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人間空幻

陌離辭去掌門一職，先去了極北惡人谷。

父親已經亡故，他為從來沒有正式承認他的父親上了柱香。

怎么承認呢，浮生已盡，妄念頓歇。

陌離不知，琴帝是否知道南方偏隅有簫客的衣承。

可那又怎樣呢，十六年前的蕭雪，又怎可能遇上十六年后的女醫。

何況，琴帝已為她延壽，只是她未能好好把握。以至于心疾難醫，引罹無救。

他是他父親，他對他有敬仰之情，他知道自己尚有親人時，心底也泛起了暖意。

那是在無論任何情況下，都不會孤獨的存在。

敬香罷，再看惡人谷，已不復當初。

谷主不在，大家都散了。

也沒有什么不可離谷的條約了。

行遍了他與蕭雪行過的一寸一地。

石宇是唯一一個還留在惡人谷的人，當年他們是有過一些殺師之仇。

但是，不僅石宇老了，陌離也老了。

百年恩仇，誰也想不到，他們還能促膝長談。

在這垂暮之年，石宇盡數說的，是些坦誠之語。

他當初揭露陌離身世，將玉成王拉入舊日仇怨。

沒有那一段玉璽波折，或許這一群人都會安然一生，無有憂慮。

他問陌離，是否恨。

而陌離沉默一番，亦是以直言相待：惡人谷后，他心里因諸事波折過，煎熬過。亦或許如假言所說，會有太平一生。但往日已發生，雖然殘忍，卻是真相。

無論是否石宇揭穿，他確實沒有恨過石宇，沒有恨過天道。

陌離的沉默，是想如何表述實情。

而石宇聽罷他講后的沉默，卻是不可置信。

石宇看著陌離的眸子，自己心里卻是百轉千回。

他是古木的弟子，自幼習性確實不問萬事，不關我心?？伤置魇チ酥翋郏馐懿还?。這個人，不恨天，不恨人，不恨道。

石宇思來想罷，仰天狂笑：

“我這人，一生活在不甘，欲望，憤恨之中?？山K究，垂垂暮已，我……不如你?！?

石宇暮年，陌離為他送葬，那塊碑一立，陌離方有些傷感。

石宇已被逐出天問，石碑上自然刻的與天問無關。

不知，將來為自己送葬的，又會是誰。

紅日西落，蒼天如暮。群狐失主。

尚有一事，是冷亦此生從來不曾知道的。那個曾在惡人谷為他說話的溫嫗，是他的親生母親。

谷主離世后，石宇方得知了溫嫗的身份。

而冷亦卻再未上過惡人谷，不認便不認吧，可是母親，你讓我殺的石宇這個人，兒子做不到。

溫嫗，原姓姜，她這一世的糾葛，卻是難以放下。倘若石宇不出現在惡人谷，也許她這輩子也就終老于此。可是緣此一字，無論善緣，或是孽緣，前此種下的因，終要償還其果的滋味。

她對石宇曾經癡心的愛，轉為深深的恨，甚至想促成他父子相殺。

姜女一顆懵懂的少女心，錯付一生。不僅情之一字長困終生。連她的相貌也變得丑陋不堪，余生之中她雖未死，卻早已生如鬼魅。

無可奈何，石宇一身的武藝不是白練的，她一個完全不懂武功的老婦，如何敵得過。

溫嫗帶恨入土，而她的碑卻是石宇所立。

沒有名字，沒有刻痕。

石宇唯一說的，愧疚的事，是對不起紫韻。

他把她從小看大的，像女兒一樣。

陌離懷著他生命的最后遺言，重返天問，準備把話帶給紫韻。

雖然，石宇說到最后，卻說：“還是什么都別說了?！?

封地的成王府早已不是成王府，而在京都的那個紅梅園，卻還是少數沒有變的故地。

紅梅之花，火妖的燒灼著生命，傲寒的披著霜雪。

卻訴說不了，當時的故事。

玉成王生有二子一女，兒子皆為原配所出。一個戰死沙場，另一個給他生有一個孫兒。

這個少年，站在陌離身后時，陌離已感覺到他的殺意。

梅園是這少年的住地，剛開始，他還邀請這位白衣人賞梅，可后來。

“二十多年前，我祖父走后一直沒有回來，我叔父從北地惡人谷得到他的消息，從皇帝那里請旨，廢了好大力氣，死傷了大批官兵，才剿滅惡人谷，卻同樣也葬身于其地。我父親得了信報，痛心不已，后辭官辭祿，歸隱農田。他常說：祖父是驍勇善戰的英雄。惡人谷乃是朝廷幾十年的隱患，他明知惡人谷之險，還是要前去剿滅。既然你是他的故人，想必也聽過他的許多事跡？那你給我講講吧？”

陌離微有沉默，蕭軒即嘆道：“既然你不愿說，那就算了?！?

蕭軒如今是蕭家一脈單承，他的祖父蕭玉成乃是當世傳頌的大將。蕭軒年將及弱冠，正是意氣奮發，崇尚英豪，做事沖動的年紀，何況那人是他的祖父，便想從祖父“故人”這里聽得更多的消息。

“我和你父親算是故識，他的事，我……略知一二?！?

梅花下，蕭軒對他十分好奇。問的多了，便牽扯出些舊事。

加上他從父親舊部聽到的一些傳言。

得知他就是當年祖父曾下令通緝的人。

陌離回到天問時，與數十年未有幾次交集的紫韻坐在了一起。

他立在那里，備了茶與幾盤點心。

在風亭下，反復走了多次的紫韻終于到了。

陌離早已知道，她在亭下徘徊，猶豫要不要上來。

可他還是靜靜地等。

當紫韻終于走到他對面，看到他的一刻，他微微一笑，道：“坐。”

“我現在都不知道怎么稱呼你，掌門？不是，大師兄？陌離?！?

說到大師兄，她微微搖頭。

“人生短短數十載，眨眼即逝，回首往日，恍如一夢。”

他將茶杯雙手端起：“你素不慣飲酒，師兄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茶香碧綠清澈，如心，如情。

只是憑添了些歲月。

紫韻見他飲罷，風中青發竟生了些霜白。

“這些點心，你可喜歡？”

紫韻放下茶杯，她覺得今日師兄有些異樣。

“師兄叫我來，只是為了品一品點心？”

“石宇長老，已經過世。”

“師父？”

“他依稀記得，你最喜歡吃這些，可是卻不知，過了這么多年，口味有沒有變?！?

“他想問你一句，你肯不肯原諒他，可最后……”

“他葬在哪里？”

“惡人谷。”

“那里那樣寒冷，不該是他的歸處?！?

“紫韻。”

陌離已經很久沒有叫她的名字，紫韻都愣了很久。

“我也有一事要問你。”

“你說。”

“你不同意冷霜和寒兒，是因為寒兒還是因為我。”

紫韻突然被問到這個問題，心里立刻緊張了一下：“陌寒身患絕癥，我當然不希望她嫁給一個朝不保夕的人?！?

陌離起身，從高處俯瞰著天問：“這世間，到底什么值得珍惜。擁有的，或失去。不過是一場場因緣編織的絲線，如一張網，牢牢的束縛這人間，逃不脫，掙不過，最終輸給了命?！?

紫韻多久沒有從背后這么望著他，倒底，自己是因為恨他和蕭雪之間的愛情而阻止冷霜，還是因為陌寒不能給冷霜幸福。

或許兩者都有。

蕭雪死時，陌離抱著她，時光還在流逝，而她的生命卻已經停頓。

紫韻和冷亦俱都醉了，醉的不省人事。

如果可以，她希望，這個世上消失的是自己，而不是蕭雪。

她不知道自己醉了多久，醒了醉，醉了醒。

最后一次，她透過冷亦凝立的背影，看到大師兄抱著蕭雪，一動不動。

沒有任何一種憐憫，能挽救蕭雪。

沒有任何一種惻隱，能安慰陌離。

從那一刻起，她的心，也死了。

他和蕭雪故事的開始，確實是在天問，但真正第一次讓陌離想要為她做點什么事情的時候，是在思過崖，她對他吐露自己身世的時候。

當時，他就覺得他欠她的，這一還，卻還了一生。

紫韻也是從此知道，他愛上蕭雪的啟端，其實是源于他母親當年一念的錯誤。

數十年了，紫韻心結忽然冰釋，他不過也還是她多年的大師兄。

那個賭約，她并沒有輸，她知道，在那許多波折中，大師兄并不是第一眼就愛上蕭雪。

在蕭雪與師兄第一次出現裂痕時，古木曾言陌離在賭氣，賭蕭雪熬不過他。然而，平淡如陌離，他只是道，蕭雪既然不愛他，他便不可以以以任何方式束縛她。卻怎知，古木的一語點破，是讓他曉得，蕭雪愛他極深。

從來沒變。

至少在當時，他還是那個不懂人間情愛的師兄。

紫韻心中，洶涌的酸意，說不清，為何想哭。也忍不住，滴滴落下。

思過崖上，陌離已覺察身后的人，他知道，那是蕭軒。

在他眼里，蕭軒如同一個孩子。

蕭軒對他露出殺意時，他還曾告訴過他一些江湖君子報仇的規矩。

他得回到天問，完成一下最后的事。

然而蕭軒，已跟蹤他到了天問。

天問警戒有人闖入時，他將蕭軒引到了云崖第二峰。

思過崖，云崖第二峰。甚少有人來往，確實是藏身的好地方。

而蕭軒濃烈的殺氣，已不是當初初識時，那般對他的敬仰。

陌離緩緩將劍解下，就好像蕭雪，還在一旁一樣。

“你既然這么愛姑姑，怎么不去陪她呢，茍延于世，也不過是個懦夫?！?

風吹得劍穗舒揚，陌離面向他的長劍：你，是為你祖父報仇么？

陌離心中在想，卻沒有問出，

他眸光微含，獨自點頭，

陌離思道：不錯，雪兒，欠你的，也該還了。

蕭軒劍上，散發著濃烈的殺意。

蕭軒這一劍，毫無阻礙的刺入陌離心臟。

他看著順劍身流出的鮮血，連問道：“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

陌離唇角泛起一個微笑，以一個祈求者的身份，斷續問他道：“能不能，將我與你姑姑……合葬？”

蕭軒幾乎轉身即逃，他不知他怕什么。他甚至準備了一場大戰，可是為什么，他達成了目的，卻沒有絲毫快意。

這是平生第一次殺人。一個不該殺，也不該死的人。

當他逃過索橋，立刻頓了足，當他轉身回頭的同時，索橋那一端鐵索忽然斷下。

這是一個，連決斗機會都不給他留的人，

是陌離握著妻子的佩劍，削斷了索橋那端。

到底什么是仇恨。

欠了半生：“欠你一生，終算還清了?！?

蕭軒向索橋回踏了一步，但從彼端坍塌而下的索橋，逼的他又倒退回來。

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恩怨應當至此而止，他不希望任何人替他報仇。他也不能引導蕭軒別再犯錯。

索橋從兩座孤峰間斷開，隔開了所有，塵世的記憶。

坍塌而下，墜落深崖，哪怕冷亦都不能輕易的到達這座孤峰。

蕭軒，一個剛入江湖的少年。這段記憶成為他終生為悔的遺憾。

可惜，許多道理，都是在歷盡了歲月，變遷了時境才能悟到。

今生所有，已墮入這深淵，墮入，再也不要復蘇。

陌寒歸來，拼著險些掉落懸崖的危險，從第二峰腳，爬上峰頂，看到了義父所留的書信。

陌離，將蕭軒慌亂遺落的蕭家長劍，棄入谷底。

恩仇，當適可而止。

而這天下，不是他一人看透生死，就能阻止，往后發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