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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健康道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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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就如約向你介紹一下我所在的這所“健康道場”。從E市乘巴士大約一小時后,在一個叫做小梅橋的地方下車,然后應該再換乘其他巴士,不過小梅橋離道場已沒有多遠了。比起坐等換乘巴士,還不如走著去更快些。其實只有十丁[4]的距離而已,來道場的人大抵是從這里走著來的。就是說,從小梅橋沿著山腳下的柏油縣道往南走大約十丁,看到右邊山腳下有一扇小石門,從這里開始,有一條兩邊都是松樹的路通向山腰。在這條松樹林蔭道的盡頭,能看見兩棟建筑物的屋頂。這里就是接收我的被稱為“健康道場”的那個奇妙的結核療養院。療養院分為新館和舊館兩棟。舊館很普通,但新館則是一座相當雅致而明亮的建筑。按規矩,在舊館中積累了一定的鍛煉經驗的人,才會陸續搬入新館的。但是,我由于精神狀態不錯,破例從一開始就住進了新館。我的房間,是從道場正門進去右手邊的第一個房間——“櫻花屋”。各個病房都起了個好聽得令人難為情的名字——“新綠屋”、“白鳥屋”、“向日葵屋”等。

“櫻花屋”有十張榻榻米大小,是一間略呈長方形的西式房間。房間內并排擺放著四張床頭朝南的結實的木床。我的床鋪在房間的最里邊。枕邊的大玻璃窗下,有一個十坪[5]大小的名叫“少女池”(這個名字實在不敢恭維)的水池,池里的水涼爽而清澈,可以清楚地看到鯽魚和金魚游來游去。總之對于床鋪的位置,我沒有絲毫不滿,說不定這是最好的位置呢。床是木制的,非常寬大,沒有那層劣質的彈簧床墊,反倒睡著踏實。床兩側都有抽屜和擱板,即使將所有隨身物品都放進去,也有空余的抽屜。

給你介紹一下同室的幾位前輩吧。我旁邊是大月松右衛門先生。人如其名,他是一位品行端正的中年大叔。據說他是東京的報刊記者,早年喪妻,現在家里只有一個已到出嫁年齡的女兒。女兒也和他一起從東京疏散到了這所“健康道場”附近的山里,時常來探望寂寞的父親。這位父親基本上不太說話。但是,平日寡言的人往往會突然變成令人恐懼的果斷家。他的人格算得上高潔。雖說不無仙風道骨之感,畢竟時日尚淺,無法斷言。漆黑的胡須很漂亮,但好像近視得厲害,鏡片后面發紅的小眼睛很朦朧。圓圓的鼻頭上汗珠似乎長年不斷在冒出,他總是不停地用毛巾使勁擦拭鼻頭,因而鼻頭猶如將要滴血一般通紅。但是,當他閉目思考之時,卻極有威嚴。說不定他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他的綽號叫“越后獅子”。這個綽號的由來我雖不清楚,卻覺得頗為貼切。松右衛門先生好像也不怎么討厭這個綽號。也有人說,其實這個綽號是他自己起的,此說的真偽無從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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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后獅子旁邊的是木下清七先生,他是一個泥瓦匠。二十八歲,還是單身。此人是“健康道場”的頭號美男子,膚色白皙無比,鼻梁挺拔,眉清目秀,可謂不可多得的俊美男子。只可惜,他總是踮著腳尖、輕輕扭著屁股走路,要是能把這種走路姿勢改一改就好了。他為什么這么走路呢?莫非是覺得這樣子走路更具有樂感呢?實在令人費解。他似乎知道很多流行歌曲,但比較起來,他最拿手的還是《都都逸》[6]這類的俗調,我已經聽他唱過五六首了。松右衛門先生一向是閉著眼默默聆聽,而我卻無法平靜地聽。因為全都是些“積攢多如富士山般的金錢,每天只花五十錢”之類愚不可及且毫無意趣的歌詞,只能讓人厭倦。更有甚者,他還愛唱一種加入戲詞的《都都逸》,這種曲子更讓人不堪忍受。因為居然在那種俗曲中填入戲劇臺詞,比如“哎喲,我的哥哥耶”怎樣怎樣,實在讓人聽不下去。好在他一次最多唱兩首歌。因為盡管他想沒完沒了地唱下去,但松右衛門先生不允許。唱完兩首歌后,越后獅子會睜開眼,說一句:“差不多了?!庇袝r也會添上一句:“對身體不好?!辈幻靼姿@話的意思到底是對唱歌者的身體不好,還是對聽者的身體不好。不過,清七先生絕不是個壞人。他好像很喜歡俳句,夜晚就寢前,他會向松右衛門先生朗讀自己的各種近作,請先生發表感想,但越后并不置一詞,清七先生便十分沮喪,趕緊躺下睡覺,看他那樣子,著實可憐。可見清七先生對越后獅子非常尊敬。這位風流男人的綽號是“都都逸”。

占據他旁邊床鋪的是西脅一夫先生,聽說是曾經當過郵政局局長或是什么職位的人物。三十五歲。我最喜歡這個人。他那溫柔嬌小的妻子時常來探望他,然后兩個人便會嘰嘰咕咕地說起話來,那情景真是羨煞人也。都都逸也好、越后獅子也好,都善解人意般盡量不去看他們,我覺得這也是一種體貼之心。西脅先生的綽號是“筆頭菜”,也許是因為他瘦高瘦高的緣故吧。他雖然不是美男子,卻很儒雅,身上總是有股書卷氣,靦腆的微笑相當富有魅力。我常想,這個人的床鋪若是在我旁邊該有多好啊。不過,由于夜里他總會發出怪聲怪氣的哼哼聲,又讓我慶幸他不在我的旁邊。我同室的前輩們就大致介紹到此,下面,向你匯報一下這所道場特殊的療養生活。先把我們每日的作息時間表寫在這里:

六點 起床

七點 早飯

八點至八點半 伸縮鍛煉

八點半至九點半 擦身

九點半至十點 伸縮鍛煉

十點 場長巡視(周日只是指導員巡視)

十點半至十一點半 擦身

十二點 午飯

一點至兩點 講演(周日是慰問廣播)

兩點至兩點半 伸縮鍛煉

兩點半至三點半 擦身

三點半至四點 伸縮鍛煉

四點至四點半 自然

四點半至五點半 擦身

六點 晚飯

七點至七點半 伸縮鍛煉

七點半至八點半 擦身

八點半 報告

九點 就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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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前日我對你說過的那樣,戰爭中也有很多醫院被炸毀,即便沒有被炸毀,因物資不足或人手不足而關閉的醫院也不少。因此,需要長期住院的大量結核患者,特別是像我這種不太富裕的患者,就無處可去了。萬幸的是,這一帶幾乎沒有受到敵機的轟炸,靠著地方上兩三位有實力的慈善家籌資,再加上當局的贊助,便對位于山腰的原縣立療養院進行了擴建,招聘了現在的田島博士,成立了這所不依靠資助的、獨立的結核療養院。我想,只要看一下這個作息時間表,你就能明白這里的生活與一般療養院大相徑庭??梢哉f這里是致力于舍棄醫院或患者等概念的。

在這里,院長叫做場長,副院長以及醫生叫做指導員,護士叫做助手,我們這些住院患者則叫做補習生——這些都是田島場長的創意。據說自從田島先生受聘到這里以后,療養院的內部結構被改革一新,對患者也實施了獨特的療法,并取得了極好的效果,因而成為醫學界關注的焦點。由于他頭發全禿,看起來像五十來歲的人,其實是個三十多歲的單身漢。他瘦高個子,有些駝背,不茍言笑。大凡禿頭的人五官都比較周正,田島先生也是一位眉清目秀、容貌典雅之人。然而,他似乎也同樣有著禿頭者特有的那種貓兒一般陰暗的古怪性情,我有點害怕他。每天上午十點,這位場長都會帶領指導員、助手們在道場里巡視,每當此時,整個道場一片寂靜。補習生們在場長面前都表現得非常老實,背地里卻偷偷叫他的綽號——清盛[7]。

下面我就詳細地向你介紹一下在這所道場里每天要做的功課吧。所謂伸縮鍛煉,一句話,就是進行胳膊腿和腹肌的運動。若是一一描述,你肯定會厭煩,大概介紹一下重點的話,就是在床上仰面朝天躺成一個“大”字,依次開始運動手指、手腕、胳膊,然后收腹、鼓腹,這個頗有難度,需要下功夫練習,也是伸縮鍛煉的重點所在。接下來是活動腳部,伸縮腿部的各部分肌肉,到此就算完成了一套鍛煉。做完一遍后,再次從手部運動開始做起,在三十分鐘內,只要還有時間就必須不停地做下去。這個鍛煉正如前面的那個時間表里所寫,上午兩次,下午三次,每天都要做,所以并不輕松。據說從目前的醫學常識來說,結核患者做這種運動,是危險之極的事,但這也是因戰時物資不足而誕生的全新療法之一吧。在這所道場之中,越是積極進行此項鍛煉的人,康復得越是快一些。

接下來我稍微描述一下擦身這項,這一項似乎也是道場獨有的。而且,這是那些性格活潑的助手們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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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身所用的刷子,只是比理發時用的硬毛刷的毛稍微軟一點點。因此,剛開始時,被這種毛刷摩擦皮肉會覺得非常疼,皮膚上甚至因不堪摩擦而出現一些小包包。不過,一般的人,差不多一周時間就習慣了。

一到擦身的時間,這些活潑的助手們便按照分工對象,挨個去給所有的補習生擦一個遍。她們把疊好的毛巾放入小臉盆中,用水浸透后,將毛刷摁在濕毛巾上蘸水,用它刷刷地擦身。原則上擦身要遍及全身。不過,剛來道場后的第一周只限于摩擦手和腳,此后才擦全身。補習生側身而臥,從手開始,依次摩擦腳、胸、腹,然后翻個身,再摩擦另一邊的手、腳、胸、腹、背、腰。一旦習慣后,會覺得擦身非常舒服。尤其是擦背時的感覺,簡直無法形容。既有摩擦得不錯的助手,也有差勁的。

不過,有關這些助手們的事,還是以后再寫吧。

總之,道場的生活,可以說是在伸縮鍛煉和擦身這兩項鍛煉中一天天度過的。戰爭雖然已經結束,但物資不足的情況仍未得到改善,因此,姑且以此類活動來顯示與疾病斗爭的決心也不是一件壞事。除此之外,還有從下午一點開始的“講演”,四點的“自然”,以及從八點半開始的“報告”等安排。所謂講演,指的是場長、指導員,或是來道場視察的各界人士等,通過麥克風輪流發表講話。這些講話由安裝在室外走廊各重要位置的擴音機傳到我們的房間來,我們則端坐在床上安靜地傾聽。

據說在戰爭中曾因擴音機電力不足,無法使用,而暫時停止過講演,但戰爭結束后,隨著供電情況有所好轉,又立即恢復了講演。近來,場長一直在講授日本科學發展史這類的內容??梢哉f他講得相當聰明吧,用平淡的語調,淺顯易懂地講解了我們祖先的種種貢獻。昨天,他講了杉田玄白[8]的《蘭學事始》[9]。玄白他們第一次翻看西洋書籍時,完全不知道該怎么去翻譯,“猶如乘著一艘沒有船舵的船出海,在汪洋大海之中無所依靠,只能傻呆呆地隨波逐流。”此處講得相當出色。有關玄白他們為翻譯蘭學付出的辛苦,上中學時,教歷史的木山雁茂老師也曾講過,但是現在聽講的感受與那時截然不同。

你還記得雁茂老師總是喜歡講些玄白是個麻子臉、難看得不行之類的無聊內容吧,所以,場長每日的講演,對我來說非常享受。周日則會播放唱片代替講演。我雖然并不大喜歡音樂,但一周只聽一次的話,感覺也不錯。在播放唱片的間歇,有時也會播放助手們唱的歌,聽她們的歌聲,與其說是開心,還不如說令我精神緊張、心神不定。但是,這種插播節目似乎最受補習生們的歡迎。清七先生等人,總會瞇著眼睛聽得入迷。我想,他恐怕也非常期待能夠播放他那有戲詞的《都都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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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下午四點的“自然”,即是安靜休息時間。在這個時間,我們的體溫會升到高點,身體發懶、心情焦慮、暴躁易怒、干什么都覺得難受,于是,為了讓大家隨心所欲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從這個角度出發給予了這三十分鐘的自由時間,不過,大多數補習生在這個時間里,只是靜靜地躺靠在床上。順便提一下,在道場里,除了夜晚的睡眠時間以外,絕對不允許蓋被子。所以,白天都是不蓋毛毯或其他任何物品,只穿著睡衣躺在床上,不過習慣之后,便生出潔凈之感,反而覺得挺舒適。

夜晚八點半的報告,是對當天的世界局勢的報道。仍然是通過走廊上的擴音器,由當班的辦事員以異常緊張的語調報道各類新聞。在這個道場里,看書自不必說,連看報都是被禁止的,也許喜歡看書對身體有害吧??傊?,我覺得至少在此期間,可以從令人厭倦的思念的洪水中逃離,只堅信即將開始新的航程這一件事,簡樸而悠游地活著,也蠻不錯的。

只是給你寫信的時間很少,最讓我發愁。我一般是在用餐過后,匆忙拿出信紙寫信,但想寫的事情很多,這封信也是花了兩天時間才寫完的。不過,隨著對道場生活的適應,我會逐漸變得善于利用這些零碎時間的吧。我已然變得無論遇到什么事情,都非常樂天了。我沒有什么要擔心的,過去的一切我已經全部忘卻。順便還要告訴你一下,我在這所道場中的綽號是“云雀”——真是個無聊的名字。好像是因為我的名字小柴利助,聽起來很像小云雀[10]的緣故,所以給我起了這么一個綽號,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開始時,我覺得很討厭、很害羞、忍受不了,但是,現在的我對任何事情都變得寬容了,即便有人叫我云雀,我也會愉快地答應。你明白了嗎?我已經不是以前的“小柴”了?,F在,我已經是這所“健康道場”里的一只“云雀”了。我啾啾地大聲鳴叫著、嬉戲著。所以,也請你抱著這樣的態度讀我的來信。請不要皺著眉頭,說我是個輕浮的家伙。

“云雀?!贝藭r,這里的一名助手,就在窗外尖聲叫著我的綽號。

“什么事?”我平靜地回答。

“在做嗎?”

“做呢?!?

“加把勁??!”

“好嘞!”

這番對答是怎么回事,你明白嗎?這是這所道場里的問候方式。按照規定,助手小姐和補習生在走廊擦肩而過時,必須這樣互相打招呼。雖不清楚這是從何時開始的,但應該不是這里的場長這樣規定的,肯定是助手們想出來的。非常快活,而且像男孩子似的不好對付,是這里的助手們共通的秉性。也就是說,給場長、指導員、補習生、辦事員,以及所有人,一個不落地起了辛辣綽號的,似乎就是這群助手,她們讓人不敢小瞧。關于這些助手,我會進一步去觀察,在下一封信中再詳細向你匯報吧。

對這所道場的大致介紹如上所述。再見。

九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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