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四日,聞月還在房內(nèi)看賬本,聽見顧惟敲門。
他臉上神采奕奕,像有好消息,聞月猜到是要出門了,帶著期待看他。
“收拾一下行裝吧,我們出去住幾日。”他說。
“需要帶什么嗎?”
他思索,道:“簡單的便服就好了,大概半個月。”
聞月點頭,很快讓澄文收拾好東西,與顧惟一道出門。
顧惟身邊沒人,邵平似乎已經(jīng)先出發(fā)了,聞月也只帶了澄如,輕裝簡從地離開了京師。
顧惟騎著馬,在前面先行,聞月坐在轎子里,拉開簾子看,像是去石亭的方向。離開了京師,漸漸少了建筑樓閣,一路平川,聞月不由興起,讓車夫停下,自己下了轎子。顧惟停下看她,她笑著說:“我也許久不騎馬了,想要騎一騎。”
顧惟也笑,他從馬背上下來,牽著到了聞月身旁交給她,說:“我這匹馬不錯,你試試。”轎子后跟著兩匹馬備用,他便去牽后面的馬。
聞月摸了摸馬,熟悉了一下,踏著馬鐙,身手矯健地坐上馬背。顧惟騎著馬跟在她身側(cè),亦步亦趨。
聞月試著策馬跑了一段,覺得這匹馬確實不錯,心下滿意,對顧惟說:“你帶路吧,我在后面跟著。”
顧惟知道她興致好,想要策馬奔馳,于是一甩鞭,先行在前頭。聞月跟著他的方向而去,十分暢快。
到了石亭附近,顧惟漸漸慢下來,聞月看去,竟是自己之前考核的那座廢棄城樓,如今大有不同,像是新建了一座城池,只有當(dāng)初被自己命人修繕過的城樓還能夠辨認(rèn)得出,城樓上新刻了名字:望月。
顧惟下馬,交給了前來迎接的邵平,自己回身來牽聞月這匹馬的韁繩。聞月縱身一躍,從馬上下來,因為許久未騎,腳下不穩(wěn),被顧惟扶住。兩手交握,本是十分自然熟稔的動作,但是此刻卻有不同的感覺,是手心的觸感被放大了,也許是因為她手心出了薄汗,而顧惟的手是干燥的,也許是因為別的什么。
顧惟先說道:“你先前來過此處的。”
“是,但幾乎認(rèn)不出了。”聞月應(yīng),意識到兩人的手還握著。
“這幾個月剛建起來的。”顧惟自然地松開手,解釋道:“石亭的駐軍數(shù)量龐大,常有家屬來探望,不少人就在周邊開墾荒田,分散著,不成體系。我想,在這里建個城池,一則是讓家屬們都住著,然后做一些生意或是在城邊種田墾殖,也能避免他們四處流離,二則,軍中士兵的糧草從這里出,省去了路上運輸?shù)臅r間和人力,士兵平時也能來城里住幾日作為休假,再則,若是今后此處貿(mào)易往來繁榮,還能擴(kuò)大城池,與京師呼應(yīng),作為副城。”
聞月被他帶著進(jìn)了城,果然見兩排錯落有致的樓房矗立在街道旁,行人熙攘,多是婦女,和一些穿著軍中便服的士兵,還有一些從京師或是其他地方來的游人。因為尚未完全建成,遠(yuǎn)處還在施工的模樣,近處已經(jīng)開始了集市,銅鑼聲、吆喝聲和談話聲充斥耳畔,十分熱鬧,讓她想起了在平涯城內(nèi)的情景,假以時日,這里也許也能發(fā)展成另一個經(jīng)濟(jì)中心。
她頻頻點頭,贊道:“我覺得這樣很好。”又補(bǔ)充:“你的每點考慮都很好。難怪前幾個月那么忙。”
顧惟見她眸中帶光,是欣賞和認(rèn)同,嘴角也不禁上揚,問她:“在這里玩半個月可好?如果要開仗,我也可以迅速點兵出發(fā)。”
她又點頭,說“好”,有個賣糖人的小攤子吸引了她的注意,不由走了過去,只見那手藝人拿了細(xì)木簽子放在石板上,右手用銅勺子澆糖稀,手腕上下翻飛,那糖稀便成了生動的動物形象,木簽子一取,一只兔子落到聞月手中,“這位夫人可喜歡?”手藝人笑盈盈問。
聞月執(zhí)著簽子的一頭,笑說:“喜歡。”旁邊的顧惟已經(jīng)替她付錢。
兩個人身后還跟著邵平和澄如,有些顯眼,聞月在人流中糾結(jié)了一下,顧惟已經(jīng)看出她的想法,問:“這次是要以什么身份在城里游玩?”
“自然是低調(diào)些。”她手里握著糖人,說:“不引起注意就好。”
顧惟回頭跟邵平吩咐了什么,然后邵平便帶著澄如先走了。剩下兩個人繼續(xù)在街頭行走,像一對普通的年輕夫婦。
一個六七歲左右的女孩提著一籃子花走來,軟糯地說:“叔叔給夫人買些頭花吧,這位夫人好生美麗,戴上花一定…”她一偏頭,在想怎么說,聞月看她粉雕玉琢,十分可愛,耐心地等著。小女孩終于想到了,急忙說:“一定像是天上的仙女。”
聞月笑,摸了摸她的頭,顧惟半蹲下去,遷就著小女孩的身高,饒有興趣地挑了兩朵花,淡黃色和水藍(lán)色的,問她:“多少錢呢?”小女孩手指戳了戳臉,似乎不知道該怎么要價,學(xué)著大人說話:“叔叔看著給吧。”顧惟便掏了碎銀子給女孩子,那銀子夠買好幾籃子花,小女孩不知,只是甜甜笑著說謝謝。
聞月也彎腰柔聲問她:“小姑娘叫什么名字?你怎么一個人出來賣花呀?你家大人呢?”
小女孩苦著臉,說:“我叫魏芽兒,祖母說我爹在這里,帶我來找他,但是找不到…祖母生病了,我替她賣點花,可以買藥。”
聞月想,她父親是在軍營里,軍營很多士兵因為家里窮困,養(yǎng)不起幾口子人,便主動加入軍隊,為的是給家里減輕負(fù)擔(dān),還能有糧餉給家里度日,這種情況一般家里人都有聯(lián)系,不至于找不到人。還有一部分,是幾年前戰(zhàn)爭的流民,與家人分散,無處可去,只好加入了軍隊,聞月猜小女孩的父親應(yīng)該是后者。
“芽兒,剛才叔叔給你的銀子夠買藥了,你現(xiàn)在先回去帶祖母去看病。然后記得問一下祖母,你父親的姓名,明天還是在這里等我們,我們幫你找父親,好不好?”聞月輕聲問。
小女孩眼里有淚光,欲哭說:“真的嗎?這些可以給祖母治病了?你們可以幫我找到我爹嗎?”
聞月笑著鄭重點頭,說:“是的,快回去吧。明天再見。”
小女孩破涕為笑,招招手,邊泡邊說:“再見,神仙姐…嬸嬸和叔叔。”
聞月無奈,自己居然成了嬸嬸?大概都怪身邊的人。她打趣:“因為你,我的輩分都大了。”
顧惟也有點不好意思,摸摸下巴,像是在確認(rèn)自己臉上沒有胡茬子,才說:“怪我,老了點。”
聞月笑,他也就二十出頭的年紀(jì),長得并不顯老,反而有些少年氣,只是眉間掩蓋不住幾分威嚴(yán),對于小女孩而言是大了些。
為了不引人注目,聞月和顧惟住在城內(nèi)的客棧里。是夫妻的身份,在外面自然不好分房睡,此時,兩人正在一間房里。
聞月在對鏡卸下發(fā)簪,發(fā)髻上沒有一物點綴,在燭光下襯得素雅,她見顧惟在桌前看一本冊子,手指在桌上敲打著,似乎在思考什么,她問“想事情嗎?”
顧惟略微一愣,回過神來,看她清麗白皙的臉龐,露出一點笑意,說:“在想今日遇到的那個孩子。”他放下冊子,轉(zhuǎn)過身來繼續(xù)說:“像她這樣的情況不少。我想,需要整理一份詳細(xì)的名單,把軍中的每個人的具體背景都記錄在冊,現(xiàn)有的這些不過是姓名、年齡、軍齡和故鄉(xiāng)幾樣,如何從軍、為何從軍都不得而知。不過,這項工程浩大,只能慢慢做了。”
聞月頷首,同意道:“我想也是,從明天開始著手做吧,在出征之前能做到多少是多少。”
顧惟點頭,“嗯”了一聲,想到什么,一邊起身,一邊說:“我去和邵平談?wù)勥@件事…你可以先沐浴。”聞月不由臉紅,他們住客棧,只能在房內(nèi)沐浴,她方才一直磨蹭著梳頭就是在想這件事,顯然這件事并不急著在今晚商議,顧惟是不作聲色地騰出空間給自己,讓她舒了一口氣。
待聞月沐浴完上床躺著,顧惟才回房,她留出了床的一半,他躺下,很自然,像新婚時一般。但是身邊人的每個動作,或翻身或抬手,此時都太容易感知到,聞月因這熟悉又陌生的體驗,難以入睡。
“睡不著嗎?”他輕聲問。
“嗯。”她悶悶地應(yīng)了,靜默一霎,補(bǔ)充道:“可能是第一天來,不適應(yīng)。”
“你知道這座廢城樓是何時建的嗎?”他問。
她搖搖頭,怕他看不到,又說:“不知道。”
“這里曾是舊十國的孫國第二大城池。”
聞月默默心算,那大概有一百年了,朝代更迭,舊十國成了歷史,可這座城樓還在,多年后的今天,在這里又建起了一座新的城池,以后會是車水馬龍的繁華景象,如果不是他提起,自己也想不到曾有這樣的歷史。
他繼續(xù)說:“孫國的人擅長織錦刺繡,繡工能夠在一方手帕上繡出整個孫國的壯麗景色,針腳密密麻麻,卻極其細(xì)致,用色也考究,山水刺繡宛若水墨畫一般,還有幾分朦朧美。當(dāng)時孫國最大的繡坊就是在這座城。”
聞月輕嘆,道:“歷經(jīng)數(shù)年,可惜見不到了…”
“我們府里就有一幅‘漁舟唱晚’繡作。”他笑著說:“父皇賜給我的,在那個黑檀透雕的亮格柜里,回府后可以找出來看看。”
聞月不由欣喜,雖然明國府也有不少稀世寶貝,但他總有些珍奇是自己不曾見過的。
他接著說:“因為國破城滅,當(dāng)年的刺繡手藝幾乎失傳了,但是民間流落不少孫國繡工的后人,若是這座城建好后,也許他們會回來定居。到時候,便可以在此處傳承了。”
“那真是太好了。”
“你進(jìn)城時,看到名字了嗎?”話鋒一轉(zhuǎn)。
“望月?”她問,是與自己的名字有關(guān)聯(lián)的詞,他這么一問,似是印證了猜想:“是你取的名?”
“是。”他笑了笑,說:“假公濟(jì)私,取了這個名。喜歡嗎?”
“嗯。喜歡。”她在黑暗里點點頭。
他沒有再繼續(xù)這個話題,而是說回了孫國的歷史。就這樣,一個說一個聽,聞月終于困意襲來,在他刻意放緩語速的低語聲中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