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此生對于漁事的記憶,可以追溯到童年時代。
那時家住京郊的一個小鎮,四周遍布沼澤。許多的農舍周圍有水溝,似乎是建在小島上。經常可以看見一些個穿深色粗布大襟襖的農婦,站在雜樹叢中大聲地呼喊。炊煙滲過枯枝,和水汽融合,升入霧靄,很有古畫兒的意境。
鄰居叔叔酷愛捕魚,節假日的時候,經常伙同幾個朋友,到遠處的河里去打魚。他們是用網捕魚,規模應該算是不小的。每次歸來,收獲都很大,各種各樣的魚裝滿幾大臉盆。他把魚分給左鄰右舍,留給自己吃的卻很少。打魚對于他來說,絕不僅僅是為了解決蛋白質的問題,更在于這個過程中得到的樂趣。盡管困難時期剛過,蛋白質的問題仍然是全民的問題。我沒有少吃他的魚,在補充了蛋白質的同時,也從他那里得到不少打魚的知識。他真是一個有情趣的人,幾乎能干全活。他把買來的蠟線纏在梭子上,一梭一梭地織成網。他把積攢起來的牙膏皮放在煤鏟里,架在爐火上融化后,澆在長圓形的陶土模子里,系在漁網的邊沿當墜子。這樣,漁網撒出去的時候,就會自然地垂落。我曾看見過他挽著褲腿站在河邊的水里,掄圓了胳膊撒網,渾身的勁道都隨著前傾的身體運出,那樣子實在是優美。
我家居住的院子東面,就是一個葦塘。有一線細水從南面注入,從北面流出。雨季的時候,流量豐沛,水聲潺潺,響徹晝夜。冬季封凍,薄冰下仍有水流涌動。在窄小的水口,不知是什么人支起篩子,隨著流水游動的小魚便紛紛落網。最大的也不過兩寸長的小白條,多數是小魚苗,還有一些活蹦亂跳的小蝦米,偶爾會有幾條小鯽瓜子。葦塘因生滿蘆葦而得名,春天躥芽,端午節的時候,就已經遮天蔽日。秋天蘆葦發黃,蘆花飛白,一片迷蒙的景色。蘆葦被割光的時候,一年一度淘魚的時節也就到了。一群壯漢,穿著挽襠的粗布棉褲,腳踩高筒膠靴,寬大的棉襖用麻繩系著。他們把南北兩個水口都封死,用土石壘起結實的小壩。一只大鐵桶上拴上四根麻繩,一人拽兩根對面而立,喊著號子把桶悠起來,放到水里,再把裝滿了水的桶悠起來,把水倒在壩外。這樣一起一伏的動作,需要全身的協調,加上均勻的水聲,就好像是舞蹈。我經常呆呆地看著他們充滿力與美的動作,而忘記了自己應該做的事情。晚上收工的時候,壩外的水會滲進來,形成一個小水坑,便會有一些魚落入其中,濺起一片水聲。孩子們不顧寒冷,用石頭打碎上面的薄冰層,赤手深入冰水里,憑著感覺摸出魚。一次摸光了,過不了多少時候,又會有魚落進來。這樣做雖然沒有人明令禁止,但也是不能公開的,多少近似于偷,所以也就格外地刺激。一個快樂的夜晚,就在這驚險的漁事中度過。
南北兩條壩上,幾個水桶一起淘,要四五天的時間才能夠把塘里的水淘完。葦塘的底一點一點地露出來,最先出現的是周身長滿苔蘚的大田螺,一片碧綠在肅殺的景色中格外惹眼。北方人沒有吃田螺的習慣,所以也沒有人在意它們。只有養鴨子的人家,會大盆大盆地揀回去,砸碎了當飼料。然后是一些大大小小的鯽瓜子、白條,它們在水面上蹦跳,粼光閃耀著劃出一道道弧線。偶爾有幾條大鯉魚,便會贏得一片喝彩。當地的人認為鯉魚是魚中的上品,可以賣出好價錢。最底層的是鲇魚和黑魚,它們甩動著尾巴在淤泥里掙扎,最大的有兩三斤重。捕魚的人是站在近膝的淤泥里,把魚揀出來。這是一個難度很大的工作,鲇魚滑很難抓牢,黑魚勁大打著挺,需要很大的手勁才能制伏。還有一種嘎魚,鰭上長著硬刺扎人,傷處還容易感染,而且賣不出好價錢,通常是不要的。泥鰍在當地人的眼睛里幾乎就不算魚,更不會要了。淘魚的人把一些大魚收走,足足裝滿幾大筐。小魚則就地處理,價錢無法想象的便宜。一兩毛錢就可以買到一斤兩寸長的鯽瓜子,簡直就像是白送一樣。家境窘迫的我們,就是靠了這些廉價的魚蝦,渡過了從童年到少年的艱難歲月。
魚淘完以后,就會有成群的農人來。他們把塘泥鏟起來,裝在大車里運走。據說是當肥料,比豬圈里起出來的糞土肥力還要好。從魚淘完到起塘泥之間,通常會有一天半天的間隙。所有的人都可以去揀剩下的小魚,就像莊稼收割之后,容許拾荒一樣。曾隨了小伙伴一步一滑地在葦塘里走來走去,尋找淤泥里的小魚。雖然所得很少,那快樂卻是巨大的。常常一不小心滑倒下去,人就變成了陶俑。一群一身泥水的孩子,哆哆嗦嗦地大呼小叫,那氣氛是難以形容的熱烈。成年之后,看到齊白石的一幅畫,一根釣竿垂下細細的魚線,下面是一小群姿態各異的小活魚,邊款題字是“小魚都來”。這立刻使我想起童年在葦塘里揀魚的經歷,會心的愉快從心底涌起來。他真是一個智者,悟透了人生至福的境界。而且是來自民間的藝術家,沒有士大夫的矯情,真切的童趣表現了對于世界人生的愛。
塘泥起完之后,就把土壩扒開,水又從南面的水口流進來,很快就注滿了葦塘。各種各樣的魚,又隨著水游進來。到了最冷的三九天,塘水凍成一個鍋底形的冰面,新的捕魚活動又開始了。這次來的人更多,他們是用鐵鎬把塘心的冰刨開,把冰塊運到岸上。葦塘中心露出很大的圓形窟窿,里面只有很淺的一層水,不少的魚擁擠在冰碴兒之間游動。穿了膠靴的農人,跳下去淌著水摸魚。他們動作敏捷,順手就把摸到的魚扔上岸,簡直就像是揀一樣。只是酷寒的冰水凍徹骨髓,摸魚人的手很快就僵硬得麻木。為了抵御嚴寒,他們在下水之前,通常要喝烈性的白酒。岸上升起火堆,青煙繚繞在落盡了樹葉的林木中,絲絲縷縷地穿過干枯的樹枝,匯入天空陰暗的濃云。凍得手腳發麻的漁人從葦塘里爬上來,蹦跳著在火堆旁烤手。他們粗糙的手上往往有裂開的口子,露著血紅的嫩肉。好在這一漁事延續的時間不會很長,通常是一兩天就完了。否則,這樣受罪的捕魚方法,就是鋼筋鐵骨的人也受不了。
破冰撈魚的工作一完,葦塘變得丑陋,大大小小的冰塊亂七八糟地堆在那,只有等到開春以后才能一點一點地融化。水重新盈滿塘池,魚又順著水流游進來。蘆葦一寸一寸地生長,轉瞬之間就綠成一團。那個葦塘真是一個聚寶盆,蘆葦、塘泥和魚全部來自天賜,不需要投入卻永遠有產出,只要付出勞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