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
- (清)曹雪芹 周汝昌
- 5838字
- 2019-11-29 16:23:25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
題曰:
捐軀報國恩,未報軀猶在。
眼底物多情,君恩或可待。
卻說黛玉同姊妹們至王夫人處,見王夫人與兄嫂處來人計議家務,又說姨母家遭了人命官司等語。因見王夫人事情冗雜,姊妹們遂出來,至寡嫂子李氏房中來了。原來這李氏乃賈珠之妻,雖然亡夫,幸存一子,取名賈蘭,今已五歲,已入學攻書。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為國子監祭酒。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至李守中承繼以來,便說女兒無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時,便不十分令其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烈女傳》、《賢媛集》等三四種書,使他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傳罷了,卻只以紡績針指為要。因取名為李紈,字宮裁。因此這李紈雖青春喪偶,且身處于膏粱錦繡之境,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唯知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繡誦讀而已。今黛玉雖萍寄于斯,日有這般姑嫂相伴,除老父外,余者也就無庸慮及了。
如今且說賈雨村因補授了應天府,一下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詳至案下,乃是兩家爭買一婢,各不相讓,以致毆傷人命。彼時雨村即問原告,那原告道:“被毆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買了一個丫頭,不想系拐子所拐來賣的。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銀子,我家小爺原說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門。這拐子便又悄悄的賣與了薛家,被我們知道了,去找那賣主奪取丫頭。無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財仗勢,眾豪奴將小人的主人竟打死了。兇身主仆已皆逃走,無影無蹤,只剩了幾個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狀,竟無人作主,望太老爺拘拿兇犯,剪惡除兇,以救孤寡,先主感戴天地之恩不盡。”雨村聽了大怒道:“豈有這樣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來?”因發簽差公人,立刻將兇犯族中人拿來拷問,令他們實供藏在何處;一面再動海捕文書。未發簽時,只見案邊立的一個門子使眼色,不令他發簽之意。雨村心中甚是疑怪,只得停了手,即時退堂至密室,使從者皆退去,只留下門子一人伏侍。這門子忙上來請安,笑問:“老爺一向加官進祿,八九年來就忘了我了?”雨村道:“卻十分面善得緊,只是一時想不起來。”那門子笑道:“老爺真是貴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記當年葫蘆廟里之事了?”雨村聽了,如雷震一驚,方想起往事。
原來這門子本是葫蘆廟內一個小沙彌,因被火之后無處安身,欲投別廟去修行,又耐不得清涼景況,因想這件生意到還輕省熱鬧,遂趁年紀蓄了發,充了門子。雨村那里料得是他,便忙攜手笑道:“原來是故人。”又讓坐了好談。他道:“門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貧賤之交不可忘,你我故人也;二則此系私室,既欲長談,豈有不坐之理!”這門子聽說,方告了座,斜簽著坐了。雨村因問:“方才何故不令發簽?”門子道:“老爺既榮任到這一省,難道就沒有抄一張本省的護官符來不成?”雨村忙問:“何為護官符?我竟不知。”門子道:“這還了得!連這個不知,怎能作得長遠?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有勢、極富極貴的大鄉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還保不成呢!所以綽號叫作護官符。方才所說的這薛家,老爺如何惹得他!他這一件官司并無難斷之處,皆因都礙著情分臉面,所以如此。”一面說,一面從順袋中取出一張抄寫的護官符來,遞與雨村看時,上面皆是大族名宦之家的諺俗口碑。其口碑抄寫的明白,下面皆注著始祖官爵并房次,石頭亦曾照樣抄寫一張,今據石上所抄云: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
雨村猶未看完,忽聞傳點人報:“王老爺來拜。”雨村聽說,忙整衣冠出去迎接,有頓飯工夫方回來,細問這門子。“這四家皆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倶榮,扶持遮飾,皆有照應的。今告打死人之薛,就系豐年大雪之薛也。不單靠這三家,他的世交親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爺如今拿誰去?”雨村聽如此說,便笑問門子道:“如系這樣說來,卻怎么了結此案?你大約也深知這兇犯躲的方向了?”門子笑道:“不瞞老爺說,不但這兇犯躲的方向我知道,一并這拐賣之人我也知道,死鬼買主,也深知道,待我細說與老爺聽。這個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一個小鄉宦之子,名喚馮淵,自幼父母早亡,又無兄弟,只他一個人守著些薄產過日。長到十八九歲上,酷愛男風,最厭女子。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見這拐子賣的丫頭,偏偏一眼看上了,立意買來作妾,立誓再不接交男子,也再不娶第二個了,所以三日后方過門。誰曉這拐子又偷賣與了薛家,他意欲要倦了兩家的銀子,再逃往他省去。誰知道又不曾走脫,兩家拿住,打了個臭死,都不肯收銀,只要領人。那薛家公子豈是讓人的,便喝著手下人一打,將馮公子打了個稀爛,抬回家去,三日死了。這薛公子原是早已擇定日子上京去的,頭起身兩日前,就偶然遇見了這丫頭,意欲買了就進京的,誰知鬧出這事來,既打了馮公子,奪了丫頭,他便沒事人一般,只管帶了家眷走他的路,他這里自有兄弟奴仆在此料理,也并不為此些些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這且別說,老爺,你當被賣之丫頭是誰?”雨村笑道:“我如何得知?”門子冷笑道:“這人算來還是老爺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蘆廟傍住的甄老爺的小姐,小名喚英蓮的。”雨村罕然道:“原來就是他!聞得養至五歲被人拐去,卻如今才來賣呢?”門子道:“這一種拐子,單管偷拐五六歲的女兒,養在一個僻靜之處,到十一二歲時,度其容貌,帶至他鄉轉賣。當日這英蓮,我們天天哄他頑耍,雖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歲的光景,其模樣雖然出脫得齊整了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認。況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點胭脂,從胎里帶來的,所以我卻認得。偏生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問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萬不教說,只說拐子系他親爹,因無錢償債,故賣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就哭了,只說我原不記得小時之事。這可無疑了。那日馮公子相看了,兌了銀子,拐子醉了,他自嘆道:‘我今日罪孽可滿了!’后又聽得馮公子三日后才娶過門,他又轉有憂愁之態。我又不忍其形,等拐子出去,又命內人去解釋他道,‘這馮公子必待好日期來接,可知必不以丫嬛相看。況他是絕風流之人品,家里頗過得,素習最又厭惡堂客,今竟破價買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兩日,何必憂悶。’他聽如此說,方才略解憂悶,自為從此得所。誰料天下竟有這等不如意的事,第二日,他偏又賣與了薛家。若賣與第二個人還好,這薛公子的混名,人稱獃霸王,最是天下第一個弄性尚氣的人,而且使錢如土。遂打了個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個英蓮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這馮公子空喜一場,一念未遂,反花了錢,送了命,豈不可嘆!”雨村聽了亦嘆道:“這也是他們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馮淵如何偏只看準了這英蓮?這英蓮受了拐子這幾年折磨,才得了個頭路,且又是個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到是一件美事,偏又生出這段事來。這薛家總比馮家富貴,想其為人,自然姬妾眾多,淫佚無度,未必及馮淵定情于一人者。這正是:夢幻情緣,恰遇見一對薄命兒女!且不要議論他,只目今這官司如何剖斷才好?”門子笑道:“老爺當年何其明決,今日何翻成個沒主意的人了?小的聞得老爺補升此任,亦系賈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賈府之老親,老爺何不順水行舟,做個整人情,將此案了結,日后也好見賈、王二公之面。”雨村道:“你說的何嘗不是,但事關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復委用,實是重生再造,正當殫心竭力圖報之時,豈可因私而廢法?是我實不能忍為者。”門子聽了,冷笑道:“老爺說的何嘗不是大道,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豈不聞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時而動。又曰,趨吉避兇者為君子。依老爺這一說,不但不能報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還要三思為妥!”雨村低了半日頭,方說道:“依你怎么樣?”門子道:“小人已想了個極好的主意在此。老爺明日坐堂,只管虛張聲勢,動文書發簽拿人。原兇是自然拿不來的,原告固是定要,自然將薛家族中及奴仆人等拿幾個來拷問。小的在暗中調停,令他們報個暴病身亡,合族中及地方上共遞一張保呈。老爺只說善能扶鸞請仙,堂上設了乩壇,令軍民人等只管來看。老爺就說乩仙批了,死者馮淵與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狹路既遇,原應了結。薛蟠今已得無名之癥,被馮魂追索已死。其禍皆由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系某鄉某姓人氏,按法處治,余不累及等語。小人暗中囑托拐子,令其實招。眾人見乩仙批語與拐子相符,余者自然也都不虛了。薛家有的是錢,老爺斷一千也可,五百也可,與馮家作燒埋之費。那馮家也無甚要緊的人,不過為的是錢,見了這個銀子,想也就無話了。老爺細想,此計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壓伏口聲。”二人計議,天色已晚,別無說話。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應有名人犯,雨村詳加審問,果見馮家人口稀疏,不過賴此欲多得些燒埋之費。薛家仗勢倚情,偏不相讓,故致顛倒未決。雨村便徇情罔法,胡亂判斷了此案。
馮家得了許多燒埋銀子,也就無甚說話了。
雨村斷了此案,急忙作書信二封,與賈政并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不過說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等語。此事皆由葫蘆廟內之沙彌新門子所知,雨村又恐他對人說出當日貧賤時的事來,因此心中大不樂業。后來到底尋了個不是,遠遠的充發了才罷。
當下言不著雨村,且說那買了英蓮打死馮淵的那薛公子,亦系金陵人氏,本是書香繼世之家。只是如今這薛公子幼年喪父,寡母又憐他是個獨根孤種,未免溺愛縱容些,遂致老大無成。且家有百萬之富,現領著內帑錢糧,采辦雜料。這薛公子學名薛蟠,字表文龍,今年方十有五歲,性情奢侈,言語傲慢。雖也上過學,不過略識幾字,終日唯有斗雞走馬,游山玩景而已。雖是皇商,一應經紀世事全然不知,不過賴祖父舊日的情分,戶部掛虛名支領錢糧,其余事體,自有舊伙計、老家人等措辦。寡母王氏,乃現任京營節度王子騰之妹,與榮國府賈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紀,只有薛蟠一子,還有一女,比薛蟠小兩歲,乳名寶釵,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當日有他父親在日,酷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髙過十倍。自他父親死后,見哥哥不能體貼母懷,他便不以書字為事,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解勞。近因今上崇詩尚禮,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選妃嬪外,凡世宦名家之女皆報名達部,以備選擇,為宮主、郡主之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二則自薛蟠父親死后,各省中所有的買賣承局、總管、伙計人等,見薛蟠年輕不識世事,便趁時拐騙起來,京都中幾處生意,漸亦消耗。薛蟠素聞得都中乃第一繁華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機會,一為送妹待選,二為望親,三因親自入部銷算舊賬再計新支,其實則為游覽上國風光之意,因此早已打點下行裝細軟以及饋送親友各色土物人情等類,正擇日已定起身,不想偏遇見了那拐子重賣英蓮。薛蟠見英蓮生得不俗,立意買了,又遇馮家來奪人,因恃強喝令家下豪奴將馮淵打死,他便將家中事務一一托囑了族中人并幾個老家人,他便同了母妹等竟自起身長行去了。人命官司一事,他卻視為兒戲,自為花上幾個臭銅,沒有不了的。在路不記其日。那日已將入都時,卻又聞得母舅王子騰升了九省統制,奉旨出都查邊。薛皤心中暗喜道:“我正愁進京去有個嫡親的母舅管轄著,不能任意揮霍揮霍,偏如今又升出去了,可知天從人愿。”因和母親商議道:“咱們京中雖有幾處房舍,只是這十來年沒人進京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著租賃與人,須得先著幾人去打掃收拾才好。”他母親道:“何必如此招搖?咱們這一進京,原是先拜望親友,或是在你舅舅家,或是你姨爹家。他兩家的房舍,極是方便的,咱們先能著住下,再慢慢的著人去收拾,豈不消停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里自然忙亂起身。咱們這工夫反一窩一塊的奔了去,豈不沒眼色些。”他母親道:“你舅舅家雖升了去,還有你姨爹家。況這幾年來,你舅舅、姨娘兩處,每每帶信稍書接咱們來。如今既來了,你舅舅雖忙著起身,你賈家的姨娘未必不苦留我們。咱們且忙忙收拾房舍,豈不使人見怪?你的意思我卻知道,守著舅舅、姨爹住著,未免拘緊了你,不如你各自住著,好任意施為的。你既如此,你自己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們別了這幾年,卻要廝守幾日。我帶了你妹子去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
薛蟠見母親如此說,情知忸不過的,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榮國府來。
那時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虧賈雨村就中維持了結,才放下了心。又見哥哥升了邊缺,正愁又少了娘家親戚來往,略加寂寞。過了幾日,忽家人傳報,姨太太帶了哥兒姐兒合家進京,正在門外下車。喜的王夫人忙帶了媳婦女兒人等接出大廳,將薛姨媽等接了進來。姊妹們暮年相見,自不必說,悲喜交集,泣笑敘闊一番。忙又引了拜見賈母,將人情土物各種酬獻了。合家俱廝見了,忙又治席接風。薛蟠已拜見過賈政,賈璉又引著拜見了賈赦賈珍等。賈政便使人上來對王夫人說:“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輕不知世路,在外住著恐有人生事。咱們東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來間白空閑,趕著打掃了,請姨太太和哥兒姐兒住了甚好。”王夫人未及留,賈母也就遣人來說請姨太太就在這里住下,大家親密些等語。薛姨媽正欲同居一處,方可拘束些兒子,若另住在外,恐他縱性惹禍,遂連忙道謝應允。又私與王夫人說明:“一應日用供給,一概都免卻,方是處長之法。”王夫人知他家不難于此,遂任從其愿。
從此后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中住了。
原來這梨香院乃當日榮公暮年養靜之所,小小巧巧,約有十余間房舍,前廳后舍俱全。另有一門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門出入。西南有一角門,通一夾道,出了夾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東院了。每日或飯后或晚間,薛姨媽便過來,或與賈母閑談,或和王夫人相敘。寶釵日與黛玉、迎春姊妹等一處,或看書著棋,或做針黹,到也十分樂業。只是薛蟠起初之心,原不欲在賈宅中居住者,生恐姨父管約拘緊,料必不自在的。無奈母親執意在此,且賈宅中又十分苦留,只得暫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掃出自家的房屋,再作移居之計。誰知自在此間住了不上一月的日期,賈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認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紈袴氣習者,莫不喜他來往。今日會酒,明日觀花,甚至聚賭嫖娼,漸漸無所不至,到引誘的薛蟠比當日還壞了一倍。雖說賈政訓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則族大人多,照管不到這些;二則現任族長乃是賈珍,彼乃寧府長孫,又現襲職,凡族中大小事體,自有他掌管;三則公私冗雜,且素性瀟灑,不以俗務為要。每公暇之時,不過看書下棋而已,余事多不介意。況且這梨香院相隔兩層房舍,又另有街門別開,任意可以出入,所以這些子弟們竟可以放意暢懷的鬧。因此遂將移居之念漸漸打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