一層則無從探尋,而董竹君對于熱烈捧場的七少,更多的是好奇與忐忑。

相比于英俊風(fēng)流的七少和易暴怒的柳先生,董竹君更愿意與儒雅大方的夏之時相識相知。

可當(dāng)時看起來一派儒雅的夏之時,當(dāng)董竹君得知他年少時的另一副模樣時,便掩面輕笑。原來,他的經(jīng)歷是這般的有趣,相比于自己的年少生活,那真是豐富多彩。

年少時,他亦耕過田,上過學(xué)堂,更是學(xué)過木工。在那個動蕩不安的年代,不甘平庸的他,毅然遠(yuǎn)渡日本,立志練就一身本事以報效國家。

董竹君那掩面一笑,不過是覺得他年少時真勇敢,這也是她內(nèi)心深處想做的,可是她不能任性,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雙親為貧困做垂死掙扎,她又怎能為一己之私而置身事外呢,即使她尚未成年。

對于夏之時所經(jīng)歷的一切,董竹君都感興趣。而夏之時則細(xì)細(xì)說起自己的經(jīng)歷,無論是困境的艱苦還是騰達(dá)的榮耀,他都愿一一訴說,如同說書人那般,喝茶漫談故事,只是這故事的主人公是他自己罷了。

年少的董竹君聽著都督先生談?wù)搰掖笫聲r,又懂多少呢?她連“驅(qū)除韃虜”的“韃虜”是什么意思都不懂,更不用說其他的革命時事了。偏偏夏之時耐心大方地為一個小姑娘解釋。他并沒有蔑視一個小姑娘不懂事,或許在這一點(diǎn)上,夏之時終究是心存男女平等的觀念,況且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

對于年不及三十的夏之時的經(jīng)歷,董竹君更多的是驚嘆與佩服。她佩服他測量西藏的艱苦以及堅(jiān)韌的體魄,更佩服他出生入死的衛(wèi)國之行。那時候,坐上都督之位的夏之時才二十四歲,正是風(fēng)華正茂、揮斥方遒的好年華,是英雄,是好漢,只是董竹君不知道,如此英雄好漢會不會是自己的良人。

他的英勇,以及對董竹君的好,以至于讓她也想做一個幸福的人。若得一良人,愿木屋朝海,喜見春暖花開。喜歡一個人的心境大抵如此,想與他有一個燦爛的前程,詩意到想給所見的每一條河,每一座山,都取一個充滿煙火氣息的名字。

她悄然心系于他,愿終成眷屬,愿攜手白頭。

可是,此刻她深陷青樓紅顏埋骨地,而他卻是為國解憂的都督大帥。

她聰慧美麗,是位青樓佳人,紅牌正盛,正如搖錢樹一般的存在,長三堂子哪能輕易放她。而他身陷追捕困境,都督之位險惡窮極,隨時都有可能避難國外。他們,或許從一開始就不應(yīng)該認(rèn)識且心系彼此。

可是,命運(yùn)從來由己不由天!

在長三堂子這個尋歡場,她日日唱戲,卻也見多了喜新厭舊的爛把戲。她愛慕他,她喜歡他,卻也疑心他。他的好,點(diǎn)點(diǎn)滴滴開始侵入她的生活,可她卻是不敢相信他是真心的。

正如詩經(jīng)《氓》所言:“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男人沉溺于愛情,往往可以自拔,可女人沉溺于愛情,則難以掙脫。她信他愛她年輕貌美的一面,卻不信他喜她年老色衰之時。

夏之時一行人幾乎每日都來長三堂子,借堂子作為掩護(hù),可他們還有一個目的不說則明,不單單是為飲一盞新茶,亦不為聽一曲新戲,而是看一看那逐漸長開的如花少女。

董竹君雖為“小先生”,可生意卻是極好,那些捧她場子的人,除了想聽唱戲之外,更重要的還是等她做“大先生”。可她不高興,她想反抗,但是沒用。她想念那貧困的家庭,縱使沒有亮麗的衣服可以穿,也沒有美味的食物可以吃,但她更愿陪在親人身邊,同甘共苦,可是她連這個資格都沒有。

對于夏之時的感情,她猶豫或許是因?yàn)檫€不夠愛他,或是時候未到,有時候,接納一份感情,并非兩廂情愿那么簡單。

直到那天,貼身服侍她的孟阿姨把真相告訴她,長三堂子所說的三年之期,只是權(quán)宜之計(jì),當(dāng)紅的姑娘,三年期滿就等著做“大先生”,至于放回原處是不可能的事情。

即使她早已賺夠當(dāng)初被抵押進(jìn)來的許多倍錢,長三堂子也是不會放她走。任她惱怒,任她故意不專心唱戲,任她如何反抗也是徒勞。這一切直到她的生理出現(xiàn)變化而孟阿姨說她已成大人了而驟變,堂子希望能借此把董竹君賣個好價錢,她痛恨這些把女人當(dāng)作物品的惡人,可她別無他法。

在特殊的年代,什么都可以被出賣,無論是真理還是謊言,微笑還是淚水。就如堂子這種唯利是圖的地方,所有的情感,在金錢面前都變得蒼白無力。無論是美女,還是丑女都可以成為商品,且合情合理!

欲等雙親來解救自己是不可能的,因?yàn)樗麄兏揪筒恢捞米拥碾U惡,那契約在她們眼里等于一張白紙。幸好當(dāng)時孟阿姨給她指點(diǎn)了出路,那就是嫁與一個好人家。

哪來的好人家,風(fēng)流蘇州七少,還是其他大富大貴之人呢?還有那心中忽隱忽現(xiàn)的都督夏之時,只是他們會真心接納一個清倌人嗎?她心里沒底,賣藝生活還是在繼續(xù)。

唱戲回來,直到夜深人靜之時,蒙頭入被窩的她,默默哭泣。可是哭又有什么用,這世上還缺乏一個姑娘的眼淚嗎?哭,只會哭腫自己的眼睛,哭壞自己的身體,此外,于事無補(bǔ)。

每日唱戲回來,夏日酷暑尚未消散,坐在黃包車?yán)锏乃`靈的眼睛看著行人來來往往。有些姑娘身穿天藍(lán)色布衫,雖不及她的錦衣華貴,卻讓人覺得異常干凈。十幾歲嘴角笑嫣嫣的少男少女背著書包上學(xué)堂正競相追逐回家,看著炊煙,看著落霞,竟覺得甚是美好,一如當(dāng)初的她。

看到這個畫面,她腦海中頓現(xiàn)那幅日本畫卷,畫上單單一座橋,還有一個穿著時髦手上撐著一把洋傘的姑娘,格外顯得美麗。這讓她頗感好奇,不然她也不會問夏之時日本的姑娘是怎樣的。

夏之時含笑告訴她,那個櫻花國度的姑娘,可以上各式各樣的學(xué)校。當(dāng)然在說這些的時候,夏之時定然看見董竹君眼里的光芒,那是期盼與希望,讓人不忍拒絕。

在董竹君眼中,上學(xué)堂不單單是為了將來能有機(jī)會嫁與富貴人家,更多的是希望能報效國家。國好起來,家便安定,她的父母便不用低聲下氣地給人干活。她的想法是天真的,亦是可貴的,只是難以實(shí)現(xiàn)。

如今,她羨慕他們的,不過自由罷了!

能讓董竹君多愁善感的時日已不多,做“大先生”的日子越發(fā)迫近,看著那些地主老爺、少爺紛紛下注,心中又氣又惱,卻又并無他法。孟阿姨一再催促她做出決定,趕緊找個好人家出嫁。

儒雅大方的夏爺、身姿挺拔的夏爺、英勇愛國的夏爺,在孟阿姨精明的眼中,夏爺確實(shí)是一個好歸宿。在董竹君心中,那個時常鼓勵她要繼續(xù)讀書的夏爺,那個真誠待她的夏爺越發(fā)顯得重要。

夏之時比時年十五的董竹君大十二歲。時時撫鏡自照的她,十五芳華,顏色正好,低眉一笑,宛若青蓮般純?nèi)弧;蛟S,這就是美女配英雄。

他比她大十幾歲那又怎樣,這有什么不好的呢?往后所有的快樂他都與她分享,而所有的苦與痛他都比她先嘗,在一起之后,保護(hù)她的,肯定有他!

這有什么不好的呢,可問題是,只有真愛才能超越任何差距與阻礙。

董竹君也覺得夏之時確實(shí)很好,他是革命黨人,一生事業(yè)在于興復(fù)家國。可是,在她心里,始終是難以置信他會真心喜歡一個堂子里賣藝的姑娘。在沒有確定之前,她未敢孤注一擲。

相對于董竹君的境況,夏之時也好不了多少,隨時都有可能離開上海灘遠(yuǎn)渡日本避難。他看著這好好的一個姑娘,千哄萬哄,滄海桑田為誓,海枯石爛為盟,亦未能得她確切的答復(fù),甚是苦惱。

她只問他一句:“你家里可有太太?”

在封建大家庭中,況且是都督大帥,哪會沒有太太呢?董竹君是個不肯將就的主兒,她雖墜落青樓,卻不肯一輩子做人家的姨太太。這等同于從一個火坑,踏入另一個讓自己粉骨碎身的火坑。

可是如今年輕貌美不跳出堂子這個火坑,直到暮去朝來顏色故去的時候,境況或許更差。那時,孟阿姨幫她打聽夏之時太太的情況,原來他的太太身患肺病,不久將離開人世。

心急地向董竹君證明自己是真心的夏之時,坦言他與自己的太太無半分感情,且太太病危。夏之時確實(shí)是一個英雄,可是在愛情面前,他卻不是一個好人。

正如徐志摩和林徽因,徐志摩與太太張幼儀無感情,不顧半分情分一心想離婚。林徽因看見張幼儀眼中的無奈,那個堅(jiān)韌的女子,林徽因心生不忍,她還有大好青春年華,以及家人與學(xué)術(shù)的支持,她還有退路,于是她退出徐志摩的世界。

有時候,愛情對于男人來說,終究是辜負(fù)了那一份責(zé)任,慘痛的后果往往由女人來承擔(dān)!

可是董竹君不一樣,即使她認(rèn)為夏之時這般對待自己的太太是不義,可她終究是動搖了。年少的她,或許未能把道德放在第一位,但最重要的是她真的沒有退路了,而且,她似乎愛上了那個男子。

堂子賣藝的她,真的能做都督夫人嗎?

誓同塵與灰

1914年,袁世凱為推翻共和、復(fù)辟帝制迅速做出軍事行動,在全國范圍內(nèi)搜捕革命黨人。于是那些革命黨人無奈之下紛紛尋找避難場所,有的大批隱身英法日租界里,抑或是直接逃命海外。

堂子里依舊燈火通明,姑娘們的歡聲笑語伴隨著曲子響起,客人來尋歡,有時不過是看誰比較闊,花酒誰擺得多,而那些姑娘們不過是商品一般的存在。她們的悲,她們的歡,可有誰曾懂。

夏之時沒有來堂子的那段日子,董竹君經(jīng)常魂不守舍,他越是不來,她心里越是在乎。從前,她覺得自己是窮人出身,而他是革命大丈夫,又怎么會真心喜歡自己呢。如今細(xì)細(xì)想來,夏之時對于她來說真的太重要了,竟有一種“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感覺。

在董竹君等待夏之時的那段時間,孟阿姨幾次三番勸導(dǎo)她盡快做出決定,堂子已經(jīng)為她做“大先生”的事情做出宣傳,再不決定將無路可走。

可是,迫于時勢的感情,終要承擔(dān)一種風(fēng)險,那就是“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時常為她出謀劃策的孟阿姨最終還是被堂子調(diào)離董竹君身邊,那個被換來照顧董竹君的女人叫三寶,性格倒是直率善良,十分同情董竹君的遭遇。這時,夏之時為避風(fēng)頭躲入日本租界的消息傳到董竹君耳里,形勢異常緊張。她雖擔(dān)心夏之時的安全,卻無計(jì)可施。

后來,董竹君和三寶借上街買東西之際,到夏之時避難的旅館尋找他,夏之時看到董竹君那一刻,當(dāng)即抱住她訴說思念。他怎么會不想去堂子找董竹君呢?可是袁世凱出價三萬買他的人頭,若不是舍不得她,他早就獨(dú)自逃亡日本了。

董竹君聽了這一席話,終是信他是真心喜愛自己的。可橫在兩人中間的還有夏之時的太太,董竹君絕不愿做他的姨太太。那一次相談,董竹君摔門而出,只因夏之時態(tài)度不明確。

他還要怎么明確,當(dāng)年娶了太太便留學(xué)日本,留太太和兒子在封建大家庭中承受委屈,卻不管不顧。有時候,在背負(fù)國的責(zé)任時,家的責(zé)任亦是不能忘,這就是夏之時和董竹君間邁不過的坎。

幾天之后,夏之時的朋友帶來了夏之時太太病逝的消息,并勸她與夏之時結(jié)婚后盡快去日本避難。幾番思量之下,董竹君決定再一次去日本旅館與夏之時見面。這一次傾心長談,讓董竹君更加堅(jiān)定夏之時在自己心中的位置,也知道了夏之時早已經(jīng)派人去堂子為董竹君贖身。

堂子這個地方,姑娘進(jìn)入之后,又怎能輕易出來呢?當(dāng)初董竹君的雙親為了三百元救命錢把她抵押堂子三年,如今她紅了,卻要三萬才能贖身。可即使是夏之時愿意為她贖身,她也不愿被人當(dāng)作物品那般出賣。

她要讓世界知道,她的命運(yùn)是屬于自己的。

當(dāng)夏之時要給她贖身時,她堅(jiān)決地拒絕了。她想要與夏之時做平等的夫妻,不愿做他買回來的附屬品。身不由己的她為此決定設(shè)法逃出堂子,絕不要他出一分錢去贖她。

董竹君決定終身大事時,才十五歲,可她卻是那般理性。與夏之時結(jié)為夫妻可以,但要先訂下契約。

其一,不做夏家姨太太。

其二,要送她去日本求學(xué)。

其三,兩人組成一個內(nèi)外協(xié)調(diào)的好家庭。

夏之時聽了董竹君的一番說法,他就知道,愛上一個堂子里面的姑娘,他是做對了。如此獨(dú)立的人格,如此聰慧的佳人,當(dāng)欣然求之!

可是,字字句句中,亦顯現(xiàn)董竹君的小心翼翼。第一,她一再強(qiáng)調(diào)不愿做夏之時的姨太太,即使夏之時把他太太去世的電報給她看,她還是心存疑慮。她的愛是理性的,卻過于小心翼翼。而夏之時作為一個大丈夫,太太去世了,終究是缺少了那一份為夫的責(zé)任。

然而董竹君的理性,還體現(xiàn)在她對未來的設(shè)計(jì)上。她要夏之時把她放在他的未來里面,他去日本避難,她要去日本求學(xué),對于學(xué)問,還是孜孜以求。在內(nèi),她愿相夫教子,只求他能安心在外為國事奔波。

自從董竹君向夏之時承諾要靠一己之力逃出堂子后,她就開始精心計(jì)劃,尋找機(jī)會跳出火坑。他不避身禍,甘愿冒著生命危險留在旅館等她出來。若是災(zāi)難能見證真情的話,董竹君與夏之時確實(shí)是真愛!

回到堂子之后,董竹君不再像從前那般盡職賣藝,不是裝病就是發(fā)脾氣不肯唱戲。老鴇看著那些票局堆了起來,可是錢卻入不了賬,無奈之下對董竹君軟硬兼施,可是她卻硬起骨頭不肯去賣藝。

當(dāng)老鴇辱罵她時,她忍;當(dāng)堂子派流氓威脅她時,她也不懼。董竹君對堂子的做法,采取了如拾得對待人世一切惡意的處世之道:世間若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我便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

堂子里面的人都在取笑董竹君,笑她等不到夏爺來贖她。老鴇辱罵她,威脅她,甚至騙她。在董竹君認(rèn)為堂子會送她回家時,卻被關(guān)押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

她著急,氣憤,亦害怕,她擔(dān)心夏之時的安危,亦害怕他拋下自己遠(yuǎn)離上海灘。她想不顧一切逃跑,可若失敗就危及性命。她哭、她恨,她對夏之時的思念,才下眉頭又上心頭,卻得不到。

今日看來,不得不佩服董竹君的聰慧,她明白沮喪是于事無補(bǔ)的,于是想辦法讓看守她的人放下防備,以乘機(jī)逃跑。她與看守她的人喝喝酒吃吃菜,裝作開心的模樣,好讓對方覺得自己是想通了。

她想通的不是向堂子低頭,而是想通了擁有勇氣才能改變并過上好日子!

那時,正值春末。董竹君出逃的那天晚上,月華似練,照入房間顯得亮堂堂的。她第一次請看守她的人去買雞蛋糕,因?yàn)橘u雞蛋糕的地方比較近,那個看守的人未曾懷疑,以為她真的回心轉(zhuǎn)意了。可就在董竹君第二次請他去隔了幾條街的地方買水果時,她開始逃跑了。

有關(guān)于堂子的一切東西,她都沒有帶走,她要的是跟過去告別。華麗的衣服,貴重的金銀首飾,這些她都不在乎,洗凈鉛華,她迫不及待地向夏之時奔去。

那天,若是她再遲一些,夏之時他們一行就已經(jīng)向日本出發(fā)了。或許緣分就是那么的神奇,不能早一步,亦不晚一步,要剛剛好,彼此才能在那里,在那個能擁有彼此的地方相遇。

那一天,董竹君自由了,恍若劃破天際的紙鳶,隨清風(fēng)在天際飄動,身心自由的她,如飛鳥浮云,連心尖都是歡暢的。夏之時看見自由的她,竟覺得,此時此刻的她,比任何時候都要美麗,都要吸引他。

生活如此艱辛,這一切并不是她獨(dú)自逃出來便可以解決的。在和他們一同逃跑的時候,從四川趕來催夏爺去日本的夏之時的兄長被追他們的人抓走了。這個消息對夏之時來說恍若晴天霹靂,而董竹君則沉溺于自由的喜悅當(dāng)中。

她想到的是,幸好被抓的不是他們。若是她被抓住了,她就得再一次回到堂子,承受的將是更大的災(zāi)難,或許會被折磨致死。若是夏之時被抓住了,肯定會被冠以拐帶未成年小姑娘頂罪論處,況且當(dāng)時袁世凱正在逮捕他,被抓住唯有死路一條!

雖然一個星期之后,夏之時的兄長被罰以一千元釋放,可是夏之時覺得兄長為他們受到侮辱而心懷愧疚,整日愁眉不展。他雖愛董竹君,可在那個時候卻把她冷落一旁。當(dāng)時董竹君覺得很是失望,畢竟當(dāng)時年紀(jì)小,并未深曉大義之事。

1914年春末,董竹君十四歲,夏之時二十七歲。逃離火坑之后,夏之時給董竹君取名為毓英,毓,培養(yǎng)也,毓英、毓英,夏之時當(dāng)時可是寓意董竹君是一個培育英氣的女杰?在此看來,夏之時在當(dāng)時是敬佩董竹君逃跑的勇氣與堅(jiān)韌。

在形勢危急的情況下,他們只好簡單地在日本旅館松田洋行舉行法式婚禮。法國是歐洲最早廢除君主專制實(shí)行共和制的國家,夏之時這些革命黨人向往法國所提倡的民主與自由,遂效仿法國婚禮,以示去舊迎新,接納新思想。

結(jié)婚的時候,董竹君梳著法式發(fā)髻,穿著法國服裝,即使半新的連衣裙顯得不合身,她還是欣然接受。她和夏之時結(jié)婚的情形永遠(yuǎn)定格在那張黑白照片上,文明的婚禮,一對新人對未來滿懷期待。

站在她身旁的男人已經(jīng)是她的丈夫,此后貧賤與富貴,禍福相依。這一切看起來很好,他英俊豪勇,國之棟梁;她年輕貌美,如花美艷。

那場沒有親人在場的婚禮終究是缺乏了溫情,可相愛的人對于未來的期待,對于愛情的執(zhí)著,往往是奮不顧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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