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夜里，趙飛燕一行人離去之前，把趙麟秀叫到在書房里，親手把將軍令交給他，輕輕拍了拍自家弟弟的肩膀，柔聲道：“之后的事便交給你了”

趙麟秀撫摸將軍令，感受表面細膩的紋理，內心十分猶豫。

趙飛燕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解釋道：“你啊，就是想太多了，作為靖南伯世子，你多想一些沒毛病，但凡事都應適可而止，想不通就不要想，先做了再說，爹年輕時可比你沖動多了”

“可是……論武，爹比我強太多了，大姐你也是。論文，我連言兄的一根汗毛都比不上，秀兒何德何能，可以接下這塊將軍令？”

趙飛燕嘆了口氣，苦口婆心道：

“其實，你的天賦遠遠勝于姐姐，若不是你考慮得太多，擔憂得太多，無論是你的槍法還是領軍能力，都會比姐姐強。姐姐看著你長大，你是什么樣的人，有什么能力，爹很清楚，姐姐很清楚，言弟他同樣清楚，這也是為什么他會把選擇權交給你的原因。

相信我，你目前缺乏的，僅僅只是一點魄力，還有承擔起責任的覺悟罷了”

“從小到大你都習慣了站在姐姐身后，這也許是我的錯，可你已經十七歲了，再也不是那個需要姐姐領著你的手的孩童了。你的身后，站著許許多多弱小的同伴，就如同當初的你一樣，你有足夠的能力，也有這份責任，站出來，帶領他們走出困境”

趙飛燕眼神堅定看著自家弟弟，道：“你可以的”

趙麟秀回想起昨晚的那一幕，心想自己終于還是踏出了這離經叛道的一步，但也不過是萬里長征的開始而已，接下來，還有無數困難與抉擇在前面等著他，光想想就讓人感到恐懼。

所以對李晟下命令的時候，趙麟秀一手拿著將軍令，另一手攥緊言赤心寫給他和趙飛燕的信，整個人在微微顫抖著。

畢竟淮勝軍無數將士與家屬的性命，也許會因為他的一個沖動而斷送，這份責任與不安帶來的壓力，巨大到如同泰山，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因此拿到這份信，讀完的一瞬間，他會突然感到窒息。隨后將這封信抓在手里一整天，信里的內容來來回回讀了不下百遍，因為他希望能從中悟出，言赤心無所畏懼的原因。

細細品味紙張上的每一個字，雖然寫的都是大白文，可他的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字，都蘊含著力量，這力量來自于堅信自己所要走的道路，這是信念的力量。

只是，他是如何做到的？

————

趙姐、賢弟，見字如面

長話短說，此刻想必你們已經猜到了大部分事情的經過，本來我可以阻止花家被滅門，但我還是故意讓它發生了。

一來他們罪有應得，二來這件事也能讓你們看到，敵人絕不會心慈手軟。

我原本所想與你們目前所知是差不多的，可剛剛得知，事情的真相遠遠超出了我的預料，浙黨才是這次陰謀的真正幕后主使。

我們是蟬，吳王一伙是螳螂，浙黨才是背后的黃雀

不論是靖東軍還是吳文采，都不過是徐首輔用來誘使吳王與我們上鉤的魚餌罷了，至于原因我想你們應當能夠理解。

總而言之，吳王與月華郡主已經不再是我們關注的重點，特意告知這件事是希望你們能認清目前的狀況而有所準備。

是的，我們的處境已經不能更糟糕了，但說實話，幕后主使是誰其實與我關系不大。

你們算是我與嫣兒的朋友，所以我不想騙你們，你們也許早已察覺到了一些端倪，其實從兩年前與賢弟的那番交談之后，我要做的事便只有一個：造反。

當然，我并不想當皇帝，對于推翻大漢朝廷的欲望甚至比不上多陪伴嫣兒一天，所以造反并不是目的，只是手段。

嫣兒與我的目的我嘮嘮叨叨說過許多遍，但怕賢弟忘了，在這再重復一遍：

凜冬將至，北方的虎狼必定南下肆虐，大漢兩百六十余年的國運恐怕要走到盡頭了，我們只希望，死的人能盡可能少一些，僅此而已

說句實話，我比任何人都更不希望看見小冰河來臨，可嫣兒說過的話終于還是得到了驗證。

自從三年前得了這一身病，對氣候的變化就變得十分敏感，我能感覺到，這會是一個格外漫長的寒冬，上月初我收到一些模糊的情報，北方各族首領已經開始接觸了，當然，我無法證實這個消息，信與不信由你。

但經過這些年的接觸，我相信嫣兒已經說得足夠多了，你們姐弟即便不能理解，也能體會我們為何會有這種荒謬的想法，所以多余的話就不說了，現在我只想問你們姐弟倆一件事：

你們愿意跟著我們一起造反嗎？

這是一個無比艱難并且痛苦的抉擇

造反，對淮勝軍，對伯爺，對你們倆意味著什么，我想我不需要特意提醒。

在此，我只想強調一點：

無論你們參不參與，我與嫣兒都會繼續走下去，所以你們不必有負擔，更不要覺得對不起我們之間的情義，特別是賢弟，你有時候想得太多了，其實完全沒必要，無非就是從心二字而已。

你們救過我與嫣兒兩回，我也回報了你們數次，我們之間是君子之交，合則同舟共濟，不合則分道揚鑣，談不上誰欠誰。

不過，如果來日在戰場上相見，并且敗給了你們，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你們能念在我們往日的情誼上，給言家老小一個痛快，別讓她們受折磨。

言赤心親筆

————

在沒讀到這封信前，趙麟秀曾一度以為，言赤心要將言嫣和言家人托付給自己與大姐，現在才終于明白，根本沒有什么托孤，言家人的后路他其實早有安排，并且沒有絲毫心存僥幸的想法。

至于讓他自己選擇之事，恐怕是言兄覺得自己不夠成熟，想著提供一個鍛煉的機會而已吧？

哎——

“趙麟秀！你可以用軍令來壓老夫，可你”

趙麟秀這邊在嘆氣，李晟那邊氣得渾身打哆嗦，大聲怒斥：“你可知你的任性，會害死淮勝軍無數無辜的將士以及他們家人？那可是幾萬人的性命啊！！！”

是啊，那可是幾萬人的性命啊！

趙麟秀苦笑道：“我又怎可能不明白后果？可徐澤成這么做，很明顯就是要不死不休啊……就算這次構陷不成，那下次呢？”

趙麟秀一拍桌子，目光重新變得銳利起來，盯著李晟大聲質問：

“萬歲爺多次要收商稅茶稅，卻一直受制于內閣，恐怕從三年前父親決意助三皇子抄費家開始，淮勝軍在內閣的眼中就已經跟萬歲爺同氣連枝了！

李叔公，您老難道還要自欺欺人嗎？我們已經成了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我們已經被逼上絕路了！！！”

“還沒到絕路！”李晟聲嘶力竭大吼：“他言赤心不是要造反嗎？只要我們出兵剿滅，之后派人上京面圣痛陳利害，無論內閣說什么，萬歲爺定然會保我們周全！只要這次能撇清干系，徐澤成的虎狼之心定會昭然若揭，到時候萬歲爺只需將他的陰謀昭告天下，天下有識之士定會響應號召，共討國賊！

對！萬歲爺一定會站在我們淮勝軍這邊！要不然，三年前萬歲爺何至于親手修書一封給伯爺，繞過吳文采讓伯爺直接出兵抄費家？萬歲爺這是看重我們的忠肝義膽啊！！！”

李晟激動地自圓其說一番，對自己找到的這個說法十分滿意，遂對趙麟秀苦口婆心勸道：

“老夫明白少伯爺與大小姐的想法，可為了言赤心這等虛情假意之輩而犧牲眾多無辜性命，更何況要愧對萬歲爺的信任？他何德何能？言赤心就算萬死也不足以謝罪啊！”

聽了李晟的說法，趙麟秀氣極反笑，忽然體會到空有一身力氣，卻無處著力的那種無奈。

“哼！”

從書房的側門忽然傳來一聲稚嫩的聲音，眾人大驚轉身，發現一個小小的身影矗立在黑暗中。

“何人如此大膽？！”李晟指著黑影大聲怒斥，杜成舟則反應更快，立即抽出佩劍警戒起來。

由于不清楚對方的身份與人數，屋內充斥著危險的氣息，黑影則是毫無畏懼，小步走出陰影，來到燭光之下。

“言淑？”趙麟秀大呼：“你個小不點在這里干嘛？”

看到是言家小孩，杜成舟松了一口氣，把佩劍收回鞘中。

“哼！淑兒若不是在此歇息，還不知道這老家伙又在背后詆毀中傷我家二哥哥呢！”

言淑左手叉腰右手指著李晟瞪眼，生氣的小模樣像氣泡魚，可愛極了。

見言淑可愛，作為一個長輩李晟也不好發作，跟小孩一般見識傳出去多不好聽啊？于是便嫌棄地擺擺手：“大人說話輪不到你個小人兒插話！小兔崽子，回房睡覺去！”

誰知言淑根本不領情，直接回敬一個白眼，翹起嘴角譏諷道：“淑兒是小人，那您老人家是什么？偽君子嗎？”

李晟氣得發抖，拄著木杖敲擊地面怒斥道：“刁民……言家全都是刁民，刁民！”

言淑笑了笑，毫不留情回懟：“除了這句您就沒別的罵了嗎？不如讓淑兒教您一句？老而不死是為賊，這句如何？”

“你，你，你……”李晟激動地劇烈咳嗽起來，好不容易緩了口氣，忽略掉得意忘形的言淑，對著一旁偷笑的趙麟秀發泄：“少伯爺你看到了吧？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看看，言家都是些什么人啊？朽木不可雕也！”

“就算我們是朽木，也比你這種假仁假義之輩強多了！你們的話雖然有很多我聽不懂，可我言淑也是讀過四書五經的人，知道我二哥哥是君子，你是小人！你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老夫心懷百姓是小人，言赤心居心叵測是君子？哼哼哼哈哈哈，荒天下之大謬！”

面對李晟的嘲笑，言淑輕蔑一笑，豎起三根稚嫩的手指回擊道：

“君子道者有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我家二哥哥從來都是個不忘初心、無所畏懼、勇往無前的人！如何配不得君子二字？大姐沒說錯，某些人口中喊著大義，心中想的只有明哲保身，仁義道德掛嘴邊，身體卻誠實得很！我家二哥哥還輪不到你個道貌岸然的老不死出言諷刺！”

“混賬東西！！！”

前一天剛被言嫣戳了痛處，老臉還沒恢復多少呢，緊接著又被另一個小不點扒開傷口，這叫他如何能忍得住？

李晟本就脾氣暴躁，家中晚輩小輩做錯了事總得挨個幾棍子，雖然言淑并非他李家的人，可總歸是小輩，尊老愛幼乃漢民族的優良傳統，長輩就算做錯了也是長輩！一個小輩怎么能在長輩面前蹬鼻子上眼呢？

尤其是言淑還拽得像個二百五，鼻孔朝著天，白眼翻了天，是個正常人都想抽她一頓。

于是乎，李晟氣得掄起拐杖，想沖過去去打言淑屁股。

眾人見狀連忙攔住，言淑這個小鬼靈精也意識到情況不對，立即轉身逃跑。

可當她看見李晟追過不來，轉頭邪魅一笑，緊接著噠噠噠地蹦跶回去，在趙麟秀背后躲了起來，時不時露出個小臉，吐舌頭做鬼臉繼續惹惱李老頭。

趙麟秀哭笑不得，最后不得已只能派人去請了言母過來，隨著殺豬般的嚎叫聲漸行漸遠，這事才算告一段落。

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插曲，卻意外讓趙麟秀收獲頗豐，從言淑童言無忌的話語中，他想明白了言赤心是如何做到的。

水的清澈，并非因為不含雜質，而在于懂得沉淀；

心的通透，不是因為沒有雜念，而在于懂得取舍！

不憂、不惑、不懼。

他目標明確，一旦下定決心，便能全心全意始終如一；

他絕不自欺欺人，即便犯了錯也從不找借口；

他清楚自己所做的每一個決定，并愿意承擔其帶來的所有后果。

他的心，沒有恐懼，沒有迷茫，更沒有一絲猶豫！

君子二字，他言赤心配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