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
- (清)曹雪芹 周汝昌
- 7473字
- 2019-11-29 16:23:25
第五回 開生面夢演紅樓夢 立新場情傳幻境情
題曰:
春困葳蕤擁繡衾,恍隨仙子別紅塵。
問誰幻入華胥境,千古風流造業人。
卻說薛家母子在榮國府中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則暫不能寫矣。如今且說林黛玉,自在榮府以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到且靠后。便是寶玉和黛玉二人之親密友愛處,亦自較別個不同,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順,略無參商。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歲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之所不及。而且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下無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寶釵卻渾然不覺。那寶玉亦在孩提之間,況自天性所稟來的一片愚拙偏癖,視姊妹弟兄皆出一體,并無親疏遠近之別。其中因與黛玉同隨賈母一處坐臥,故略與別個姊妹熟慣些。既熟慣,則更覺親密;既親密,則不免一時有求全之毀,不虞之隙。這一日不知為何,他二人言語有些不合起來,黛玉又氣的獨在房中垂淚,寶玉又自悔語言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漸漸的回轉來。
因東邊寧府中花園內梅花盛開,賈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請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賞花。是日,先攜了賈蓉之妻,二人來面請。賈母等于早飯后過來,就在會芳園游玩。先茶后酒,不過皆是寧榮二府女眷家宴小集,并無別樣新文趣事可記。一時寶玉倦怠,欲睡中覺,賈母命人好生哄著他,歇息一回再來。賈蓉之妻秦氏便忙笑回道:“我們這里有給寶叔收拾下的房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與我就是了。”又向寶玉的奶娘丫嬛等道:“嫫嫫姐姐們,請寶叔隨我這里來。”賈母素知秦氏是個極安妥的人,而且又生得裊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見他去安置寶玉,自是安穩的。
當下秦氏引了一簇人來至上房內間。寶玉抬頭先見一付畫貼在上面,畫的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圖”,也不看系何人所畫,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副對聯寫的是: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既看了這兩句,總然室宇精美,鋪陳華麗,亦斷斷不肯在這里了。忙說:“出去出去!”秦氏聽了笑道:“這里還不好,可往那里去呢?不然到我屋里去罷。”寶玉點頭微笑。有一嬤嬤說道:“那里有個叔叔往侄兒房里去睡覺的禮?”秦氏笑道:“噯喲喲!不怕他惱,他能多大了,就忌諱這些個!上月你沒看見我那兄弟來了,雖然與寶叔同年,兩個站在一處,只怕那一個還高些呢!”寶玉道:“我怎么沒見過?你帶他來我瞧瞧。”眾人笑道:“隔這二三十里,那里帶去?見的日子有呢。”說著,大家來至秦氏房中。剛至房門,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人而來。寶玉便愈覺得眼餳骨軟,連說好香!進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是:
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
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著壽昌公主于含章殿下臥的榻,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聯珠帳。寶玉含笑連說這里好!秦氏笑道:“我這房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說著,親自展開了西子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于是,眾奶母伏侍寶玉臥好,款款散去,只留下襲人、媚人、晴雯、麝月四個丫嬛為伴。秦氏便吩咐小丫嬛們,好生在廊檐下看著貓兒狗兒打架。
那寶玉剛合上眼,便的睡去,猶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蕩蕩隨了秦氏至一所在。但見朱欄白石,綠樹清溪,真是人跡希逢,飛塵不到之處。寶玉在夢中歡喜,想道:“這個去處有趣,我就在此處過一生,總然失了家也愿意,強如天天被父母、師傅打去。”正胡思之間,忽聽山后有人作歌曰:
春夢隨云散,飛花逐水流。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閑愁。
寶玉聽了,是個女子的聲音。正待尋覓,早見那邊走出一個人來,蹁躚裊娜,端的與人不同。有賦為證:
方離柳塢,乍出桃房。但行處,鳥驚匝樹;將到時,月度回廊。仙袂乍飄兮,聞麝蘭之馥郁;荷衣欲動兮,聽環佩之鏗鏘。靨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含櫻顆兮,榴吐嬌香。纖腰之楚楚兮,回風舞雪;珠翠之輝輝兮,滿額鵝黃。出沒花間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飛若揚。蛾眉顰笑兮,將言而未語;蓮步乍移兮,欲止而仍行。羨彼之良質兮,冰清玉潤;慕彼之華服兮,爛灼文章。愛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態度兮,鳳翥龍翔。其素若何?春梅綻雪。其潔若何?秋蘭披霜。其靜若何?松生空谷。其艷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龍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應慚西子,實媿王嬙。吁!奇矣哉,生于孰地,出自何方?信矣乎,瑤池不二,紫府無雙,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
寶玉見是一個仙姑,喜的忙上來作揖,笑問道:“神仙姐姐不知從那里來,如今要往那里去?我也不知這是何處,望乞攜帶攜帶。”那仙姑笑道:“吾居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還香洞,太虛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因近來風流冤孽綿纏于此處,是以前來核察機會,布散相思。今忽與爾相逢,亦非偶然。此離吾境不遠,別無他物,僅有自采仙茗一盞,親釀美酒一甕,素練霓舞歌姬數人,新填紅樓夢曲十二支。試隨吾一游否?”寶玉聽了,喜躍非常,便忘了秦氏在何處了,竟隨了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橫建,上書“太虛幻境”四個大字。兩邊一副對聯乃是: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轉過牌坊,便是一座宮門,也橫書四個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對聯,大書云:
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
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
寶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來如此。但不知何為‘古今之情’,又何為‘風月之債’,從今到要領略領略。”寶玉只顧如此一想,不料早把那些邪魔招入膏肓了。當下隨了仙姑,進入二層門內,只見兩邊配殿皆有匾額、對聯,一時看不盡許多,唯見有處寫的是:“癡情司”“結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寶玉看了,因問仙姑道:“敢煩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游玩,不知可使得否?”仙姑道:“此各司中,皆貯的是普天下之所有的女子過去未來的簿冊,爾凡眼塵軀,未便先知的。”寶玉聽了,那里肯依,復央之再四。仙姑無奈說:“也罷,就在此司內略隨喜隨喜罷了。”寶玉喜不自勝,抬頭看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兩邊對聯寫道是:
春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
寶玉看了,便知感嘆。進入門來,只見有數十個大廚,皆用封條封著,看那封條上皆是各省地名。寶玉一心只揀自己的家鄉的封條看,遂無心看別省的了。只見那邊廚上封條上大書七字云“金陵十二釵正冊”。寶玉因問:“何為金陵十二釵正冊?”警幻道:“即貴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冊,故為正冊。”寶玉道:“常聽人說,金陵極大的地方,怎么只有十二個女子?如今單我們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幾百女孩子呢。”警幻冷笑道:“貴省女子固多,不過擇其善者錄之。下邊二廚,則又次之。余者庸愚之輩,則無冊可錄矣。”寶玉聽說,再看下首二廚上,果然一個寫著“金陵十二釵副冊”,又一個寫著“金陵十二釵又副冊”。寶玉便伸手先將“又副冊”廚門開了,拿出一本冊來,揭開一看,只見這首頁上畫著一副畫,又非人物,亦無山水,不過水墨滃染的滿紙烏云濁霧而矣。后有幾行字寫著:
霽月難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壽殀多因毀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
寶玉看了,又見后面畫著一簇鮮花,一床破席,也有幾句言詞寫著:
枉自溫柔和順,空云似桂如蘭;
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
寶玉看了不解,遂擲下了這個,又去開了那副冊廚門。拿起一本冊來,揭開看時,只見畫著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蓮枯藕敗。畫后書云:
根并荷花一水香,平生遭際實堪傷!
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
寶玉看了仍不解,他又擲下,再去取“正冊”看。只見頭上一頁便畫著四株枯木,木上懸著一圍玉帶;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釵。也有四句言詞道:
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
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
寶玉看了仍不解,待要問時,情知他必不肯泄漏;待要丟下又不舍。遂又往后看時,只見畫著一張弓,弓上掛一香櫞。也有一首歌詞云:
二十年來辨是誰,榴花開處照宮闈;
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夢歸。
后面畫著兩人放風箏,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一女子泣涕。也有四句云: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運偏消;
清明涕送江邊艦,千里東風一望遙。
后面又畫幾縷飛云,一灣逝水。其詞曰:
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
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云飛。
后面又畫著一塊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其斷語云:
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
可憐金玉質,落陷污泥中。
后面忽見畫著一個惡狼,追撲一美女,欲啖之意。其書云:
子系中山狼,得志更猖狂;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粱。
后面便是一座古廟,里面有一美人在內看經獨坐。其判云:
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粧;
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傍。
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有一只雌鳳。其判曰:
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身才;
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后面又有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紡績。其判曰:
事敗休云貴,家亡莫論親;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
詩后又畫一盆茂蘭,傍有一鳳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
為冰為水空相妒,枉與他人作話談!
后面又畫著高樓大廈,有一美人懸梁自縊。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謾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
寶玉還欲看時,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穎慧,恐他把仙機泄露,遂掩了卷冊,笑向寶玉道:“且隨我去游玩游玩奇景,何必在此打這悶葫蘆!”寶玉恍恍惚惚,不覺棄了卷冊,又隨了警幻來至后面。但見珠簾繡幕,畫棟雕檐,說不盡那光搖朱戶金鋪地,雪照瓊窗玉作宮。更見仙花馥郁,異草芬芳,真好個所在!寶玉正在觀之不盡,忽聽警幻笑呼道:“你們快出來迎接貴客!”一語未了,只見房中又走出幾個女子來,皆是荷袂蹁躚,羽衣飄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見了寶玉,都怨謗警幻道:“我們不知系何貴客,忙的接了出來!姐姐曾說,今日今時,必有絳珠妹子的生魂前來游玩舊景,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了這濁物來污染這清凈女兒之境?”寶玉聽如此說,便唬得欲退不能退,果覺自形污穢不堪。警幻忙攜住寶玉的手,向眾姊妹笑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榮府去接絳珠,適從寧府所過,偶遇寧、榮二公之靈,囑吾云:‘吾家自國朝定鼎已來,功名奕世,富貴傳流,雖歷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者。故近之子孫雖多,竟無一可以繼業者。其中唯嫡孫寶玉一人,稟性乖張,生情詭譎,雖聰明靈慧略可玉成,無奈吾家運數合終,恐無人規引入道。正幸仙姑偶來,萬望先以情欲聲色等事警其癡頑,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弟兄之幸矣。’如此囑吾,故發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中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終身冊籍,令彼熟玩,尚未覺悟;故引彼再至此處,令其再歷飲饌聲色之幻,或冀將來一悟亦未可知也。”說畢,攜了寶玉入室。但聞一縷幽香,竟不知所焚何物,寶玉遂不禁相問。警幻冷笑道:“此香塵世中既無,爾何能知?此香乃系諸名山勝境內初生異卉之精,合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制,名為群芳髓。”寶玉聽了,自是羨慕。已而大家入座,小嬛捧上茶來。寶玉自覺香清味異,純美非常,因又問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還香洞,又以仙花靈葉上所帶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紅一窟。”寶玉聽了,點頭稱賞。因看房內瑤琴、寶鼎、古畫、新詩,無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絨,奩間時漬粉污。壁上亦有一副對聯,書云:
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

寶玉看畢,無不羨慕。因又請問眾仙姑姓名。一名癡夢仙姑,一名種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號不一。少刻,有小嬛上來調桌安椅,設擺酒饌,真是瓊漿滿泛玻璃盞,王液濃斟琥珀杯,更不用再說那肴饌之勝。寶玉因聞得此酒清香甘洌,異乎尋常,又不禁相問。警幻道:“此酒乃是百花之蕤、萬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鳳乳之釀成,因名為萬艷同杯。”寶玉稱賞不迭。飲酒之間,又有十二個舞女上來,請問演何詞曲。警幻道:“就將新制的《紅樓夢》十二支演上來。”舞女們答應了,便輕敲檀板,款按銀箏,聽他歌道是:“開辟鴻濛……”方歌了一句,警幻便說道:“此曲不比塵世中所填傳奇之曲,必有生旦凈末之別,又有南北九宮之限。此或詠嘆一人,或感懷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譜入管弦。若非個中人不知其中之妙。料爾亦未必深明此調。若不先閱其稿,后聽其歌,翻成嚼蠟矣。”說畢,回頭命小嬛取了《紅樓夢》的原稿來遞與寶玉。寶玉揭開,一面目視其文,一面耳聆其歌,曰:
第一支 紅樓夢引子
開辟鴻濛,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寞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
第二支 終身悮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第三支 枉凝眉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須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寶玉聽了此曲,散漫無稽,不見得好處,但其聲韻凄惋,竟能消魂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問其來歷,就暫以此釋悶而已。因又聽下面唱道:
第四支 恨無常
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蕩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鄉,路遠山遙。故向爹娘夢里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
第五支 分骨肉
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莫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命,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第六支 樂中悲
襁褓中,父母嘆雙亡。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幸生來,英雄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廝配得才貌仙郎,慱得個地久天長,準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時云散高唐,水涸湘江。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
第七支 世難容
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間嫌。可嘆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愿。好一似,無瑕美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
第八支 喜冤家
中山狼,無情獸,全不念當日的根由。一味的,驕奢淫蕩貪還搆。覷著那,侯門艷質同蒲柳;作踐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嘆芳魂艷魄,一載蕩悠悠。
第九支 虛花悟
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把這韶華打滅,覓那清淡天和。說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香蕊多!到頭來,誰見把秋挨過?則看那,白楊村里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墓。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聞道說,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
第十支 聰明累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靈空。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慭慭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喇喇如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嘆人世,終難定!
第十一支 留馀慶
留馀慶,留馀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俺那銀錢上,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第十二支 晚韶華
鏡里恩情,更那堪夢里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鴛衾。只這帶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帶簪纓,氣昂昂頭帶簪纓,光閃閃腰懸金印;威赫赫爵位高登,威赫赫爵位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后人欽敬。
第十三支 好事終
畫梁春盡落香塵。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箕裘頹墮皆榮玉,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
第十四支 收尾 飛鳥各投林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里逃生;無情的,分明照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合聚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幸。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歌畢,還又歌別曲。警幻見寶玉甚無趣味,因嘆道:“癡兒竟尚未悟!”那寶玉忙止歌姬不必再曲,自覺朦朧恍惚,告醉求臥。警幻便命撤去殘席,送寶玉至一香閨繡閣之中。其間鋪陳之盛,乃素所未見之物。更可駭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內,其鮮妍娬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塵世中多少富貴之家,那些綠窗風月、繡閣煙霞,皆被淫物紈褲與那些流蕩女子悉皆玷污。更可恨者,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飾;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飾非掩丑之語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會,云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戀其情之所致也。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寶玉聽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矣,我因懶于詩書,家父母尚每垂訓飭,豈敢再冐淫字?況且年紀尚小,不知淫字為何物。”警幻道:“非也。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云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濫淫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意淫二字,唯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能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闥中固可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今既遇令祖寧、榮二公剖腹深囑,吾不忍君獨為我閨閣增光,見棄于世道,故特引前來,醉以靈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許配與汝。今夕良時,即可成姻。不過領汝領略此仙閨幻境之風光。尚然如此,何況塵境之情哉?今而后萬萬解釋,改悟前情,將謹勤有用的工夫,置身于經濟之道。”說畢,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寶玉入帳,將門掩上自去。那寶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囑之言,未免有陽臺巫峽之會。數日來柔情綣繾,軟語溫存,與可卿難解難分。
那日警幻攜寶玉、可卿閑游至一個所在,但見荊榛遍地,狼虎同群,忽爾大河阻路,黑水淌洋,又無橋梁可通,寶玉正自徬徨,只聽警幻道:“寶玉再休前進,作速回頭要緊!”寶玉忙止步問道:“此系何處?”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萬丈,遙亙千里,中無舟楫可通,只有一個木筏,乃木居士掌柁,灰侍者撐篙,不受金銀之謝,但遇有緣者渡之。爾今偶游至此,如墮落其中,則深負我從前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寶玉方欲回言,只聽迷津內水響如雷,竟有一夜叉般怪物攛出,直撲而來。唬得寶玉汗如雨下,一面失聲喊叫:“可卿救我!可卿救我!”慌得襲人、媚人等上來扶起,拉手說:“寶玉別怕,我們在這里!”秦氏在外聽見,連忙進來,一面說丫嬛們好生看著貓兒狗兒打架,又聞寶玉口中連叫可卿救我,因納悶道:“我的小名,這里沒人知道,他如何從夢里叫出來?”正是:
一場幽夢同誰訴,千古情人獨我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