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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對于女紅的沖擊是劇烈的,先是各種奇裝異服被取締,連發式都要統一。接著是革命的觀念藝術盛行,隨之而來的是以儉樸為美的時尚。各種舊的風俗都在批判之列,更不用說對階級成分的過分強調。夸富的曬衣不再盛行,代之而起的是裝窮。穿打補丁的衣褲很時髦,近于十幾年以前域外流行的乞丐裝。即使是新的褲子,也要把褲腳挽上,類似牛仔服的故意做舊。政治的禁忌也越來越多,當年批判的電影中有一部六十年代拍的《巧媳婦兒》,因為教人們套裁省布料的方法,而獲“污蔑社會主義”的罪名。女紅的范圍急劇縮小,只有紅太陽以及與之相關的內容。而且形式也發生了革命,簡單為美的潮流影響著技術的簡化。雙色木刻的圖案、塑料窗紗上的十字繡,最復雜的也就是用多種顏色的絲線在縫紉機上軋,還有用紅紙刻,用多種谷物豆類的顏色拼湊粘貼,唯一的主題是紅太陽。我著實瘋過一段時間,但是很快就煩了。對于單調的內容沒有太大的興致,而對于各種工藝則生出好奇。這真是一個不可救藥的弱點,老是為了細節而忘記主題。我嘗試過各種工藝的制作,首先明白了木刻的基本原理,刻紙的技術也大有長進,繡十字花的針法也是那個時候學會的。后來在東京,看見賣扎染的鋪子里,有專門的工匠當場制作,顧客花一點錢就可以實習。這真是一個好辦法,不僅生財有道,也普及了藝術的工藝技術。

中學的同學不少來自鎮上,男男女女都精于日常生活的知識,和我們這些所謂文化家庭出來的孩子大不一樣。他們在混亂的教室里,大談家常菜的做法,各種話題涉及姓氏、民族、風俗和兩性關系,等等,擁有豐富的文化含量。女同學更是在革命的熱潮中,堅信一些基本的價值觀念,比如厚道,比如本分,比如整潔,等等。各種文化規范更是滲透在方言中,“張巴兒”是形容一個人好咋呼,“顯奇兒”則是形容喜歡表現與眾不同,兩個詞合起來連讀,前者變成主語,主謂結構指涉好出風頭的人。在女同學的私下談話中,更是充滿了生活的智慧。一個女孩子對我說,有錢吃了誰知道,要是穿在身上多體面。還有一個女同學嘲笑另一個女同學說,你看她表面穿得流光水滑的,里邊的毛褲都禿嚕得少了半條腿。她們穿的衣服都是手工家做的,整整齊齊非常合適,估計家里沒有縫紉機。還有各種俗語,更是體現著民間的價值觀念。比如,“買得起馬配不起鞍”,是說用大錢慷慨用小錢吝嗇。

有一段時間,因為家里的經濟情況不好,我基本上穿的是母親的箱子底。棉袍剪掉下擺,繚上邊就是棉襖。春夏秋三季的衣服,則連改都不用改。記得有一件綠色大花圖案的府綢棉布長袖襯衣,一件白底小綠花圖案的套頭衫,一件湖綠色暗花紡綢短袖,還有一件白絲的短袖,上面有深淺不同的菱角圖案。一個當地的同學說,你們家真有錢,有這么多的好衣裳。這讓我愕然,這些衣服布料都不結實,在經常性的學工學農勞動中,很快就都破了。母親的箱子底也空了,只好把一些早就淘汰了的衣服翻出來穿,記得有一件打著補丁的黑色列寧裝,穿到學校以后,一個老師開玩笑說,這是哪個時代的衣服呀?家境稍微好了一些之后,母親立即張羅給我們做新衣。因為找不到裁縫,都是請人幫助裁,然后自己用縫紉機軋出來。母親的同事的學生,經常到家里來用縫紉機,這給我的偷藝創造了良好的條件。我看著她們熟練地工作,默默地記下各種程序。政治風潮稍微平靜了一點之后,母親又開始她的淑女教育,而且變得嚴厲。有一次,她疾聲說,如果不學著做,冬天就別穿棉襖。沒有辦法,我只好又開始做各種針線活,主要是縫縫補補,沒有做成過一件衣服。但是關于服裝制作的種種經驗之談,卻是記住了不少,比如“褲長不過寸,衣長不過分”。裁剪中式便服的領口,是一項難度很大的技術,口訣是“女棗核兒,男柿子”,意思是說,女人的領口要裁成棗核的形狀,男人的領口要裁成柿子的形狀。

后來,家搬到了山區,生活更加不方便。武斗剛過,當地的學校還沒有恢復,無學可上。母親去搞“斗批改”,我和弟弟妹妹們自己管理自己。洗衣做飯、拾柴摟草、趕集上店、買糧做煤,都要大家一件一件地去做。連弟弟們的頭發都是我用推子理,發式自然是不成樣子。鄰居家經常有農村來的親戚,半大不小的女孩子,針線活都做得特別好。有一個平原農家的女孩子,穿著一身嶄新的紫紅色的花條絨,玫瑰紅的新方頭巾系在下巴頦上,膚色白嫩,臉蛋紅撲撲的,濃眉毛,小肉眼,噘噘嘴,煞是可愛。她來伺候姨媽坐月子,一有空閑就出來和我們玩兒,手里永遠拿著活兒,一邊說話一邊做。她納鞋底和當地山區的女人不一樣,不用錐子也不用麻繩,只用頂針頂著粗針,帶著棉線穿過薄薄的鞋底,針法也復雜,能夠把線纏著納出富于變化的花結。她納鞋墊是把兩只對在一起縫,用紅紅綠綠的棉線納出各種幾何圖形,然后用薄刃的小刀從中割開,兩只鞋墊圖案對稱,產生毛茸茸的效果。她告訴我說,這叫割絨,在俺們那可時興了。在風氣的影響之下,我也開始學著做鞋。按從小看來的程序,從糊嘎褙開始到绱鞋,一道一道工序地做起來。只做了一雙圓口的布鞋,弟弟穿了沒幾天就爛了,因為材料的簡陋,大約也不太跟腳。冬天快到的時候,以前的鄰居阿姨看我難,主動幫助我把弟弟的棉襖做起來。我在冰涼的井水中洗被單,手凍得通紅發麻。那些小腳的大媽走過,感慨地稱贊,十幾歲就可以頂門立戶挑家過日子了!這讓我感到自信。這是生活逼迫的結果,也是母親淑女教育的點滴成就,更是環境帶給我的影響。

做女紅的實惠貫穿了我的一生,幫助我渡過種種難關。在鄉下的時候,許多女工的針線活都很出色,一塊補丁也要縫得平平展展。就連來自大城市的知青,做鞋的水平也很高。手工做出的布鞋,穿著確實比買來的鞋舒服得多。那里的棉花好且便宜,在風氣的影響之下,我托人買了一些給自己做了兩床被子。因為不會絮棉花,就和當地的一個女工換工,她給我做棉被,我給她打了一件線衣。由此帶給我更深的影響,是畢生對于技術與工匠的尊敬。后來在一本內部參考的蘇聯小說中,看到一句話,“要么藝術,要么技術”,立即產生強烈的共鳴。在“文革”后期,因為不愿意求人,我摸索著做過各種東西。在斷斷續續的偷藝與偶爾向女伴兒的請教中,我已經可以做大件的全活兒。從裁剪到鎖扣眼,從棉活到毛活基本都可以獨自完成。只是需要做的東西太多,經濟又不充裕,活計比較糙。耳聞北京一些正經做活的人,要準備一根針,把尖磨禿了,專門用來拆活用,可見專業水平精細的程度。記得有一次,為遠方的家人做衣服,因為要趕著讓人帶去,一個星期做了七件,白天還要上班。有一段時間,我做衣服的興致近于狂熱,父母的衣服、兄弟姐妹的衣服、自己的衣服和朋友們的衣服,全都做過。而且對于服裝樣式的簡單變化也非常敏感,看一看就可以琢磨著做出來。至于打毛衣,更是駕輕就熟,走路也打,看書也打,簡單的針法連看都不用看,一個冬天打七八件毛活是經常的事情。而且那時候打毛衣主要是用舊線,拼拼湊湊加上一點新線,盡可能地藝術一點。父親有一件銀灰色的舊毛衣,我把它拆開為弟弟打了一件毛衣,在流行的大雞心領上織出黑色的寬窄條紋。他穿著出去,不少人問,這么漂亮的毛衣是哪買的。就是考上大學最初的時期,還把毛活帶到學校里打。放假回家的第一件事,也是把全家的被褥拆洗一遍再做上,連弟弟的游泳褲都是借了別人的樣子,比量著做成的。在時間和精力都有余裕的時候,我還繡枕頭套。那時流行的圖案和針法都是簡單的,以單一的花色平繡,為了有立體感,先用粗白線繃上芯,最后用金、銀線亂針縫,有一種簡樸的雅致。而抽紗一類的精細技術,我在山溝里是無從學習的,補花的做法受到原料的限制也沒有嘗試過。還有一個遺憾,是我不會鉤花。在一個思想沒有空間的時代,技術便是智慧得以實現的最佳途徑。而做女紅兼有實用與藝術的雙重性質,也使女人的精神得以舒展。

世道是混亂的,父親經常說的一句話是,家有良田萬頃,不如薄技在身。我暗暗打定主意,如果有一天沒有了飯轍,就可以做女紅養活自己。上了大學以后,由文論課懂得,“藝術”的希臘語詞根就是技術的意思。突然明白對于技術的推崇其實是具有人類性的,而藝術與技術原本也是分不開的。做女紅最直接地體現了這一點,這就難怪著名的女作家殘雪,原來是一個熟練的裁縫。對于布料的全面規劃與對于生活的整體把握,大概有著相通之處;而寓言式的整合能力更顯示著剪裁技術的完美,細節的豐富也和工藝的細致密切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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