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父母是可恥的——這是在他上幼兒園不久后,就已經知道的“道理”。
一個扎著兩個又粗又黑的麻花辮女孩,穿著粉紅色的碎花裙子,腳上還套著一雙全新的白色襪子。她正踩著干凈的地板,從教室的一頭,噔噔噔地歡樂著跑到另一頭。
周磊站在教室的另一個角落,眼巴巴看著這個麻花辮女孩。他覺得這個女孩真好看,像他昨晚在電視上看到的那個公主一樣。
他猶豫著,對著麻花辮,小小聲“嘿”了一下。
教室里很吵,現在正是課前時間,每個小孩嘴里都不住地吵吵嚷嚷,像是要同時發力,把教室的頂給掀翻。
周磊那個幾不可聞的“嘿”字,和那十幾個同時做工的發聲機相比,簡直就是微不足道。
周磊喪氣地站在原地,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趾頭。
忽然,一雙全新的白色襪子出現在他的腳趾頭旁。周磊慌忙抬起頭,看到麻花辮正笑嘻嘻地看著他。
“你剛才叫我啊?”
“……是。”
“我們來一起玩吧!”
“好……”
“等下上課,我坐你旁邊,好不好?”
“……”周磊忙不迭地點頭,一顆小心臟跳得飛快。
麻花辮笑得更歡了。她一把拉住周磊,跑到教室中間,找了兩個相鄰的座位,和周磊一起坐了下來。
放學的時候,周磊怯生生地走到麻花辮身邊,小心翼翼地開口了:“那個小花……”
扎著麻花辮的小花回過頭奇怪地看著他。
“今晚去……去我家吃飯嗎?我舅舅給我買了新玩具,我們吃完飯可以一起玩。”
“可我得回我的家呀!”小花皺著眉頭,“我不回家,爸爸媽媽會著急的!”
“爸爸媽媽……?”
“啊,爸爸媽媽!”小花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你難道不知道放學了就要回家和爸爸媽媽吃飯嗎?”
周磊的臉燒了起來。他結結巴巴地辯解道:“可……可可我舅舅說如果……如果如果找到好朋友了,可以可以……可以邀請好好好朋友來吃飯……”
“你沒有爸爸媽媽嗎?”小花打斷周磊,大聲問道。
周磊愣在了原地。他想了很久,才吃力地搖搖頭。
“每個人都有爸爸媽媽!難道你是從石頭里爆出來的嗎?你又不是孫悟空!”小花用天真的眼神看了好一會兒周磊,才蹦著跳著奔向剛到門口的父母懷里。
周磊呆呆地看著遠去的那兩根麻花辮,腳趾頭在剛穿好的鞋子里蜷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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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父母是一件不好的事情,可周磊要從哪里去找父母?
他甚至都不知道他的父母在哪里——他連去找的方向都沒有。
從他記事起,他就和舅舅一起生活。舅舅的爸爸媽媽常年住在國外,他很少見到他們。不過他覺得沒有關系,因為舅舅對他很好很好,他覺得足夠了。
可是這種平衡卻被麻花辮一句話打破了。周磊還不會怎么隱藏自己的情緒,這個本領他還得要過上一兩年才能如流掌握。
周恒一眼就看出了周磊的不對勁——實在是太容易看出來了,平時還沒到飯點就鬼吼鬼叫吵著要開飯飯的周磊,今晚卻一直呆呆坐在他的那張專屬的小椅子上。周恒做好飯后,叫了好幾聲,周磊都沒有回應。周恒從廚房里探出頭去看周磊,看到一小坨的周磊垂頭喪氣地坐在那里,落日余暉從陽臺照進來,剛好把他的小小的身軀溫柔地罩著在里面,同時還把他的影子拉長,拉長,橙黃色的余暉裹著他那被拉長的身影,柔柔鋪設到客廳的地板上。
周恒原本臉上的笑僵住了。喉嚨涌動,他艱難吞了下口水。周恒突然覺得很無助,沒來由的。
周磊小小的、孤寂的身子輕輕動了一下,不一會兒,他抬起頭,看向站在廚房門口的周恒,甕著聲音開口道:“是不是可以吃飯了?”
不是“吃飯飯”,而是“吃飯”。周磊是不是就在那一刻長大了,周恒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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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不敢說?”楊靈靜靜看著一直緊閉著嘴巴的周磊,問道。周磊外表看起來軟乎乎的,甚至還散著奶香味,但其實內里卻遠沒有外表的那般軟乎。他的小拳頭都被他攥得發紅了。
楊靈輕輕把手覆上周磊握著的兩個小拳頭上,再一次問道:“你偷偷告訴姐姐,為什么不敢說?”
周磊那長長的睫毛顫了一下,很快,楊靈就能看到他的大眼睛里,有水光在閃爍。
“……舅舅不是我的爸爸媽媽,”周磊小小聲說道,“我如果給他惹麻煩了,他會不會就不要我了……”
楊靈輕輕皺了下眉,但很快,眉毛就舒展開來。他不想嚇到周磊。
“誰告訴你,舅舅不是你的爸爸媽媽,就會在你惹麻煩的時候不要你?況且,你惹過什么麻煩嗎?”
周磊擰巴著兩道小眉毛,連帶著五官也擰巴起來。他苦苦想了一會兒,才搖搖頭:“很多人都這么和我說的。而且跆拳道教練也這么說過……”
小志突然在楊靈的后腦里“哇”地大哭起來,一聲高過一聲,楊靈聽著像是他在喉嚨里裝了個警報器,嗚哇嗚哇地叫個不停。而小志這突如其來的爆發也讓楊靈頭痛欲裂。
白西安出現了。他黑著臉把小志給關到小籠子里。
“跆拳道教練,怎么跟你說的?是在什么情況下跟你說的?”
周磊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他不知不覺間松開了拳頭:“就……從我第一天去那里上課的時候,他就這么跟我說了......他說,不聽教練的話,就是給家人惹麻煩,家人就會不要我……”
“可我的家人不就是舅舅嗎?我又沒有爸爸媽媽,我不想舅舅不要我……”
諸攏已經從前排站了起來,他想要沖進屏幕里。藝術家不知道從哪冒出來,死死拖著他,不讓他出來。
小志還在哭叫,而且瀕臨崩潰。他的哭叫聲吵醒了從剛才開始就陷入昏迷的顧堯飛。顧堯飛猛地從籠子里站起來,一個健步沖到欄桿旁,臉朝著一聲不響站在外面的白西安大吼大叫。
周磊看到一直端正坐著的白井革左右大幅度晃動了好幾下,像是要從沙發上掉到地板上,連忙緊張地扒著她的膝蓋:“姐姐,你沒事吧?”
楊靈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來。他低頭看著一臉不安的周磊,左半邊嘴角開始不受控制地抽動。他很快就意識到自己的表情正在失控,連忙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半張臉。
他想告訴周磊,周恒會盡他所能去保護他。他想告訴周磊,被教練騷擾,不是他的問題,他從來不用為此付上什么責任。他根本沒惹到什么麻煩。
“你。”楊靈和后腦里的那些已經崩潰的分身掙扎了很久,才顫抖著聲音開口道:“你,不要什么事情都不告訴你舅舅。他不會不要你。而且,你沒有惹麻煩。”
“……真的嗎?”
“你聽那個教練的,還是聽我的?”
“聽你的。”
楊靈閉上眼睛,又睜開。他定睛看著周磊:“那就行了。去告訴你舅舅,發生了什么事情。然后讓你舅舅報警。”
“為什么要報警?”周磊奇怪地問道。
楊靈撐不住了,他看向白西安,白西安也正好看過來。白西安看著楊靈那張如白紙一般的臉色,點了點頭。
白井革沉默了很久,再重新開口的時候,原本輕飄飄的語氣,此刻卻篤定了許多。
“周磊。”代替楊靈上場的白西安嚴肅地看著周磊:“教練對你做的事情,本來就是不應該的、被禁止的行為。所以我才說你沒有惹到麻煩,真正惹麻煩的,是他。他做了壞事,所以我們要報警,把他給捉起來,讓他不能繼續做壞事。”
周磊遲疑地點點頭,然后又不確定地問道:“我真的……要告訴舅舅嗎?”
“他是你的家人。”白西安輕輕拍了拍周磊毛茸茸的腦袋,說道,“家人是保護你的存在。而且,開口尋求家人的幫助這件事并不羞恥,你不要害怕。你的舅舅不會因為你需要保護而不要你。你忘了嗎?他是陪你長大的那個人,他是在你最脆弱的時候出現在你身邊的那個人。所以他怎么可能會不要你?”
周磊的眼淚又涌上了眼眶。他大力點點頭,眼淚立刻像珠子一樣掉落到他的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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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是你……是你們讓周磊跟我說跆拳道教練的事情,是你們讓我去報警的。”周恒緊緊抓著水杯,頭也不抬地說著話。他知道對面的白井革……不對,是楊靈,一直在聽他說話。
“我和井革也是在那以后確認關系的。”周恒收緊了抓著水杯的手,“……這是偶然,還是你們特意安排的?”
“什么意思?”一向精明的楊靈此刻也被搞糊涂了,他輕輕皺著眉,看著從剛才開始就避免和他有眼光接觸的周恒,問道。
周恒突然推開椅子,猛地站起來。他在楊靈面前來來回回快速走了好幾圈,表情痛苦又迷惑。楊靈一直靜靜看著他。
他沒想到周恒的反應這么大。而且,他直覺,周恒一定會提出分手。
沒關系,大不了從頭再來——他這么想道。
周恒還陷在一種緊張又糾結的情緒中。他張了張嘴,嘗試了好幾次,都沒有辦法把心里的那個陰暗又誅心的想法說出來。
誅心誅心,誅的肯定是白井革的心。但白井革還能有被誅心的感覺嗎?她藏在面前的這個軀殼里……藏到哪里了?藏多深?她會有感覺嗎?
“什么意思?”楊靈又問了一遍。
“你們是不是處心積慮要和我在一起,才讓周磊跟我說……”
“你有什么毛病?”楊靈立刻打斷周恒,一雙眼睛倏地變得冰冷。楊靈一向沒什么表情,但這次他的臉上竟然出現了“嘲諷”二字。
“那是你的小侄子。”楊靈對一臉羞愧的周恒說道,“那是未成年人。孩子出事了,就連白井革身體里的那些……你認為是不正常的人……都覺得應該立刻報警,你是什么腦回路竟然會認為我們讓周磊跟你說就是為了和你在一起?”
“而且,”楊靈站起來,直盯著周恒,“你還用上了處心積慮這個詞……”楊靈不禁笑了,他笑了一陣,才又說道:“是個人都不會把那些談話、那些回憶,稱作處心積慮。請問你是有什么資本,能夠讓我們所有人處心積慮就為和你在一起嗎?”
“白井革只是想交個朋友而已,還沒到要利用孩子、處心積慮那種程度。”
周恒滿臉通紅,楊靈看著是個翩翩君子,你看他無論是坐著還是站著,身子始終都是端端正正的。和人說話的時候,語氣和態度也是不卑不亢……但當他開始挖苦人,也總能達到讓對方聽了只想鉆進地縫里的效果。
周恒一開始還是羞紅了臉,到最后,他被羞憤的情緒弄得不可自持,羞愧變成惱怒,他摔門而去。
楊靈看著被他狠狠甩上的大門,又冷笑了一聲。
“又嚇跑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