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城北門外是一片連綿的山脈,最高者為清屏峰,余者分布四周,山林溝壑,綿延數十里,不知何處是盡頭,前些年三三兩兩的還有些村落,以山貨、打獵為生,幾年前一場大型山崩,人口密集的村落都被強遷到西門外劃地居住,大路移到了離山較遠的平坦地帶,先還有牧童樵夫獵戶出入,后傳說山中有猛獸傷人,又說有無主冤魂,官府捉了幾次,無果封山,也就漸漸無人往那山里去了。
清屏峰東北數里之外,有一低矮山峰,被余峰環在正中,遮的嚴嚴實實,欲自山谷而入,必歷險穿過煙瘴叢林,故而雖不設眀障暗哨,其幽深密境,亦非常人能至。此山之巔有一長亭,匾曰長風,檐角翼然,一面崖壁,三面聯通圍廊,風自山闕而入,一座古銅大鐘,赫然居于亭正中,上扎紫色綢帶,迎風飄舞,雖無鐘錘沉重之聲,風響鐘磬之音數里外可聞,此處即是江南最神秘的門派煙雨樓總壇所在。
雖是總壇,卻只有一座小小山院,依山勢而建,故而不像一般宅院那般規整,庭院門廂沒有明顯區分,只是幾間開闊的房子而已,均以山木草石為材料,低調古樸,不飾朱粉,完全隱于山林中間,若無人指點,從無外人可以進入。往日里,只有數名不全者打理,或不能目、或不能語、或不善思,連慕容乾都不知道,這些人是從何而來。
與驚鴻山莊、烈火門、天山派等江湖幫派不同,煙雨樓行事向來都在暗中,而且善于利用官府勢力成事,向來聲名不盛,也很少參與江湖諸事,街頭巷尾的說書人中,煙雨樓的來歷起源都有許多版本,只在近幾年,煙雨樓在江湖上的動作越來越頻繁,驚鴻山莊之后,江南、江北、中原、關外武林人士皆有所聞,紛紛遣人南下打探,十八巷的煙雨樓便是風口。
一連數月,十八巷花樓客棧市肆人來人往,熱鬧更甚從前,煙雨樓更是日日爆滿,江南風月之地,北人南來,浸染于溫柔之鄉、暖香脂粉、紅顏玉成,不免鬧出許多風流韻事來,私奔者、斗毆者、傷人者,一時驟起,世情惶惶。觀琴居中總理,各樓的動向盡熟于心,很快便將各種原由打聽清楚,一面理出條陳呈給樓主,生人何名何姓、何門何派、武功幾等、性格如何,無一不盡,一面計劃派人監看,免生禍端。
上元節后,慕容乾回了煙雨樓,卻并未長住,第二日便將樓中諸事盡托于觀琴等人,飄然遠走,故而那日,馮清前來,并不是避而不見,煙雨樓中諸人,無人知曉其去向,也未如數年前,留下口訊,掃灑門庭,整席以待。
清屏峰一山之隔,有一幽閉村落,濟濟無名,山民不過數十,多以打獵為生,只有一條崎嶇山道通往山下,來去艱難,故而少與外通。慕容乾在山中閉關日久,心中郁結凄清之意未有稍減,日日夢魘,都是少年時被村夫欺辱的情形,又夢見林福滿頭是血,驚鴻山莊所歷,滴滴在心,直覺后背生涼,山中自有護衛仆婦,又不容近前,只能靠自己紓解。
這一日,無心練功,沿著山谷前行,山霧深處,驟然清明,田路縱橫、青苗搖搖,農人耕作其間,小兒歡笑追逐,衣衫粗敝,卻是一派平靜寧和之像。村里少見外人,未幾便有小兒圍上來,衣衫雖不華貴,卻干凈整潔,咬著胖手歪著頭看,嘰嘰喳喳不停,田里耕作的大人卻視若無睹,吆喝牛馬之聲不斷,此時日頭正盛,走了一路,口中饑渴,欲要些水喝。
路盡頭走過來一個身著短衫的婦女,方頭圓身,頭發用碎布扎起,盤在腦后,手里提了一只蓋著紗布的籃子,急步而來,想是為家中人送飯食。
慕容乾上前拱手一禮,開口請水,那婦人卻面帶難色:“這是我家男人的飯食,近處又無人家,公子可往前多行幾步,村口有一家酒肆,那里有酒有飯,比這鄉餐野食好的多。”
未及答話,那地里的男子已抬頭叫喊,婦人福一福身,匆匆去了。
小孩興致來得快去的也快,見慕容乾與婦人說話,便散開徑自去玩,只留一個扎著沖天髻的女童,咬著手指一臉稚氣未脫,扯著慕容乾的衣角,往村口走。
行得約莫半里路,屋舍漸多,清一色的簡易木房,村口一株參天大樹,脈枝崎曲,花葉緊團,綠意盈盈,正前豎一米色酒幡,紫邊黑字,旁邊是棚舍桌椅,慕容乾深吸一口氣,酒氣沁肺,合著莊稼的清香,令人精神一振,疲憊之意減了幾分,腳步不由得加快。
及至落座,才想起有些不尋常,深山小村,有此等佳釀,竟比天香樓那上等酒還要清爽幾分,抬眼一看,那女童牽了一名穿著黃裙子的姑娘走了出來,外罩一間淺綠衫,腳上蹬著一雙緙金絲芙蓉履,上銹六瓣木槿,宛如浮蕊,風雅別致,雖腳踩泥地粉塵,卻不沾染分毫,此刻正彎腰對著那女童,咿咿呀呀的比劃,耐心安撫,這才起身走過來接客。
四眼相對,各自咯噔一下,臉色都變了,都笑,都吃驚,內心活動卻全然不同。
“堂堂煙雨樓主,跑到這荒僻之地做甚?”女子先上了一碗清水,讓那女童自家去玩。
慕容乾坐下,端起碗一飲而盡,山泉清甜,比美酒更是爽口,連外面的烈日也似涼了幾分:“姑娘向來矜貴,如何棲身這貧敝之地?”
這黃衣女子,正是自天香樓一面后再無音訊的木舜華,當日之后,慕容乾也曾派人尋過,擔心她暗地里搗亂,無果后面也就撒手任她去,誰知道燈下黑,她竟藏在總壇之畔。
“別自作多情,我才不是為了給你找不痛快才在這的,我言出必行,現在不想找你的麻煩。”木舜華將酒斟滿,“我小時候常跑到這里玩,你也別想我會因你而去。”
慕容乾并不掩飾自己的功利之心,也實在是對她敬而遠之,轉頭看那女童并未走遠,卻在樹下的木馬上搖來蕩去,看身量也有四五歲,不會說話:“這孩子怕是有些病癥吧,誰家的孩子?”
木舜華笑了笑:“山里的野孩子,父母不在,無人照管,狼窩里過活,后來獵戶發現帶了回來,獸性漸消,人性卻是遲緩,我得空,便時常照應著。”
慕容乾聽著,頗嘆息了一番,卻聽她語帶嘲諷:“公子出生富貴,定是不了解這種平頭百姓的苦了。”
語畢先飲了一杯,不容慕容乾開口便自話道:“相見即是有緣,公子既然可憐她,不如帶了她去,免得我累贅,也免了你擔憂。”
確實一舉數得,山中凋敝,不得良醫,若能帶到城里,多加調教,許能去了身上的獸性,恢復成正常孩子的樣子,饒是如此想,也覺得其中有詐:“既如此,你何不帶她尋醫,再任她自去。”
“我懶得動,”木舜華也不遮掩,“撿了她就算了,還訛上我不成。”
雖早知木舜華性情乖覺,忽云忽雨,想法不可以常人參度,還是覺得難以捉摸,卻也不能再出言深究,便應下了。
木舜華突然湊過來,上上下下看了他幾眼:“樓主近日操勞,這氣色可是不太好,眼圈發青,嘴唇灰暗,氣血不足。”
慕容乾當然不會傻到將這視為關心,若是觀琴這么說倒是可能,但木舜華充其量是為了笑他而已,也就沒有接茬,心里諸多事情卻轟的一聲涌起來,喝到口里的酒都覺得索然無味,氣氛一時冷了下來,只聽頭頂書上的蟬鳴一聲一聲,叫的撕心裂肺。
木舜華眼色一凜,袖口一揮,蟬像是被捏住了喉嚨似的,掙扎幾下,便停住了:“你為什么殺了那老管家?”
終于來了,慕容乾隔著酒杯平視著她的臉,倒露了一絲笑意,就知道她不可能在山中隱居,完全不問外事,趙管家之死,個中原由不為人知,此事也做得較為隱秘,跟驚鴻山莊不同,是由趙管家貼身的小童下了七色丸,慢性毒藥,漸成病疴之勢,一病而去,臨死前,慕容乾拖著傷軀前去,將各種過節原由一一盡數,趙管家死于驚懼,雙目不瞑。
那時,正是他心中憤懣不平怨恨之意最重的時候,殺了趙吉山當然是為了報復,更是因為煙雨樓主的權威不容玷污,慕容乾的自尊和體面,趙吉山所見,已經觸了逆羽,不能存活。
這些事情,當然不能對任何人說,但現在,他也不知木舜華曉得幾分,木舜華向來長于口舌,若委意試探,可能反而被嗆的狼狽,便干脆擺出虛心求教的樣兒:“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做得那么小心。”
木舜華果然跳了坑,面帶得意:“那日在路上見了你家的馬車,跟了一段,又見煙雨樓的人抓了小孩,便詐了來。”
慕容乾安下心來,也就將話蕩了開去:“我家的奴才,命都是我家的,就算說出去,也算不得什么。”
言下之意,是讓木舜華別起了歪心思,以此要挾他。
木舜華是聰明人,偏偏又最是好強:“你最大的把柄在我手上,其它的千絲萬縷,你是洗不干凈的。”
“如此,那孩子在你手里?”慕容乾有些好奇,他摸不準,木舜華這種古怪的性子,到底會做出什么事。
“我說過,別想著控制我,有這種想法都不行。”木舜華沒有接茬,“今日相見,實屬巧合,日后亦不可能再有,就此別過。”
慕容乾眼疾手快,拉住起身欲走的木舜華,示意那女童:“何以待之?”
這么一問,木舜華倒覺奇了:“既交了你,當然由你做主。”
笑而不語,慕容乾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起身拉著那女童往外走:“為主為仆,全在一意之間,你若當真不理,我也就隨著去了。”
“人至善,止于私,都是命數,就算我說要給她小姐命,你就能保她一世嗎?”走了老遠,才聽見回答,回頭時,酒肆空空,只有酒幡迎風招展。
慕容乾原本想再問些什么,想想又作罷,一手牽著那女童,行至半山腰時,坐在一塊大青石上休息,村落都在腳下,忽聞村中一陣鑼聲驟起,接著聲聲呼喊“著火了,著火了,”田中村漢農夫一窩蜂扔了鋤頭去救火,村口樹頭一陣濃煙升起,村民三三兩兩提著木桶往上潑水,此時山風正烈,整個酒肆很快湮沒在火苗之中,未及梁踏墻倒,成了一片廢墟。
女童身量尚小,視線被樹擋住,見他立住不動,便扯了扯他的袖子,咿咿啊啊半天,慕容乾才回過神,返身往前走,將滾滾濃煙拋在腦后:“今日起,你叫子夜。”
之后數年,這個叫子夜的女童,是煙雨樓主唯一近身之人,由慕容乾親身教養,武功學識皆由其親授,一直被默認為煙雨樓的下一任樓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