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金鐘兒
- 潘多拉之匣(太宰治作品精選集)
- (日)太宰治
- 2810字
- 2019-11-06 10:5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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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啟。進入九月后果然不一樣。風變得涼爽起來,仿佛是掠過湖面而來,蟲鳴聲也突然變得高亢了。我不像你,不是詩人,縱然秋風蕭瑟,并無斷腸之愁緒。昨日傍晚,一位年輕的助手站在窗下的水池旁邊,看著我,笑道:
“你告訴筆頭菜,金鐘兒開始叫了?!?
一聽這話,我就知道這里的人已深深陷入傷秋之感,不禁有些難過。據說這位助手小姐一直對我同室的西脅筆頭菜君抱有好感。
“筆頭菜不在,剛剛去了辦公室?!蔽疫@樣回答。
她馬上露出不高興的樣子,說話都變得不客氣了:“哎呀,是嗎?他不在就不在唄。云雀,你討厭金鐘兒吧?”
被她莫名其妙地噎了這么一句,我一時有點發蒙。
這位年輕的助手身上,有很多令人費解的地方,我早就開始觀察她了。她的綽號叫“麻兒”。
今天順便再給你介紹一下其他助手小姐的綽號吧。在此前的信中,我曾提到過這里的助手們有著令人不敢小覷之處,她們逐一給每個男士送上辛辣的綽號。不過,補習生們也毫不示弱,全都用綽號來稱呼她們,所以嘛,可以說雙方不相上下。不過,補習生們想出的綽號,不管怎么說,還是有些憐香惜玉,多少手下留些情。她名叫三浦正子,所以起了個麻兒的綽號[11],毫無意趣可言。而竹中靜子,就叫做竹姑娘,更是沒有創意,平凡透頂。還有一位戴眼鏡的助手,完全可以起個龍睛魚,但出于體諒,就叫她“金魚兒”。給一個特別瘦的助手,起了個“潤目鳁”;對于臉上總是沒有表情的助手,就起名為“黑茶”。這些名字都不太難聽,多少還算客氣。還有一位,本來很丑,卻燙了一頭卷毛,涂著通紅的眼影,化著怪怪的濃妝,因而名曰“孔雀”。原本是耍笑她而叫她孔雀,但是被起了綽號的本人卻大為得意,說什么“對呀,我就是孔雀”,反而漸漸增加了自信,完全沒有起到諷刺效果。如果是讓我來起,我就起個“仙女”,她總不至于說出“對呀,我就是仙女”吧。除此之外,還有馴鹿、蟋蟀、偵探、洋蔥等各種各樣的綽號,都沒有什么新意。只有一個“霍亂”的綽號,我覺得起得相當不錯。這是一位有著寬臉龐、閃爍紅光的助手,令人聯想起紅鬼的面具,不過,大家還算手下留情,依據“神仙也怕霍亂”[12]這個成語,起了“霍亂”這個綽號——構思太巧妙了!
“霍亂?!?
“什么事?”她一本正經地回答。
“在做嗎?”
“做呢?!?
“加把勁啊!”
“好嘞!”她精神飽滿地回答。被霍亂鼓勁可是叫人吃不消的。不只是霍亂,這里的助手們,雖然有些粗俗,但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
2
補習生中最有人氣的是竹中靜子,綽號竹姑娘。她一點也不美,是一位身高約五尺二寸、胸部豐滿、膚色微黑、一身正氣的女性。她的年齡二十五六歲的樣子,反正歲數不小了。不過,此人的笑容很有特點,這也許是她獲得人氣的首要原因。大大的眼睛,一笑起來眼角上挑,瞇成一條縫。她的牙齒雪白,讓人感到特別涼快。由于她個頭很高,那身護士的白制服非常適合她。另外,非常勤快可能也是她具有人氣的原因之一??傊浅S醒哿σ?,動作麻利,三下五除二地就干完了活兒,“簡直就是日本第一老婆。”——這倒不是都都逸說的。擦身時,別的助手或與補習生閑聊,或互教流行歌曲,說得好聽點,是一團和氣,說得難聽點就是磨磨蹭蹭。只有這位竹姑娘不同,即使補習生們跟她搭話,她也只是微笑著不置可否地點頭,仍然用熟練的動作刷刷地摩擦著。而且,她擦身的力道既不大也不小,技術是最好的,而且極為認真細致,總是不言不語地開朗地微笑著,從不發牢騷,也絕不聊閑天,給人一種游離于其他助手的特立獨行的感覺。也許正是這種不合群的、孤獨的氣質,對補習生們構成了極大的魅力吧??傊?,她非常有人氣。用越后獅子的話說,“那孩子的母親肯定是個特別能干的女人”?;蛟S是這樣吧。據說竹姑娘是大阪出生的,她說話時還聽得出些許大阪口音,這一點對于補習生們來說,也是相當誘人的優點。我很久以前,只要見到體型高大的女性,便會聯想起大鯛魚,而忍不住發出苦笑,因此,我只是覺得那樣的女人很可憐,除此之外,感覺不到任何興趣。相對于有個性的女子,我更喜歡可愛的女孩,麻兒就是一個嬌小可愛的女孩——我還是對這位有些神秘的麻兒最感興趣。
麻兒十八歲。據說從東京府立女子學校中途退學后,就來到了這里。她的小臉又圓又白,有著一雙睫毛長長的雙眼皮大眼睛,由于眼角稍稍下墜,所以她的眼睛總是很吃驚似的瞪得溜圓,額頭也因此出現抬頭紋,使狹窄的額頭變得越發狹窄。她動不動就笑,一笑起來就露出閃閃發光的金牙。就好像老是想笑,使勁憋著不笑似的?!罢f什么呢?”她常常使勁睜大眼睛,不管別人在談論什么話題,都要探頭去聽,于是轉眼間她便笑得前仰后合,彎著腰,一邊嗵嗵地捶著肚子,笑得喘不上氣來。她的鼻子又圓又大,薄薄的下唇稍稍突出于上唇。雖不是美女,卻極其可愛。她對工作不大上心,擦身的技術也不怎么樣,無奈整天活蹦亂跳的,實在可愛,所以她的人氣并不輸于竹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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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見男人都是很奇怪的,對吧。對于不那么喜歡的女人,會毫無顧忌地想出“霍亂”、“黑茶”這樣糟蹋人的綽號,而對于喜歡的女人,則想不出什么像樣的綽號來,只能給出竹姑娘、麻兒這樣司空見慣的稱呼。哎呀,今天我總是傻傻地談論女人的話題。不過,今天不知怎么,也不想說其他的??赡苁且驗樽蛱煳冶宦閮骸澳愀嬖V筆頭菜,金鐘兒開始鳴叫了”那句可愛的話迷醉了,還未清醒過來吧。盡管麻兒總是那樣無所顧忌地哈哈大笑,可說不定她是一個比其他人更孤獨的女孩子呢。特別愛笑的人,不是也特別愛哭嗎?只要一提起麻兒,我就變得不正常了。反正麻兒那樣向西脅筆頭菜君示好,讓我很受傷?,F在,我匆匆吃完早飯,在抓緊時間寫這封信,但是,從隔壁“白鳥屋”傳來補習生們的笑聲,其中夾雜著麻兒尖細、夸張的笑聲,聽得清清楚楚。他們在笑什么呢?真不像話!簡直是一群白癡。今天我的確是怪怪的。雖然還想寫點什么,可是隔壁的笑聲讓我很煩,實在寫不下去了。先休息一下吧。
隔壁終于安靜下來了,那就再寫一點吧。那個麻兒,總讓人搞不懂。別誤會,其實我也沒有把她特別當回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大概都是這樣吧,到底是什么人品完全看不出來。我每次見到她,簡直就和杉田玄白第一次翻開洋文書籍時的心情一模一樣——“猶如乘著一艘沒有船舵的船出海,在汪洋之中無所依靠,只能傻呆呆地隨波逐流”,這么比喻雖說稍有些夸張,不過,我對她多少有些畏縮卻是事實。我對她總是很介意?,F在,我也是因為聽到她的笑聲而中斷了寫信,扔了鋼筆橫躺在床上,卻怎么也平靜不下來,萬般無奈之下,我躺著向旁邊的松右衛門先生訴說。
“那個麻兒,真是煩人?!蔽亦僦煺f道。
松右衛門先生泰然自若地盤著腿坐在旁邊的床上,一邊剔著牙一邊點點頭,然后用毛巾緩慢地擦去鼻頭上的汗,說道:“那孩子的母親不好?!?
無論什么事都一股腦歸咎于母親。
不過,麻兒或許的確是被壞心眼兒的繼母養大的孩子。雖然一天到晚嘰嘰喳喳的不消停,但是,偶爾會流露出一絲落寞。反正,我今天好像格外喜歡這個麻兒。
“你告訴筆頭菜,金鐘兒已經開始叫了?!?
從聽到這句話起,我就變得不正常了,雖說她只是個無聊的女孩。
九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