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兩個時辰前，卯初時分（早晨6點），天空還是微微亮，大地卻已被染紅。

某處山林之中，一百來具人和馬的尸體橫七豎八躺了一路，越是往山林的邊緣尸體越多，死狀也越恐怖。

可以看得出來，這些騎兵的求生意志極其強烈，即便有五百淮勝鐵軍合圍，也死傷了好幾十人才把這些追兵一個不漏完全剿滅。

所以說并不是這些老爺兵弱，只不過沒到生死關頭，大家都想活命才會潰不成軍，一旦被逼入絕路，這些人爆發出的力量其實相當驚人。

窮寇莫追，差不多就這個意思。

但言嫣沒有心情去理會這些事情，她現在滿腦子都是言赤心的安危。

身披黑色斗篷，騎在馬上的言嫣努力穩住馬頭，盡量背對著破碎的尸體，朝著臉上沾染了不少血的趙飛燕問道：“既然追兵已絕，趙姐姐還要去通知伯父此事吧？此恩此情，來日定當涌泉相報！言嫣就此告辭！”

“妹妹慢著！”趙飛燕連忙御馬擋住言嫣的去路，“父親那邊自有傳令兵去通傳，就讓姐姐陪你一起上山吧？你們就四個人，萬一遇到危險多個人照應也好”

“趙將軍請放心，大青山我們熟，咱們拼死也不會讓小姐傷半根汗毛”一旁的王山虎抱拳道。

趙飛燕也同樣抱拳回禮：“并非我信不過各位，只是早已承諾了言弟趙家會保妹妹周全，如今讓我置身事外又豈能安心？”

言嫣看了她一眼，盛意拳拳的模樣并不像裝腔作勢或是客套之言，因此問了一句：“你可知道，江北盟是什么地方？”

“三年前最新崛起的，大青山五十六大寨之一”趙飛燕回道。

“你既然知道，他們是賊，而你是兵，你不會感覺別扭？你就不怕授人以柄？你就不怕伯父怪罪？”

趙飛燕明白她的意思，看了眼正在打掃戰場，從北營臨時調過來的淮勝軍，他們正把尸體堆上車，之后要拉去焚燒。

趙飛燕卸下全身盔甲，擦去臉上的血跡，把頭發盤到頭頂，勒緊胸口，披上黑色斗篷，罩住幾乎整張臉，眼神堅定道：“只有我一人，以朋友……秦云的身份陪同，所以沒問題。至于父親，目前我們也算是同舟共濟了吧？父親他雖然整天板著臉，但其實挺開明的，他能明白我的用意”

秦云是她早幾年獨自游歷天下時所用的化名，這件事言嫣是知道的。

言嫣氣極而笑，叉著腰沒好氣問道：“你究竟是真傻還是假傻？你不會猜不到我想干什么吧？”

“猜得到猜不到有何區別？”趙飛燕笑著繼續解釋：“猜不到，那就讓我繼續傻下去就是了。猜得到，與秦云又有何干系？況且妹妹若要行兇險之事，我在身旁才能阻止你，才能更好地保護你”

“除非你殺了我，否則你阻止不了我！”言嫣策馬前進一步，瞪著趙飛燕道。

“除非你殺了我，否則你阻止不了我阻止你！”趙飛燕同樣不示弱，一字一字回敬道。

————

巳初（9點），揚州府的宵禁已經結束，除了靖南伯府周邊幾條街，大部分區域已經可以自由通行，但四方城門依然緊閉，只許入不許出。

揚州知府衙門前的府衙大街上，從一刻鐘前陸續集聚了數百人，并且越來越多，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錦衣有布衣，有翩翩公子有泣聲婦孺，皆異口同聲，要求知府交出梟首言赤心。

其中領頭的不是別人，正是吳王陳晉恭，被擄月華郡主陳思思的父親，攜同各個名門望族的族長遺老，以及一大批儒生，一起來聲討揚州知府吳文采，逼迫他交出罪大惡極的言赤心。

只不過，這些人里大部分都是不明真相者，過來湊熱鬧的居多。

一開始是別人喊他們也跟著喊兩句玩玩，可隨著聲勢變大漸漸形成滔天之勢，他們的心臟也跟著激昂跳動起來，喊著喊著自己也就相信了那些口號，歇斯底里的模樣仿佛被滅門的是他們自家。

言赤心也就順理成章變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群情激憤仿佛馬上就要釀成大禍。

吳文采無奈，領著一眾能吏對吳王等人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好說歹說了半天，吳王還是不依不饒，帶著人在門口靜坐抗議，誓言一日不交出犯人，他們就一日不離開！

若是一些年輕力壯的人也就罷了，可他們當中還有些七老八十的老人，都是些當地相當有名望的族老儒生、文人士紳，其中若是有一個人出了什么意外，鬧上京師他吳文采可就交代不了了。

可吳文采并沒有屈服，但也對他們無可奈何，臉上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帶著人返回府邸緊閉衙門不出，堅決頑抗到底。

吳王則趁機聲淚俱下控訴了吳文采一番，順帶給自己添加一個好父親人設，這場戲不論是對吳王還是吳文采，都是雙贏。

吳王激烈對抗吳文采，既顯示了自己的大義與情義，還在所有人面前撇清兩者的關系。

至于吳文采，表面上他也同樣撇清了兩者的關系，但還有另一層更為隱秘的原因是絕大部分人都無法得知的。

在知府衙門后院的書房里，吳文采正躺在椅子上閉目養神，董宣則站在一旁微微躬身，仿佛隨時準備伺候主子的奴仆。

“吳王那邊你派人去通知，這邊鬧完了記得去靖南伯府那邊再鬧一次，務必讓所有人都看到，靖南伯府窩藏要犯家屬”

“屬下明白”

“嗯”吳文采點點頭，拿起手邊還熱乎的茶杯，捧起來輕輕抿了一口，繼續問道：

“那犯人招了沒？”

董宣搖搖頭：“那叫吳然的看來像個傻子，除了不停傻笑，半個字都沒透露”

“傻子？不會是裝的吧？”吳文采瞇著眼睛質問。

“不會，梁捕頭把酷刑都用了一遍，再能裝的人恐怕都得原形畢露，更何況他只是一個賤奴？”

“等晚上若是再問不出話，就處理干凈”

“屬下明白”

“對了”吳文采忽然想起昨晚的事，問詢道：“昨晚跑出城的人抓住了沒？”

“稟大人……還沒，王守備說他已經抽調所有能動的人手了，可惜還是沒能抓住”

“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全都是飯桶！”吳文采面露怒色吼了一嗓子。

董宣怯生生地抬頭瞥了一眼，感覺吳文采其實并不是非常生氣，不然早就摔杯子了，于是壯起膽子試探性問了一聲：“那我們是否要派府兵去協助追捕？”

“你說本府身邊這些廢物？還嫌昨晚不夠丟人嗎？算了，跑掉那些人六公子會處理的，我們就甭操心了。說起這個，六公子那邊有沒消息回來？”

董宣剛想回話，一只白色信鴿飛了進來，近衛將紙條取下遞給他。

董宣迅速掃了一眼，喜上眉梢道：

“大人英明！徐公子回信了，說逃跑之人與郡主的事他會親自處理，讓大人無需多慮，做好本分即可”

吳文采沉思片刻，繼續發問：“有沒有提到言赤心？”

“徐公子說活人比死人好用”

“嗯……明白了，他現在如何了？醒了沒？”

“大夫開了些藥就走了，目前依然處于昏迷狀態，生死不明……”

董宣越說越小聲，他害怕昨晚吳文采的吆喝，萬一他不是氣話，真將自己拿去陪葬咋辦？吳文采這暴脾氣，小舅子什么的他都打瘸了好幾個……

“走了？大夫怎么說？”

“大夫說……說他至今還能喘氣就已經是個奇跡了”

“屁用都沒有！再給本府找別的大夫！要最好的！”

“可，可是徐公子不是說……”董宣磕磕巴巴話都說不完，就被吳文采跳起來當頭大喝打斷。

“六公子不是說得很明白了？他活著比死了好用，那意思就是要讓他活著！連這么個小事都辦不成，你覺得他老子以后還會提拔重用本府嗎？！”

董宣嚇得連忙跪下磕頭，磕完還大力掌嘴，把兩邊臉頰都打成了紅色，吳文采才不耐煩地擺擺手，趕他離開。

董宣沒皮沒臉笑了笑，心里咒罵這個死胖子一句，然后像個奴才一樣躬身，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退下了。

————

半個時辰后，揚州城以北近百里開外，筆直的石頭路面在太陽的炙烤下變得模糊，并不寬敞的官道上寂靜無聲，樹林里的動物好像都躲了起來，就為了避開午時的烈日，這個駭人的秋老虎。

這時，一道急促的踏踏聲打破了山道的死寂，遠處出現一個小黑點，雖然微小卻在迅速變大，不過短短兩息，黑點已經變大到肉眼可以分辨的程度。

那是一騎快馬！

它正飛速疾行，騎手背上插著的三根白羽仿佛要被狂風所折斷，彎成近乎直角。

騎手一心趕路，因此完全沒有注意路邊的情況，當數支冷箭嗖的一聲從道路兩旁的密林中竄出時，閃著鋒芒的箭頭已經近在眼前了！

幾乎憑著本能的彎腰，騎手才勉強避開了死神的鋒芒，可惜他心愛的坐騎不行，目標太大，接連而來的數箭根本避無可避！

頭顱被硬矢穿透，黑馬最后對天長嘯一聲，倒在了血泊里，十數名刺客迅速合圍，將尸體圍得密不透風。

“出來吧”其中一名刺客大聲喊道。

騎手知道自己已經無路可逃，能箭無虛發準確命中疾行中的駿馬，用的還是硬弩專用的，殺傷力巨大的一尺鑄鐵箭，對方不是意圖謀反就是軍中弩手！

只可惜圍捕城防營馬隊時用光了所有令箭，又沒時間回營拿，要不然至少可以告知軍中此變故。

騎手無言嘆息一聲，從黑馬的尸體下爬起來，最后一次撫摸已經死去的同伴，然后起身、拔刀、舉盾，帶著決死的信念抬頭直面三丈開外的刺客首領。

看懂對方的意思，頭發花白的刺客首領很爽快地拿下遮臉的黑布露出真容，騎手一愣，口中呢喃著一個名字：徐進恒。

與風燕南齊名的宗師級高手，江南快刀門門主，以及……靖東軍總教頭，徐進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